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取出《集外集拾遺》重讀《蛻龕印存序》,下注“代”字,是魯翁代他人撰寫,序中所敘張梓生為魯翁之學生,我與張為商務印書館同事,其人似年長於我,未知今尚存否。
印文“平遠山如蘊藉人”,猜想此當是前人詩中之一句,謂平遠之山全無突兀之勢,崢嶸之概,可以與蘊藉人相比。蘊藉人頗不易描摹,總之,平易近人,不露鋒芒,而亦非糊塗顢頇之人,大致如此。是所謂閑章,意在好玩,不知始於何代,想來不會太古也。
南遊與否,五一時決定,必當奉告。匆複,即請大安。聖陶三月廿九日上午
之十一〔一九七七年四月〕
在山先生惠鑒:
三日晨手書此刻已拜讀。曉天先生“草木世家”一章大好,觀之心喜,容我直說,比前示姓名兩方遠勝。務望代為懇切陳謝。至於其石則不須寄來,緩日或可麵領也。
杜澤卿二印皆好。連足下前次寄示之一方,最近又有上海友人寄來其所集印冊中貼有杜之一方,已敬觀四方,可雲無一不好,實可傾慕。上海友人姓張,我去書問能否設法打一個來,如可打到即當寄奉。我不集印,足下則大可用心收集,俾成一卷。
張梓生非吳興人,乃紹興人,故為魯翁之學生。魯翁《蛻龕印存序》原來代二先生作,我乃不曾想到。匆匆奉複,即頌近佳。葉聖陶四月五日午前
致張香還
之一〔一九七五年七月〕
香還先生:
五月杪南遊歸來後,上月中旬又參加往遼寧之參觀學習團,在沈陽旅大盤桓三周。前日回京,則大劄在案頭,開緘展誦,並見尊影,欣喜殊甚。我到蘇州為五月十九日,廿六日離去。滄浪拙政二處,為幼年常涉之所,喜其修葺之時未與現代化。其他事物非現代化不可,而蘇式園林自有其韻味,如或現代化,則索然矣。
我家遷蘇,先輩言在清初,以並無家譜,莫從稽考。
讀紅樓一絕敬誦。我不常作詩詞,以作必用心思,往往損夜眠,故強抑之。偶感有作,皆甚膚淺,不敢為獻也。
承囑作健身運動,深感厚愛。我於諸種運動一無所習,唯間或出門閑步,或乘公用車輛訪友觀市肆,他則在庭中往還散步耳。匆複,即請夏安。葉聖陶七月九日下午
之二〔一九七五年十月〕
香還先生惠鑒:
頃讀來示,承以養氣攝生相勉,至感關垂之切。我不甚留心此類舊聞,而生活簡約,或不無暗合。戶外活動亦恒為之,或遊園,或訪友,自今年始,出必以一人為伴。
子愷逝世,前已知之。曾致一電與其子華瞻。
承詢“尖叉”,此是東坡荊公故事。東坡作《雪後北台書壁》二首,一用“尖”字韻,一用“叉”字韻,荊公次韻和之。當時有人曾疊和至百篇。此風沿至今世,嚐見馬一浮先生集子,用“尖”“叉”二韻與人往複酬答,記得亦有十數回。匆複。敬候興居勝常。葉聖陶十月十四日上午
之三〔一九七七年十一月〕
香還同誌:
頃接一日手書,立即作複。
足下曾去訪吳增慧,彼來書曾提及,以我之故而特地遠道往訪,甚感高誼。賓若夫人老境淒涼,聞之悵然。我有蘇州人吳君於舊書攤購得之賓若民國五年之日記本一冊,掛號寄與增慧,托彼轉呈其嬸母,為時已將二旬,尚未得增慧複書,頗不放心。足下如方便,敢請與增慧通一電話詢問之。
說起文學生活,我甚慚愧,自知淺薄,甚希他人不予提及。足下有興為此文稿,我亦不敢攔阻。唯我向來記憶不佳,近年尤甚,人家來問往事,大多記憶不真,說不清楚。來信所提諸項,如欲詳細回憶作答,非先細想不可,然後排次寫出,總須用心思十餘日,此我所不能勝任也。為酬雅意,想得一簡單辦法。近月應王湜華之請,題陳從周為伯祥先生所繪《甪直閑吟圖》,有三四千字,敘青年時期之情形。今將原草稿寄奉,請賜一觀。其他不複書寫。非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實緣我憚於回想,瑣瑣言不值得說而且記不真切之往事也。一切統希鑒諒。
人民文學出版社來商量,明年欲重印我作,或長篇,或短篇集,我未讚同,謂“冷飯”何必再“炒”。我非矯情,自謂所想不錯。
左眼看物象變形,已成定局,左右眼不複合作亦已定局。雖驗光配用新眼鏡,閱覽書寫仍隻用右眼。報紙隻看標題,書籍幾乎不看。人家要我寫字,隻得寫,而落筆時著紙與否且吃不準,字之不像樣可知矣。即問近佳。葉聖陶十一月三日下午
之四〔一九七七年十一月〕
香還同誌:
六日晨手書,上午收讀,此刻作複。
足下已與吳增慧聯係,我寄與之賓若先生日記冊已寄達,為之放心。彼到尊寓訪問,所談其嬸之事必詳於前,想足下下次來書必提及。
