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趙伯琮服用了李太醫的藥,氣色好了很多,隻是被噩夢糾纏的次數卻更加頻繁了,熊熊燃燒的烈火,浴火的女子……燒灼的劇痛。
他顫抖著,掙紮著,雖然在睡夢中,心裏卻依然清清楚楚地明白,這隻是夢,隻要醒過來就好了,可是,他沉浸在睡夢中,卻沒有辦法醒過來。
烈火的炙烤燒灼、不能忍受的痛……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人在給他擦拭額頭的冷汗。
嘴角不自覺逸出淡淡的淺笑,淺陌,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他睫毛悸顫,用盡全力張開眼睛,陡然呆住。
眼前的人,頭戴金冠、身穿九團龍袍,器宇軒昂、不怒而威,正是高宗皇帝。
趙伯琮用力眨眨眼睛,幾疑是夢,終於扁扁嘴巴,發出哭音:“皇上,那個趙暉打我。”他受杖刑的時候,痛不可抑,卻麵不改色,此時見到皇上,卻像受到委屈的孩子終於回到父母的懷抱,撒著嬌告狀。
高宗皇帝看到他浸水的眸子、消瘦的臉頰,隻覺心痛如割,早在心裏把趙暉怒罵了無數聲,麵上卻不見絲毫波動,沉聲問道:“伯琮,你知錯了嗎?”
“我隻是去探望了嶽少保,您不喜歡,罵我一頓也就是了,為什麼讓那個可惡的趙暉折磨我?”趙伯琮眨著水潤的眸子,委屈地說道。
“朕之所以把你弄進宗人府受罪,不是你因為探望嶽飛之事,而是……”高宗盯著趙伯琮,眼睛一眨也不眨,“你究竟把那封絕筆函交給了誰?”
趙伯琮渾身一顫,低垂眉睫。
高宗看著他,幽幽說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朕常常抱著你坐在龍椅上玩耍?”
趙伯琮點頭,小聲嘀咕:“小時候,皇上還說會永遠疼愛伯琮呢。”
“朕還不夠疼愛你?”高宗瞪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那時候,朕就對你說過,遲早有一天,那個位子會是你的。”
趙伯琮“嗯”了一聲。
“朕也曾經在那上麵告訴過你——帝王之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趙伯琮歎了一口氣,翻著眼睛,“聖人不仁,皇上說過很多次的。”
“聖人不仁,滋養萬物,這就是帝王之道。你小時候很不喜歡坐在龍椅上。因為那個龍椅太大了,無所依靠,隻能坐在中間,所以坐在上麵很辛苦,”高宗輕輕歎息,“帝王就是最辛苦的差事,是無所依靠的,天下人都依靠著帝王,帝王卻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這麼辛苦的事,皇上為什麼還要讓伯琮去做?”趙伯琮苦著臉,歎氣,“我很懶的,很不喜歡那些陰謀詭計、爾虞我詐。”
“所以,你才擺出種種頑劣的姿態,讓朕和太後、百官都放棄你?”高宗低聲說道,“朕也不想讓你做不開心的事,可是,朕實在,沒有可以托付的人,而且,以你的聰明才智,如果別人當了皇帝,一定會殺了你以絕後患。”他眼中露出深深的憂慮,“何況,你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伯琮,聖人不仁,才能滋養萬物,你卻……太過仁慈,連謀殺自己的刺客都不忍心治罪,這樣的你,讓朕怎麼能放心?做帝王,不隻不能有仁心,更加不能有軟肋,你現在,居然還有了軟肋。”高宗繼續說道。
趙伯琮驀地抬頭,“皇上!”
