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望集》跋(1 / 1)

孟實先生重訂這個集子,囑我寫幾句話,作為序文。這裏的十來篇文字,我大多讀過;現在重讀,好像初嚐時鮮似的,還是覺得甘美。各篇談說的方麵不同,可差不多都涉及詩。孟實先生說,“一切純文學都要有詩的特質”;推廣開來,好像藝術都是詩,一幅圖畫是詩,一座雕像是詩,一闋曲調是詩,一節舞蹈是詩,不過不是文字寫的罷了。要在文學跟藝術的天地間回旋,不從詩入手,就是植根不厚。孟實先生對於文學跟藝術有深廣的理解,從文學跟藝術得到美滿的享受,就使他在詩上立下深厚的根基。他把這些文字貢獻給讀者,讀者受他的薰染,也在詩上下工夫,得益自不待言。

尋常說話作文,各人有各人的派頭,討論文藝也一樣。有些人把理論認作數學的定理,一陣子“因為”“所以”,就達到結論:這必須如此,不能如彼。這樣的討論往往帶著命令的意味,言外仿佛說,你們得跟我一樣的想。另外一派可不然。他們不把理論看作金科玉律,無論現成的或是獨得的,都給它作詳悉的疏解;就是結論也不以為“天下之道盡在是”,仿佛說,我是這麼想,願與你們商量。如果讓我站在讀者的地位,我喜歡讀後一派的文字;因為這時候我有自由細細的想,這自由是作者給我的,其中流蕩著誠摯的友誼。孟實先生的文字,一貫的屬於後一派;他能得到眾多的讀者,這是一個原因。

我想,同樣說話作文,照前一派的辦法比較容易——雖然我連比較容易的也做不來。現成的理論有的是,揀些中意的,作為論據,像演算這麼算一下,答數就來了。後一派的辦法可就難些。給理論作詳悉的疏解,得有深入的學力;把語言說得親切有味,有見地而不是成見,有取舍而不流於固執,得有開廓的襟懷。孟實先生這些文字是深入的學力跟開廓的襟懷交織而成的。他的《文藝心理學》,評論者認為是一部“醰醰有味的談美的書”,這些文字的大部分寫於寫《文藝心理學》那個時期,正如作畫似的,既有揮灑巨畫的魄力,畫些尺頁小品,自能行所無事,而精妙不二。我們讀《文藝心理學》,宛如聽孟實先生講學,可決不是學校裏常遇的讓學生們倒頭欲睡的那種講學。我們讀這個集子,宛如跟孟實先生促膝而坐,聽他娓娓清談,他說他怎樣跟文學打過交道,一些甘苦,一些心得,一些愉悅,都無拘無束的傾吐出來。他並不教訓我們;我們也沒有義務必須受他的教訓。可是,不知不覺之間,我們讓他薰染了,至少對文學見得深廣了。我自己有這麼個直覺,寫在這裏,願與這個集子的讀者相互印證。

1943年5月10日作,署名葉紹鈞。

朱光潛《我與文學及其他》是年7月由開明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