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禍亂(1 / 3)

第十三章 禍亂

自那日起,西小閣樓禁止旁人進入,平日裏,隻有長流與易先生在,偶爾師莊主也會來探探,連師從寒都被禁足。

小閣樓常常燈火通明,誰也不知道裏麵究竟如何,師遠淮每次出來都是搖頭歎息,對著小閣樓看了又看,才會離開。

湖邊的梨花已謝,湖中的菡萏竟然開的盛大。

西閣樓被禁,已經整整一月有餘。

“哐啷——”有陶瓷砸碎在地上的聲,易先生眉頭一皺,轉而竟出現了些許笑意,那是一個醫者對於自己手下病人初好的一種寬慰的笑意,“姑娘,終於醒了。”這個老者退了一步,遠遠看著她——西樓。

昏迷一個月餘,他今日端藥而來,卻不想,那女子泫然睜開了眼睛,他不得不承認,那張臉雖然沒有多少血色,但是那眼睛睜開的瞬間,是一種別於明媚的惑態,她若是身體健康,必定是個千變萬化的嬌俏女子,眼角有一道蜿蜒至臉頰的傷痕,卻不損於那種驚豔,他寬慰——自己的病人,終於醒來了。

西樓盯著他,眼神閃到地上被她打碎的藥碗碎片上,又晃到易先生臉上,她現在腦中一片空白,這裏是哪裏,眼前的人是誰,屋子裏皆是藥的味道,除了藥……還有血腥,有血的味道……在那些藥裏。

她似乎不敢置信自己活了過來,甚至不是在慶幸自己活著。

“姑娘若是不肯吃藥,害的不是你……”易先生還是笑眯眯,“而是他。”他這個字一出,西樓的臉色頓時又差一截,好像想明白了什麼事——

長流……這裏是毓秀山莊。

“他……”西樓幹澀的嗓子裏終於發出了一個音,“他不要命了不成?!”她突然掀開了被子,腳一觸到地,整個人“噗通”一聲跌在了地上,她還沒有足夠的力氣站得穩。

易先生還來不及去扶她,門外已經閃進了一道人影,將西樓扶了起來,易先生還是笑眯眯的,好像自西樓醒來他就一直在笑,轉而是乖乖的退出了門去。

“啪”,西樓打掉了扶著自己的手,跌去了床上。

長流被她一推,整個人竟然也站不穩的向後仰了去,好似他根本虛弱的沒有辦法站穩,西樓見狀,又忙伸手去拉他,結果兩個身體同樣不適的人抱作一團跌去了地上。

西樓一把拉扯過他的手腕,不由分說就按上他的胸口,長流皺眉許是疼的,卻沒有發出聲音,有血色漸漸從胸口的衣衫裏滲透出來。點點滴滴,那是被針鎖紮出的傷口,也並非一針所致,而是日日在這個位置紮上幾針,這個傷口整整一個月沒有愈合,如今還在滲著血。

她狠狠咬牙,低罵了一聲:“你還是不是師宴卿?!”

長流愣了愣,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輕輕道:“我是長流。”他微微一笑,他笑的時候就好像三月的春風,安靜寧和。

西樓被他這一笑嚇了一跳,她坐起身瞪著他:“師宴卿,你見了誰都要這麼拚命嗎?你看清楚我是誰——你看清楚,我是西樓,那個你們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女!值得你這麼不要命的救嗎?你——”她的樣子更像是恨不得現在一刀先殺了他,她的身體她自然清楚,已經受不起任何藥物,要救——隻有一個辦法,藥血調理——需要用經過藥物長年調理的身體的血來調理她——需要的,是藥奴的血,就象當年她提取別人心間血那般。

長流,就是藥奴。

他用自己的血來救她,整整兩個月。

長流掩上她,搖搖頭,“我知道——你不要這麼說——”他咬咬牙,“我不救你,我會後悔的——”他看著她,一字一句。

西樓微微一怔,轉而一把甩開他的手:“你會後悔?師宴卿,你有沒有想過——毓秀山莊會如何?你爹會如何——你到底——有沒有替他們想過?!”她像是見了鬼一般,臉色因為爭吵反而又些透紅。

