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兄處不再作書,見時乞告以弟之近況,並代陳感其勖勉之意。餘容續陳。即頌諸翁聖善,諸府安吉。弟鈞上五月九日
第十一號〔六月六日〕
諸翁賜鑒:
滬嘉第九號書上月廿八日即收到,預備婚事不免忙碌,遂遲作複。承殷勤致賀,感激而外,他無可言。電報於三日晚送到,文曰“葉敘善滿姻綠均調等(120)向同賀”。敘、綠、向三字均誤,(120)又不知何意,電報局如此糊塗,殊不應該。善、滿婚期,弟吃得半醉。諸翁高興何似?能詳示以慰遠念乎?
上月廿五日重慶大炸,公園附近死傷至數百人,祥麟所居貼近公園,弟為之懸念不置。彼於廿二日曾來一信,此後尚無續音。滬上事態想不會十分嚴重。民主方麵堅強起來,他們自必知難而退。
村公示近題舊居照片二絕,少遲擬奉和。伯翁命作《書巢記》已作成半篇,下次寄信時或可附上。餘容續陳,即請大安。弟鈞上六月六日上午
丏翁:
上月廿四日手教,卅一日即收到,展讀之,欣愉之情溢於言表,快慰萬分。善、滿婚期此間頗熱鬧。地點曰紅十字會,會所築於城上,憑闌則岷江浩浩,淩雲、烏尤如列翠屏。客凡六席,弟之同事二席,學生一席,小墨之同學一席,二官之同學一席,此外一席,袁昌英、蘇雪林幾位女太太。劉南陔、朱孟實、方欣安、賀昌群、李儒勉、陳通伯幾位先生皆鬧酒,新郎、新娘向不吃酒,居然各吃五六杯。並且鬧到我們老夫婦頭上,墨林亦飲二三十杯,弟則四十杯以上,醺然矣。晚間,小墨之同學來鬧新房,唱歌、說笑,直到十一時始散,大家頗疲倦矣。前請弘一法師書“善滿居”三字未帶來,而馬湛翁欲送禮,弟即請書此三字。湛翁以湖色蠟箋書之,作篆書,頗為難得。新房中又掛子愷之《春院小景》一軸,弘一之聯一副,頗為雅致。寫字桌係楠木獨幅麵,在下江為名貴之品,此間值僅八元耳。外則衣櫃一具,床一架,皆雜木。又有藤椅二,圓凳四。新房陳設如是而已。是日照相兩張,一為新夫婦儷影,一為弟全家合影,並幾個隨往照相館之男女同學。據說本星期六可以取得,俟取得時即日飛航寄上。上海宴客熱鬧何似,亦盼瑣瑣告之。
馬湛翁交來奉贈書法一紙,依囑書其近作,亦為名貴。附去複性書院緣起章則一份,以欲減輕分量,剪去其邊緣,遂致難看,翁與諸友好觀之,可知該書院之大概。
昨日祖璋、彬然來信,意欲請翁作文寄桂,以在老師麵前,上書不能不恭敬鄭重,遂致執筆遲遲,迄未上達。《中學生》似宜繼續其傳統,仍多談一些文章方麵的話,翁不妨隨時寄一些與之。此誌銷路近萬,亦可喜事。弟以作文本太多,尚未有所作,好在暑假期已近,一個月後便可閑居,屆時當勉撰數文付刊。
浙大將遷黔,子愷隻得攜老幼隨校同行。友朋之中,子愷顛沛最甚,然彼並不頹唐,可見其修養。日來讀報,佳息頻傳,春回之期或已不遠。料一二年後必可與翁痛飲於上海。
小墨遵命草《峨嵋遊記》,甚長,滿子為之抄寫,下次信中可附上。餘詳他箋。敬請道安,並請夏師母安。弟鈞上六月六日上午
第十二號〔六月十五日〕
諸翁賜鑒:
日來為學生作文本所困,無暇作書,此刻執筆,亦弗能詳敘。寄上之照片,其多人合攝之一幀,一男客二女客皆常來我家之學生。靠邊之女係吳緝熙之女兒,名安貞,伯翁當猶憶之,昔年在大石作,彼尚為丱角小女孩,今為大學畢業生矣(外文係)。弟家諸人均尚健好,唯三官太瘦弱耳。
祥麟在重慶曆遇大危,辦事處尚無恙,然此後正未可知。弟意可令其改住他所,勿再居危境。其人殊謹慎奉公,上海方麵苟無授意,彼終將死守。樂山命運如何亦難知,一般人均惴惴。昌群、欣安等皆勸弟搬場,住往比較偏僻處所。然房子難找,急切不易得,且盡人事托人“找找看”而已。
