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徹底地呆住,打從小時候第一次看見伯琮時開始,就從心底裏莫名其妙地喜歡,莫名其妙地珍惜……好像本來就是自己最親近、最應該珍惜的人,甚至不顧太後和大臣們的反對,執意想要把皇位傳給他,看到他受傷,看到他受到委屈,就會心疼。即使所有的人都說他不學無術、任性妄為,卻執拗的相信,他本來就是個好孩子,那一切都隻是他為了保護自己所做出的假象……自己也曾納悶過,那信任和關切從何而來,現在才知道,原來,是父子天性,原來,是骨肉至情。
他戰栗著,屏息凝視麵前這個唯一的兒子,一向雍容肅然的臉上終於現出茫然之色。
“皇上的寵愛讓我成為了靶子,趙琢、趙玖……很多人都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所以,我做出很多浪蕩不羈的姿態,希望皇上不要給我太多愛,他們也可以對我消除戒心,好像失敗了呢……”趙伯琮苦澀地笑著,“可是,這些年,我真的從來沒有快活過,為了活下去,機關算盡,真的很累……”他咬緊嘴唇,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硬生生逼了回去,顫聲說:“我唯一感到快樂的日子,就是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您就當可憐我,放過淺陌吧,以後,我會繼承您的帝位,努力成為一個好皇帝,”他睫毛輕顫,咬著牙,“淺陌,淺陌就像一隻飛翔的鳥,即使折斷了翅膀,也會屬於廣遨的大地,就讓她,自由地飛翔吧。”
高宗死死盯著他,一個字也沒有說。
牢房裏陰暗潮濕,冷冷的空氣似乎從四麵八方壓迫而至。
趙伯琮用從未有過的悲傷、乞憐、痛苦的目光注視著麵前這個四方大地的主宰,那目光,那目光竟然令一向自認心硬如鐵的高宗也覺得慘不忍睹。
他的兒子,這麼痛苦的生命是他的兒子。
他的母親曾經想要他胎死腹中,他的父親曾經想要殺死他,他艱難地活了下來,唯一喜歡的人,卻是……拚命想要害死他的人。
這個……可憐的孩子。
高宗心中,覺得從未有過的悲傷。
可是,不能答應你啊,正是因為這樣的愛你,怎麼能讓一個對你有憎恨之心的人……留在世上。
他緩緩地走出了牢房,咬著牙不理睬後麵幾乎嗚咽地低喃。
“皇上,真的不可以嗎?真的不能放過她嗎?”
走出牢門口,高宗對一直守在外麵的榮哲吩咐道:“朕要見安淺陌,叫她明兒晚上到體仁宮來。”
“是。”榮哲躬身應道。
高宗思忖了一下,又吩咐道:“把趙暉革職,永不錄用,朕不想再見到他,找一處窮山惡水發配了吧。”
榮哲一怔,馬上恢複毫無表情的臉,垂下眼瞼,說道:“臣遵旨。”
次日夜裏,體仁宮。
夜涼如水,燭光搖曳恍惚。
安淺陌不明白皇上為什麼突然要召見她,難道是為了趙伯琮?隻是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都針紮似的痛。
高宗背倚著碩大的蟠龍雕花屏風,端坐在黃綾錦榻上,冷冷看著匍匐在腳下的女子。她低垂著頭,跪在麵前,雖然是極其謙卑的姿勢,脊背卻挺得僵直,流露出骨子裏的倨傲。心裏不禁微微歎息,伯琮,天下女子何其多,你為什麼對她動了心呢?
沉吟了一下,他沉聲道:“今天喚你過來,是為了普安郡王的案子。”
他不無意外地看到,安淺陌僵直的脖頸更加僵硬。
“趙伯琮執意不肯透露絕筆函的下落,朕隻能認定,你說的就是事實,勾結犯臣、圖謀不軌,罪不容恕。”高宗指著榻前的一壺酒,淡淡地說道:“這裏麵是極品鶴頂紅,朕寵愛他多年,就賞賜他個全屍吧,你把這酒給他送去。”
安淺陌脊背繃緊,手臂上的筋都暴起,雙手攥緊,似乎竭力壓製著自己的情緒。
“安淺陌,你還不快去?”高宗催促道。
長久的沉默,安淺陌突然抬起頭來,麵容清冷如水,清澈如水的瞳子也閃爍著清冷的波光,低聲說道:“皇上,普安郡王是冤枉的。”
“哦……”高宗訝然。
“嶽飛的絕筆函,郡王交給了淺陌,淺陌因為秀安僖王是淺陌的弑父仇人,為了報複,把那封信毀掉了。所有的事都是淺陌一人所為,郡王並沒有過錯。陛下神目如電,燭照萬裏,眷愛郡王多年,怎麼會不知道郡王的為人呢?請陛下放過郡王,淺陌甘願受責罰。”安淺陌慢慢說道,聲音並不高,但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
高宗看著她,“你既然處心積慮陷害他,又為什麼要救他?”
安淺陌遲疑片刻,眼神閃爍,終於說道:“因為……我不能看著他死。”
“你不能看著他死?”高宗陡然放大了聲音。
“是,縱使父親在九泉之下責怪,淺陌依然不忍心傷害郡王。”安淺陌低聲說。
“你這樣說……難道是對他有了愛慕之心?”
安淺陌心中一凜,咬牙答道:“是。”
“安淺陌,”高宗低低歎息,“你知不知道,你承認了陷害普安郡王的罪行,其罪當誅,是萬萬寬恕不得的。”
安淺陌平靜地說道:“淺陌知道,淺陌隻求陛下明察秋毫,還郡王以清白。”
“伯琮是你的仇人之子,你居然要為了救他而死?”