“我——”長流眨了眨眼,好像做了什麼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兩全齊美的,是不是?”他問得茫然,“我想救你,所以,我救你。”

我想救你,所以,我救你。

西樓全身一顫,突然笑了起來:“你是好人,你是聖人,你什麼人都要救,我注定是個壞人,注定成不了你心目中的那種好人,你也要救?!師宴卿,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就這麼——沒有原則?”她挪開兩步,喘息起來,“我不需要你來救,也不需要你對我好,師宴卿,你的好太沒有原則了——你的好,隻會讓我覺得是一種幾近於平凡的施舍——這種好,我不稀罕。”她咬牙。

長流也坐起了身,他靜靜的看著她,低聲反駁:“我不要你當好人。”

他這句話回的也極是好笑,西樓冷笑了起來,“不當好人?我本就不是個好人,”她微微歎息,那歎息像是長河悠悠,遠去無痕,“我任性、自私、不可救藥,你是不是給不起我要的,師宴卿,你給不起的。”她給他定下了罪狀。“你給不起,就不要來招惹我,你也惹不起我的。”她垂下眼眸。

長流起身了,抱起她,身子一晃,他將她送去床上,他沒有笑,他隻是有這種拈花一笑的優雅,哪怕他的神色不好,但是塵惹不驚,一旦他冷靜了下來,誰也無法動搖他:“也許我現在給不起的——但是,我可以試著去做,一定可以做到的——我是,了解你的。”他說得誠懇。

他說得很認真的時候就是什麼也無法撼動的時候,西樓被他這樣的話吃了一驚,轉而有些薄怒,這個人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而且裝著自以為了解她的樣子來接近她——她不喜歡,因為她根本無法抵擋這樣的人,她不喜歡自己就會如此被迷了去,她咬咬牙低聲道:“我不會留下來的,我若是可以離開,就會離開。”

“恩。”長流應聲。

西樓有些錯愕的抬頭看他:“你——”她原本要問一句,你不留我,你不反對?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她不會說的——她說了,她就是那個乞求的人,她不會去要自己求來的感情的——她從來不是那樣的女人。

“我不會留你的,”長流也看著她,“我知道你要走,我不會留你。”好像他是很通情達理的人,這樣的人大概永遠學不會挽留——有時候一個人離開不是真的要走,隻是,希望你可以挽留——可惜,長流永遠學不會,哪怕他學會愛,也學不會挽留。

西樓心裏有些無奈,她笑了笑,卻是突然的酸澀多過了無奈,他可以對任何人好,很好很好——似乎是與所有人沒有不同的好,她又偏過頭去看窗外,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他曾經有站在這裏思念一些人嗎?他多情到無情,無情到讓人無法想象這樣的男子會去思念一個人,或者——無法想象,他思念的樣子該是如何的。

他眉目溫和,負手而立,清風送過他的衣袖,他便如同神祗降臨一般,折挽流雲。

西樓還未回過神,他突然低下了頭去,伸出指尖就輕輕拂上她額頭那點紅砂,如同蜻蜓點水,他的指尖一片冰涼,就好像寒冰消融,他張口動了動:“如果——我可以學著去愛一個人,”他頓了下,像是猶豫了很久終於下的決心說了的話,“那麼我學著……去愛你,好不好?”

西樓瞠目結舌,有些不敢置信,他依舊眉目清朗,沒有半分不妥,她有些想笑,說一個愛字,他沒有半分情動的樣子。於是那些笑已經堪堪化成了自嘲,她聳聳肩,變得有些無所謂:“誰稀罕你愛?”她故作輕鬆,有時候越給他希望,自己就越失望,這個人總是不給她任何臉麵和退路,拿著了解她的幌子來逼她?逼她到絕路卻又不給她新的希望!如今一聲愛,卻像極了他的仁慈,他的施舍!他是聖人,那麼就抱著他的聖人過一輩子去吧!

