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發輕搖,左手撐著頭,右手同時捂嘴掩去疲憊的哈欠,不再多言。
“你說,要怎樣才算情濃?”
趴在清池邊,柔滑小手漾起水波,盯著擴散的半圓水弧,藍裙女子陷入呆怔狀。直到一雙水淋淋圓溜溜的大眼浮出水麵,才引回女子悠遠迷離的瞳光。
“卷耳,幽安這些日子也沒飛來土宮尋你玩了。”指尖點點水麵,女子歎氣。
黑蛙乖順遊到女子手麵,讓女子的指尖點上它的唇。
“他出爾反爾,他說話不算數。”將頭埋入臂肘,女子語中有了嗔意。
全怪他,鬧什麼脾氣嘛,弄得她完全失常。
他到底要她怎樣?到底想她怎樣?乖乖被她救回來,就沒那麼多事要擔憂了,她也不會頻頻發呆到成為開戰的導火索了。天知道,她最討厭責任了,隻要責任的火星子能被一腳踩滅掉,她又怎會往上澆一桶油。
看他無神,她失神;看他受苦,她痛苦。
總歸一句話——全是辰門的錯。
嗯嗯!黑蛙點頭,在清池內又搖蕩出一圈又一圈波紋,擴散。
女子突從臂彎中抬頭,纖指倏揚,將散亂的黑發全數拔向腦後,露出長年隱藏的新月彎眉。
黑眸如水搖曳,眸水深處,緩緩綻旋出一片片那極少回想、卻從不曾遺忘的年久畫麵……
出爾反爾的人,是他。
十年前——
飛簷琉璃,紗簾飄飄。
清涼華美的殿房內,一滴水珠懸在墨綠色的玉蟾蜍嘴角,欲墜還留。
藍衣少女氣悶悶坐在桌邊。
“不要生氣!”
年約十五的俊美少年雙手合十,誠懇萬分地繞在少女身後道歉。
不知少年做了什麼錯事惹來少女生氣,許是氣極了,每當少年意圖繞到她麵前時,少女總是轉動身子,給少年一個烏黑巴啦的後腦勺。
“不要生氣,生氣老得快啊,隨隨,你知道他們背後叫你什麼?古骨小老太婆耶。”少年抽空倒杯茶,小心翼翼送到少女嘴角。
撩撩垂在頰邊的黑發,悶悶瞪著茶水,少女突然跳起,決定瞪惹自己生氣的臉比較有效,“他們是誰?我管他們叫我什麼?嘴上說得好聽,你也跟他們一樣,當我是怪物。”
“沒有,絕對沒有。我當你是寶啊。”堅定立場,少年嘴巴如同抹了蜜糖般。姑且不論真假,隻是這話從少年嘴裏吐出,任誰聽了都受用。但——
“寶什麼?你……”想掀翻杯水,卻在看到少年俊臉上的一圈青烏眼而頓住。
小嘴抿了抿,微微向上彎起。
“隨隨,嚇你是我不對,是我不對。不要生氣,不要不理我啦!”見她笑了,少年亦揚起笑,俊美的臉龐卻因青烏眼圈而顯出三分滑稽之態。
咧笑引來眼角痛疼,立即讓少年皺起眉,嘴彎眉蹙,成了一張作怪的鬼臉。
“活該!”少女並不可憐他。
“是是是,我活該。”少年連連點頭,見她露了笑,方鬆口氣。
眼上的青烏正是少女所給,究其原因……他自找啊。
怪他怪他全怪他,沒事起什麼壞心,原想趁著隨隨沐浴之際鬆於防備,衝進房讓她看個滿眼骷髏……結果,隨隨的拳頭不容小覷。
隨隨有沒有看到他的骨骼,他是不知道的,但,他看到隨隨又小又白的香肩,看到隨隨長年掩於亂發下的精美小臉……哇,好想流口水。
趕緊舉拳捶捶自己的腦袋,少年捂著突然間跳快的胸口,為自己突來的怪異打岔:“隨隨,骨骼是生物為自己留下的最美的東西,身為古骨族靈,不應該討厭哦。”
“我為什麼要喜歡?”少女斂了笑,聲音又變得平直起來。
搔耳良久,少年拍掌,攬上少女的香肩,“哪,隨隨,你長大了一定會嫁人對不對?嫁了人就要天天對著你的夫婿是不是?兩人天天在一間屋子裏,白天見夜裏見,你的右眼不可能永遠被浣火紗覆著嘛,自然會看到你夫君的骨骼。你若總是害怕,就會嫁不出去哦。”
“不嫁就不嫁,我要隱居,不要夫君。”
飛快嗆聲,少年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咽到。
“隨隨,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他急了。
“我幹嗎要自找麻煩,弄一副活骨骼天天在眼皮下晃?”她冷哼。
“咳!”差點被她的話給嗆死。瞪大眼,少年隻能苦臉道,“不能這麼說啊,隨隨,等你遇到天天想著念著,愛到骨頭裏的人了,你就不會討厭了。這叫……這叫愛之入骨。”
愛之入骨?
