第57章 序傅光明著《書信世界裏的趙清閣與老舍》(1 / 2)

見證一個美麗而淒涼的靈魂——序傅光明著《書信世界裏的趙清閣與老舍》

陳思和

傅光明先生的新著《書信世界裏的趙清閣與老舍》是一部奇書。我說它“奇”,倒也不是指它內容有什麼特別,而是指它的書寫形式。最初,它是一份學術采訪——一個正在撰寫《老舍傳》的著作者向另一位童年時代與老舍(舒公公)和趙清閣(趙姨)有過交往、後來又一度成為趙清閣忘年交的美國作家(韓秀)請教有關傳記的細節;一個虛心請教,一個坦率相告,如此而已。這兩位通信人都是文字工作者,他們的交流是用書信(電子郵件)的形式進行的,而這些書信又不似一般的電子郵件簡短而直接,兩人在書信裏交流的內容逐步深入,遠遠超出了學術采訪的內容,發展成為對人生、曆史、社會、文學等方麵廣泛而有趣的交流,真摯、坦率、友好,竟建構起了這個紙上的“書信世界”。

再發展下去,書信變成了目前的散文敘事:傅光明成為這部書的敘事人,他給韓秀的書信內容經過他的敘述,轉換為散文敘事;而韓秀——那位會說一口京腔的美國作家,她給傅光明的信件經過收信人的精心編輯整理,成為散文敘事中的一個特殊文本。這就是我們正在翻閱的這部“奇書”——從學術采訪到書信再到目前的敘事形式,文體所發生的變化同時也蘊含了內涵的變化:關於趙清閣與老舍的故事,在書信裏已經變得不很重要。

這本書讓人感動的地方在於:就在我們生活的周圍,從2009年底到2011年初這一年多一點點的時間裏,它見證了一種普通人之間能夠坦誠相見、互相信任、惺惺相惜進而發展起來的感人的忘年友誼。傅光明和韓秀,至今還沒有見過一次麵,僅僅是為了討論老舍傳記裏的一個細節而建立起來的信任和友誼,在今天到處流行著為爭奪利益而分分合合、斤斤計較,不擇手段的利用、欺騙、攻擊、背叛、造謠、匿名信以及人際的冷漠和隔閡等等惡俗風氣下,這部散文敘事產生的人與人之間真誠交流的故事,愈加顯得珍貴和清爽。讀了這部書稿,我第一個感受就是仿佛在清晨步出戶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聽到了第一聲歡樂的鳥鳴,看到了沉沉天雲外一道微微的金色晨曦。

這兩位通信者並非生活在君子國或者溫柔鄉,他們在各自生活中都遇到難以言說的困境。韓秀兩歲時從美國到中國接受中文教育,一直到中學畢業,上山下鄉運動時到山西農村插隊落戶,“文革”浩劫中又亡命新疆,一個外國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吃盡苦頭,直到“文革”結束後回到美國,後來又隨著外交官的丈夫遊走於世界各地,也包括在20世紀80年代重返北京,與居住在上海的趙清閣重新續上童年時代的情緣。在她的中國經驗裏肯定有許多不愉快的記憶。而傅光明先生雖然小韓秀近20歲,生活在比較幸運的“太平犬”時代,但是他的發展似乎也不是世俗眼睛裏的“很順”,尤其在2008年他從複旦做完博士後研究報告出站以後,可能是原先有些期待落了空,腹中自有塊壘,這在他給韓秀的信中也略有傾吐。但是,他們都沒有因為有不愉快的經驗而影響了世界觀——我指的是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人與事的真誠信任。韓秀的經驗成就了她的創作,而傅光明先生在某些方麵的失落,可能會轉換成另外一些方麵的精神財富,這也未必不是好事。

我們現在處於一個喪失了基本做人道德規範的世道裏,所有的人倫關係似乎都可以轉換為物質利益進行等價交換,所以,能在致命而炫目的權欲、物欲以及各種感官享樂的誘惑麵前,要堅持知識分子的人文理想及內在操守變得非常困難。我試著想,假如傅光明先生少年得誌,名利雙修,整天作為一個名流這裏開會演講,那裏宴席招待,滿耳都是阿諛讚詞,到處都是重酬邀約,順順利利,也許會享受到一些人生精彩的榮耀,但是這樣的話,他絕不會有時間安心下來寫一部《老舍傳》,就是寫了,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為查閱一個細節而遠隔重洋反複寫信求教,更不會有時間在上班、寫作、家務之餘,靜靜地坐在電腦前與一個不相識的異國友人傾吐各種各樣的人生感受。誰都說這是一個快餐時代,手機短信可以取代一切,但是表述感情的形式改變了,人類複雜而豐富的感情世界就會變得單調而粗陋,會慢慢失去品嚼、體會、傾吐和表達內心感受的能力,如果一個民族對感情的表達僅限於電視娛樂搞笑節目或者宴席上鬧酒的水平,那是一種多麼可悲的現狀。所以,我答應為傅光明先生這部書稿寫序,看重的是光明先生這種化委屈為淡定、化塊壘為清流的人生態度,而這種內心轉化過程中,異國的韓秀的溫馨關愛和俠義支持,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