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最近很黏他。
顏諾近三個月來一直被這個念頭困繞。除開兩人各自有課的時間,方舶帆總會到他的辦公室坐坐,名曰談天說地,以解除畢業前的心理恐懼症。這是周一至周五的情景。一到周末,這孩子便會跑到他家,說要開發一套運用程式,他那兒光線好,又安靜。他自然十分樂意能幫到他,對他每周的到來期盼不已。那孩子的筆記本電腦一直寄放在他曾經住過的那間房中,而他也舍不得清掃,隻想留住那孩子住過的痕跡。
這孩子,真當他是朋友呢!上學期寒假,隱隱中他卻能感到方舶帆對他的防備。感覺上,他隻是個愛心泛濫的教授罷了。而今……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東西發生在兩人之間,不僅主動對他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閑時亦偶爾談及家中父母,甚至對他大吼大叫,當他三歲小孩。
聽到方舶帆對他暢開心扉論及父母,顏諾自然心中竊嘉,也知道造成這孩子一副無所謂的冷眼看世人的原因,心痛得無以複加,卻也佩服這孩子的堅強。如此父母,如此環境下長大的孩子,能夠以冷然的心態去麵對生活而不是憤世嫉俗的恣意放縱,其間的自製力不容小覷。
難怪提及回家,這孩子就一臉不情願,是想眼不見為靜吧。
聽這孩子的語氣,似乎在那家公司做得挺愉快。看到他在設計程序時的滿臉笑意,讓他也沒由來的高興。可,高興之餘,總有一抹澀澀的苦味陳雜心底,銘心刻骨得難以忘懷。
至始至終,他愛這孩子啊,近在咫尺,卻不能去愛,他何苦來哉?
更令他難堪的,方舶帆前些日子居然拈著三四封粉紅小信封,獻寶似的告訴他,大一的女生送情書給他。除了不自然地別開眼,幹笑數聲外,他有權力發表其他言辭嗎?
好在快放假了,方舶帆忙著溫書,他忙著備課劃重點,這個話題在兩人的忽視中淡忘。
剩下的時間不到半年。這孩子會畢業,會離開學校,兩人見麵的機會也會愈漸減少。終究,他,隻會是方舶帆記憶中的授課教授。最多,不過朋友。
他該滿足的。可為什麼,心中卻總是澀澀的。
放寒假的第三天。
因為要處理假前的考生成績,顏諾依舊天天到學校報到,統計成績之餘,還得聽校長主任某院院長的大大小小長篇會議,每天不到八點不能回家。
方舶帆自停課就搬到顏諾家,見他放寒假還忙得馬不停蹄,大罵校長之餘,仍然細心地做好晚餐,隻等顏諾一回家就有飯可吃。他炒菜的手藝不好,因此,總是偷懶跑到街邊的飯館打包回幾個菜色,權充晚餐。
停課時,他早已丟回一個電話給家中母親,照舊客氣地閑聊幾句,問聲好,說明放假不回去。母親也生疏而禮貌的關心關心,對他長期的不返早習已為常。
現在不過七點,方舶帆擰著打包回來的三個小炒,哼著歌踱在通往顏諾家方向的林蔭道上。明晃晃的路燈將斑駁的樹影投於水泥道上,陰陰暗暗的形成一排長長的蔭影。
正準備拐彎,方舶帆不經意的回頭,正巧看到對麵路燈下顏諾高瘦的身影。本欲揚聲招呼,卻在見到對街陰影中跑出的人影而頓住。
就見顏諾親呢地拍拍那人的肩,低頭說著什麼。那人看外套似乎和他同校,比顏諾矮半個腦袋,而且,是個男的。
突然,顏諾傾身抱住那人,姿態曖昧。
冷冷地眯起灰眸,方舶帆下意識地捏緊雙拳。如果是做心理谘詢,他有必要犧牲色相嗎?還是,顏諾英勇獻身所有谘詢者均身體力行?甚至,包括他方舶帆在內。
死死地盯著擁緊後又分開的兩人,方舶帆霎時怒火狂漲。而那人反手環住顏諾動作,更是火上澆油,焚得他差點失去理智。就這麼看著兩人你摟過來我抱過去的,他差點沒咬碎一口森森白牙。
他非常非常生氣見到這個場麵。難道顏諾一直當他不存在嗎?還是他表示得不夠清楚明白一目了然。都說要照顧他了,這意思不夠明顯嗎?莫非……
顏諾隻是按照字麵意思來理解?