馬先生近作一詩,很好,錄與諸公一觀,題為《曠怡亭口占》。曠怡亭者,烏尤寺爾雅台旁之亭也,書院以為講習之所。詩曰:“流轉知何世,江山尚此亭。登臨皆曠士,喪亂有遺經。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長空送鳥印,留幻與人靈。”前六句子其胸襟、學養及最近之事業均關合而得其當,表現之佳,音節之響,無愧古人。昌群兄有一詩和馬先生,其中“娓娓清言承杖履,昏昏燈火話平生”二句,身份交情俱切,而餘味不盡,亦佳。弟詩請馬先生指教,彼最讚“情超哀樂三杯足,心有陰晴萬象殊”二句,謂是名句。《書巢記》竟未續成,請伯翁再俟之。
所寄物尚無消息。今日生命且決於炸彈,衣物之到否不足言矣。匆此達情,且容緩日以長信贖其愆。即請道安。弟鈞上六月十五日午後一時
第十三號〔六月十九日〕
伯、村、調三翁賜鑒:
來書詳敘四日上海盛況,令數千裏外之人宛同身曆,欣感之至。數日未見報紙,不知外事如何。天津問題與上海有連,若解決不當,諸翁在孤島將益無聊,深為懸念。
弟於三星期後即放暑假,峨嵋之遊或且為擔心空襲所阻。搬場則房子難找,且搬在城外,亦複五十步與百步,無大用處。思此長長之暑假,伏居小才如舟之一室中,亦至難耐。伯翁囑作之《書巢記》及壽伯翁五十詩,自必作成,決不拖延。此外想作二三短篇與《中學生》。
祥麟臨危不餒,自是可佩。唯西三街太近鬧市,而辦事處與外間接洽不須定設於鬧市,若能移至清曠之地方,避難較易,而事仍可辦。此弟一人之私意,所以有前書之言。
有友人托問,魯翁全集普及本現尚能以預約價買到否?如其可能,願外加由滬寄渝之寄費購買一部。敬請調翁代為打聽,下次信中示複。
墨林有致碩丈一箋,致聖南四箋,請伯翁便中交與。碩丈在滬任課,意興佳否?弟深恐其旅居不安,飲食不便,兼以校務紛紜,而複感不快。
江水大漲,下遊來之輪船已可直泊城門口,來者遂湧至。本地人均往鄉下疏散,外來人正補其缺,與各地情形一樣。物產不夠消費,物價遂飛漲。我們住過重慶,初到此間,覺色色便宜,今殊無此感矣。餘俟續陳,即請撰安,並頌譚福。弟鈞上六月十九日午後
丏翁:
七日手書於十六夜接到,以欲知上海四日之宴,盛況何似,全家搶著看。諸親友高興如此,深可感激。翁竟大醉,足見喜逾於常,尤所私慰。特醉後往往累日不舒,今已完全康複否,遙念無已。四絕句為翁年來僅有之作,從頭曆敘,終以戒勉,極有法度,似無所謂“格調生硬”之嫌。昨日星期,暫置作文本不改,奉和雅作,別紙錄呈,敬乞教正。第二第三首自謂是老實話,翁或將笑而頷之。宴客所費既無多,尊命謂不須對分,敢不遵從。
至善之《峨嵋遊記》已由滿子謄清,今附上。嚕一點,但沒有俗套,就同口述一樣,看了也可以知其大概了。
複性書院尚未籌備完畢,而賀昌群兄已有厭倦之意,原因是意識到底與馬翁不一致。昌群兄讚同熊十力之意見,以為書院中不妨眾說並陳,由學者擇善而從,多方吸收,並謂宜為學者謀出路,令習用世之術。而馬翁不以為然,謂書院所修習為本體之學,體深則用自至,外此以求,皆小道也。近來他們二位談話已不如在泰和、宜山時之融洽。馬翁似頗不喜熊十力來,而事實上又不得不延熊來,將來兩賢相厄,亦未可知。弟固早言馬先生於其他皆通達,唯於“此學”則拘執(理學家本質上是拘執的),今果然見於事實矣。
方欣安將參加西康考察團,動身即在月底。此行大約須半年,擬深入僻地。弟望而生羨,然並無專長,又乏濟勝之具,未能隨往。餘詳他箋。即請道安,並頌譚吉。弟鈞上六月十九日午後
第十四號〔七月六日〕
諸翁均鑒:
已二十日不接來信矣。弟處寄出十三號信後,迄今亦過兩周,今日無事,抽筆作書,藉伸遠念。
武大尚有一日之課,過此即考試放假。假期甚長,殊無打算以善遣之。頗思作文數篇,以應各處之需。然意思尚不知在何處,成篇與否,絕難自必。峨嵋之遊,果往否亦未定。頗聞其地有要人要部就相當寺院居之,禁遊人涉足。又聞路上間或有暴客,雖不害命,衣物被掠亦夠狼狽。以是尚躊躇。
