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理病逝,舉國同悲。我家老小連日傷慘無歡,其情甚難描敘,我作成律詩一首,錄之於此:“無役不身先,向辰磐石堅。般般當代史,燁燁六旬年。悲溢神州限,功垂天地間。鞠躬諸葛語,千古幾人然。”
上月三十日,老友王伯翁以肺炎病逝。我與締交將七十年,遽而永別,亦複深悵。以故寢不得安者幾及兩周,恢複平靜,尚須時日。今日先作此簡短之書,緩日再長談。即請大安。聖陶上一月十二日上午
之二十九〔一九七七年六月〕
祖璋吾兄惠鑒:
上午接來書,獲知閩省大略情形。仙人球品目一份已交與至善。日本之名不表示實物之特征,亦猶如我國之為牡丹月季菊花取名。從上海向人家索得兩球,亦承告以其名,同為日本人所題也。
此次南行,以五月三日啟程,本月二日返京,恰為一個月。三人到寧,至誠加入,在寧遊觀而外,又至無錫、蘇州、江陰三地。滿子、兀真二人則來往江陰而到上海訪親戚,滿子會晤其大嫂,兀真則看望其二姊。遊罷歸來,居然皆不太疲勞,傷風感冒也未犯,堪以為慰。
所到數地,除照例觀覽名勝外,無錫、江陰且曾參觀先進社隊,農村新貌最為可欣。簡要言之,無非以糧為綱,而兼治工業及林牧副漁,以其贏利為發展農業之資金,故能畝產超過三綱,全體社員入於共同富裕之境。各社隊牆上鹹懸三幅圖,過去,現在,八五年。觀現在之圖,已與過去全異,散村小落,土堆墳墓,曲港彎路,坡地凹地,已不複存在。更觀八五年之圖,則田塊更大,皆成等麵積之長方塊,車道河流,其直如矢,兩旁樹木成蔭,各種公共建築益多。此誠大可欣羨者也。
青年出版社近方趕速出書,有紀念毛周朱諸位之書,有敘華主席之書,又有多種長篇小說。至善之工作為就校樣潤色,使其語言文字不至太不像樣。以其已為校樣,隻能少改,非改不可者乃改。彼常在家中為此,取其寂靜不分心。
匆匆奉複,餘俟續敘。即請近安。聖陶上六月七日午後
之三十〔一九七八年四月〕
祖璋兄惠鑒:
上月卅日手書早讀,雜事稍多,延至今日作報,為歉。承告沙鍋居係乾隆年間所設,甚有味,想姚君當是未經查考,以意為之。俟遇見時,當告彼,請考慮要否改動。
至誠來此,下筆頗不順利,其戲共六場,今僅成一場而已。至善看各類書稿則頗多,不僅寓目,且須動筆修訂,自晨迄晚,略無休息之時。如此情形恐亦非佳事,總須多幾位接班人才是辦法。
我近來稍忙,則以學校抓功課,學生語文程度普遍不好,教師著急,遂來問詢或邀去作講。教師之意頗殷切,而以為聽講數語即可起作用,實為誤解。講過又須修改記錄稿,則較先自寫稿更難。我覺此事不能常幹,將決意回絕之。
下月政協方麵發起出外參觀,大約上中旬啟程,我與至善皆擬參加,藉此稍得鬆散,休息三周。目的地為四川福建二省,蓋皆重災區而恢複較快較好者。我們已說定往四川。猶憶六五年與兄同往四川,距今已十數年矣。
今年五一節不複舉行園遊會,大為省事。雜敘近況,藉寄相思,言之不盡。即請大安。聖陶書四月廿九日
致陳次園
之一〔一九七四年二月〕
次園先生賜鑒:
前此湜華兄轉到尊貺詩稿,誦之感愧交並,致稽作報。我固未敢謂明於自知,而己之輕重長短,自信略能權度。如大作所雲,其詩果我詩耶,其人果我身耶,雖欲勉承,如名實不副何!以是躊躇,未能作詩答和,敢希原恕。雅愛殷切,銘之不忘。即請著安。葉聖陶啟二月十二日
之二〔一九七四年八月〕
次園先生:
惠書到已數日。新詞兩首甚佩。若此之詞,我無能為役,而其體實為正宗。我作淺露質直,蓋外道也。近日作《洞仙歌》一首,抄以奉呈,意同中學生交換看作業。叔湘先生之長女,幼年嚐敘輾轉避寇之經曆,連載於我所編之《開明少年》。方以其輯集本交我,囑為題語,爰有此作。稿書於別紙,希指正。