憤憤轉身,方舶帆覺得有必要再說明一次,至於時間……吃過晚餐後吧。他不想讓顏諾餓著。雖然有足夠的冷靜控製自己的衝動,他卻不能毫無感知地看著顏諾對另一個摟摟抱抱。女人不行,男人……更不行。
不衝過去斥問,是不想顏諾難堪。反正兩人住一個屋簷下,有的是時間和空間。
泄憤的按下十八樓的電梯鍵,方舶帆瑩繞眸中的怒意至此沒消散過,惹得電梯口的管理員偷窺他數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工作沒做好,平白無故得到他的橫眉豎目,更在心中嘀咕,這個新搬來的小夥子脾氣怎麼這麼衝。
真冤枉!
風卷殘雲地掃蕩完盤中的青菜,顏諾咂嘴。胃口好得從西邊出來。反觀方舶帆,如嚼蠟般地咽完一碗米飯,興致缺缺地挑了幾棵青菜,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湯,若有所思。
“我來洗碗。”收拾好桌子,顏諾端著油膩膩的碗碟走進廚房。
擦完桌子,方舶帆緊隨其後。
“教授,你今天胃口挺好。”他意有所指。
“嗯。”摸摸肚子,顏諾承認。
“我……剛才看到有個男的和你在路邊說話。”靠在水池邊,方舶帆問得輕忽。
“咦,這兒看得到嗎?”他奇道。他站在陽台上從來看不清路邊的人或物。誤以為方舶帆的眼睛比他好,顏諾倒也不以意。
“我看到你抱他。”危險地貼近,炙熱的氣息噴上白皙的側臉,方舶帆雙臂自顏諾腋下穿過,覆上他正清洗的碗碟。
被他突然貼近的身子嚇住,顏諾雙手一僵,急忙側臉。不想雙唇正好擦過貼近的臉頰,引人兩人同時一怔。
尷尬地互瞪片刻,方舶帆首先回神。清清嗓,他飛快洗好剩下的碗筷,然後拉著顏諾衝回客廳。
有些事,還是挑明了說的好。不然,不曖昧我迷糊的,弄得兩人都難受。
待兩人坐定,顏諾仍對突如其來的責問不明就裏,猶自沉浸在酥麻的感覺中。
“我聽到了。”沉默片刻,方舶帆突兀道。
“聽到什麼?”躲閃著深沉的目光,顏諾移開視線,盯著沙發對麵的牆上某一點,眨也不眨。
“嘖,牆上光禿禿的,有什麼好看的。”火大的扳過他的臉,兩人直視。“我聽到你那天就的話。”方舶帆再次強調。
“哪天?”掙脫捏住下鄂的大掌,顏諾茫然無措。
“你說愛我的那天。”顧不得什麼含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方舶帆單刀直入,直搗黃龍。“上學期的時候。”他追加一句。
“我……我說……”愛字心口繞,顏諾就是吐不出。血色刷地自臉上退去,恍如見鬼,睛天霹靂當頭罩。僵硬著身子,他隻覺得手腳冰涼。這孩子知道他是同性戀?
“你不知道我知道嗎?”見他嗔目結舌,顏麵蒼白,方舶帆有些心痛。伸出大掌扶上他雪白的麵頰,試圖揉出些許血色。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顏諾驚得自沙發上跳起,除了瞪眼,已不作第二表情。因為——
“你不知道我也決定喜歡你了嗎?”