長流神色一黯,退開一步:“好,我不愛你……”他低低道。

西樓瞪了他一眼,有些突然湧上卻無法宣泄的憤恨,氣得有些全身顫抖,這個人,從來不懂得去爭取和挽留!哈——她心裏冷冷一笑,臉色一白,抓過桌旁的茶壺就丟了出去:“滾!”她喝了一聲,茶壺也應聲而碎在他身側,她臉色頓時又難看了一截,嗓子裏有些腥味突然湧上,她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嘔出來。

滾。

這是她第二次要他滾,卻比那次少了些許絕意,更多的是憤怒,長流低下頭去,目光就看著那些破碎了的瓷片,她已經不再覺得傷心難過了嗎?沒有期望的話,就不會絕望了——那麼,是因為對他已經不抱那麼大的期望了?她已經……不打算相信他的話了?其實,她從來沒有信過吧……

為什麼?

長流抬頭又望向西樓,那種無辜的迷惑的,好像錯皆不在他的眼神——他從來沒有騙過人,他說的話做的事,件件都是出自真心,真心——為什麼,西樓總是不稀罕?她在苛求的是那種她認為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的喜歡——他,做不到嗎?

你想要什麼……為什麼,總是不說……你知道明明我不懂,為什麼總是不說……

他不知在想著什麼,臉色一陣一陣的變,張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出口,終是轉身輕衫離去,窗外落英繽紛,西樓偏過頭不去看,她閉上了眼,臉色蒼白。

六月初六。

乃是毓秀山莊莊主師遠淮五十壽日,原本該是大肆慶賀一番,卻礙於西樓之事唯恐不利毓秀,老莊主決定草草了事,不煩勞江湖各門。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毓秀山莊算是招惹了個算是很大麻煩的麻煩。

大紅燈籠,福祿壽字,香風陣陣,環佩叮當,師遠淮雖然並沒有邀請很多江湖名門,但毓秀山莊還是沸沸揚揚,一清早就開始不得閑。

師遠淮站在主廳門口,他麵容和藹,並沒有什麼擔心所顧及,隻是偶爾的眼神輕瞥,才會讓人發覺他心不在焉,藥師西樓禁足小樓,他並沒有派多少人去監視囚禁她,那個女子很識時務,也很認事,她若想出來必定有辦法,但她從未露過麵,這一點師遠淮有些寬心,而長流,因為西樓的身體,他把自己折騰的力不從心,如今那小樓,有的就是兩個半死不活的人,歎息口氣——他實在是不知接下去又該如何做。

“莊主,莊主,箜篌居前來祝壽!”有小仆沿著小道奔了過來。

師遠淮眉頭一皺,毓秀山莊與箜篌居往來並不多,也並沒有邀請他們。

人是迎了進來,大廳內,花燈華彩,明如殿堂。

“晚輩燕亦,恭祝師老莊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來人正是箜篌居大弟子,領了同門幾人就是一跪。

師遠淮安笑點頭,忙叫了他起來:“你家師傅可安好?”

“多謝前輩關心,家師近日偶感不適,故不能親自前來,還請師莊主見諒。”燕亦二十出頭,年輕氣盛,對師遠淮自是很恭敬,不過對同輩師門偏是自恃清高顯得傲氣了三分。

師遠淮含笑忙請人入了坐。

眼下不到片刻,大堂裏就已經擠滿了人,且不說受邀的門派皆來了,就是沒邀請的人也紛紛前來。

滿座的鬧騰,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他是老江湖,一見便知情況不妙,對著師從寒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步出了大堂。

輕微的腳步踩在閣樓上,那是一個本性本就清脆的人才會有的腳步。

西樓抬起頭來,門口映進一個人影,背著光,她看不到表情,他也沒有走進來——自從她叫他滾的那日起,他真的沒有再走進這個房間。

西樓自從醒來便隻喝易先生開的藥方,她坐在椅子上,也歪著腦袋看那人影,她不要他進來,他真的便不進來。

“今日是我爹大壽。”長流的表情看不到,他淡淡的說著,眼神似乎是望著西樓。

西樓不說話,她在等著長流繼續,身在毓秀山莊,她自然知曉今日是師莊主大壽之日,恐怕前院熱鬧非凡,倒是這個師家的大聖人,寧可在這清淨小閣樓也不去拜壽?他不是孝子、聖人麼?她歪著腦袋,像在等著好戲。

“今天來了很多人……”長流頓了頓,“毓秀山莊怕是過不了這個劫……”他喃喃了一聲,剛才師遠淮和師從寒來找他,便是為了這等事。

西樓神色一變,終於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拜壽為名,問罪為實?”她不屑一笑,“倒是我給你們惹了大麻煩,你不如就將我交出去化了這劫,也給你毓秀山莊正個名吧。”

長流眉頭皺了皺,有些愁雲飛散,他也不理她的無理取鬧:“我爹的意思,希望我們能走……躲過今日。”藥師在毓秀山莊的事若真被傳了出去,今日絕對無法善了,私治藥師,私藏藥師,說嚴重了那是勾結魔教,再加個分裂中原圖謀不軌之罪,還有什麼道理好辯的?