“你不但是朕最寵愛的孩子,還是朕這萬裏江山、萬千子民的期望,朕自然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你,你和安淺陌的所有過往,都看在朕眼裏。朕把你關進宗人府,眼睜睜看著你受刑,隻是希望你能說出絕筆函在安淺陌手中,隻要你供出她來,朕自然會放你出去。可是,你明知道她處心積慮地陷害你,居然為了維護她,抵死不說,你真的是令朕太失望了。”高宗痛心疾首地說。
“皇上,”趙伯琮終於變了臉色,聲音輕輕顫抖,“皇上既然都知道了,要怎麼處置她?”
“朕要把這萬裏江山托付給你,又怎麼會給你留下軟肋?你既然舍不得,隻有讓朕替你清理幹淨。”
趙伯琮喃喃說道:“皇上!這一切不是淺陌的錯,是我要替父還債,您,不要傷害她。”
“不論是什麼樣的理由,朕都不能留一個想要害你的人在世上。”
“本來就是我們欠她的,居然還要殺了她,皇上不覺得不公嗎?”趙伯琮慘笑。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那麼多公平的事,伯琮,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故意讓安淺陌報複在你身上,是為了保護你父王,你也很清楚,朕絕對不會殺你。同樣的,你也應該早就算到,朕不會留下想要害你的人在這個世上,你不想雙手沾染無辜者的血腥,所以借助朕的手來除掉她。你了解朕,朕又何嚐不明白你呢?”高宗搖頭歎氣,“朕不明白,是什麼讓你改變了想法,反而想要維護她。”
趙伯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這個心思縝密的皇帝,他是想過利用皇上的手除掉安淺陌,替父王解決隱患,現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居然心痛得要命。
不能想象,她被害的情形。
是什麼讓他突然改變了想法,是那擁抱時的溫度?是噩夢驚醒時麵前溫柔的眼眸?是阻止繼續對他用刑時顫抖的聲音?是塗抹在他身上的靈藥……
心髒抽搐著,他低喃:“皇上,不可以。”
“你放心,伯琮,朕會幫你解決這個麻煩。”
“不要。”趙伯琮抬頭,深邃的眸子閃過堅毅的光,“我……後悔了,我不應該誘惑她的愛情,希望她沉迷對我的眷戀,放棄複仇,更不應該,發現她對我的感情不足以抵消仇恨的時候,設計讓您替我除掉她,我,真的很壞,為了保全父王……就想害死她。皇上,我錯了……您放過她吧,都是我的錯。”
他慢慢爬起來,跪伏在地上,用力地叩頭,一下下重重撞擊在地上,雖然鋪了蒲草,地麵也甚是堅硬,很快上麵就出現了斑駁的血漬。
高宗看著那血漬,目光中閃過森冷的寒光,咬著牙道:“你這個樣子,叫朕……怎麼放過她?”
趙伯琮抬起頭,鮮血順著額頭淌下來,在白皙瘦削的臉上分外詭豔淒厲,淚珠滾落塵埃,“皇上,您一直最疼惜伯琮,求您再疼我一次,如果淺陌死了,我……我……會很痛。”
在這一瞬間,他陡然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一開始,也許是別有居心的誘惑,可是,漸漸地,心裏那個冰封的角落,不知不覺因為她而變得柔軟……這,就是喜歡吧,原來,自己也會喜歡一個人。可惜,知道得太遲了,如果早些知道……
高宗驀地睜大眼睛,怒不可遏,指著他叫道:“你!你胡說什麼?朕自幼疼你如珠如寶,視你為萬裏江山的主人,你上有高堂兄弟,下有萬千子民,居然為了一個安淺陌,這樣糟蹋自己?!”
“皇上,”趙伯琮搖頭苦笑,“怎麼是糟蹋呢?我是真的不能看著她死,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用這樣的手段保護父王。”
高宗目光淩厲,厲聲道:“天家無情,朕絕對不會讓你有弱點,絕對不會讓一個處心積慮要害你的女子留在世上!”