手顫之疾想必就醫療治,深念。祝迅即康複。聖陶上八月廿七日下午
之三〔一九七四年十一月〕
次園先生惠鑒:
頃接賜書並重寫前貺之詞及集陶二首,喜不可支。觀書法之佳,隨生二想。一則手疾好轉,此可證。二則如是之品,乃可謂寫字,不練而拙劣如我,何敢複言寫字乎。凡足下寄下之件,皆粘於一道令紙訂成之大本中,他友所寄同在此冊,時一展觀,亦上娛也。
平翁所過錄之鄭評《片玉詞》,近日假來鈔之(有時須用放大鏡),已抄十之二三。緣足下見告,乃有此役,不可不陳聞也。簡複不一。即請著安。葉聖陶上十一月十二日午前
之四〔一九七四年十一月〕
次園先生惠鑒:
《片玉詞》已抄畢,緣僅取有鄭批者抄之,故為事較易。承假以手錄本,得便頗多,平翁之細字實不易辨認。尊抄已於今日掛號寄還,想可與此書同時投到。校出極少數錯字,擅書於其行之旁側,幸諒之。
讀《片玉詞》猶是四十年前事。此番重讀,得一總印象。清真用傷離怨別之濫調,可謂集其大成。而寫景言情之有獨創,能入微,亦遠超他家。運用前人之作,往往能化而勝之。足下以為何如?即請近安。葉聖陶上十一月廿三夜
之五〔一九七四年十一月〕
次園先生惠鑒:
廿五日手教,今日上午接讀。先說一聲,足下書法越來越好,展此兩箋,觀之通體舒適,愛不忍釋。
嚐與平翁言,寫信縱長,言之不盡,最好對麵閑聊。頗想約定一日,共坐三四小時,漫談詩詞之類。俟與平翁商妥,希足下參加。特不知上班時間能否缺席。
來示言及吟誦。我第聞平翁唱曲,而未聞其吟詩誦詞。晤對之時,無妨請為我人吟誦數首。至於我,則言之可笑,但知念律詩遇平聲曳長其聲而已。幼時從老師如是念,一直未有改進,單調殊甚。而今之廣播員演員誦詩,其單調更甚,每誦七言詩,必於第四字作頓,句句一律,聽之乏味。從前人念八股文,據雲頗有善者,惜未嚐一聞之。
唐蔚芝先生號為善讀古文,灌有唱片,嚐欲購之而未得。友人朱東潤曩為南洋公學學生,親承唐先生教,抗戰期間與共事於樂山,某日來我寓,因請為我效唐先生之讀。東潤乃為讀《五代史?伶官傳敘》。當時覺其不錯,大致為善用其抑揚頓挫,以表達對全文之領會與欣賞而已。嚐思既謂之吟誦,即與有譜之歌唱殊科,盡容許個人自由。領會與欣賞彼此不盡同,則同誦一文一詩一詞,其抑揚頓挫亦將互異。此唯就讀者言之。若就作者言,則雖為散文,亦宜視文之內容與情調,而以適宜之氣勢與語彙語調配合之。至於韻文、詩則須視內容而選體,詞則宜選調。推而至極,自必至於自度腔。蓋先有歌而後有譜乃自然之理,譜所以唱此歌也。取現成之譜作歌,總會有不舒服之若幹句若幹小節,聽收音機恒有此感覺。然以言作詞,則我人殊說不上選調究竟選對與否,亦不過各自以其吟誦之所感受,以意為之而已。信筆而書,達意不明,恐使足下皺眉矣。
平公謂慢調作而後嚴四聲,乃出於吟誦之必然,此為昔人所未言,聞之深喜。我更欲求知者,希就具體之某調某句,能辨其嚴別上去與必用入聲於吟誦時之妙趣,與隨便用字者迥然不同。他日共為閑談,或將慰其願乎。我之提出此問,即緣見鄭氏第言此處必須用入聲,而不言用入聲何以必須何以好也。苟不問其所以,則鄭氏亦唯嚴遵清真如方楊陳諸家耳。此諸家亦未可厚非,既然甘鑽圈套,自宜鑽得徹底,辨四聲較之僅辨平仄徹底。所惜者諸家實做填詞,偏顧形式,不重內容,頗犯文章之忌。此類乎妄說,幸勿笑之。
伏案二小時,與足下寫信,以代麵說,殊為一樂。即請撰安。聖陶上十一月廿七日下午四點
之六〔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次園先生:
