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弟鈞上十二月廿六日午後一時

渝滬通信

一九三八年

第一號

〔一月十一日〕

丏、村、山、伯、調、均、索諸位均鑒:

於離漢之前曾上一短簡,報告即將動身,想承賜覽。廿六日再訪陸佩萱先生,蒙彼慨允,買統艙票例無鋪位,而得住其船頭部之餐室。餐室中共居三份人家,凡十七人。夜間睡於沙發上,餐桌上,地板上,略為不舒服一點;白天則比大菜間還好,大菜間決無此寬暢而有回旋餘地也。

船以廿七晨開行,行四日而抵宜昌。途中與那兩份人家談得極投契,宛如舊識,又有同載青年多人時來共話。到夜開留聲機,合唱所習歌曲。真如最舒適之旅行,迥非逃難情況。

到宜昌即宿旅館,係雪舟兄托楊昔侯先生所預定。其他旅客到埠而無處投宿,在旅館櫃台前過夜者比比皆是。聞停頓在宜昌者達三萬人,而上水船少,且多供差,每開一艘不過載去一二百人,來去不相應,已成越聚越多之勢。弟當初頗著急,停留在宜昌如何是好。但經陸先生之介紹,識民生公司宜昌經理李肇基先生。李本教育界中人,辦學十餘年,於開明所出書籍深為愛好,一談之下,立刻允諾,謂四日五日內必有辦法。及四日,李即招往購票,係統艙票,每張廿五元,有固定鋪位。此似無足奇,而得之實大難。蓋民主輪係運軍械西上者,所載均兵工署員工,民生公司隻有十八張票可以支配,而我們得其七,豈非大幸。普通旅客買票須在公司或警備司令部登記,順次購買,法似甚善;但兩處登記者俱有三四千人,而每天疏散者不足百人,故自以為已經登記而睡在旅館中老等,至少要等一個月才有希望。此種情形或非公等所知,故詳述之。若乘外國公司輪船,船票以外還須買鋪位。洗翁即係乘外國輪船者,其鋪位價廿五元,共認為便宜之至。但鋪位在廚房之旁,風吹氣熏,極為難受。後找得乘大菜間之熟人,在兩榻之間睡地鋪,猶與茶房以吃他們的大菜為交換條件,始不遭屏斥。大菜費又是二十元光景。故以非正式手續乘船,又花錢,又受氣,實為兩失。我們幸得民生之票,可謂福氣極矣。

民主輪以六日晨開行,行四日,於前日下午抵渝。途中看山確屬至樂,但非文字所能描摹。同舟亦漸漸熟識,談笑多欣。傅賡新夫人饋我們五茄皮酒與罐頭食物,弟因得“把酒臨江”。到時有舍甥劉仰之在碼頭招呼,種種便適,即暫寓其家。此次由漢到渝共用三百五十元,平均每人五十元,除了搭乘差輪不用花錢的人以外,我們是最便宜的了。

洗翁已偕馮月樵附乘某君所雇汽車至成都遊覽,聞三五日後仍返重慶。馮君極為積極,頗慫恿洗翁在渝或蓉重振旗鼓。洗翁意動,謂等弟到後再說——此洗翁寄弟宜昌旅舍書中之語也。

李誦鄴兄之酒棧已去過,二層樓,且買熱酒。設坐席八,如冠生園模樣,頗整潔。略備鹵菜,不供熱菜。酒卻貴得可以。昨夕舍甥從“浙東”買酒二斤歸,價至一元,真吃不起。

周勖成之巴蜀小學已去參觀,設備很好,孩子們在裏邊享福,人稱為貴族學校。孫伯才、衛楚材二君也見到。曉先最近有信致周、孫二君,也想到重慶來。周、孫告弟,教育部搬動時,吳研因竭力勸他走,他不走;現在要走,非特經濟困難,車船也困難了。

