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3 / 3)

《中學生》恢複,彬然已來三信。弟欲勉力作文,但尚無所成。武大方麵大約可以拉一些稿。其研究生物者,入川以後頗有收獲,發為文章,至足引人興趣。

丏翁:

得手示知已返滬,為之大慰。物價騰貴,抽調壯丁,各處引起悲號,然似無因而致怨於拒寇者。

弘一法師近書可寶之至,所書經語尤可愛。近得馬湛翁書、馬叔平書各一紙,將與此共付裝裱,掛之寓中。此次滿子呈上之拓片,係峨嵋金頂之銅碑,有王字之架子而已,風神殊談不到。滿子得之,亟欲供翁觀玩,亦見其孺慕之誠。

日來寓中正做木工,敲擊之聲不絕。完工之後,弟之坐南向北一間讓出,將來為善、滿之新房。如一切部署完畢得早,婚期或在暑假前,以後當將確期奉聞。

小墨已入校,其校距此七八裏,步行一點鍾可達。中央現辦專科凡二十一科,某大學於某科有特長者,專科即附設焉。餘下六科(製革、造紙、蠶絲、染織、水產、農產製造,無處可附,乃特辦一技藝專科學校。功課並不低於大學,四年之功課趕於兩年學完,且比大學為切實,多實驗實習。小墨學農產製造,重要功課為化學與微生物學。將來大概能製味精、酒、醬油之類。弟於斯校,以為尚可滿意。開發西南,現似在努力。“等因奉此”固然不免,而切實有效之舉措亦或有之。最無意思者應推普通大學與中學,最不努力者為大學、中學之教師與學生。若能盡閉普通大學、中學而改為專科,盡驅各級教師、學生為專科之研究與練習,則成就當有可觀。弟常與學生談,我們今後可為之事正多,萬一不幸而亡,則謀恢複為一大事。否則各項建設不知需幾個“五年計劃”始可完成,於其中參加任何一項,盡可供其心思才力。如此想頭未免簡單一點,然弟即因此簡單而猶能欣欣然也。翁長於弟不到十歲,且友朋公認翁童心未泯,酒酣耳熱之際,興致亦複飆舉,蓋亦同此簡單之想,準備再奮力十年二十年乎!

子愷已到宜山,前日來信。彼本欲與馬湛翁常在一起,孰知浙大之事成而馬已離開。今後浙大將遷雲南建水,子愷一行十餘人,隨往不便,留宜山又無意義,大是可慮。

馬湛翁人極好,除說些他的本行話未免迂闊外,餘均通達。書院事尚無定奪,寄信往重慶,回信尚未來。餘俟續陳。

調孚兄:

承寫三紙之長信,告以種種,感極。弟仍想作小說,但作不出較好之小說,所以遲遲。暑假中或可作一些登《中學生》。

望道先生之文法討論集,出版後務乞設法弄到一本。魯翁全集跋涉半載,乃毫未損壞。學生來借此書者頗多,已不很幹淨矣。弟買了二百元書,居然成為小小借書處,亦有退學學生將借去之書帶走者。請止於此。頌諸公安康。弟鈞上四月廿七夜十時半洗翁、均正兄均此。

第十號〔五月九日〕

伯翁:

尊書第八號之到此,距第七號不過一星期,得之意外,開緘讀之益欣慰。本月三號起,重慶連被轟炸,所投多燒夷彈,死傷之慘,損失之重,均開新紀錄。據聞已撿出之屍體達七千具。熱鬧市街去其六七,若新豐街、大梁子、新街口、左營街,均洗翁所熟知,俱成灰燼。水電均破壞。報館去三家(新蜀、大公、新華)。寬仁醫院全毀。因遙念祥麟不已。西四街燃燒,青年會亦中彈,祥麟所居西三街圍在中間,不知安否。欲去信詢問,恐已他遷,將無法投遞,因作罷,且待探聽幾日再說。巴蜀學校一帶未見提及,想無恙。劉仰之處、章元善處亦當安全。然人未必守居家中、辦事處中,則安全與否亦正難言。此間得重慶被炸信息後,校中師生懸懸於重慶之家屬友朋,均不安之極,去信去電者不知凡幾,現皆未得回信,憂疑尚未釋。此殆如買彩票而未開彩時,一旦揭曉,必有中彩者矣。