“毓秀山莊如此就是護短咯?”西樓俏生生的像愣是要將長流給激怒,“我可以走,但是你不能,人可以躲,但是山莊不能,是不是?”西樓眼眸流轉。

“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他有些答非所問的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看著她,西樓眨眨眼,突然臉色一頓,有些錯愕浮現,微風中輕塵漾過,她竟然被他隔空點了穴道!長流踏步走了進來,“你不需要逃避,你不會逃避的。”他搖搖頭,“他們以多欺少,我們也不會出賣親人。”他的笑,清淡雅致,就在西樓的跟前,他的臉色也不是很好,有些病態的倦意和蒼白,她看清了他的表情,卻再也摸不清他要做什麼,突然有些心慌,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

“你不要我救你,我知道,你——等著我,就在這裏,等我一會……好嗎?”他低下頭看了看她驚愕的表情,微微一笑,好似清風拂過月下白荷,轉了身就下了樓去。

廳內華彩不滅,氣氛卻已緊繃起來。

有人耐心不耗,有人心有顧忌,倒是誰也沒敢捅破,眾人隻敢頻頻四顧,交頭接耳,江湖有傳毓秀山莊勾結魔教,窩藏藥師,眾人今日多是為來取證,是否有其事。

隻是,誰也不願先做出頭鳥。

“諸位,諸位!毓秀山莊赫赫有名,可我們今日來人也不少,根本沒必要如此耗下去!”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中突喊一句,瞬間像是給眾人領了個頭,那人一身灰衣,哪門哪派甚是不知,他振臂一呼,“在下無門無派,無所牽掛,你們若都怕得罪了毓秀山莊,那在下願做這個第一人!”

今日多的是跟著來湊熱鬧的人,大家竊竊私語接著就是一陣起哄。

這就是師遠淮與師從寒換了衣袍從門外走進所看到的景象。

師遠淮依舊麵不改色,溫聲道:“各位都在這裏,恕老夫招待不周。”他緩緩一抬手,倒是從容不迫,想來是做了最壞打算。“這位小兄弟是?”師遠淮眯了眯眼看那領頭的灰衣人,這個人他甚是不知。

“在下微名,不足掛齒,隻求今日師莊主給眾人一個答複,一個公道。”他意有所指,眉眼一挑,分明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璿覆邪教殺人無數,曾有多少中原人士命喪邪教之手莊主不會不知!”他咄咄逼人,步步不讓。

師從寒極是看不慣:“今日是我爹大壽之日,談論這等武林之事實在不祥,眾位英雄今日來莫不就是為了惹是生非?”他口氣也不好。

眾人一時語塞,皆是觀望猶豫之意。

“從寒!”師遠淮喝了一聲。“小兒無理,切莫見怪。”

“師莊主,”人群中緩緩又走出一人,正是現任鳴軒閣閣主公文謙,他對毓秀山莊素來恭敬,抱拳一握,“江湖上都道毓秀山莊私藏藥師,且不說兩年前藥師已死是否屬實,今日,莊主務必要給個答複,也好為毓秀山莊正這個名啊。”他一番話,未必是逼迫,如今群雄鬧到了這裏,是不見西樓不罷休,毓秀山莊過不了這個劫,若傳聞是假,隻要師遠淮一聲令下眾人也都是會相信的,毓秀山莊定也可以還個清白——他公文謙是好意,卻在這無形中又迫近一步——如果西樓兩年前未死又該如何?毓秀山莊當年放出風聲手刃藥師,卻又在如今救下藥師——毓秀山莊豈非兩年前就是在撒謊騙人——這,已經是騎虎難下,根本是個無法解釋的敗局!

他師遠淮扭轉不了這設計!