少女繞起頰邊一縷烏發,不甚明白這話的意思。
她從來討厭看骨骼,沒恨之入骨就很不錯了。這世上還能有一個讓她看了骨骼也不討厭的“東西”?有嗎?有嗎?
盯著眼前正兒八經的美少年,她嘟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時光飛縱,少年成長,成熟,獨當一麵。
他少了稚氣,多了沉穩,然而,俊美柔秀之氣卻從不曾從他臉上退去。誤會,也時常發生。
清池一汪,竹葉沙沙作響。
一縷縷黑發隨風翻飛,他唇角含笑,美眸如星,低頭,滿是憐愛地吻上她的頰。
“你愛我?”白紗覆麵,女子紅唇微張,麵露驚訝。
男子綻出優雅的笑,“愛呀,當然愛,不然,我怎麼會纏你十幾年?我可是打算一直纏下去的。隨隨,你不能拋棄我。”好理直氣壯的聲音。
她不忸怩,盯著認真的俊臉,一向平靜的心微微起了波瀾。
這張臉從小看到大,有時覺得比她還像女人,但,她不討厭。
他說要與她共度一生,而當腦中閃過“若真要與人共度一生,他也不錯”的念頭時,她知道,這個男人早在長長久久的糾纏歲月裏,已駐進她的領地,讓她完全失了防備之心。也因此,他在她的心上推牆倒屋,將她的防線一一擊破。
而她,竟從未察覺。
何時被他入了心,她也說不準了。她不排斥,甚至覺得……有趣!
伸手抱住他的腰,緩緩將耳貼上他的心。聽著心跳,她說出自己的承諾:“好。”
撫摸烏發,看著懷中輕輕磨蹭的小腦袋,笑,揚上他的臉。
從沒知沒覺到有知有覺,能得到她的一聲“好”,他深知不易。她的情,不濃,從小便是如此,甚至到了隨和的地步。而他要的也並非濃炙得欲生欲死的情感,正因知道這一點,他笑容不減,堅定說道——
“隨隨,我不要你愛我有多濃,你隻要想著這輩子隻愛我一個就夠了,其他家夥靠邊站。情濃,我來。我濃你淡,交融在一起才是恰到好處,不膩不厭。
“……好。”再一次承諾,給他。
她以為,他們會就這麼相處一生。
以為啊……
然而,若幹年後,他竟不滿足了——她的情,不濃,她的愛,很淡。
為什麼?
無數次自問,她想不通想不透,如……骨鯁在喉,氣悶在胸。
仔細回想,或許他們之間的感情太過於水到渠成了吧,沒有反對,沒有阻礙,順利到他自己也覺得沒趣起來,是嗎?
是她的錯?
她不明白。但她知道,有些東西正在變著,而她也不能坐在水池邊發一輩子的呆啊,或許她該做些什麼。
鮮少見他受傷的模樣,鮮少見他無神的模樣,鮮少見他狼狽髒兮兮的模樣,鮮少見他冷眼睨她的模樣……鮮少鮮少,太多的鮮少堆積在一起,就是多了。
所有的不明都可以放一放,所有的不解也可以忍一忍,唯獨一點,她不想忍也不願忍——讓她心痛的家夥,她,絕對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