今晨四時,忽聞警報,為來嘉以後第二次。聞聲呼起,一如在蘇時。次乃報“緊急”,則屏息靜俟之。然殊無飛機到來,曆二小時而“解除”。後知飛機到了瀘州與內江,投彈否不詳,其數為三十餘架。他們最近既念念於川省,此間殆不免受炸幾次。他們純取擾亂人心之方針,複何處不可擾亂。嘉定城為三角形,兩邊沿江,一邊為小山。有一部分人聞警即渡江,而日來江水正漲,一渡須二十分鍾,手忙腳亂,人眾擁擠,恐有落水之患。弟家人多,決難出此。出城往山中亦不易,步行須半小時;緣弟寓正在二江會合之角,距江近而距山遠。以此,日後若複聞警報,隻得仍留寓中。寓屋舊為油棧,四川木材不值錢,皆用巨大木材,似頗堅固,震坍尚不易。弟居在最後進,背後為小街,右側有空地,若來者攜燒夷彈,中在前麵,可破壁而出,中在後麵,可往前走。唯有當頂投下,則已矣。所以瑣瑣為諸公告者,無非欲諸公放心耳。

昌群兄已來,其自重慶來此以飛機,若多留重慶四日,即有受驚之分。不日將往成都接眷,已租屋於城外三裏許。複性書院已決定開辦,開辦費三萬,經常費月四千,孔院長又為撥基金十萬。振鐸兄不讚成昌群兄去浙大而來此,調孚兄以為此舉係開倒車,弟均同感。丏翁言其六藝之教為禮、樂、射、禦、書、數,而其所教非此六藝也,蓋詩、書、禮、樂、易、春秋也。最難通者,謂此六藝可以統攝一切學藝,如文學、藝術統攝於詩、樂,自然科學統攝於易,法製、政治統攝於禮。其實此亦自大之病,仍是一切東西皆備於我,我皆早已有之之觀念。試問一切學藝被六藝統攝了,於進德修業、利用厚生又何裨益,恐馬先生亦無以對也。弟極讚其不偏重知解而特重體驗,不偏重談說而特重踐履;然所憑藉之教材為古籍,為心性之玄理,則所體驗所踐履者,至少有一半不當於今之世矣。好在學生決不會多,有一二十青年趨此一途,未嚐不可為一種靜修事業,像有些人信佛信耶穌一般,此所以弟前信有“以備一格未嚐不可”之說也。大約理學家講學,將以馬先生為收場角色,此後不會再有矣。

《書巢記》遲至暑假中必當作成,壽詩亦必作。繪圖征題在今時似非有趣之事。試思我輩友朋中,寫得一手好字者有幾,許多不大高明的字聚在一起,看看便覺討厭矣。兄謂然否?弟即以此故,不大想請人寫字。最近馬叔平來,以一紙求書,弟欲得其篆書而來了一張隸書,看看也平常。

洗翁:

不意去年隨翁徜徉之市街,今已悉為瓦礫,積屍遍滿。據聞市商會場中屍累積成丘。前日郵航機到嘉,一女客蓬首垢麵,雲已兩日不得盥洗。即此二端,想象重慶之慘況,可以通夜不瞑。今次之轟炸,集中於下城,殆以繡壁街為目標。川鹽、美豐二銀行房屋最觸目,均毀。報館十餘家已斷電不能出報。郵政總局亦毀。昨日飛機帶來各報聯合版一小張,舍間未之見,不知如何印出來的。此後重慶如何恢複秩序,恐極費研究。江水再漲些,一定有許多人溯江而上,自動疏散。然四川各縣固皆可與重慶同其命運也。