“對,老莊主就給大家一個答複吧!”

“毓秀山莊是名門正派,老莊主您說一不二,就給一個準信。”

眾人平日也是對毓秀山莊敬佩有加,說去逼迫毓秀,著實也是眾人不肯,可在坐眾門派,大多也是當年被藥師害過擄過人的,斷不會就此罷休!

師遠淮看著群情激憤的眾人,又看了看一臉誠懇的公文謙,歎息口氣:“若藥師未死,你們又當如何?”

“藥師未死,自然是要她給個公道!”有人高呼一聲。

“璿覆殺了這麼多人,不能善罷甘休!”

師遠淮點點頭:“璿覆殺我中原武林何止十人百人,”他神色複雜,一早就知留下西樓是個禍害,卻不知會來的這麼蓄勢洶洶,避無可避。“毓秀山莊今日本是無話可說,隻怕眾人來晚了……”他頓了頓。

眾人臉色也是一變,師遠淮如此說,一來證明了毓秀山莊當真是私藏了妖女,二來——便是私自放走妖女。

“師遠淮!”那灰衣人勃然大怒,如今更是抓到了毓秀山莊的把柄,“什麼狗屁毓秀山莊,武林正派,豈是和魔教同流合汙之輩!”

“師莊主……”公文謙也一時愣在了原地,斷不知該如何。

師遠淮抬手示意他莫在說話,定神道:“這事,是毓秀山莊惹的,老夫不會不承認,也不會不服各位,有什麼話,就衝著我師遠淮來便是!”他沉聲一喝,話音未落,“呯”一聲,抬手生生劈裂了身邊一張木桌,“哐啷”,桌上的茶水杯也摔的四分五裂。他本是個寬厚仁德之人,從不會一時意氣胡鬧發火,如今卻是失了片刻冷靜。

眾人倒抽一口氣,看著地上大攤水漬,像要畫出一張裂圖。

那灰衣之人也是一驚,咬牙切齒道:“師遠淮,今日是不過你這關休想動藥師了是不是?”原本師遠淮隻是為了長流和毓秀擔下這等罪過,這灰衣人卻偏要將事往藥師身上扯,分明是不想饒了毓秀山莊!他轉身振臂一呼,“這裏有很多人的同門都是被璿覆教所殺,他們的公道又跟誰去討?”他憤恨一道,周圍之人紛紛附和。

師從寒咬牙:“璿覆教殺人,你來問我們毓秀山莊討公道?可有你這等說法?!”毓秀山莊被人如此詆毀,他早就按奈不住,“你們若真有本事,怎麼不殺去璿覆教,自己討個公道?!來這裏和我們毓秀山莊搗亂?”

那灰衣人被師從寒一句氣上心頭的話反倒所堵,眼睛一瞪,就抱拳一握:“師莊主,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武林正道本與邪教誓不兩立,老前輩隻要說出藥師去處,自然可化去一場幹戈。”

“今日藥師的去處,師莊主您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

“毓秀山莊乃名門正派,何必惹禍上身?”

“莫不是毓秀浪得虛名,與邪教根本一丘之貉!”

眾怒犯難,年輕氣盛者紛紛不客氣起來。

師從寒袖下的拳一握,師遠淮一把拉住他。

那瞬,“啪”一聲,有人的臉被一道勁風劈過,打偏了過去,正是那最後出口詆毀毓秀說話毫不留情之人,甚至沒有人看到誰出的手,或者隻是一道清風——拂了他一耳光。“毓秀山莊潔身自好,從不與邪教並論,可又由得旁人以多欺少?”那話音溫溫和和,從門外傳來,眾人一怔,轉頭去看。

那男子淺色藍衣化了白雲,他不生氣,也不驚慌,陽光落下他半分眉睫,他從門外步步安然而進,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房內暗潮洶湧的氣勢,他沒有笑,卻有著拈花的優雅。

正是長流。

那個溫仁的,可以化了一切冤孽的聖人。

他的臉色有些憔悴,師從寒一見驚叫一聲:“大哥,你為什麼……”沒有走?