“是。”
高宗凝視了她良久,終於說道:“既然你心意已決,這壺酒朕就賜給你吧。”
安淺陌執起酒壺,輕聲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淺陌有最後一句話,想要上達聖聽。”
“你說。”
“郡王……是個很可憐的孩子,還請陛下多多憐惜他。”安淺陌舉起酒壺,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她反而覺得心裏異常的平靜,就這樣地死了啊,也許,母親會很傷心吧?可是,她真的不忍心再傷害那個比千斛明珠萬種琉璃還要光彩奪目的少年。父親,請原諒女兒的不孝,伯琮,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她仰脖,咕嚕灌進一大口,頓時喉嚨如火燒,五髒劇痛,猝然跌倒在地上,嘴角有腥腥鹹鹹的液體湧出,眼前倏然一黑,似乎朦朦朧朧聽到高宗皇帝的聲音,“你放心”淡淡的三個字,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進耳朵。
安淺陌卻如聆仙音,這是答允了她會好好憐惜伯琮吧,於是,她露出釋然的笑容,眼中莫名浮現第一次見到趙伯琮時的情形,綠樹成陰、繁花似錦中,比花朵還要綺麗豔豔的少年,眸光熠熠,燦若晨星,粉雕玉琢似的小臉,雙手叉腰,氣呼呼的樣子……
這是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麵,然後,世界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之中。
那麼濃重深沉的黑暗,好像永無盡頭。
趙伯琮慘白著臉從屏風後麵走出來,慢慢走到安淺陌身旁,跪在地上,托起她的頭,抱在懷中,近乎貪婪地看著她的臉,小心翼翼擦拭她嘴角不停湧出的血漬,慘笑道:“父皇,您不是答應我,如果,她對我也有不忍之心,就放她一條生路嗎?”
“伯琮,”高宗揚眉說道,“她對你暫時有情,焉知以後不會改變?情會變,而過去的仇恨卻永遠無法無法抹滅,朕怎麼能留這樣的隱患在你身邊?”
“父皇,您知道吧?我父王今天早晨已經去普陀山落發修行了。他離開之前對我說,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他縱容我、寵溺我,隻是想要把我變成一個壞孩子,隻是想要向我的父母報複。”趙伯琮看著懷中的安淺陌,突然說道。
高宗沒有做聲。
“他當初殺死莫俟帆,奪走我,也許的確是為了報複,可是,這十七年來的朝夕相處、愛憐嗬護,我知道,都不是假的。”趙伯琮苦澀地笑,“他想用最後一個謊言,換取我的解脫,沒有愛所以不會再有痛,原來,他才是最懂愛的人。”他的聲音變得淒涼,凝視著懷中漸漸變冷的淺陌,輕輕撫摸她的臉頰,顫聲低喃:“父皇,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精心策劃的,所以,我才是害死淺陌的凶手,這樣卑劣的我,真的……沒有勇氣活下去。”他的眼中並沒有淚,卻有著無窮無盡的悲傷,黯淡得好像沉浸在最濃重的黑暗中,撫摸著安淺陌臉頰的手慢慢下滑,終於握在她手中的酒壺上,用力奪下來,一仰頭,竟然把壺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高宗驚叫:“伯琮!”
趙伯琮淡淡地笑,眼中閃過慘淡的光,“對不起,父皇,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設計害人,居然,就害了我愛的人,我真的很笨,是不是?”
他抱緊了安淺陌,緩緩閉上眼睛。
高宗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目光恍惚,竟似癡了。
尾聲
雖然是上好的竹葉青,摻了毒汁口感也變得很糟糕,這是趙伯琮喝完毒酒後唯一的體悟,別說中毒,他連醉酒的感覺都沒有。
他狐疑地看著還安然坐在軟榻上的高宗,詫然問道:“父皇……為什麼我沒有事?”
高宗揚眉說道:“你忘了自己體內有南海的沉香嗎?沉香百毒不侵,你又怎麼可能會有事?”
趙伯琮愕然,一向自負聰明絕頂的自己,好像自從遇到安淺陌就變成了笨蛋,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他的目光轉向自己腰間的佩劍……
留意到他的眼神,高宗蹙眉,“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你們喝的雖然是毒酒,但是,並不是鶴頂紅,毒素也很少,絕對不會致命的,安淺陌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父皇,您,您說的是真的?”趙伯琮眼中陡然綻放出異樣的光彩,顫聲叫道。
高宗鄭重地點頭。
趙伯琮又驚又喜,試探著把手指放在安淺陌鼻端,果然,有輕輕淺淺的呼吸。
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她沒事,她不會死。
高宗悵然說道:“朕雖然不是一個好父親,可是,也不想奪走我兒的幸福,你對安淺陌既然動了心,朕當然要知道她的心意,才能放心把她留在你身邊。你的胎毒已經被沉香壓製住,早已不會再折磨你了。朕是想試探她是否關心你,才命令李太醫說你病危。又想看她肯為你犧牲到什麼程度,才會用毒酒假意試探。伯琮,這些,都是朕對你的良苦用心。你要做這內憂外患、滿目瘡痍王朝的主人,將來的路任重而道遠,可謂荊棘密布,處處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朕也希望有一個疼你、憐你、惜你的人在你身邊守護。安淺陌是上天賜給我兒的福分,朕雖不是慈父,也絕對不會奪走我兒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