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殤(1 / 2)

下山的路不難走,悅藝探手按住心口,氣血的翻騰令他難受,恍然覺得這條路似比來時長了許多。

他不知要去哪裏,似乎已經無處可去,腰上的鈴鐺聲竟也雜亂無章。

“春花過盡春光好,萬裏夏闌誰家愁,歡正酣,月何缺,憑闌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他朗朗高聲唱起,歪歪斜斜地靠著樹枝,氣難平,意難消,“哈哈——”不知想起了什麼,他哈哈大笑,大笑過後,眉峰一斂,大大歎息:“唉……”聲音未落,猛地俯身一嘔,鮮血染在地上,他呆呆地看了半晌,不著痕跡地擦過嘴角。

新傷更添舊傷,他卻大喜大悲,實在大忌。

大忌?

他淒淒然一笑,人既已去,何必在乎傷勢如何?

抬步踏前,腰際的鈴鐺晃動了一下,他停頓,捉下銀鈴又看了半晌,嘿嘿笑起,搖搖頭,灑脫到滿不在乎地將鈴鐺向後一拋,“玎玲”一聲,鈴鐺落在後方不知何處的草叢中。

他頭也不回繼續前進,斷指上的血跡已經被風幹,整隻左手粘著幹涸的血液,狼狽不堪。

不做第一樂師,不做那風華千古的悅藝公子……

銀鈴一拋萬念灰。

他縱然想過很多次,慢慢地等,順著《徽變》中蔓延出的那暖暖相思,一步一步踏進那清傲女子的心裏,伸出手可以觸摸到她淡黃的衣裙,飄飛的發絲,還有他從不忘記的那雲鬢之上犀木素簪。

無商,無商——

我不甘心。

走到這一步,我當真不甘心就此放手!

你知不知,這千般笑顏下,我有多苦多累?

世間道戲子無情,你——便當真以為我不會受傷?

還是——我笑得太久太真抑或太假,你們忘記了——我也是會受傷的?

真——可笑。

他右手顫抖地撫上心口,除了自己,到底誰人能看清他這番掩藏在狐狸笑容下的癡心?

他心血翻騰,逆反急劇攀升,“噗——”再次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無法支撐身體,傾斜一晃,倒了下去。

那瞬,腦中仿佛滑過許多的人、事、景——

他想起臨鳶靠著床沿的蒼白容貌,咳嗽不止……

他想起晏閑臨走時淡然的語氣:我們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見麵……

他還想起……那個在客棧裏抱著他哭得稀裏嘩啦語無倫次的慌張的姑娘……

他還未來得及予她素簪拂雲鬢,傾身勾眉角……

人生來不及的事何其之多,人,卻總在彌留之際才想到要去挽留。

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那麼,就離去了吧。

不知不覺,似乎過了半日,夕陽打到身上,連餘暉都不溫暖。偌大的會場已經空無一物,她依舊呆呆坐在地上,看著銀絲蒙塵,黯然失色。

周圍已經沒有人了,她惆悵歎息,那感覺就像是——

曲終人散。

原來真的——曲終人散了啊。

她站起身,抖落衣裙上沾到的雜草,淡淡的馨黃泛著暖色,繡花精致漂亮。她抬手順著發絲一路撫過,在犀木簪上停留了半會,將發挽起,幹淨利落。

整過衣衫,整過長發,仿佛隻要這樣踏出第一步,那麼方才的一切都可以不存在——悅藝蒼然的轉身,沉重的歎息,無力的語言——

她想她是明白的,那個狐狸公子主動離開的時候,一定是失望透頂了。

她扯出一抹笑,於是跨出了第一步。

“無商姑娘請留步。”身後突然的喝止聲令她一愣。

轉身,竟是不知何時折回的一音。

“前輩。”她應了聲。

“姑娘要去哪裏?”一音抱琴步到她身邊。

“去哪裏?”她眯了眼,好像連自己也沒想過,站起身,抬起腳,隻要走出這幾步,至於要去哪裏——似乎真的沒有想過。

“如今悵音門事了,姑娘——究竟要去哪?”一音含笑問。

是啊,要去哪?那些被狐狸公子緊緊追隨,被悵音門步步追逼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她不是最自由的嗎?為什麼,還是不知道,該去哪?

“我也——不知道。”她慘淡一笑,“隻是,有點難受而已。”她撒了個小謊,不是有點,而是很多——狐狸公子默然轉身,他連她也放棄了。

“前輩……”她聲音細小,頓了又頓,“世上之事,是否說情說愛,注定難以平複,說癡說恨,注定心事重重?”她依舊垂著頭,問得很是茫然。

一音從她身邊走過,微風帶起白發吹拂,他沉吟半晌:“姑娘以為呢?”

“不。”她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