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譯《茶花女》，前數月頗盼一觀，今則目疾妨之，不敢存此想矣。叔湘先生論文置案頭，僅觀其三之一，覺其論敘精密，有如數學，一步步推演下去。足下之讀後記，不知如何說法，能以其大概書告否？
賤軀尚好，出遊雖稍疲，不致為困，知念附陳。即請秋安。十聖陶九月八日
之十八〔一九七九年一月〕
玄常兄惠鑒：
上月三十日書昨日接到，欣悉一切。劄記將印行，大駕將執教於人大，聞之皆深慰。絕句四首細誦數過，皆有韻味，惜心思閉塞，未能和作。
出院返寓已將三個月，雖脈搏體溫血壓飲食睡眠皆正常，而氣力仍大不如前。兼之聽視益衰退，閱覽書寫言談俱不方便，未免深感無聊。退一步思之，年老固當如是，借以自慰而已。
幸恕簡答，即請大安。葉聖陶一月四日
之十九〔一九七九年七月〕
玄常兄賜鑒：
昨接十九日書，又誦遊永樂宮詩，欣甚。
伯翁編《左傳》《史記》兩種讀本，皆有令讀者窺斑得全之意，而所作克成其意，實甚裨益讀者。我有此想而無實力，未能為文，足下以讀“左”隨筆交亦代，必有談及我之所想者，甚盼早日於《讀書》月刊上覽之矣。
永樂宮新修，觀尊詩大略可想。我邇來隻是困倦憊累，諸皆少興致，看書報不便，一手執書，一手執放大鏡，聽廣播乏味，側身而臥，少頃即入睡，真成老年人矣。偶爾有作，皆出勉強，字隻數百，往往累日不舒。最患者集中心思想些什麼，而文稿雖隻數百字，亦必須集中心思也。還有些人來問這個，打聽那個，甚怕麻煩，而不答又對不起人家。有些來信簡直像一場考試，那隻好不回答矣。
略書近況，足下可以想見大概。即請近安。葉聖陶啟七月廿五日
致史曉風、沈同豫
之一〔一九七二年二月〕
曉風同誌：
昨夕接除夜手書，讀之欣愉無量，不僅我個人，滿子、三午、永和皆歡然。久不通音信，一通而得此無上佳訊，何幸如之。
黨組織作出之評語，我比照往時所知於你者，揣度思之，認為頗確。兩個不夠，誠哉進步固無止境也。五條要求，以我妄度，當是奮鬥目標，此從“必須做到”知之。必須做到者，今尚未能做到或未能條條十足做到也。若謂必全都十足做到之人而後入黨，則“納新”亦大難矣。再者，所謂“做到”，恐亦並無止境，殆與真理探求之無止境同也。
對你之入黨，敬表由衷之祝賀。
身體壯健，精力充沛，亦是可賀。從前肺部有些弱，經此鍛煉，自必絕無所遺。甚盼得一張照片看看，可否在鳳陽照一張惠我？
承告人教社諸位調往邊疆工作者之名氏，正慰所望。他們去各地，想來皆是在文教方麵工作。退休者如王泗原、姚韻漪、周芬，還有其他，我皆先已知之。
同豫患關節病，治療效果如何？甚念。觀來信所敘，似同豫今在鳳陽，或者病患已見製止乎？
以下說我的情形。
我身體還可以。自從六七年從醫院歸來之後，從未再往醫院看過病。傷風感冒，隻是偶一患之。去年二三月間，由永和作陪，到寧蘇滬杭四處旅行，共曆廿六天，最後從上海航空而歸，爽快之極。平日出門看幾個老友，或逛市場公園，獨往獨來，乘車尚方便。在家則專事閱覽，向友人借書看，看得很雜，為數不少。不過看過即忘，記憶力越來越壞。聽力也大不好，聽人說話，往往纏誤。
至善尚在幹校。前些時回來探親，因看病，多住了一倍的日子，計共四十天。他的病在頸椎，間隙狹窄，壓迫神經，致右上肢肌肉骨節疼痛，右手三指麻木。醫院給兩個辦法，一是注射維生素B1和B12，一是“牽引”。牽引是所謂理療方法，把腦袋往上拉，使頸椎間的距離開些。一個療程二十次，當然不會見效，他也不願再請假，就回幹校去了，準備做個土裝置，自己搞牽引。領導叫他“量力而為”，勞動不要勉強。（他在看牛組，三個人管十幾條牛）他今年五十四，健康情況已經走下坡路了。