丏翁:

正懸念翁居湖上恐不得返滬,而手示忽頒,知已於封鎖前買舟而行,為之大慰。善、滿婚期已定於六月四日,謹以奉聞。寓中木匠已完工,仍繪一略圖以見今後之布置。最近四川木料亦大貴,鋪些地板,添些壁板,連工價亦費百三四十元。弟現已遷入小臥房,其寬度僅容一榻,榻前安置一疊衣箱外,隻可擺三四隻圓凳子。客室為最亮之一間,白板壁,紙窗,別有風味。馬先生來,開頭一句曰:“真可謂屋小如舟。”弟之書桌即設於西南角。公等按圖想象,或可略得弟伏處其中以消磨歲月之情況。關於婚事準備,僅買了些必需之動用物品,又添了幾件衣服,定做了男女各一雙皮鞋。床與寫字桌尚未買,不求其精美,過得去即可。屆日擬請客五六桌,柬帖僅言請吃酒(午刻),以免人家送禮。客既齊集,則宣布結婚,如有人作簡短演說最好,否則即舉杯謝惠臨之盛意。不再行其他儀式。如此較脫俗,未得翁同意,不知以為妥當否。有一家金陵飯店,距寓所甚近,係下江館子,擬即借其地。飯後當往照相館照相,一俟曬出,即飛郵寄呈。誦此次來信,知翁於是日亦將宴客,弟之親戚,隻江家與吳天然小姐,乞代為一邀。若計老先生或計小姐適到滬,亦希邀之。

小墨自峨嵋歸後即入學校,其校功課甚忙,上午聽講,下午實驗,夜作練習,迄無作遊記時間。或將於僅有兩星期之暑假中補作,供翁臥遊。屆時弟亦擬往峨嵋,或將以峨嵋詩呈正矣。翁欲得馬先生小幅,已向說起,馬先生言不日即書就交來,不須買紙。夏師母傷風想已愈。弟書瑣瑣,夏師母必樂聞之。孟實之夫人新自其母家來,曾聚飲一次,彼問起翁之近況。此間連日大晴,人家屋中已熱至八十餘度,而弟寓殊涼,尚可穿夾衣。以此推之,暑中當舒適。然人心為空襲所擾,恐暑假亦過不好。

村公:

惠書欣誦悉。弟自問猶是小孩子脾氣,與三官不相上下,於所謂“含飴”及“向平之願”,觀念尚甚模糊。大約又為司托潑夫人等人之說所中,以為青年夫婦在一起,和好無間,其境至佳,若早日來一個小孩,則為父者固行無所事,而為母者則身體精神俱驟增重負,未免太不“詩的”了,以是極盼遲一點“含飴”。

結婚之日,丏翁既將置酒,弟決作半個東道主。上海與嘉定之時差大約為一小時。公等於一點過後執杯,弟當在此間以十二點過後遙遙舉杯,敬答盛意。夏師母弗獲見其愛女為新娘,當有感觸,希望章師母、王師母及諸位師母好言慰之。

此間一星期未見報紙,不知寧紹兩地,日內有無事故。

調孚兄、均正兄:

兩位媒翁,道遠無由伸謝,隻得遙請多飲幾杯耳。

《中學生》複刊,弟尚無文字寄去。一因做不出,二亦實在忙,作文本永遠改不完,學生又常來談話,如何能作文。今重慶已無印刷能力,以前打了紙型寄重慶之計劃殆隻得打消。單靠桂林印刷發行,雜誌寄到讀者手中必然是明日黃花。此誠無可奈何事。弟作小說,雄心未死,遲我四五年,當有所成。戰事作後,佳作似少見,所有小說多數為報告文學,且隻有“報告”而無“文學”。文字技術亦越來越不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