戰事曆兩周年矣,明日為紀念日,又是禁賣豬肉,捐募獻金,一如往歲。對方亦作紀念,其道為空襲,聞昨日重慶被襲四次,未知確否。今明數日間,殆將賡續而至。弟處則唯昨夜二時聞警一回而已。聽牆外足聲雜遝,皆出城躲避者。我們未起床,靜聽解除警報而複入睡。今晨到校,則學生少大半,在座者亦睡意惺忪,遂不複講說,令他們回齋再睡。此間殆將真個輪到一二次,然不知究在何日也。
此次附去善、滿雙影一幀,呈洗翁。此幀本當與前之大批一同寄出,適有幾個學生來,嘻嘻哈哈搶看照片,將此幀夾入《十八家詩鈔》,後即封發,雖經檢點,竟未覺察,前星期翻《十八家詩鈔》始檢得之。
《書巢記》已作成,繕寫寄上。伯翁試觀之,曆敘兄藏書之經過,尚得要否?文字方麵如有未妥處,乞不客氣指示,當遵照修改。
前和丏翁四絕,第三首有一字須更正,“應”字改作“倘”字。“應”字本亦期願語氣,而不及“倘”字之醒,且不及“倘”字之響,故改之。滿子索寫此四首,與丏翁詩合裱一幅,將懸於其室內雲。
楊廉槍斃,聞之大快。殺一儆百,吏治或可有清明之望。聞前組四川省政府時,教廳已定郭有守,而蔣忽下手諭任楊,遂任楊。今斃楊亦蔣意,殆以特拔之人而貪汙如此,不與痛懲,將無能發號施令也。楊之罪款為皖任內事,若不任川教廳,即有人攻訐,未必致殺身。小人得位,想必沾沾自喜,而不知大戚伏於此矣。
邇來樂山霍亂流行,日有死亡。成都報過甚其辭,至謂棺材全已賣完。武大有一閩籍學生,病不一日而死。防疫注射水所存不多,鹽水亦難得。最近校中從重慶買來大批,供學生及有關係人注射。我們以不耐與許多人爭先後,從成都購得一瓶,自往醫院,納費請醫生注射。唯家母不肯注射,未往。所防為霍亂與傷寒二病,須注射三次,今注第一次。想起傷寒,不寒而栗。去秋小墨之病,曆時月餘,此月餘之生活,大家均莫自知如何過過來的。
方欣安已於前日動身,偕西康考察團西征。考察後或將就事於湖南大學,未必回武大。
昌群兄已與馬先生分開,聲明不再參與書院事。其分開不足怪,而當時忽然發興,辭浙大而來此,則可異也。
前次夏師母買來之線襪,我們還都沒有穿,所穿皆屢經補綴者,綴上之布既破,則拆去再補。用具幾乎不買,一熱水瓶十餘元,一搪瓷麵盆三四元,隻好以不買為抵抗。
雲彬來信,似漸厭倦於政界,欲得一教師位置。祖璋則放暑假後尚須回其故鄉。他們均望丏翁作文,《文章偶談》一類文字頗可續作,翁有興乎?餘俟後陳。即請夏安。弟鈞上七月六日下午二時
第十五號〔七月十五日〕
伯翁:
十一號手書接到已多日。壽兄詩已完篇,別紙錄呈,毫無祝壽之意,唯敘兄與弟之交情而已。兄讀之,回溯曩遊,或饒興味。詩實在作不好,其故在讀書太少,詩才太薄,無可如何也。
碩丈殆已回蘇,下學期想可蟬聯。聖南姻事,我們盼其早日成就。然嫁了出去,老人益孤單矣。
善、滿照片已去添印,下次寄信當可附贈濬華小姐。茲附去保安剃刀包封一張,乞於便中照樣代購一片於信中附來。胡子越來越濃,每三四天非刮一次不可,購得一片,殆可用一年也。洗翁信中提起兄已留胡子,殊稀疏,將來略成規模時,可否攝一小影寄下,以慰相思。
村公:
手書並和知堂詩並誦悉。知堂原作,公與沈尹默之和作,皆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玩味數過,佳趣不盡。茲作成奉和題弘一法師照片二絕,殊為淺薄,不值一笑。
祥麟兄近有信來,五日之轟炸,彼又昏去數十分鍾,而勇氣不改,謂仍當留原處營業。我們早早遷避他方者,對之有愧色矣。
洗翁:
久不睹翁手書,今見記敘四日婚宴之書,為之大喜。翁筆生動鬆靈,富於幽默味(非一般人誤解之幽默)。記得去年曾戲言,請翁口述數十年來經曆,鈞為記之。其實翁自書之尤為親切有味。島居煩悶,盍每日抽些時間為此工作乎。翁之經曆皆不平凡,青年人讀之,有真實受用處。故此工作非徒自遣,亦複利人。翁有意耶?
