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宙走進來,他的鞋子上沾著碎裂的海棠花紅。他跪了下來,嘶啞喊了一聲:“皇上?”
“皇上有旨,不得過屏風。”我說完,退到了一邊。想不到兄弟訣別,竟然有這樣一幕。
阿宙向前爬了幾步,他辨認著那道擋住禦容的屏風,音不成調:“皇上……大哥,讓臣弟看您一眼,求求您了。”
他連連碰頭,額頭上現出青紅。
天寰冷然道:“你來得遲了,朕已經傳位,不再是皇上。無法挽回的,總無法挽回。”
阿宙沉默許久才說:“臣弟有罪,隻求賜死。臣弟已將寶劍轉贈給新帝,臣弟發誓永不再使用劍。大哥,臣弟沒有白馬名劍,等於活死人。臣弟從小受聖恩深,卻頑劣任性,辜負皇上。當此之際,臣再無生念,僅求與大哥見上一麵。大哥……大哥,求你,求求你了。”
他哭著,執拗一遍遍叫:“大哥……大哥……大哥……?”
“你……你……”天寰聲顫,好久,才決絕回答:“朕不會見你。你說受朕恩深……。那好,朕告訴你:以前養你,不是覺得你可愛,隻是因母後擔憂朕沒有子嗣,唯恐國家****。你幼年聰慧,朕就溺愛你,放縱你,隨你不跟著師傅學文,那是因為不想讓你勝過我……。你隻喜歡一個女人……朕就強迫她到長安來讓她當我妻子……。朕送給你的侍女裏,有人會每月把你的情況詳細報告朕……。朕自己有了兒子……就從來沒有真想過讓你來繼位……。你還要說你受朕恩深?”
阿宙捶地大哭道:“大哥,大哥,大哥!你那麼絕情,就不讓我再見你一麵?”
天寰聲音蒼涼:“不行了,君宙。朕殺你兄弟,朕殺你母親,你我何能再見?何得再見?”
阿宙雙肩觸地,埋頭把悲聲壓抑下去。天寰等他平靜下來,吃力道:“君宙,你記著:一個男人,沒有女人,沒有劍和馬,並不等於死。縱然你沒有生念,朕也不會成全你,賜你自盡。你已屆而立之年,曾建過汗馬功勞。但在朕眼裏,你還是個孩子,你從沒有真正長大過。若沒有長大,就讓你去死,朕不是對你太仁慈?新帝年少,顧命大臣裏沒有你的名字。你在長安,是對他的威脅。殺了一個沈謐,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朕父文成帝之子,到死都該是皇子親王。朕情願殺死,也不會貶黜你們的尊號……。你依舊是趙王……但你隻能離開,不再有兵權,不再能上朝……。百年?”
我拉著帷簾,痛苦錐心。天寰怎還能說這麼多話?他非要把剩餘的生命都送給這個弟弟?
百年抱著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風後,我的心頓時被糾住了。浩晴的樣子,多像他父親。他還是一個幼小的生命,而天寰已油盡燈枯。他沒有能力再給這個孩子父愛了。
我走過去,想抱浩晴。天寰說:“皇後,不要再抱他了。此刻起,元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
我大驚,我嘴唇囁嚕著,勉強問:“皇上……你……你是何意?”
“我們不能再要他了。他的存在,對新帝也是威脅。朕不在了,隻有讓這孩子離遠遠的。”
我越過屏風,說:“不!”
燭光裏,天寰無聲的眼淚,早打濕了衣襟。
他手裏,捏著一把小小的弓。
那弓上沒有了弦,可是他一直珍藏著。我知道,這是阿宙小時候所愛的弓。
他悵惘地朝我瞧了一眼:“百年,你發現浩晴身上的聖旨了?你向趙王宣旨吧。”
屏風那一端,百年道:“皇帝有旨:今後凡大曦親王,成年後不得再留京城,必赴朝廷封賜之地。親王等在王府,不得幹涉州郡行政,不得聚眾議論朝政。無有聖旨,一律不得返京。凡有所違,以謀逆罪論處。朕賜趙王君宙於蜀州錦官城居住。”
我一愣,旋即便想:大概這是最好的方法了,天寰應是很久之前,就寫下了這道聖旨。
花重錦官城。曾經花一般的少年郎,如今萬念俱灰的宙,可以在那裏重新開花嗎?
可是浩晴尚未成年……他,我警覺注視天寰。他鬆開弓,牽住了我的手。
阿宙才要發聲,百年道:“大王且慢,還沒有結束。”
“朕之少子浩晴,即日起封為吳王。因其年幼,特托趙王君宙撫育。其宜稱趙王為父,視為趙王之子。皇室譜係,太廟玉牒,均從改動。趙王聽旨後,應即刻攜子上路,不得延誤。二十年內,若無改朝換代之非常大事,父子均不得入京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