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3)

上海市麵,因美國之廢約及張伯倫之鄭重聲明決不變更政策,或者會安定下來。物價當可回縮,但未必能縮至平時一樣。

鐸兄有興辦《文學月報》,弟以為大可不辦。有了一種刊物,必然勉強作文,徒耗心力物力,有何意思。弟思大家果有所見有所感,不妨埋頭寫作,到相當時候,大家湊起來出一不定期刊,則必較為精彩。恐鐸兄未必讚成。

調孚兄:

知尊恙已愈,良慰。《中學生》弟無文字,卻拉了幾篇武大學生之作。暑假期中,必勉力寫些寄去。魯翁集既不易寄,自可不買。囑書和丏翁詩,緣此間無宣紙,且俟覓得後書寄。或者可向馬先生或昌群兄處乞得一小方。

洗翁:

來書提及“再到四川”,不知何日可以兌現,頗深盼望。山公現在何處?各處來信俱未提到,豈已回上海耶?

峨嵋仍可以去,封鎖之說不確,但牽於他事,未能即往。或者將延至秋中。十日後將往成都,有十日勾留。成都市麵因避空襲而異常蕭條,想無佳趣。唯擬一遊青城山耳。

丏翁:

手書欣誦悉,略嫌其簡短。教席家館,雙方應付,亦已忙碌。若學生聽話,程度有進,必能使翁心喜。夏師母壽辰,於翁寥寥數語之敘述中,情景宛然。祝其長保健康,彌多愉悅。

弟已與城外房東約定,房東已在著手修理。破屋三間,修理之後,或亦有白馬湖尊居之風味。前臨田野,可望對江(岷江)諸山。後窗麵石壁,有“蠻洞”,藤蔓遍綴,尤有幽致。圍以竹籬,自竹籬至屋基有七八尺寬,可種些芭蕉楊柳,到明春亦綠滿庭前矣。至於購物到校之不便,亦隻得忍受之。二官、三官若均考取城外之學校,則可以走讀,頗為便利。

弟之往成都,蓋應中學教師暑期講習會之招。此會由教廳主辦,川大教員為基本講師,武大亦派一部分教員去幫忙,弟辭了數次不獲,為武大麵子計,隻得一往。幸教廳將派小汽車來接,行程無甚困難。該會國文科主任為川大文學院長向君,六十餘之老先生。弟之淺易意見,或不值他們一笑。也隻好不去管它。成都常聞警報,夜眠時或須起床躲避,亦可厭也。餘容後陳。即請諸翁近安。弟鈞上八月六日上午

第十七號〔八月十六日〕

諸翁公鑒:

此信書於成都,為省事起見仍依嘉滬原序列號。昨日訪馮月樵君,無意中遇見雪舟兄,相見歡甚,握手幾於不釋。暢談別後情形,彼此均佳健,欣快之至。於我之必克,非感情上之願望,乃事理上之必然,人同此心,尤為可喜。午刻,承王畹香君招宴,此君誠摯直爽,大可為友。訪程受百君不遇,其寓曰禦河街,垂楊映水,兩岸人家均有綠樹出牆頭。受伯寓中,竹樹掩映,如在園林。成都最宜居家,有北平風味,可愛之至。被炸區域,現皆一片瓦礫,死傷之慘,猶可想見。然人皆有恨而無怨,則眾口同聲,認為事實。此亦最可珍重之點,堪為諸翁告者也。

弟之講演,須於後日開始,下星期二(廿二日)方畢,至早以廿三日返嘉。上星期六往灌縣。星期日訪秦李冰廟(俗名二王廟),觀都江堰。水利工程如此,且成於古代,大足矜誇。灌縣農田豐美,似遠勝江浙。今年又大熟,望之喜極欲涕。經過“索橋”,架岷江之上,全以竹索為之。上鋪木板,行其上顛蕩而有節奏,甚感興趣。此橋聞創於前清一老書生,規模初具,自有未周妥處,曾斷過一次,溺死行人,縣官即拘此老書生殺頭。老書生之妻踵成其誌,再加改良,遂為民利。發明家不被紀念而遭慘禍,可為慨歎。是日入青城山,宿於常道觀。此山有“天下幽”之稱,確然幽極。得詩二首,錄供諸翁一粲。第二首學黃山穀,多用拗句,或不免畫虎不成之譏。