趙伯琮陡然一震,周身都感覺到颯颯的寒意,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道:“皇上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殺死我母親的嗎?不肯留下自己的弱點,也不肯……留下處心積慮要殺死自己的人在世上。”
高宗陡然僵住,怔怔看著他。
趙伯琮抬起頭,目光露出淡淡的憂悒,“我曾經命人查過安淺陌的身世,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的父親莫俟帆,居然會是我的救命恩人。”
高宗沉默了半晌,慢慢開口,嗓音喑啞:“你,還知道了什麼?”
“很多,也許,比您知道的還要多。”他低聲說道,“十八年前,我父王曾經獻過一個美女給您,她的名字叫蘭花,被您封為蘭姬。據說蘭姬貌美多才,深得您的寵愛,您曾經為她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瀲灩宮,夜夜春宵,三千寵愛盡在一身。”
高宗神情惘然,仿佛看到如煙往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但是,父王把她獻給您卻是另有深意的,當時,蘭姬欺騙他說有了身孕,當時您還沒有子嗣,作為您的妃子,誕下的如果是男丁,就極有可能繼承大統。我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手段讓父王相信,並且同意這個主意,反正,父王把她獻給您了。在她成為蘭姬以後,父王才發現,她並沒有身孕,直到成為您的妃子三個月後,才有了您的骨血,並且真的在次年誕下皇子,小名元懿,又名趙旉。”他臉色有些蒼白,搖搖欲墜,卻繼續說道:“我父王知道了實情,明白自己被蘭姬利用了,當然很氣惱。他用了很多詭計陷害蘭姬和端惠親王有私情,並且暗示您皇子實際上是端惠親王的骨血,您也終於相信了,把端惠親王打入宗人府嚴刑拷問,端惠親王熬不住酷刑,被屈打成招。您一怒之下,下令燒毀瀲灩宮,蘭姬被活活燒死,但是皇子卻被莫俟帆自血影手中救走。”他苦笑了一下。
高宗渾身一震,仿佛一下子蒼老了數十年。
“這些事,大概您都知道了,可是,有些事,您並不知道。”趙伯琮嘴角噙著苦笑,“蘭姬實際上是金國的奸細,她接近父王,又借著父王的幫助成為您的妃嬪,都是別有居心的。她並不想生下您的孩子,所以,在懷孕的時候,才會吃下墮胎藥,也許這個孩子命大,竟然沒有死,體內卻因此殘留了胎毒,以至於即使受了輕傷,也常常會變成重疾。”
高宗眼中陡然綻放異樣的光彩,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趙伯琮緩緩地,緩緩地點點頭,“對,我就是那個孩子。”
良久的沉默,高宗終於喑啞了嗓音,低喃:“你,你胡說。”
趙伯琮眼中有淚光閃過,嘴角的笑意卻加深了,“蘭姬,就是我母親,她在潛入大宋時曾經遇到過一個少年俠客,就是天星宮的莫俟帆。我不知道莫俟帆是仰慕母親的美貌,還是隻是把母親當作萍水相逢的朋友,不過,他那個人的確很熱心,也很執著。我母親預感到大禍臨頭的時候,就托人捎信給他,請他來救我。也許,母親當初雖然不想生下我,但是,後來卻也不忍心看著我死在自己父親手中。”他閉一下眼睛,“莫俟帆如約而來,還得到了我父王的幫助,從大火和血影的追殺中救出了我,但是,他卻被我父王暗害了,因為怨恨,我父王想把蘭姬和您的孩子留在身邊報複。”趙伯琮眼中的憂悒加深,濃得就像窗外化不開的夜色,聲音卻依然寧靜淡泊,“我不能親自殺了安淺陌替父王除掉禍患,因為她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兒。您猜對了,我早就料到了,您會信任我,並且為了我殺死對我有威脅的她,隻是有一件事,我沒有想到,”他咬了一下嘴唇,低聲說:“我沒有想到,演戲太投入了,我,竟然愛上了裏麵的角色,真的喜歡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