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建立,已經三年。我記得未央宮盛筵之後,我便作為中宮上表言事。
表上對朝廷有四大請求,一是勸農桑,薄徭賦。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習論語。
三是重編官製,重考百官進階之法,地方吏權歸中央吏部。四是行寬大之典,減免酷刑。
我特別送給皇太弟一本論語。隻有第四條,直到上個月皇帝才允準我。
燈下,我靠著天寰,他看著我用朱筆將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車裂”等一條條刪除。他突然用長長手指擋住我的筆,道:“到今日,你已刪死罪四十五條,刪流罪八十條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說完,將我的筆奪去。誰知朱筆尖上的朱砂色,濺在我的鵝黃裙踞上。我故作生氣:“我還沒有刪除完畢,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壞了。”
天寰歎息,搖首展顏:“不是我不容,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天下風波,至此而定?未必。上官如今要學仙了,他是不肯多說的。我不能為了博好名聲,而放棄了我的本色。不過……”他的唇湊近我的脖子:“雖為天子婦,你愛惜節儉總是好的,這裙子……”他俯身,用朱筆在我裙子上揮灑。我一動,他便用手掌攏住我的腰。
我臉熱,口裏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我說:“太一他……”
天寰又用墨筆添繪數筆。裙子上,多了幾枝清豔桃花,灼灼其華。
我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他離我近了,雪後鬆林圖,蕩漾在桂花的馥鬱裏。
我愕然發現他墨黑發中,有了一根白發,伸出手指替他拔掉。
我說:“當皇上真難,你生了白發。”
天寰停了一會兒,才說:“記得我們渡江初年,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發。五弟不易。”
他抱著我的腰,輕聲說:“大概再過幾年,我便徹底老去了。白發與紅顏相對,你莫厭惡。”
我知道他故意逗我,笑道:“你什麼時候年輕過呢?可我與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相看兩不厭的。”
我一扭頭,太一正拿著書帖來尋我們。看我在天寰懷裏,他小嘴一動,忙把書帖放在地上,自己用雙手把眼睛遮起來。我忙抽身,理理頭發:“太一過來,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
太一還是蒙著眼睛,貝齒微現。這小孩暗暗在笑呢。天寰偏頭,走到他身邊,把他手拉下來,嚴肅地說:“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說笑,不是定刑律。你寫的字……這句最好。”
我走過去,太一念到:“孩兒最愛這句。君臣同德,天地同氣,以康九有,以遂萬物。”
天地同氣,潤物無聲。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來到了,大運河落成。我們率百官,太一行幸洛陽,準備從洛陽到揚州南巡江南。
到洛陽,必然要見東都留守阿宙。到揚州,趙顯與我們再見,正是上官的桃花三季之說。
行宮之內,阿宙和天寰絮叨離別之情。阿宙將一些土產送給天寰,說:“重陽節到,可惜七弟病廢。不然我三兄弟聚首東都,一起登高,會何等暢快。”
昭陽殿大火後,元旭宗徹底在家養病。他受驚後,行走不便,精神虛弱,無論什麼名醫妙藥都不成。天寰對小弟憐憫,每隔幾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賞賜。元旭宗每日讀“老子”篇,養花養鳥,王妃織布下廚,教養子女。夫妻倆比普通的百姓更閑適。
聽阿宙談起他,我的眼前浮現出今年中秋後,去燕王府看他們夫婦。七弟靠著藤床,身上搭著一條棉胎,在院子裏歪著。他手拿一淘籮碎米,一把一把喂小雞。小雞啄食,他看著微笑,好像人世間樂趣莫過於此。臨走他還說:“多謝皇後皇上。臣弟不濟事,苟延殘喘到今天,隻能白拿國家米祿,還讓兄嫂費心。”
我想到這裏,朝院裏望,老朱護著太一騎著玉飛龍。
如意跟著馬尾跑,迦葉賴在石頭上吃花生米。陽光下,孩子們都像春雨後的秧苗。
阿宙走來,自己替太一牽著馬韁,道:“是不是好馬?通人性,又忠誠。”
太一現在由老朱傳授武藝,不僅能操縱馬匹,還能挽弓,左手的劍法,日益進步。這又要提起上官,是先生替他用木頭和鐵,做了一個類似手的機關。關節可以活動,但也隻能用在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帶上那機關,戴上頭套,別人乍看,也不覺得他奇怪。
太一道:“五叔的馬是我見過最好的。”
阿宙注視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實我早有此意,隻是舍不得。此次皇子到東都來,我便把這匹白馬送給你吧。”
“使不得。”我脫口而出,玉飛龍與阿宙形影不離,怎可從將軍的戰馬變成孩子的玩物?
太一聽了我的話,忙說:“謝謝五叔,但我不能奪人之美。”
阿宙摸著玉飛龍的鬃毛,道:“身為皇帝皇後之子,可沒有奪人之美的說法。玉飛龍老了,該有個安靜的去處。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裏吧。”
玉飛龍跪下,長嘶一聲。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