返嘉定後,擬與墨林往遊峨嵋,作七八日之計劃。然果往與否未可必。在此地聞說,頡剛已應齊魯大學之聘,將於下月初飛航來蓉。他或者要到嘉定一遊,又可遇見一回。昨又曾遇孫俍工,在軍校任校官,肥胖尤昔。山公將自昆明來蓉,如得票期早,徑飛而來,亦可得一良晤。

看報紙知上海生活依然昂貴,不知能於最近期內降下一些否,深為諸公懸念。

弟成都寓處曰華西壩,華西大學所在也。占地極廣,如吾蘇之天賜莊。洋樓密樹,似頗舒適,而臭蟲作祟,夜不得安眠,大是苦事。同來者皆先去演講,弟一人無聊,今日又入城訪雪舟兄,共遊少城公園。見雪舟兄寫信,因附此一信。回嘉定時必有諸翁之信先在案頭矣。

已盡兩紙,餘容再談。即頌諸府安吉。弟鈞上八月十六日午後五時

第十八號〔八月二十日〕

諸翁公鑒:

昨日敵人狂炸樂山,諸翁今日見報,必然大驚。今敢告慰,弟家老幼破後門逃出,火已及於前間,在機槍掃射下趨至江濱,雇舟至昌群兄家作難民。身體皆安好,精神亦不異常。所有衣物器用書籍悉付一炬。樂山城內已炸去三分之二,死傷甚眾。武大尚無恙,死同學十餘人。弟昨日下午四時在成都聞信,即大不安,念我家向持不逃主義,必然凶多吉少,若歸去而成孑然一身,將何以為生。一夜無眠,如在迷夢中。今日請郭廳長送我們回家,以三百七十元雇一汽車,疾馳而歸。知人身均安,感極而涕,天已太厚我矣。此後得另起爐灶,前次請彙一些錢來,務乞照辦。紅蕉處乞立刻將此信送去一看,心緒麻亂,不另作書矣。本欲打電報,而電報不通,隻得寄信。較場壩逃出之人甚少,三四人相抱而燒死者比比皆是,我家真是萬幸。餘且再談,重新來過就是了。祝諸府安吉。弟鈞上八月二十日下午四時以後惠信請寄武大。

第十九號〔八月二十日〕

缺失。八月廿四日日記雲:“今日寄上海信,編第十九號,即將二十日之日記充之,俾上海親友知我家逃出之詳情。”

第二十號〔九月十六日〕

伯翁:

近來航空信又慢了,在路上要十多天。弟寄了上月二十日一信,廿四日一信,以為你們早收到了,故接到了電報(開明電廿九日到,紅蕉電三十日到)未打回電。誰知第一信一號才到,把大家急得慌了。昨天接到滬嘉十四號信,見所敘為我們著急的情形,真是有逾骨肉,讀之感泣。我們這裏等你們的信也很心焦,每班郵航機到,總是望一個空,以為一定中途遺失了,誰知也是郵遞遲緩作怪。現在大家接了信,雙方都安心了。

炸後二十幾天以來,我們忙的是買布,裁衣服,買家用東西。布已買了一百五十元以上,而計算下來,還是不夠分配。大家做單的夾的長袍短襖褲子,就得二三十件。棉絮及被褥尚未買,而天氣已轉涼了。縫綴是自己動手,母親、墨林,竟日紉綴不輟,弟亦“客串”,間或縫幾針。買東西有三四個同學幫忙。我家原來用的女工,因其人逃出時隻顧自己,一點不幫忙,又不便讓她多吃昌群家的飯,於二十日那一天叫她走了。於是掃地洗衣倒馬桶都得自己來。前天昌群家搬到烏尤山去住了(為的是他有五個孩子,逃警報時他夫人一個人實在難以照顧,隻得搬去同住),於是我們又得自己做飯。弟出去買過兩回菜,夫妻兩個,你提我負,雖然吃力,卻又別是一趣。今天才用到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可以幫一些勞役,然洗衣倒桶仍得由自己來。