村公何日到滬?未得到達之信,總不能不遠念。丏翁近況何似?可否惠一短簡以慰相思?前致伯翁一長函,未識達覽否?請語弟以生活詳況。如有蘇州消息,尤望不遺纖屑,盡量書之。調孚兄之尊人等已有消息到滬否?念此念彼,均不得解答,真悶損煞人也。惠書可用薄紙,人各一二紙,越一月或半月寄一次航空信,彼此通通音問,想亦為諸公所樂願也。

途中得詩數絕,附錄於後,聊博一粲。匆上,即頌諸府安吉,諸位佳勝。弟鈞上一月十一日上午十一時

第二號〔缺失〕

第三號〔一月廿五日〕

〔自此函始編號以便稱說,一月十一日所寄一函為第一

號,附於洗翁書中者為第二號,此為第三號。〕

丏翁:

滬渝第一號書中獲讀手翰,欣感欲涕。愈走愈遠,竟成事實,未依尊戒。然事勢所限,莫能自主,萍隨波遷,想蒙宥原。在漢既無所可為,而須納高價之房租,不如移作旅費,處較為安全之地,且可一覽三峽之勝。現居重慶,固亦一無可為,靜待窘境之來臨耳。為文殊無心思,且何處可得筆潤耶?或思老著麵皮登台作教,而現任教員失業者且繁多,複何容我插足其間。前言設一小書攤,以老板而兼夥計,藉謀微利;但一經探問,此路不通,前言隻成戲言而已。思之思之,殊無曙光,雖不致憂鬱成疾,究未免悵悵無歡。

洗翁租定一屋,為開明駐渝辦事處。月租四十金。屋為三層,層各二間。三層之二間歸我家分租,家具均前此房客所遺,我們範圍內有大小寫字桌各一,藤椅四,幾四,櫥二,自己僅借了二床一榻,又買了一床。布置之後,居然楚楚,自離蘇以後,半年內無此寬舒也。玻璃窗上貼上薄桑皮紙,以隔絕外景。路上有售紅梅折枝者,名曰“太平花”,以二分錢買一枝,用盛油之瓦罐供之。若心緒安泰,睹此紙窗瓶供,亦複可以悠然自得矣。

飯菜由自己弄。備燃煤之風爐二,為節省煤炭,恒用其一。晨起煮水,大家洗麵。然後買菜者出門,由墨、小墨、滿子、二官四人輪流任之。買菜者回來,粥已煮好,於是吃粥。接著就煮菜煮飯,忙到中午。下午五時許,爐旁又忙起來。早睡之習依然,通常九時以前上床。

此地日用東西並不比蘇滬便宜。唯有橘子又賤又好,盡可暢吃。勞力特別不值錢,轎子人力車均便宜。如乘人力車,以上海地方之遠近來比,由四馬路開明門前至北四川路底隻須八百錢。聽了八百錢也許會一嚇,其實隻是四個大銅板(每個當二百文),合起普通錢來,隻不過三分多一點而已。但我們亦不常坐轎子與車。坐轎子下山坡,仿佛要跌下去似的,殊覺膽寒。人力車上斜坡,車夫甚可憐,咬牙屏氣,舉步如移山石;下斜坡時一衝而下,亦複堪慮。以此我們總是步行。走馬路還好,走舊式街道動輒須上石級下石級。出門一趟走五六百級,回來上氣不接下氣了。想來多鍛煉一些時候,腳力也許會強健起來。我們這裏用電燈,電燈原有,自己接線裝表。水用自來水,裝管裝表均歸房主料理。因想夏師母、王師母、吳小姐諸位必然樂於知道我們生活常況,故瑣瑣述之。見麵不易,權以此代替日常過從耳。

青石弄小屋存毀無殊,芳春未挽,唯有永別。遙想梅枝,應有紅萼。曩昔曾想,此樹此屋不知毀於誰手,亦不知何時與別。今乃如此,實非初料也。

子愷居桐廬,殆更將西移,如有音信,幸乞續告。

尊體幸多珍衛,敬掬至誠為言,非漫然作尋常尺牘語也。

滿子本欲修稟,見此書述瑣事已詳,不複另作,她所要寫者不過如此,此外則遙祝雙親安康,兄嫂諸侄健旺而已。

村公:

四言書翰及錄示諸詞均誦讀再三,心聲互通,聊慰相思。

重慶冬令,煙霧漫天,恍如天壓眉宇,令人胸懷不舒。今日居然見晴光,來此後第一遭也,值得大書特書。氣候如江南之仲春。田間蠶豆已開花。芭蕉不枯,仍為綠葉。蔬菜則吃萵苣、豌豆苗、菜薹,蘇滬之陰曆年底均無此等物也。據謂再曆一個月樹木即將發芽。半年以來,他俱不堪,唯未遇嚴寒算是占了便宜。前往南昌接眷時所遭之烈風嚴寒,蓋半年中最甚者矣。

誦鄴酒店,時時一往。洗公固是老主顧,而輪中所識二蘇人,一蔣一潘,並皆嗜酒,時相招邀,買飲遂多。酒座中多下江人,初則識麵,繼而問名,迄於最近,多成熟識。觀大家舉杯徐酌,固亦其樂陶陶,而聆其言談,則或斷家信,或憶父兄,廬舍已墟,田園成夢,欷歔之餘,繼以默然。

前此數日,曾往中央大學一觀。白木為架,塗泥作牆,屋頂隻蓋瓦片,別無他物。桌椅均竹架板麵。臥室中則白木製之雙層床,位置幾無隙地,不如尋常工人宿舍。圖書館擠得像貨棧房,四百七十箱書,開了七十箱,已把房子塞滿,四百箱無法再開。當初大學均抱洋房主義,建築何等輪奐,今乃簡陋至此,殆所謂物極必反歟。教師學生據雲大部與家鄉斷了音信。學生更無從得到接濟,隻好過苦日子,讀苦書而已。

尊夫人及小寶、密官等已否由紹到滬?仲鹽先生之機械鉛字等能否設法取還?山公耳疾已否全愈?均以為念。想下次來信必一一提及也。

伯翁:

前次托兄轉交韓渭源一信,想已送去。韓曾否到來拜見?有無蘇州消息?翼之懷之弟兄處或可聽到一些?此間頗盼兄能夠示知,無論佳音噩耗,大事小件,均所願聞。簡約言之,語無憤嫉,諒無妨也。於尊府詳況,亦望瑣瑣述之,如弟書然。我們談談家常,當然不關人家什麼事也。

承公等好意,提起滿子與小墨可宣布結婚。弟與墨熟商已久,以為今日兩小同遊,絕無不便,而留佳境於將來,尤覺其味彌旨。若同居以後,難免生男育女,此在今日逃難時期實屬至不方便。好在二人年紀尚輕,我們結婚也在二十四五的時候,他們遲一些豈成問題。弟此言想丏公與夏師母也當讚成,而公等亦必許可也。

二官在教部之戰區中學生登記處登記了,若審查合格,將被派往臨時中學肄業。臨時中學設在何地尚未定,若設在重慶,那就方便了。三官擬入勖成、伯才、楚材等主持之巴蜀小學。讀書固然無甚道理,但不讀書又複如何。他們三個前途均有一線希望,獨弟前途殊為茫茫。然念並不比公等特別不好,弟與公等蓋同其命運,則亦差足慰矣。

調孚兄:

寄弟函至漢口者似尚有數封未見到,現不複按日期號數細查,等一些時也許雪舟兄方麵會轉來的。兄書淒苦之至,讀之隻有悵惘,複有何語相慰耶。不知近來有無尊大人消息,同鄉人出來,也許會帶來萬金家書也。

雲彬已抵衡山,依其婿李伯寧。有一信來,雲將往漢口一行,未知果往否。茅兄則在長沙,大約探視其子女,將來父母子女四口何所往,殊未可知。劍三想仍在滬,彼之命運已同於弟。

