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文字,仿佛看到了一位渴慕清靜安寧、遠避紛爭嘈雜的秋士。有人說這是作者在一種完全寧靜鬆弛甚至不無閑適的心態下寫就的文字,我倒是在這種“寧靜鬆弛甚至不無閑適”的表象中讀出了落寞清寂甚至一種無以聊賴的心緒。他“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那麼日光也一定會一絲一絲地西移,流逝!真是敏感、細膩到了極致!此景此情映射出作者的生存狀態是多麼落寞和清寂呀!這一段文字往往被一些讀者作為“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的詮注。其實不然,這一段秋景固然清,固然靜,但是更來得悲涼。清靜是表,悲涼是骨。這是因生命的落寞寂寥而生的一種悲涼。
有讀者認為,作者在寫景上注重以冷色調為主。無論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的牽牛花,還是槐樹的落蕊,其色調(都是冷色調)與情感基調相統一,而果樹一段顯然破壞了這種統一性。因為他認為成熟到八九分的棗子、柿子為黃或紅色,很難產生悲涼之感,更多的應是一種即將收獲的喜悅。這種暖色調顯然不符合作者當時的心境,也不適合整個文章的感情基調。的確,按照常理,冷色調與悲涼的感情基調相一致。那麼,鬱達夫在《故都的秋》中關於棗子、柿的描寫是否與全篇“清、靜、悲涼”的氛圍不協調呢?作者通過這一段的描寫到底想傳達一種怎樣的情懷呢?那麼就讓我們進一步細讀文本,深入到文字中,品嚐作者筆下的秋味,關注一段時間流逝,生命流逝的過程,體味文中那份難掩的淡淡悲涼吧。
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想必一定是一夜飄零,早晨起來,才會鋪得滿地。作者把這飄落的動態過程省去,隻為我們呈現了靜態的“鋪得滿地”,“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呈現的是樹影下一陣掃後什麼都沒有留下的空寂,潛意識下怎不覺得有點兒落寞?曾經的存在,而今的消逝,能有什麼比這更能生悲。這悲隻能是又清又靜又空又寂又涼薄的悲涼。
秋蟬衰弱的殘聲。蟬是中國文化特有的語言符號。鬱達夫獨辟蹊徑,舍去其餘,隻寫其衰弱的殘聲。從“啼叫”到“嘶叫”是一個過程。“啼叫”怕是夏蟲的清唱,而“嘶叫”則一定是秋天淒切的、衰弱的哀鳴。暑氣消散,秋意漸濃,秋蟬的嘶叫難以留住生命的流逝。如果說槐樹落蕊帶來的是一種悲涼的感傷,秋蟬衰弱的殘聲多少有了些許蕭索、嚴厲的悲涼的感觸。
再說說棗子、柿等果樹。要讀明白這一段的意義,還得關注修辭。“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隻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審讀這一段文字,不難明白作者的表達意圖。在北平,七八月之交是四季中最美的季節。“淡綠微黃”、“紅”等暖顏色給人多麼溫暖的享受;“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這是秋的全盛期、收獲期,是北國的清秋佳日;多美呀!但是,作者要表現的全然不在這裏,而在“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以美景襯哀情,作者於全盛看到了衰亡,於清秋佳日看到了沙塵灰土,於現在看到了將來。秋的全盛期會轉瞬即逝,美的風景留不得、留不住,怎不心生悲涼,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涼。想到了宗璞的《報秋》:“玉簪花那雪白的圓鼓鼓的棒槌,從擁擠著的寬大的綠葉中探出頭來。我先是一驚,隨即悵然。這花一開,沒幾天便是立秋。以後便是處暑便是秋分便是寒露,過了霜降,便立冬了。真真的怎麼得了!”這段文字傳達的思想情緒與鬱達夫是多麼相契!
深入文本之後,你就會發覺,作者在謀篇布局、修辭運用上是多麼精心。“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三句的內涵絕不是分割開的,他們是有層次地在行文中展現著。唯此你才能體味到鬱達夫對於故都的秋獨到、透徹而細微的歌詠。
(作者單位:北京市潞河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