我們的新屋已在修理,即日可完工。共為三間,各分為兩,得小臥室四間,客堂一間,書房一間。舊料為柱子、椽子及瓦,其代替磚頭之篾片是新的,承塵和地板也是新的。待牆上及承塵塗上石灰(四川之石灰比下江者白而堅),與新修房子無二。另有廚房及用人住所合一大間,是全新的。房子朝東,前麵有長約丈許之一塊空地,四周以竹籬圍之。籬外為菜圃,圃外一水,曰竹公溪。循溪左行一二十步,即聞流水聲。屋後即小山,上有雜樹,有藤蔓,自書房外窺,石壁上綠色濃淡相間,可稱幽居。又有一蠻洞,若聞警報,猶不須躲避,俟聞飛機聲,從容入洞,尚綽有餘裕。弟善忘,過往之事不大去想它,對於未來往往作美好之憧憬。今見此屋,又覺其可愛,以為得以安居矣。今雖入秋,在此猶彌望皆綠,及於來春,庭前開些花朵,更足樂矣。

樂山炸後,所餘僅住宅區二分之一。今又奉令盡量疏散,日來遷移者紛紛,似乎非成一個空城不止。武大尚無辦法,不遷不妥,遷又無處可遷。何日開課未可知。本星期一瀘州又大炸,損失聞不下於樂山。近來敵人以四川各地為訓練空軍之實習場所,白天空襲,夜間空襲,低空投彈,高空投彈,種種項目都是他們的練習。於是我們遭殃了。

二官已考取高中,很不容易考取的,居然取了。現已到校上課。該校執一不變,不能通融走讀,我家正缺鋪蓋,而不得不勉強弄一副鋪蓋。弟寫了一封信給校長,罵了一頓,出出氣而已。三官也考取初中,走讀,也上課了。小墨後天也開學了。他們三個距離新寓都近,聞警時均可以回來躲避。小墨暫擬走讀,也為的鋪蓋問題。

以下回複來信提及的話。祥麟處彙來之三百元尚無消息,大約不久就會來的。被炸以後,武大致送助濟費二百元。而買此買彼,已用了將近五百元了。曾往成都買一些手頭必備的書,大約又得用二百元。弟向不上賬,隻覺整數的錢放在袋裏,沒多久就用完而已。物價之貴,不必細說,你們可以料想得之。

青石弄的房子麻煩迭至,真悔多此一舉。兄與紅蕉所商辦法很好,且看張君去後如何再說。其實被占不被占,於我們都一樣,既不能回去,就讓朱姓住住也好。

清華、漢華、士敭的信都看了,他們這樣牽記我們,感不勝言。

惠信仍寄武大。

洗翁、調孚兄:

承勉勵慰藉,心感之極。弟向不悲觀,今雖遭災,仍與以前無異,堪以告慰。近況已詳前文,不重書。乞以告振鐸、予同及關心於弟之諸老友,並代謝他們的好意。

弟鈞上九月十六日上午十時半

此信乞轉與紅蕉一觀。

丏翁:

手書敬悉。夏師母為我們憂急至此,真使我們不安。翁將往上課,不知上課後意興何如,頗願聞知。馬湛翁已移居烏尤寺,當被炸時甚危險,一邊是炸彈,又一邊是燒夷彈,而居然於夾縫中得全,大是幸事。熊十力先生則為瓦片所擊,受微傷。孟實之居本在城外,故無恙。弟重新置辦一切,有了祥麟處之三百元,已可敷衍。學校中按月可拿薪水。若更有所需,當向成都、重慶支取,翁處不必再行寄下。今日之世,當要錢用時,袋裏摸得出來,即是富翁。若據此義,弟猶是富翁也。

今欲奉告滿子之病,但並非重病,乞勿憂慮,尤其是夏師母,請不要念念不置,致損眠食。滿子婚後,行經一次,繼之停經者二月。上月初旬忽見紅,往醫院求診。醫生囑令安睡,不必服藥。睡了幾日漸止。而十九日惶恐之外再加奔跑,疾又作。曾請校醫周君、本地西醫樂君診治,皆言不似懷胎而為婦人病。再往醫院請檢查,亦言不像有孕。又請武大同事蕭君(數學係教授,業餘研究中醫,頗著聲譽)按脈,亦言脈象與孕婦不同。今服蕭君之藥已將十帖,精神似好一點,而淋漓仍不能盡止。諸醫生均言決無危險,唯須徐徐調理,非旦夕可愈。今滿子睡的時候多,食物所進不多,服藥後或吐或否,所下已非鮮紅色,為黃色液體,殆是子宮病。人當然瘦了。亦曾想往成都去醫,但交通工具難求,公路車票難買,小汽車太貴,且無法至之,人力車及肩輿須走三天,均屬困難。因蕭君尤長於婦人病,擬請他一手看下去。我們對滿子與自己兒女無殊,必盡心竭力將護她,以迄於痊愈。翁與夏師母放心可也。明知說起了此事,必使翁等心裏又多一件事,但匿而不告亦不合情理,故敢書之以聞。文兄及龍兄夫婦無恙乎?均念。即頌譚吉。弟鈞上九月十六日午刻