自己出書,在重慶殆不可能。且不說寫不出什麼,即寫得出,此間印三十二開書,印工紙張等費一切在內,每頁成本需二厘至三厘。一本一百麵之書,成本即需一角至一角半,這如何賣得出去。封麵紙更貴得可以,八十磅者價八十元,而且顏色不多,不容你挑選。以上皆是洗翁在那裏打聽,弟從旁聽來的。

弟現在想定一定心之後寫些童話,成否殊未可必。寫成之後殆亦隻能藉以自娛,換稿費過日子大概是無望的。

前送村公司,承兄賞可,慚愧之至,詞誠平常,而意境確蕭瑟。弟猶如打麻將者能贏不能輸,輸了就要麵紅耳赤,大為懊喪。其實隻表示其人之不堅定,受不起挫折。如此不堅定之人,讓他心理上受些痛楚,固其分也。此言兄以為何如?芳春如竟挽,化塵沙絕無所怨,第恐芳春終莫挽耳。

均正兄:

曆次惠書均欣然讀之。錫光在漢某書店得一助理編輯之位置,可得食宿,他不遑求。主之者為樓適夷。其刊物與《新少年》相類。昨得雪舟兄來信,代他們拉稿。其店又欲出文藝雜誌,拉茅兄幫忙。

此間書攤頭看看,薄薄的雜誌很多,皆匆促寫成,語多一律,毫無看頭。一般讀者頗牽記《月報》,無奈《月報》無法應讀者之熱望矣。以“文摘”名者有三種之多,選來選去,無非這幾篇東西,自編自譯稿簡直一篇都沒有。至於報紙,看慣了從前的上海報,隻漢口的報覺得尚可,其餘各地的均不過癮。此間新出一種《新民報》,係從南京搬來者,小型,大約如《立報》,倒還可以看看。冰瑩女士即在此報編副刊。宋易在漢,助柳湜編一種雜誌,兄或已知之。

天然妹:

久未通信,但從王先生處一定知道我們的消息。貝二官曾在漢口與小墨遇見。他說要來重慶,但我們到後並未與他相遇。此外貝家潘家及令兄諸人,不知有無音信,殊以為念。蘇州方麵若有任何消息,均請告知。寫了信可交與王先生,請他於寄信時附來。

現在上海漸次平安,居民又聚集起來,妹之接生業務想不致無人請教。如在法租界多多托人介紹,過些時也可以做到如在人安裏時模樣也。我們在此甚安好,一切請看前麵的信,寫得很詳細的了。江家仍在漢口,紅蕉因職務關係,紹銘須仗紅蕉照顧,故隻得住家在漢口。希望妹來信。在數千裏外得一信,真比萬金都寶貴矣。

這封信寫了三點鍾,手已酸,不能再寫了,且待下月再寫。祝諸位安康佳勝。弟鈞上廿七年一月廿五日

弟寓曰“重慶西三街九號”,以後惠書寄此,可不再由商務轉交矣。

第四號〔缺失〕

第五號〔二月廿四日〕

伯翁、調孚兄同鑒:

剪寄滬報的一信,十六日一信(新三號),均拜讀了。在前天,你們於去年十二月卅日寄漢口的一信也轉來了,在路上走了四十幾天,真是慢極。蘇州消息得二兄兩信示知,可謂已得其大概。青石弄房屋尚在,自是可慰。有人願意去住最好,但此事亦不便勉強。至於弟自己,回鄉之想已頗渺茫,照現在情形,或許要做“遷蜀第一世祖”也未可知。吳小姐說要回蘇看看,不知已動身否。她自告奮勇願意到青石弄走一趟,所見當與懷之同。前日漢口信中附來不知誰何之字條一紙。告我計老先生之通信址。今書就呈計老一信寄尊處,如有便人到蘇,乞托其帶往,交與信局。雖不望其必達,然投到之希望亦非絕無。計老囊無餘錢,仲靖瀾輩想亦甚窘,不知如何過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