這孩子,語不驚人死不休嗎,努力向杜甫他老人家看齊。
牽強地扯動唇角,顏諾笑得像雨果筆下的鍾樓怪人卡西莫夫,隻用難看二字方可形容。
“阿帆,你,你開玩笑?”對了對了,近來這孩子總愛沒大沒小的亂開玩笑,這次想必也不例外。
“不。”清晰地音節劈劈作響的滑出唇邊,方舶帆咧出令人膽戰心驚,卻又魄惑人心的笑容,一臉邪氣。“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所以我決定以後要照顧你。等到畢業了,我們一起生活。”
“我是男人。”心急大吼,顏諾為他的改變心驚。是什麼原因讓這孩子變得乖戾偏執,竟喜歡上他這個男人。根本忘了自己動心的對象同樣亦為男人。
“沒所謂。”倏地展臂,將他拉入懷中,調整成舒服的坐勢,方舶帆皮皮笑道,當談論天氣搬地閑適。
“這……這不行。”脹紅了臉,顏諾大駭。這孩子到底聽到他說什麼了。上學期?上學期他有對別人談過這孩子嗎?一直將這孩子藏於心底,烙在腦海的最深處,根本舍不得拿出與人分享。隻有一次,被思念折磨得心力交瘁,直想找人傾吐,才趁下班的無人時間,征求於以前的導師肖靈淑。導師雖沒給他可行的建議,可風趣不落世俗的樂觀開朗,倒令他坦然不少。想來也微有汗顏,本身就是學心理,居然還要假手他人開導自己,可見他學問做得還不夠深。
這孩子聽到的……
“那天……你在外麵?”惶然側首,顏諾顫抖心悸。
“對。”滿意點頭,方舶帆很高興他能想起。平時隻是摟摟肩,今天抱起來的感覺也還不錯,挺溫馨的,他喜歡。
“我……你……呀!”吃痛地抿嘴,顏諾生平首次在說話時咬舌頭。
“怎麼了?”緊張繃直身子,方舶帆焦急探視。
“沒事沒事。”歪頭避開他意欲撫上唇的手指,顏諾逼自己冷靜,吃痛的舌頭正好讓他頭腦降溫。無論如何,他絕不讓這孩子因一時的衝動而自毀前程。“阿帆,我想……你誤會了。”
“什麼誤會?你想解釋剛才樓下的事嗎?”顏諾與那不知名小子相擁而笑的情景串入腦中,方舶帆不是味的眯眼。
“樓下?”他想導正這孩子的想法行為,關樓下什麼事。“並不是你聽到的那樣……”
“我聽得清清楚楚。既然愛我,就不可以再去愛別人。我會吃醋。”總算弄明白心底咕咕翻胃的怪異感覺,方舶帆不是味地加緊臂膀力道,搶白道。
“吃……醋?吃什麼醋?”被他牛頭不對馬嘴的截住話語,顏諾意識到兩人心中的想的可能並非同一話題。
“你抱他。”以為他故意打馬虎眼,方舶帆貼近他的耳朵,喝氣逗他。提到那個不知名的小子時,顏諾麵無表情的模樣讓他心裏的酸泡泡被中合掉,效果不亞於氫氧化鈉倒進硫酸裏。
“他?”辛辛苦苦冷靜下來的頭腦,被他不設防的動作升溫,顏諾暈暈地思考半天,總算記起。“哦,那是一個做心理輔導的學生。噫,和你是一個係的,大一新生。”
“所以你就抱他?”不解釋倒好,一聽解釋,方舶帆心火熾焚。和他同係就可以隨便摟摟抱抱啦。
“不是。”聽出他陰森壓抑的語氣,顏諾抗拒之餘,還得努力拉開彼此過於親密的距離。“他隻是一個受開導的學生。有些輕微的自閉傾向,不愛與人交往,沒有朋友。今天能接受我的擁抱,總算是不再排斥他人。那孩子還主動靠近我呢,可見他正在克服對陌生人的疏離,是好現象。我……”
