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綰朱嘟起了嘴,從書桌下麵拖了厚厚一疊字紙出來,遞給了父親。寧裕一張張地翻看,隻見字紙上頭,來來回回都在寫著那七個字,有時候還會在末尾附上一朵小雲。從一開始歪歪扭扭拙劣的字跡開始,那筆跡開始漸漸圓熟,而字體也越來越小,最後幾張,都是簪花小楷大小,像極了那烙在筆筒身上的七個小字。
“這……”寧裕不斷翻看,越看越是感懷,突然,他心中一動,有些不可思議地轉臉看向寧綰朱,“淡雲往來月疏疏——孩子,你這是惦記著你那過世的嫡母麼?”
這詩句裏嵌了寧裕故妻邵氏的名字——邵雲疏。
寧綰朱隻耷拉著小腦袋,麵上一片落寞。
寧裕過去將寧綰朱抱起來,仔細打量這個被自己忽略的女兒,寧綰朱也睜著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父親。
“你這個孩子,簡直比你大姐還要像你那位嫡母啊!”寧裕突然歎道。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寧綰朱這時候恰如其分地垂下眼簾,將眼神隱藏起來。她側著小腦袋,微微地點頭,說:“我……想母親,也想父親了。”她口中所稱的母親,自然不會是那位住在南陽城中的繼母晏氏。
寧裕心裏有種情緒在一點點地蔓延,他忍不住張開雙臂,將小寧綰朱攬到自己懷裏,低聲道:“我也想你娘啊……”
寧裕從寧綰朱的書房裏出來,便見到邵姨娘在院子外麵候著。他對邵姨娘說:“甘棠,在莊子上住了這些時日了,你撿個時日,與二小姐一起搬回城裏去吧!”寧裕胸腔裏仍然是那念舊的情緒在彌漫著,他看著莊子上簡陋的屋舍,和裏麵半舊的陳設,心裏越發覺得對不起這個小女兒。
豈知邵姨娘恭恭敬敬地躬了身子對寧裕說:“二爺,妾身正想與您說說這二小姐的事情!”
寧裕不以為意,道:“進屋說,外頭太冷。”
過了一會兒,寧家莊子上的不少仆婦都聽見寧家二爺在屋裏大發雷霆。寧裕大聲說:“你說你在莊子上教孩子,孩子長成了什麼樣,你壓根兒都不知道,她這麼聰明,該學什麼,該教她什麼,該怎麼教,你哪裏懂得半點?好好的女孩兒,交給你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村婦,遲早被你養歪了。”
說著寧裕摔門出來,屋裏立時響起邵姨娘的哭泣之聲。
莊子上的人覺得大快人心。莊頭寧永強與杜氏,都覺得這邵姨娘住過來,對莊上的事物橫插一腳,極是是討厭。而莊子上其他人,也多半是因為疼愛寧綰朱,所以對邵姨娘頗為不滿。
寧裕出來之後,他的長隨龔恒便跟上來,問寧裕今日晚間打算在哪裏歇宿。龔恒朝裏屋努了努嘴,低聲道:“早先將您的鋪蓋什麼都安置在了姨娘院兒裏。”
寧裕此時餘怒未消,聽了這話,便道:“不用折騰,反正就這一晚,明日便回去的,將鋪蓋搬出來,隨便尋一間客房就好。”
龔恒麵上應得快,心裏為難得很。他是應了邵姨娘之請才做了那樣的安排,可是眼前寧裕發話了,他又不能不聽。正為難之際,寧永強過來尋他,說是葉嬤嬤求見二爺寧裕。
寧裕聽說是寧綰朱的教引嬤嬤,不敢怠慢,連忙去了正廳。葉嬤嬤正在那裏等他。
兩人在屋裏談了很久,葉嬤嬤告辭出來,然而寧裕卻一直在廳中坐了很久。
第二日絕早,天尚未放亮的時候,寧裕輕手輕腳地過來寧綰朱的院子,立在碧紗櫥外看了一會兒,悄悄地靠過來,伸手替寧綰朱掖了掖被角。
大約是寧綰朱覺出身邊一股涼意,她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往被子裏縮了縮。寧裕嚇了一跳,幾乎怕自己吵醒了女兒,過了一會兒,隻見寧綰朱仍然沉沉地睡著,這才放心下來,輕聲道:“絡紫,爹今日早上再去探視一下你大伯,然後就要回南陽城裏去了。”
“你的嬤嬤昨日與我說了好多你的事情……你日子過得好,我便也放心了。”寧裕說到這裏,卻好像心有不甘似的,輕輕地歎出一口氣。
“日後我會將你的事情,托付給你的繼母……這也是她的責任。”寧裕一邊想,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開了春之後,爹隻怕還要上京裏住一段時日,沒法時時照看你,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好生長大……”
寧裕低聲說完,趁著還沒有驚動院兒裏的旁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然而寧綰朱卻慢慢地睜開一雙清亮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