附錄之一:

嘉滬通信《小記》

上海在孤島時期出版過一種不定期刊物,叫《文學集林》,調孚兄是編輯人之一。他曾經從我在樂山寫的信中摘錄一部分,在《文學集林》的第一第二兩集發表,當時頗受讀者歡迎,受歡迎的原因我已經在《渝滬通信》的題記中說過,這兒不再重複。調孚兄摘錄的隻是小一半,主要為了《文學集林》的篇幅不多,容納不下。他刪去的部分大多是無關宏旨的家常生活,還有一些是在上海當時的情況下不便公開發表的話。另外還有一些,分明出於他對我的愛護。舉例說吧,我在信中常常說到喝酒,他刪去了不少,想來是隻恐有人罵我頹唐;還有我對某幾位先生的評論,他也刪去了,想來是隻恐惹起是非。看他用心這樣深,工作這樣細,我永遠感激和懷念他——這一位可敬可愛的老朋友。現在已經隔了四十幾年,我信中說的種種都成了曆史陳跡,想來不至於引起什麼麻煩了吧,所以我把調孚兄刪去的絕大部分恢複了。恢複隻是為了“存真”,並不表明我那時的所思所感絕對正確;我自知是個偏激的人,話說過了頭是常有的事,說些錯話也在所難免。讀者如果跟當年在《文學集林》上發表的相核對,就能體會到調孚兄那時的苦心孤詣了。

1982年8月16日作。

刊次年《收獲》1期,署名葉聖陶。

附錄之二:

渝滬及嘉滬通信《題記》

一九三七年秋,日寇大舉來犯,餘全家離蘇而杭而漢而川,及寇敗降,居川已八載,於一九四六年春東下,重晤留滬諸親友。此期間作書敘客中所曆種種,大多投致伯翁,或一書而請諸人傳觀,或分致諸人而彙於一函,其數殆將二百通。近者伯翁病逝,七十年之交,頓然永別,傷感莫名。越二月,湜華忽來告,因整理其尊翁遺物,發見餘當年所寄書一疊,既排次而貼之於冊,今交餘覽之。嗚呼,此餘彼時辛苦艱難憂傷憤慨之自敘狀也!翻閱一過,重省所曆,感慨無涯矣。此一疊書始於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致丏翁者,終於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六日致伯、丏二翁者,初時不編號,到重慶後以渝滬編號,遷樂山後以嘉滬編號,按號核之,略有闕遺。致丏翁之明片發自漢口,時餘家屬暫居紹興之直樂泗。第二明片致伯翁者發自南昌,則迎家屬於南昌而不遇,故有愁苦語。末一書為嘉滬二十號,敘樂山被炸後餘家重建生活之狀,時滿子方患病,亦複慰慮參半。不知此外之書,伯翁何以未之保存,恨無從叩詢矣。自嘉滬編號始,迄於一九四三年六月一日自成都發書,其數滿百號,因作一詩附去。詩曰:

岷畔郵書今滿百,五年況味此泥鴻。

挑燈疾寫殘燒後,得句遙懷野望中。

直以諸君為骨肉,寧知來日幾萍蓬。

一書便作一相見,再托雙魚致百通。

此詩自謂說真話,當日相思不相見,一書到手,何異久別重逢乎。湜華囑為此冊題記,瑣瑣言之,數千言亦不能盡,故簡言之。他日於舊事有所稽考,還將借觀此冊也。

1976年3月31日作。

書付王湜華君。

蓉滬通信

一九四五年

存一〔八月十六日〕

諸兄均鑒:

終見日本之崩敗,雖非我力,究屬大欣。遙念公等,書此達意,暫代“聯杯”之賀。八年為別,思念難任,今交通尚阻,未可速賦東歸,而其期已屬必有。重逢之頃,必當暢談三日,痛飲三日。思此為之不寐。頗盼於見麵之前,獲讀賜書,能許之乎?深望之矣,敬請尊安。弟鈞頓首八月十六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