巴蜀學校已決定遷往西充,王主席之家鄉也。雖雲遷移,實等於另起爐灶,勖成、伯才頗勞苦矣。觀音岩義林醫院後落過炸彈,與巴蜀至近。中一路兩旁毀損甚多。我們若重遊重慶,殆將不識路徑矣。
調孚兄:
此次伯翁信中提起兄患微恙,諒即就痊,不勝遠念。予同、振鐸、劍三諸位想常遇見,他們興致何似?最近武大又有延請予同之意,後以攜家遠行,所費不貲,彙兌又已不通(聞現在不得彙一文至上海),事實上有困難,遂不複徒勞函電。開明近有何種新書出版?商務仍日出一書,而徒見其目,無從購得,猶如畫餅而已。
丏翁:
此次上海信到,乃得翁書兩通,欣逾尋常。南屏招邀,翁已允之,最是可慰。閑居易多愁思,有事牽縈,心有所注,銷愁良術也。唯入校教課,必不可過存奢望,一學期計算成績,每不如預期之佳。而無適當之文篇為教材,亦複頗易引起不快。我們固標榜國文教學注重在形式方麵,但實際上形式與內容不可分離。曆來文章之內容,皆我們今日思想意念之來源,我們自問思想意念未必全然要得,總希望下一代人能超過我們幾步,若懸此標準以求文篇,則殊難其選矣。弟已接了武大續聘二年的約書,本不敢靦顏為大學教師,今因緣湊合,看情勢還將做下去,為騙局中之一員,奈何!
翁雲近來身體不好,是否仍為前此手指酸麻之象?減酒而不戒酒,自最圓通,興來則飲,飲當益身,無興不飲,亦無所苦也。
我們每聞警報,例不出門走避。友朋中頗有來相勸者,謂如此總不是道理。昌群兄所居山下,有其房東之小屋三間,可以出租。前日曾往看之。前臨田野,背倚山腳,有蠻洞一個,可以避警。屋是瓦蓋,牆壁則用篾片,外塗泥土。加鋪地板,將牆壁塗飾一過,勉強可居。因托昌群兄代問,如能以二百元修理費代一年之租金,即當成交。現尚未得複。如能成交,修理完畢後即遷往。其處離城五裏,鄰居唯小山上昌群兄及其房東兩家耳。屋四周並籬笆而無之,但昌群兄堅言決不妨事。住其處購物到校均不方便。所貪者一個蠻洞,又與小墨學校及二官、三官將投考之學校接近耳。(除小墨外,均可走讀)我們現在的寓所,布置已楚楚,又甚陰涼,真舍不得去之。
題弘一法師照片之《人月圓》已脫稿否?頗盼示之。餘後陳。即頌諸翁安吉。弟鈞上七月十五日午前
第十六號〔八月六日〕
伯翁:
惠寄十三號信前夕讀悉。此次諸公信中俱言滬上生活困難情形,遙念支撐非易,悵然無已。承賜近影,肥滿如孔院長,髭胡不濃,頗見清朗,亦增儀表之美。案頭植立,無殊晨夕晤對矣。刀片已代購,快速之至。青石小屋,返居既遙遙無期,坍牆固不必鄭重修理。圍些籬笆,或即用碎磚堆一段亂磚牆,亦可矣。
村公:
來書甚長,詳示一切,讀之欣慰。知堂失節,聞之歎惋。院長不比一個算學教師物理教師,平日集會,總得向學生說幾句話,不知彼將何辭以語學生也。若亦如汪某之忽然反過來,站到那方麵去,則其臉必紅到頸根矣。弟言節操,亦隻是茫然之直感,無深微之意思。尚不曾為《中學生》作文,擬即就此點作一篇,說得透不透,尚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