上午訪伯翁,到家時,手書已在案上,展誦喜甚感甚。拙劄漏列“長亭路”一句,平翁亦為指出。“誰識京華倦客”之“識”字,初亦疑其為韻腳,而檢手頭少數幾首《蘭陵王》,此處或為韻或不為韻,遂未列入。適上午自伯翁處借得從前開明所出楊易霖之《周詞訂律》以歸,頃查此中附列他家之《蘭陵王》凡十一首,於“識”字處或葉或不葉,楊君之案語則謂“識字乃句中韻”,下言某葉某不葉,“想不拘也”。因承示及,故以奉告。楊書極精密,以前匆匆一翻,茲當詳覽之。
拙抄鄭評《清真詞》之本子,平翁攜歸校閱。嗣得來信,謂將為抄夏閏枝評周詞語於此本子,又附周止庵評周之語,春節以前可交卷。此則大可珍愛者矣。
別後僅作一詞,別紙錄呈,希正之。即請近安。聖陶上十二月廿六日下午三點
之七〔一九七五年三月〕
次園兄惠鑒:
前日寵臨,談及伯翁所憶我早年之句。是夜重複思之,實為七字句“一簾纖雨織新寒”;其上一句為“半壁殘燈溫舊夢”,則是勉強湊對,殊無意味。又記得尚有自以為得意之句“幹葉雨喧圓蟹沫”,“圓”作動詞用,狀蟹沫續續吐出,幾成圓形,時聞其聲如雨打幹葉。其下一句又是湊對,為“菊花霜搗碎燕脂”。白菊花開足時轉成紅色。此隻言“菊花”,缺點一。其紅色實不與胭脂相似,缺點二。因須與“蟹”相對,寫“胭”作“燕”,缺點三。至於此二詩之其他句子,今毫無蹤影矣。
又,拙政園詩中之“殺人棄溝壤”,即指遭袁殺害之陳翼龍,頃忽記起,附以奉告。即請近安。葉聖陶三月廿七日
之八〔一九七六年四月〕
次園先生賜鑒:
青年時所刻印之拓本已托湜華帶交,想已收到。草一題辭,三本從同。寫成交出之後,忽懷疑於所用之一個詞,即“自非不為”之“自非”。寫此時並未考慮,脫口而出,將此“自非”作現代語之“除非”用。今想起如是用是否合適,乃思古文用此,“自非”者有如何句子,而一句亦記不起。“十三經”中隻用過一次(蓋查《索引》而知之),見《左傳》成公十六年:“唯聖人能外內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據此句觀之,則“自非”相當於“苟非”,我顯然用錯矣。敝寓無書,《經傳釋詞》之類以至楊樹達之《詞詮》皆不備,無從翻檢,頗感悶損。因思此等咬文嚼字之事,詢之他友或且笑之,而足下則有力或且有興相助,故敢以相煩。請就記憶所及,有何家何文用此“自非”者,希錄以相示。尊齋若有古今語法書,並請代為翻查。突然為足下出一題目,夙承關愛,或不以為忤乎。查明之後,若“自非”向有“除非”之義,則拙作可不動。若僅有“苟非”之義,則須請於拙作圈去一個“為”字,並告其他二位亦圈去之。餘不多敘,即請近安。葉聖陶四月廿七日上午
之九〔一九七六年五月〕
次園先生惠鑒:
上午得複書,喜不可支,如是之詳,且如是之速,足下之厚我至矣。以後若有相類之疑還將乞助,必不厭之。觀錄示諸例,《史記?範雎傳》一例絕不能作“除非”解,誠如尊論。而叔湘先生《文言虛詞》所舉者,即我僅得之一例。我認為此“自非”係“苟非”,而呂先生定為“除非”。若連上文統觀之,“唯聖人能外內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似是“苟非”之語氣。足下以為何如?《水經注》一例極熟,我乃未之憶及。此“自非”似相當於現代語之“除非”。其他諸例,誦之數過,似皆兩可,而我之語感猶偏於“苟非”方麵。或者虛詞甚“虛”,盡可靈活歟。更請就拙句言之。翻作口語,“除非不動手,隻要動手,那就兒童也能刻(圖章)”,此是作“除非”用也。倘作“苟非”用,“假如不是不動手,隻要動手……”豈非累贅?圈去一個“為”字,則為“假如不是不動手,那麼兒童也能刻(圖章)”,話似乎較順。來示言可不改,今更陳其所思,乞一為決之。我猜知足下必不嫌其麻煩,故敢再瀆焉。敬請近安。葉聖陶上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