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變了嗎?讓子翼先生老淚縱橫,皇帝真是病入膏肓了。他是為了皇帝所哭,還是為了我哭?我又是誰呢?
我是一個未滿三十歲的女人,我是偏離了最初夢想的夏初,我是傳奇的水裏磨出來的石頭,我是海棠花影環繞的宮裏唯一的女主人。他若去了,我還是我。我愕然想:既然失去他,我還是我自己,為何我絕望到不敢再呼吸?雖然冰涼的水浸沒了我的心頭,但我還活著,我隻能伸出頭呼吸。
我的聲調和緩:“先生表情,就等於觀察皇上龍體的刻漏。請您暫且回家。為了我,求您談笑如常。”我遞給他手巾。金盆內水寒刺骨,每根手指都連著心痛。
我到了天寰的身邊,他還睡著。我不叫宮人點燈,隻用手指輕輕的觸過他的每道輪廓。他的樣子,我早就記在心中。現在的每一次觸摸,都刻在我的靈魂深處。他不再是讓我等待的皇帝,而是我觸手可及的男人。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喜是悲。
我命令百年:“非但太極宮內需要嚴密防備,且全宮都必須嚴格監視上下人等。張公公那裏,我已布置。你是萬歲心腹,任何送給我和皇上,太子的書信,物品,你都需要再次檢查,才可傳進來。”
百年嘴唇一動。才說:“遵命”
皇帝臨危,孤兒寡母,不能不事先堤防。在太極宮前後殿簾幕內,有幾十個穿著宮女服裝的衛士隱蔽。他們都是皇帝親征所帶的貼身衛士。每一個人,我都與之握手過。兵變是因為星圖所指的天象。皇帝駕崩,敦煌星圖上不可能不顯示出來。現在問題是:阿宙到底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我不帶任何感情的回憶趙府的會麵,他不必告訴棗子的來處,也不必跟我直說他想要借機出城。在皇帝的眼裏,阿宙與謀反逃不了幹係。
可是,他為何還要我相信他?我怎麼還能相信他呢?
天寰對我並沒有責備,已是絕大信賴。有些話,我不便開口。
天寰醒來。我端著粥,輕輕吹涼,要喂他吃。
天寰靠在被上問:“你和孩子們吃過了嗎?”
我隻能笑著說:“你用了,我們再用。”
他一口口幾乎不加咀嚼,不一會兒便將粥吃完。我望著空碗,心就像空了一樣。
百年作為內宮第一心腹,獲準在皇帝的耳邊拆信彙報。
天寰說:“軍國之事,不用回避皇後。”百年稱是。
“洛陽亂軍已到城外百裏,按兵不動,就地紮營。營內自帶糧草,未見五王蹤影,有類似沈謐的道士一名。”
天寰一笑:“他們在等。”
他輕蔑而淡淡的說:“等朕歸天。”
百年咬牙不吭聲。宦官不可幹預朝政,他沒忘。
天寰毫無血色的臉上,布滿了晶瑩細密的汗珠。他睡了下來,我給他蓋好被子。他眼睛亮晶晶的,裏麵沒有人,也沒有物。
“百年?”天寰說的極慢極清晰:“傳朕旨意:先帝之妃楊夫人素日有所不謹。朕因循先帝雅意,曲意包容至今。然恐日後再有醜聲,為元氏計,特賜楊夫人到蘭若寺懺悔,而後自裁。”
我吸了口冷氣。楊夫人不謹……與宦官有私……,天寰早就知道。賜死楊夫人,等於棄絕了阿宙。我眼皮極重,眼淚已幹,說:“賜死楊氏,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駙馬七王不自安。”
天寰安排,何嚐不是為了我們?但有的話,不便說,還是要說。
“女人既然要快活,就不能怕死。你為她也費了不少心思……對她仁至義盡了。”
我還要說話,天寰道:“我此刻不除她,將來就無人能除她。我殺人多,再加一個也記在我名下。自從她回腋庭,你就同情她。須知這樣的女人最會偽裝。她活了四十多年,應該裝夠了。”他冷笑:“還想等什麼?”
他的口氣刻薄,眼中的光芒不定,令人膽戰。
我走出太極宮,漫天的星星壓著天幕,濃黑色調,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對圓荷吩咐:“跟著百年去送楊夫人。記得她是先帝妃,要恭敬送行。”
我好像聽到蘭若斯誦經的聲音。這是講究輪回的時代,宣揚人們視死如生。但死了,是否還有靈魂?此生所愛和所恨,茫茫人海,何處再去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