承詢陳從周為我作《草橋讀書圖》有無題記,答雲無有。我憚於思索,最好終日心無所係,竟夕得享酣眠。凡有所作,皆由他人促迫,情不可卻,隻得勉為。至於人家贈我之畫,何必自找麻煩,撰文為題跋也。
我作皆極淺薄,決非客氣自謙。既已印成書本,人家要研究,我雖心以為大可不必,而絕無不容研究之權。不過要我閱看稿件,回答問題,則皆我此時所難以照辦者。已經如此答複人家數次,恐人家未必見諒,甚望足下能不加責備也。
民主思想如何形成,此問我回答不出。來書所舉茅盾談及我父母之言,我未曾見過,不知刊於何處。彼雲我父為維新派,實則我父除看報而外,與當時維新派人物並無接觸。我父之職業,為管地主人家收租事務,普通稱“賬房”,蘇州對此一行有專稱曰“知數”,今蘇州人恐甚少知之者矣。蘇州地產多者,賬房多至十人以上,每年初冬,農民(佃戶)入城往地主人家繳租,由賬房計算錢數,當場交清。到陰曆十一月,賬房乘船到各鄉各鎮,收取不來繳租者之應納租款。如其時尚不能繳清,則由縣官令差役將農民捕入城關押。此等事今亦少人知矣。我父歿於一九一九年,七十二歲。謂我母“頗為倔強”,稍嫌過甚,總之為拘謹勤儉之舊式婦女。享年特長,九十六歲,於一九六一年逝世。我自覺承受父母之某些性格,詳說則不可能矣。
寫至此已三張半,即此為止。順請近安。葉聖陶十一月八日下午
之五〔一九七七年十一月〕
香還同誌:
今日接廿日手書,誦悉。即依來書次第,簡略作答。
寄還題畫雜記稿已收到。我之文集僅出三卷,此三卷全為小說。第四卷以我拖延(感無趣),未曾續出,今亦不須出矣。
來書談及高小老師章朱龔三位先生,皆我深受其影響者,至今不能忘。公中之胡程魏三位先生亦然。胡石予老師教國文,我受其稱讚。今在上海之鄭逸梅兄與胡先生交極深(鄭與我同學而不同時),足下似識逸梅,可就詢之。胡師所遺詩稿,十數年前由其子攜來北京,我展誦之後建議交昆山圖書館保存。其子今如何不可知,詩稿交出否亦不可知。程仰蘇老師教文字學,講“說文”部首,我寫篆字即由此而來。至於魏旭東老師,則當時好幾所學校之體操教師,蘇州人無一不知者也。
承告賓若夫人之老境,我曾去信問增慧,尚未得答複。請足下代我考慮,如何乃可使賓若夫人生活稍得改善?寄些錢,送些食品,妥當否?
承關心我身體,甚感。天已寒冷,隻能室內徘徊,算是活動。看書寫字單用右眼,殆已注定,無法更改矣。
下月到蘇省親,請代我致候。即問近佳。聖陶十一月廿二日下午
足下任教之學校何名,請見告。
之六〔一九七七年十二月〕
香還同誌:
上月廿八手書昨日接誦。吳增慧已有書來,我所問者皆作答,大意與大劄相同。於是我心中有數矣。
短篇小說大概全已收入文集,唯五四以前者未收。當時蓋未嚐想到也。《倪煥之》之寫作,蓋應李石岑、周予同之囑托。其時我在商務。李周二君主持商務所出之《教育雜誌》,欲連載一篇所謂教育小說,分十二次登完。我接受所囑,分十二次交稿,每次之稿約寫十天,皆於夜間寓樓中寫之。至於編輯《小說月報》,則為鄭振鐸代庖。鄭出遊歐洲,商務派我為代,及其返國,仍由振鐸編輯,我作代大約不滿一年半。我編輯期間,登載丁玲之《莎菲女士日記》,巴金之《滅亡》,茅盾之《幻滅》《動搖》《追求》,又登載茅盾所作之《魯迅論》,當時讀者皆以為頗新鮮也。
前洲公社屬無錫縣,大可參觀。我前問足下任教何校,此次漏答,下次告之。聖陶十二月一日
之七〔一九七九年二月〕
香還同誌惠鑒:
來書誦悉。觀病後尊影,歡同握晤。魯兵來京開會,曾臨我寓,於其返滬,想必為足下道及鄙況。謝老言我已恢複,就體溫脈搏飲食起居而言,固可以如此說。然心思體力皆尚差,閱覽書寫皆放棄,一切集會不參加,則未可謂恢複。何日能恢複到去年上半年之狀況,猶未能預言也。
大作談拙作,俟其出版寄來時,必當勉力看之。不先囑我看,甚好。我看評論拙作之文,亦如看評論他人著作之文,若要我提意見,我往往難以應命也。幸恕簡答,即請近安。葉聖陶二月七日
之八〔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香還同誌:
上月卅日手書今日到,誦悉一切。
我身體如常。眼睛益退化,閱覽書寫益不便,最為無聊。很少外出,集會能不到者即不去。隻要不想什麼,不被迫作文,夜眠就頗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