他話沒有說完,長流製止了他,他輕輕步進門來,走到師遠淮跟前,師遠淮看著他——這個兒子,他一直都看不懂他,看不透他,他的仁義,他的溫和,他的慈悲,那些生生化成了今日逼至絕路的一眼。

“做了錯事,哪怕知錯能改也是要付出代價的,”長流垂下眼眸,“如果我救了她是錯事,那麼這個代價該是我來承擔……”他退開一步,“今日種種皆與毓秀山莊無關,是長流的錯事,”他轉身,“我不會逃避,不會不承認,今日你們要個公道——那麼,我給你們一個公道。”他說的很是平靜,沒有半分波動。

大家看著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預感,凝重寒冷的氣氛緩緩湧了上來。

長流掃過眾人,他有些歎息,如今那聖人再堪堪溫柔也化不了這等危情,轉而,他衣袖一翻飛,袖中早已凝掌,就在眾人不曾反映之時,猛然劈上自己胸口,“噗”,血濺了滿地,他搖搖晃晃一退,“喀”扶上了木桌。

師從寒驚叫起來:“大哥!”手卻被師遠淮狠狠扯住,師從寒驚詫,“爹,你怎麼不救他!你明明知道他要做什麼,你為什麼不阻止他,他這樣會死的!”長流身體根本還未調理好,如今這一掌八成力道,足以叫他心脈俱碎!

這一舉動,不止毓秀山莊的人震驚,連在座各位前輩武林眾人也為之大驚。

“他要做的事,你以為……我可以阻止嗎?”師遠淮咬牙,手卻顫抖不止。

長流臉上血色盡失,所有人都看得出那一掌,他沒有給自己留半分退路。

“藥師作惡多端……”長流氣虛微弱,他的唇角血漬流淌下來,他好像在笑,突然間,這個人仿佛已不是那個天邊的聖人,他看了眼周圍的人,那些驚恐的表情,他說著掌心一溫,翻手一頓,又是一掌,對著自己的心口,“師宴卿夠不夠替她償還?”他像是用力咬了一下唇,咬出了血和血漬混在一起,“今日,我不會讓你們傷害毓秀山莊任何人,”他的目光並非淩厲,而是有些慘淡,一字一句,“絕不允許。”

這向來溫情的人突然說得字字鋒利,所有人心裏頓然一凜,今日不像是他們不放過毓秀山莊,自這個原本溫潤如水的人斂了神華,說著絕不允許的時候,好像——是他不放過他們。

“喝,好大的口氣!”那灰衣人眉目一挑,不怒不怕反有些叫囂,“師宴卿,你當在坐的人都是任你欺瞞、拿你無奈的不成?”他話語句句針對在座,挑釁毓秀。

“不錯,”有人已按奈不下,正是箜篌居燕亦,他年輕氣盛,今日原本隻是奉家師之命賀壽,走動江湖算是曆練,倒是頭次遇見這等仗勢,“早聽說毓秀長流,執素挽雲,今日我便來討教一下!”他話還未完,倒是先動起了手,劍從身側出,隻聽得刷刷兩聲,那劍分刺兩處,竟都不是向著長流而去,長流臉色不好,身體一晃,雖然腦中有些暈眩,但還看得出那劍是朝著師從寒去的,他想也未想就伸手去抓——

那瞬,同時身形也擋到師從寒跟前,“呲”一聲,劍被他抓在手中,劃過一道劍痕,“啪嗒”血從掌心低落了下來,燕亦一愣,他沒有把握一劍就傷師宴卿,所以才選擇傷師從寒,他知道長流會去救,他唯一的勝算是趁長流救人之時反手傷他,這個人名揚江湖眾人矚目,若能在人前傷到他,那是何等威風——他還未想完,隻覺得手中的劍附帶一股衝勁,又是往前一刺,“呲”,這次是他嚇了個半死,長流抓著他的劍竟然刺進了自己的心口——

燕亦驚的說不出話,這個人明明有能力將他擊退,他非但不反攻,還自傷!

“我說過,我不允你們傷害毓秀山莊任何人。”長流盯著燕亦,燕亦隻覺得全身毛骨悚然,他的確傷到了長流,但這等情況分明是他輸得一敗塗地,他手一顫抖,“哐啷”,劍掉落在地上,所有人都倒抽口氣,燕亦退後一步,指尖都在顫:“你……你……”他原本要問一句為什麼不反抗,可是怎麼也問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