滿子患糖尿病，家務繁雜，這個病，那個病，心情也煩，雖然常吃中藥，沒有顯著效果。所謂這個病，那個病，除了她自己和至善外，四個孩子都有風濕病。三午和大奎是類風濕性關節炎。小沫也是關節炎，在髖骨部位，發起病來很厲害，一年總要發幾次。永和去年年底回來，到積水潭醫院檢查，也是髖骨部分關節炎。四個裏頭，他算是最輕的。事情哪有這樣巧的，四個孩子患同樣的病，而這種病據說不遺傳也不傳染的。
再說至誠。他們現在有創作組，六七個人集體創作。為了紀念“講話”發表三十周年，一定要在今年五月演出幾本自編的戲來。但是下農村，入工廠，去去來來，已有三四個月，至今還沒有寫成一個“劇本提綱”。我總說他們的思想還沒解放，被幾條創作方法的公式束縛住，加上顧慮重重，怕這怕那，所以徒勞無功。姚澄停演六年，最近又登台了，演阿慶嫂，據說領導和觀眾認為演得還不錯。不久就要到外地去演，春節就在外地過。
拉雜寫了這三張紙，如來信所說，“如同對麵晤談”。有空的話，不妨再來信，我是空得很，不怕寫信的。
祝你和同豫好。聖陶二月五日上午
之二〔一九七八年一月〕
曉風同誌惠鑒：
元旦承相訪，所請求蒙一口應諾，欣快何極。我性急，日內將零星想頭寫出，計得三紙，即以寄上。敢懇放在手旁，得暇則代為考慮，去其蕪而補其遺，組織成篇，俾具邏輯程序。完稿之後，尚希惠顧一次，共同商定。非至好如足下，固不敢以此事相煩也。接此書時請通一電話，俾得放心。即請近安。聖陶一月八日
之三〔一九八一年四月〕
曉風同誌惠鑒：
前遇同豫，言足下患感冒，甚相念，近已愈否？
今有一事奉懇，請觀下述。
我最怕填履曆表，而教部幹部局近又囑填履曆表，說是組織部需要，一式四份，四月底交卷。我翻查好久，翻得七一年填過的一張抄存紙，填得極簡，還說明時間已久，記憶難免有誤。現在重填，可以照抄此紙，再加上十年來的簡況就可以了。那些囉囉嗦嗦的項目，一律不填。我想請足下代我做這件討厭的事，因為足下的字寫得齊整，我寫不好。倘蒙惠允，我就把抄存紙和空白表格及近十年簡況送上。然後由我親筆簽個名，就可以送去了。惠複可交田根和帶回。即請近安。葉聖陶四月十五日
之四〔一九八一年六月〕
同豫同誌：
今年是楊賢江逝世五十周年，八月間要為他作紀念。我不能不作一篇文字，因而想找他的著作看看。人教社出過他一冊書，大家說是最早的馬克思主義的教育論著，想請您從圖書室或教育編輯室借出來交田根和帶來，用過之後即當送還。
我寫了一份啟事，表示不再為他人寫字，附一份請看看。我視力大衰退，寫這封信也寫得很不像樣。用心思也不行，還準備謝絕作文。我不得不承認，我究竟老了。祝好。葉聖陶六月十九晨附錄：敬致囑我寫字的同誌
多年以來，朋友們囑我寫張字，或者寫個書名刊物名，我總是一口應承，勉力寫就交去。到了近兩個月，我自信再不能寫毛筆字了，現在把情況說一說。
白天開了桌燈，戴上眼鏡，左手拿著放大鏡，用鋼筆或者圓珠筆寫字，還可以成個款式，不必重寫。寫毛筆字可不然。不拿放大鏡，落筆沒有數，往往寫出怪字來，譬如寫個田字，中間的一畫一直有時寫到了方框的外邊去。拿著放大鏡也不行，鏡要移動，筆要蘸墨，結果字跟字不貫氣了，大小也不勻稱了。說也慚愧，寫個書名至多不過十個八個字，一遍寫不好，再寫一遍，寫上幾十遍，竟沒有勉強可以滿意的。近兩個月問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心裏煩惱，身子疲累，深以為苦。
