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文彬來京耽擱些日子。她要編我的文篇,我對此類事不感興趣,亦不便反對。她去圖書館查到些材料,據雲明年著手編。
對於《兒童文學史略》,我亦無可貢獻。當時隻因鄭振鐸先生編《兒童世界》,要稿子,我就寫了幾篇童話。我不曾寫過有關兒童文學的論文,也不留意他人的東西。因此,來書所問,我竟莫能回答。還有一件非常抱歉的事,魯兵同誌寄我一本叢刊,其中一篇足下的文,我以字小篇長,未敢閱覽。魯兵同誌曾經來信問我,我隻能抱歉回答,說尚未過目。
常有人來信問我類乎足下所提之事,我深感為難。記憶不佳,回憶費力,往往回答不出。敢言實況,務希原諒。其實,評論現代人之作,與評論古人之作一樣。今人評古人之作,自抒己見,不去問亦無法去問古人,那麼今人評今人之作,盡可以照此辦理,不必問本人也。我這個說法,足下以為何如?
承詢明春是否到滬,我想恐未能。我出門須有人陪侍,而兒、女、孫與孫媳皆不能請長達一個月之假,我就不能離開家庭。照我現在的情形,即使能出門亦無聊。譬如到了上海,要訪友或遊什麼地方都得乘汽車,行走一裏路也不成,那又有什麼趣味呢。我盼足下有來京的機會。
剛主先生恐是誤記,我不記得牽牛花之詩。
適量活動竟無之,生活隻在三間屋裏。每天量體溫,按脈搏,覺其正常,就算放心。
惠贈二印之拓本,謝謝。以“造橋修路”為閑章,頗為別致。
此信相當長,殊為難得,一般複信往往如電報,簡單回答即了。即問近佳。葉聖陶十二月四日
之九〔一九八○年一月〕
香還同誌:
元日手書接讀。書名勉強寫就,一簡體,一繁體,隨便選用。我實在寫不好,重寫幾次,也不過如此。能不用最好。如要用,字與字的距離,印章的位置,希望出版部同誌考慮,須移動就移動一下。
《文心》《文章病院》均不宜重印,務請轉告魯兵同誌。要說理由,寫起來囉嗦,總之請見諒我的意思。
大家喜歡作文指導一類書,自是教師努力求進的好現象。不過這類書未必都很有道理,這是一,教師或許“盡信書”而不能鑒別,這是二。故而這類書暢銷,實效究竟如何,還得看一段時期再說。
周作人知識頗博,所作文在當時頗有影響。安特路闌,我不知道。
來書所問作兒歌研究的諸人,我隻認識張梓生一人。張也在商務工作,又曾編過《申報》的《自由談》,魯翁日記中常見其名。
承示“墨稼”朱文印,此很不錯。
魯兵同誌要我寫兒童文學的文篇,我實在無法寫,務請足下代我婉言說明。我隻不過寫過幾篇童話,動機唯一就是鄭先生的《兒童世界》要童話。我不懂什麼童話原理,也沒有學過童話作法,如何寫,寫什麼,一切以意為之,自己也寫不出所以然。他人寫的“原理”“作法”不知有沒有,總之我沒有看過。以上完全是實話。
做不出文字硬要做,我實在不能勉力承應。近來拉稿之風盛行,登門催迫,仿佛討債,我很有反感。他們不知道硬逼出來的東西決不會是好東西。暫止於此,即賀新禧。葉聖陶一月三日
之十〔一九八○年十月〕
香還同誌:
前接八月十五日手書,延而未複。今日又讀本月六日書,趕緊作答,然亦未能多寫也。
魯兵同誌告我,擬請足下於暑中來京一遊。我盼能一麵,而大駕未能成行,不免悵悵。然知曾遊青島,則稍慰。
蘇州顧家廢園,在懸橋巷東首靠南一邊,過一小橋,就是園址。現在恐怕連那個小池塘也不存在了。我的生地在其處稍西靠北一邊,原是潘家祠堂的餘屋,現在祠堂大概是什麼工廠了。至於大太平巷居處,則在西口朝南的一邊。當時租的是古天算學家錢寶琮先生家的房屋,寶琮先生已故,此房是否仍屬於他的兒子,不得而知。如詢問居民,七十光景的人可能知道。
我的文藝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在收集整理,擬淘汰一部分。明年開始著手工作,歐陽文彬是負責的編者。
吳增慧曾有信來,她不教功課,改管圖書室,看來學校領導不怎麼重視她。據我料想,她總可以夠得上合格語文老師的名稱。
承抄示胡石予老師的友人懷胡的詩,深感。所稱“鬆岑”,自當是吳江金鬆岑先生。
夏先生遺作將由三聯出文集,所有著作譯作都包括在內。三聯借調歐陽文彬及其他兩位開明舊時的女同事任其事。足下所雲夏先生登在《中學生》的一首手寫詩,文彬業已找到,前天拿給我看。
我身體尚好,隻是常感疲倦。看書報幾乎是斷絕了,實在看不清。匆複,即請近安。葉聖陶十月八日
之十一〔一九八一年三月〕
香還同誌:
上月廿三日來書誦悉。先說那張照片是出版社派人來照的。當時曾經說希望印幾張送我,可是至今不見寄來。以此隻得使足下失望了。
宜興二洞我未曾去過,來書說起我的遊記被選為課文,老師把它說得如何如何好,影響是不好的。為什麼不好?因為這在學生心裏引起一種錯覺,以為作文就是學這種描山摹水的本領。描山摹水也可以,但是專往這方麵鑽,就不切實用了。足下以為何如?
