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序傅光明著《書信世界裏的趙清閣與老舍》(2 / 2)

這部散文敘事所講述的老舍與趙清閣之間的感情故事,本來就不是秘密,隻是同代人出於對當事人的尊重不願意去談論。記得近20年前,詩人牛漢正主編《新文學史料》,一次他來上海看望我恩師賈植芳先生,我在場陪著兩個老人聊天,牛漢先生曾經說起過老舍準備在新加坡買房接趙清閣出去團聚的事情,牛漢說當時老舍給趙清閣的有些信件是通過文協默林轉的,所以默林了解其中曲折。我當時年輕,覺得這一代知識分子有些不可理解,既然兩人相愛,老舍也主動提出了移居海外的方案,而且連默林都知道這個方案,可見也不是什麼秘密,但為什麼趙清閣不能接受,反要督促老舍回國呢?他們都不是左翼作家,也沒有承擔什麼必須留在國內的義務,老舍的朋友如林語堂等都在國外,老舍本人無顧忌,反倒是趙清閣猶豫了。這個謎團,直到這次在書稿中讀了趙清閣的散文《落葉無限愁》,才理解了一點點趙清閣的性格。從這個角度看,韓秀回憶中外婆對老舍的指責,其實是有誤解的。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件事竟然會成為後來老舍被迫害致死的原因之一。我在為傅光明先生的另一本著作《********口述實錄》寫的序裏曾經含蓄地提出過這一點,老舍在“文革”發生前不久對巴金說自己是個“正派”人,隱含了當時有人誣陷他“不正派”的威脅,但這樣的威脅肯定不是來自家庭的倒戈,因為家庭矛盾不可能影響到社會層麵,隻有當這樣的“威脅”在社會層麵上損害了好麵子的老舍的聲望,才可能使他感到嚴重性和真正的沮喪。在一個大的殘酷時代裏,個人的某些行為可能會直接導致周圍人的命運改變,但是真正的原因仍然在於社會大環境,甚至連這些個人行為本身,也是這個殘酷時代的產物。要不,40年代的導火線怎麼會在60年代才爆發?如果不認識到這一點,僅僅把注意力放在個人的行為作用,那反倒會轉移了對時代責任和真正元凶的追究。

我不想對趙、舒之戀做什麼評論,隻能說,在今天這樣一個不尊重個人隱私、隻會炒作揭秘之類的文化環境,對人類豐富而複雜的感情既缺乏同情理解,更不可能用審美態度去接受的惡俗社會裏,對待這樣的事情,出於對當事人的尊重,最好還是沉默相守,因為兩個人的情事隻有兩個當事人自己最清楚,好與不好,應該與不應該,都由他們自己來決定,旁人無從評說,更何況我們都屬於後來者,當時的時代、環境、條件已發生了大變化,我們根本就無權評論這些曆史現象。當然,從人的感情世界的進化曆程而言,可能真正的變化並不大,所以我們還是可以理解前人的感情世界。那麼,就讓我們用美好的心靈去接近他們,從曆史人物的感情世界中,獲取我們自己所需要的精神營養吧。

還有一點體會,本書附錄趙清閣晚年與韓秀的通信,以及最後兩人還是以隔閡而沉默相待,活生生地揭示出趙清閣這一代老知識分子晚年的現實處境、精神追求以及風骨所在,他們通信的這一段時期,正是我的學術成長時期,我接觸過不少老知識分子在大劫以後,壯心不已,執筆奮起的精神狀態,但是隨著時代風氣和社會風氣的變化,真正能夠在晚年獲得社會承認並且走紅的老人(後來有一個名詞來形容他們:文化老人)並不多,大多數還是在寂寞中默默奉獻,了此一生。我的忘年交老人、翻譯家畢修勺晚年曾經守著一大堆無法出版的譯稿,隻說了八個字:隻知耕耘,不問收獲。而趙清閣晚年不斷寫作,力求開拓,希望海外出版她的著作,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可貴的精神追求。她晚年幾次與病魔頑疾作生死搏鬥,最後一封給韓秀的信裏說:“我去年因患腎功能不全病住院八月之久,一度嚴重,經治療,病情穩定,今年春出院,在家療養。雖不見大好,總算還能起坐,又給你寫信了。不過歲逾八旬,也衰老不堪了,寫作已停,視力、體力不濟,寫信也很維艱!為讓你知道我還活著,勉強書此短箋。以後可能聯係少了!”讀之讓人動容。

“為讓你知道我還活著”,這是老人最後對這個世界的遺言。她沒有失望,傅光明先生的這本散文敘事就是一個“活著”的證明,同時趙清閣為文壇所奉獻的許多劇本、小說、詩歌本身,仍然會繼續“活”下去,見證一個美麗而淒涼的靈魂的傳奇。

2011年6月26日於魚焦了齋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