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樂山被炸(1 / 1)

人生觀雖是個不常掛在一般人口頭的名詞,可是每個人有他的人生觀。求田問舍,成名立業,為社會造幸福,為學術界開辟新天地,痛痛快快享受一輩子,辛辛苦苦修煉靈魂的永生,都是一種人生觀。若要一一開列,恐怕寫滿了十張紙還是有遺漏的。

自從咱們和日本打了仗,我就這麼覺著,人生觀的不同,雖也“各如其麵”,可是從今為始,咱們人生觀一致了,彼此認定的是相同的一個,就是抗戰建國。這並非政府的文告改變了咱們的思想,也並非咱們貪那“愛國”的美名,故意與大家一致,實在因為那是咱們目前唯一的基本的人生觀。如果不對準抗戰建國下功夫,求田問舍可能嗎?成名立業可能嗎?就是修煉靈魂的永生的宗教徒,來世的福利還沒有把握,現世的生活卻已同於牛馬奴隸,不是非常難受的事情嗎?這樣想時,大家自然而然地趨於一致了。人生觀或是自覺的,或是不自覺的,都必然在行動中表現出來。將士們在前線浴血苦戰。運輸工人在日本飛機的威脅之下,淌著汗運送軍械和貨物。征調而來的民工在險峻的山地鑿公路,在湍急的河灘開航道。礦工像螞蟻一樣,這裏一群,那裏一夥,一粒泥一粒泥似地把蘊蓄著的地利銜出來。學校師生聚集在破廟宇破祠堂裏,不管設備怎樣簡陋,隻是往知識和技術的高處爬,深處鑽。在這些人的心裏,不一定想著人生觀的名詞,然而他們這樣做,不是在表現了那個唯一的基本的人生觀嗎?

再從另一方麵說。在戰地,無情的炮火,殘酷的敵人,叫咱們受著家破人亡的痛苦;在後方,敵人飛機的轟炸,生活費用的增高,也叫咱們毀了家產,死了親人,感著不安和困頓,不能夠好好兒過日子。這些都是戰爭引起的,依理應該怨恨到戰爭了。但是咱們中間,怨恨這一回抗戰,說“如果不要抗戰多好呢”的人,竟沒有一個!非但嘴上不說,而且心裏也不想;仿佛這麼想了,就要受良心的責備似的。這可見咱們都認這一回抗戰是天經地義,為了它,即使受著頂重大的犧牲,也不該怨恨。這是前麵所說那種人生觀的消極的表現。

咱們有這樣的一致,敵人卻沒有。咱們非抗戰建國,就一切都談不上,推究到根源,自然而然公認抗戰建國為咱們的人生觀。難道所有日本人也和咱們一樣,非抱著侵略立國的人生觀不可嗎?他們隻要想,不來侵略咱們,原可以好好地做他們的人,過他們的日子,就覺得侵略立國對於他們毫無意義了。他們在戰場上,想家,受咱們的攻擊,到非常痛苦無聊的時候,必然閃出一個念頭:這究竟為的什麼呢?當咱們的子彈打中了他們的身體,他們踏在生死交界線上的時候,也必然閃出一個念頭:這究竟為的什麼呢?在國內,兒子或是丈夫被征調了,事業衰落甚至於停頓了,生活費用增高到不能支持了,那時候,都必然閃出一個念頭:這究竟為的什麼呢?每一個“這究竟為的什麼呢”都是對於侵略立國的否定。懦弱一點的隻把它悶在心裏,勇敢一點的就起來反戰了。

要推斷咱們和日本誰勝誰敗,這關於人生觀的一點是不該忽略的。

1940年3月12日作。

刊本年9月21日上海《正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