西山林屋洞曾經到過。西山原有所謂“石公山”,聽說已經燒了石灰,這是在修複時無法修複的。
我現在走不動一二裏路,因而不複作出遊之想。在寓中也老是坐在屋裏,院子裏難得去。
我並無重印小說集之想。
增慧來信,讀之深悵。寫信安慰她,也說不出什麼好意思。不知有無辦法換一所學校任教。匆匆奉複,即問近佳。葉聖陶三月二日
之十二〔一九八一年三月〕
香還同誌:
承特寫墨筆大字信給我,關愛之情甚深,感極。我還是隻能簡答。
阮君之名請教蕭三,不知有無希望。
印存翻過一遍,無意見。稱“未厭居”,自無不可。兩篇拙作序文之繕寫為尊翁生前手筆,對足下極有紀念意義。“吳興常絜……”一印係草橋同學沈君宜(名長吉),沈為甪直人,在高小教博物。“心意欲飛仙”與“隨便”是何人囑刻,全想不起。今將印存掛號寄還。
我進過三處私塾,同學中無尊翁。懸橋巷口有協記布店,我還記得。
大稿接洽出版受波折,此是意料中事。足下不餒,決心做成它,極好,至於如何評論我,務從尊便。來書多稱揚我的話,使我深感慚愧。我自知平常,對他人的影響決無足下所說的那樣大。
筆名“郢生”,乃是拆字法,“聖”中取一“呈”,“陶”中取一“阝”,就成“郢”字。其實“陶”的“阝”並非“郢”的“阝”。我母朱姓,“朱遜”乃是“朱家的外孫”,又把“孫”變為“遜”。我妻字“翰仙”,改“仙”為“先”,就成“翰先”。都是隨便想到,毫無深意的。
《甪聲》我想不起了,我頭腦中似乎無此名字。
前日寄上“論創作”一本,想已先到。匆複,即問近佳。葉聖陶三月廿日下午
致王湜華
之一〔一九七五年十一月〕
湜華惠鑒:
手抄《片玉詞》至足觀玩,將來有資格列入善本書目。居然勉成一律,已經寫上,在剛主先生跋語之後,字仍不自愜意。今將詩句抄呈:“周詞吾夙好,窺管豈知音。含咀離情細,流連光景深。斜陽春冉冉,嘉樹午陰陰。諸氏評題富,覽之偶會心。”
以下欲以一事奉托。人家囑我寫字,我總說不必以紙來,我自有紙。今存紙已用完,須置備應用。念兄熟習文房之事,又日馳自行車往來,希於方便時代為采購。如肆中有數種紙,每種購二三張,俟試寫而知孰為應手,乃稍稍多購之。有一語須先說明,不可奉送,紙款必歸還。
俞先生處已去過,大見好轉,欣甚。即頌侍福。聖陶書十一月二日
之二〔一九七六年三月〕
湜華同誌:
你把我為尊翁刻的這些圖章打了兩份,一份自己留著,一份送給我。我非常感激你,因為這是我與尊翁七十年的交誼的珍貴紀念品。
幾十年來,我已經忘了曾經為尊翁刻過這些圖章了,隻記得他那方朱文“王君”小章是我刻的,因為時常看見他鈐用。現在麵對著我青年時期這些胡搞的手跡,勉力回憶當年,簡略地跟你說說。
一九一七年的春季,我到距離蘇州城三十六裏的甪直鎮上的吳縣第五高等小學校當教員,是尊翁和吳賓若先生二位邀我去的,二位都是我在蘇州公立中學校的同學,吳先生當校長,尊翁當教員。到了甪直,我與他們二位還有其他兩位教員同住在一所宿舍裏,聯床共燈,朝夜在一塊兒。課餘沒事做,我就刻圖章。誰叫刻都刻,而且刻得挺快,往往當天就刻好。尊翁所有的圖章石特多,刻了些名和字的印章之外,還想出或找出一些辭句來,讓我為他刻閑章。他常作我的參謀,怎麼樣布局,怎麼樣作篆,他愛出主意。刻成之後,就共同評議,哪兒壞了,哪兒還可以,談個不休。如今相距六十年了,還仿佛能想見當時彼此指點品評非常有興致的情景。
我這樣起勁刻圖章大概不滿一年,後來興趣轉到寫作方麵去了,就跟刻字刀和圖章石疏遠了。對此道根本沒有入門,放棄它也沒有什麼可惜的,我這麼想。湜華同誌,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