“你對每個找門的學生都這麼……無微不至?”截斷他的話,方舶帆仍不是味。
“呃?”仔細想想,顏諾點頭。“差不多吧。如果楊真正的導正他們,微小細致的環節是最好的切入點。”
“我呢?我也是其中一個?”有病啊,他正吃味呢,顏諾還一本正經地講什麼切入不切入的。何況,他記得清清楚楚,他絕對沒有主動去找顏諾。
“你……你……”期期艾艾,顏諾試圖由他的雙膝上移至沙發。被一個男孩當娃娃一樣抱著,他再次顏麵掃地。
“你說過你愛我的。”見他躲躲閃閃,方舶帆驀然大吼,麵目發黑。
“那是……”誤會二字尚未出口,又遭滑鐵盧大敗。
“不管,你愛我,我也愛你。我們做情侶好了。”急急打斷他的話,方舶帆搶白。
“情侶?”顏諾駭驚。
“對。”拋開方才亂吃的幾口飛醋,方舶帆強勢地擁緊,順便心隨意動地吻上顏諾紅紅的雙頰。既然有人主動關心他愛他,他幹嘛不接受;何況,這人也讓他不討厭,他也就接受的同時順便喜歡上羅。
“不行。”被他突來的親吻怔呆片刻,顏諾大吼。同時加大力道跳出環住他的懷中。“我是男的。”
“無所謂。”被他怒形於色嚇了嚇,方舶帆半晌回神。男的女的對他來說的確無所謂,他喜歡就好,不是嗎。
“我有所謂。”他玩世不恭的口吻激怒了他,顏諾氣惱狂吼。“什麼叫我愛你,你也愛我?什麼叫無所謂?你到底懂不懂情侶是什麼意思?我喜歡你,關心你,那是因為我的職業養成了一種定勢。而你所以為的對我的喜歡,根本就是一種雛鳥心態,將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成自己的媽媽。你隻是感動有人關心你,那是感動,不是愛,懂嗎?”
知道這孩子從小家庭生活不幸,母親對又若即若離,父親長年航行海外,所以當有人對這孩子表示主動的關心後,這孩子就滿以為自己對關心他的人充滿愛戀。這……根本就和剛從殼中出來的雛鳥沒什麼區別。認定第一個親近他的人,將自己長期壓抑的情感一股腦全交給第一人,還錯誤的以為自己愛上這個為他打開感情之門的人。
可惜,他顏諾若不是學心理的,對方舶帆突來的表白絕對會狂嘉過望,不亞中的百萬大獎。但,偏偏機緣巧合,他不旦是學心理的,更是喜歡沒事時以分析人類的表層言語行動,來探討人類深層的欲望。能研究人科人屬智人種這一生物群的原始欲望及社會應變,也的確頗有樂趣。所以,他並不認為方舶帆口中所說的“愛”是對他的愛戀。這孩子隻是將他當作情感寄托的載體,一時衝動的以為這是對他的愛情。實際不是。
就連他自己亦未能明白,自己對這孩子的愛戀,究竟是如何產生的。他又怎可為了自己的一念之私而錯導這孩子呢。
拒絕,是最好的方法。
“你不高興我喜歡你。”見他怒氣衝衝地青筋直跳,方舶帆不明就裏,隻得低頭探問。
“不高興,我當然不高興。”氣得頭昏腦脹的顏諾,氣急敗壞地不住繞著鋼化玻璃幾踱來踱去。
“為什麼?”陰霾入眼,方舶帆暗捏雙拳。他不明白,他都願意接受他、喜歡他,也不在乎他是男是女的問題,為什麼還會得到否定的答案。顏諾不是愛他嗎?
“為什麼?”煩燥地抓抓頭,顏諾頓住繞來晃去的腳。“我剛才說得不夠明白嗎,你不愛我,那種感覺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