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觀(1 / 1)

一般人說,自從抗戰以來,不見有特色的文藝作品出現,不免令人失望。我並不失望。文藝作品不像牙刷線襪一類東西,可以限時限刻製造出許多來的,隻要文藝工作者不拋荒本分,多觀察,多思索,多作技術上的訓練,或遲或早,總會有出色的作品寫出來的。目前可寫的方麵太多了,無論認定哪一方麵,努力去發掘,都可以得到珍貴的寶藏,譬如把王克敏梁鴻誌汪兆銘一班人作為類型,描寫他們降順日本的心理上和行動上的過程,隻要忠實,扼要,深刻,就是一篇了不起的作品了。

雖然這麼說,我自己並沒有寫這樣一篇作品的野心。大概因為對於世情懂得太少了,我隻覺得咱們中國有王克敏梁鴻誌汪兆銘一班人乃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事實上竟有了,我怎麼能知道他們,從而描寫他們呢?

我的邏輯是非常簡單的:咱們中國人目前唯一的基本的人生觀是抗戰建國,凡是我所遇見的人,受傷的士兵,受災的難民,學生,工程師,教授,割肉的屠夫,種地的佃工,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表現有了這種認識。王克敏他們是中國人,當然也該有這種認識,但是他們已經降順了日本,打破了我的邏輯。我不懷疑我的邏輯有什麼漏洞,我隻詫異他們懷著那麼一顆心,竟和一般中國人完全兩樣。

且不提“操守”“氣節”等等字眼,那些字眼太抽象了。我隻是替王克敏他們想,在集會的時候,他們站起來說話,在發布文告的時候,他們提起筆來起草,無論怎樣滔滔汨汨,浩乎沛然,他們該不會沒有一刹那的時間,想到自己是否歪曲了事實,欺騙了自己和同胞,在迎合他們的主人吧。想到這個的時候,他們的臉將會紅起來熱起來,他們的話將會說不下去,他們的文字將會寫不下去吧。在宴飲的時候,同席的是翹著仁丹胡子的家夥,陪坐的是聳著高髻的藝妓,觴酌流行,歌舞徐起,也算得人生樂事,但是,他們該不會沒有一刹那的時間,想到自己是被牽上場的猴子,那弄猴子的就在旁邊吧。想到這個的時候,他們的臉會紅起來熱起來,他們將會覺得酒有點兒刺喉,歌有點兒刺耳,舞有點兒刺眼吧。在商訂“要綱”和“協定”的時候,你一聲“合作”,我一聲“親善”,也好像玉敦珠槃,折衝壇坫,但是,他們該不會沒有一刹那的時間,想到自己是在貢獻同胞的血,割斷同胞的生命線吧。想到這個的時候,他們的臉將會紅起來熱起來,簽字的手將會發抖吧。要是我處在他們的地位,我一定會這樣,那是無論如何受不了的。我自己知道得清楚,我並不是怎樣特別有修養的人,我的心隻是平常中國人的一顆心。但是王克敏他們對於這些竟受得了。他們的心竟和一般中國人完全兩樣,怎麼能使我不感到詫異呢?

咱們處在他們的地位,臉將會時時紅起來熱起來,這就是所謂良心發現。良心並不是一件玄虛的東西,而是實際環境陶鑄成功的。一個人住在孤島上像魯賓遜那樣,就無所謂良心;住在人群中間,人和人彼此發生關係,從關係上著眼,自然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這就是良心。現在日本來攻打咱們,咱們並沒有對不起日本,是日本對不起咱們。日本想要奪取的不是某一處地方,是整個的中國;日本想要壓服的不是某一個人,是整個的中華民族。咱們如果不想好好兒過活,那也就罷了,但是咱們都想好好兒過活,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從這些上看,就知道日本是咱們的敵人;而凡是中國人,因為利害相同,甘苦相同,都是咱們的夥伴。同時也知道抵抗敵人是良心,照顧夥伴是良心;反過來,降順敵人是違背良心,危害夥伴是違背良心:這種由實際環境陶鑄成功的良心是無論如何埋沒不了的,除非你不是中國人。所以,咱們如果違背了良心,臉就會紅起來熱起來,覺得受不了;但是王克敏他們明明是中國人,竟把良心埋沒了,我不知道他們的良心是什麼做的!

你體麵一點說,說是為了政見不同,認識各異吧;你坦白一點說,會說是為了個人的權利,妻兒的享受吧;這些理由,在現代中國人的良心跟前,都顯得太薄弱了。至於說想救同胞於水火之中,免得大局糜爛下去;那他們自己知道得頂清楚,根本是信口開河,隨便胡說。我不知道他們用來自己騙自己的論據究竟是什麼!

我很想遇見王克敏梁鴻誌汪兆銘一班人,請他們把他們的心赤裸裸的拿出來,猶如沒有我在旁邊一樣,讓我看個仔細。我很希望多見多聞的文藝工作者能夠寫一篇作品,把王克敏他們的心維妙維肖地描寫出來,讓咱們開開眼界。

1940年3月13日作,寄上海某刊物未能發表。

後刊《戰時文藝》1卷3期(1942年2月1日),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