我不得不抱著甚深的歉意向囑我寫字的同誌陳訴：我實在不能寫毛筆字了，辜負雅意是出於不得已，倘蒙原諒，不勝感激。葉聖陶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五日
之五〔一九八二年三月〕
曉風同誌惠鑒：
頃接手書，承告校出三個錯字，甚為欣感。如許篇幅隻有三個錯字，且是您的專業目光所判定，足見《收獲》校對能力之不錯。經手者為巴金之女小林，未知校對工作是否由小林任之也。
前囑我撰文談處罰學生，我想了幾次，覺得很難開個頭。直說如今還有種種惡習，似乎不好。如果不如此開頭，又如何談到不該以侮辱的辦法處罰學生呢？請另外提幾個項目，容我想想，如有可說，即當動筆。
近日常覺困倦，或許是氣候轉變之故。即問刻安。葉聖陶三月三日上午
之六〔一九八三年三月〕
曉風同誌如晤：
職教社送來您代他們擬訂的學程稿子，非常之好，沒有深切體會寫不成這樣的稿子。這樣規劃，就跟以前的“語文學習講座”完全不同，而是專業訓練的規劃了。我想這樣辦的時候講師很難找，泛泛地談論語文教學的人是不勝任當講師的。
聖陶三月六日下午
之七〔一九八三年三月〕
曉風同誌惠鑒：
複書接讀，以等待他人把尊撰悼詞念給我聽，延至今天始能作複。
這篇悼詞的確好。大家感動，大家讚許，一可見是真金人人能識得，二可見對於濫調的悼詞大家早已厭煩，不過不便說出口罷了。一般悼詞是履曆加套語（濫調），我聽一回起一回惡感，好在近來聽不清了。他人未必起惡感，可是決不會讚賞，受感動。您這一篇所以好，我想一想，其實就在於能夠實踐作文應當遵照的規矩。1．就寫馬同誌的思想言行，依具體材料來說，而不堆砌什麼形容詞形容語。2．認準悼詞是與會同誌共通的心情的宣泄，因此，寫的全是共感的材料。而一般悼詞幾乎完全談不到這一點。3．他人作悼詞有先作調研的嗎？我料想大概很少有。家屬所爭的也無非評價盡量高，一輩子“忠於”，天生的“馬列”。你的調研抓住了馬同誌的真實，大家覺得這確是馬同誌，所以感動了。
我說您大有長進，不僅在寫作方麵，別的方麵沒有長進，寫作是不會長進的。寫了兩張，相當吃力了，還有別的話，緩日再寫吧。
附去一封雙掛號的告狀信，請轉交來信來訪組。已經由至善複投書人一信，說來信轉交於教育部了。即請刻安。葉聖陶三月十一日上午
之八〔一九八三年六月〕
曉風同誌惠鑒：
上周王艮老來，告文書專修班開學情形，談及足下所講之大略，雲甚受學員歡迎，聞之心喜。今擬奉懇一事，書於後。
徐盈擔任政協所出報紙之編輯，他要我寫一篇有關文書專修班之稿子，我義不容辭，答應作數百字至多千字交與。可是我心思不能集中，至善又忙亂得厲害，因而想請足下代為起草。我料知必蒙惠允，今略書零星意見於下：
1．辦好文書不等於做好工作，但是從極大的國家大事以至各機關各組織的工作都靠文書來傳遞和交流，故文書必須認真辦，乃有做好工作之可能。
2．領導人講話或發言，現在號召要自己起草，不要依靠秘書。這種領導人的文書工作尤關重要。請考慮能否插幾句，請領導人留意。
3．寫文書一要透徹了解；二要有所決斷；三要說得按順序，有條理；四要說得不囉嗦，不缺漏；五要顧到對方，務使對方照書麵理解，不生誤會。
4．以上幾層好像不像報上的報道，請足下斟酌，盡可以全不提及，萬勿勉強湊合。
5．開學那天學員如饑如渴的情形，足下必然有所感知。這方麵寫一段也是好的。
6．起孟和仲仁的話，不妨取其精者記錄幾句。
事不急，足下稿起好之後，容我看過酌改，即令至誠繕抄交於徐盈。
明天起政協即開會。我不去住招待所，也不天天去參加分組討論。餘不多敘，即請近安。聖陶六月二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