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巢記(2 / 2)

第二天上午八點鍾,一輛小汽車載著五個歸心如箭的人開行了。沿路的景物,沒有心緒看;公路上的石子彈起來,打著車底的鋼板發響,也不再嫌它討厭了;大家數著路旁的裏程標,“走了幾公裏了,剩下幾公裏了”,這樣屢次地說著。那些裏程標好像搬動過了,往常的一公裏似乎沒有那麼長。

總算把一百六十多個裏程標數完了。從亂哄哄的人叢中,汽車開進了嘉樂門,心頭深切地體驗到“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況味。忽然有人叫我,向我招手。定神看時,見是吳安真女士,“怎麼樣?”我慌張地問。

“你們一家人都好的,在賀昌群先生家裏了。”聽了這個話,我又深切地體驗到“疑是夢裏”並不是誇飾的修辭。

跑到昌群兄家裏,見著老母以下六口,沒有一個人流了一滴血,擦破了一處皮膚,那是我們的萬幸。他們告訴我寓中一切都燒了;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我並不感到激動。他們告訴我逃難時候那種慌急狼狽的情形;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沒有同他們共嚐這一份惶恐和辛苦。他們告訴我從火場中檢出來的死屍將近上千了;那些人和我們一樣,犧牲的機會在冥冥之中等候著,他們不幸竟碰上了,那比較聽到一個朋友或是親戚尋常病死的消息,我覺得難受得多。最後,他們告訴我在日本飛機還沒飛走的時候,武大和技專的同學出動了,拆卸正在燃燒的房子,扛抬受了傷的人和斷了氣的屍體,真有奮不顧身的氣概;聽到這個話,我激動得流了淚。在成都聽人說起那一回成都被炸,中央軍校的全體同學立刻出動,努力救火救人,我也激動得流了淚。那是教育奏效的憑證,那是青年有為的憑證。把這種舍己為群的精神推廣開來,什麼事情做不成呢。

被炸以後的兩個月中間,我家都忙著置備一切器物。新的寓所租定了,在城外一座小山下,就搬了進去。粗陶碗,毛竹筷子,一樣可以吃飯;土布衣衫穿在身上,也沒有什麼不舒服;三間麵對田野的矮屋,比以前多了好些陽光和清新空氣。轟炸改變了我的什麼呢?到現在事隔半年了,在曾經是鬧市區的瓦礫堆上,又築起了白木土牆的房屋,各種店鋪都開出來了。和被炸的別處地方以及淪為戰區的各地一樣,還是沒有一個人顯得頹唐,怨恨到抗戰的國策;這是說給日本軍人聽也不會相信的。

1940年2月9日作。

刊《中學生》戰時半月刊20期(是年4月5日),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