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扶蘇抓得使勁,君集竟然推不開她,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有幾輛馬車衝了過來。
勒馬揚塵,紫金色的流蘇掛在轎沿,來人非富即貴,轎門“啪”地打開,有人陰沉著一張臉垮了下來,那老人高高在上地盯著君集,所有人都愣得安靜了下來,一瞬忘記了救火,忘記了掙紮,隻有大火的“劈啪”聲不絕在耳。
那人著一身長袍,他盯著人的樣子著實算不得慈眉善目,就好像盯著十幾年的獵物,自己手下的小東西竟然反咬了一口的背叛,他喝了一聲:“你又跑回這種地方來!你——”他的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君集又或者是指著他身後的大火,現在誰衝進去都等不到側門出來了!“你現在要做什麼?衝進去?去救人還是去送死?!”為了救一個微不足道的死了也不可惜的人,他顧太師的兒子要賠上一條命?!
君集顯然沒有預料顧哲會追來了十裏湖,計扶蘇驚嚇過後手腕一鬆,君集就掙脫開了她。
他盯著顧太師極怒的臉有些不屑,竟然冷冷地笑了開來,“我喜歡她。”他像是故意要惹自己的爹生氣,他從來就是用那種不冷不熱的語調,跟那個老人對峙了五年不下!
“她不配!”顧太師“謔”一聲衣袖盡斂,“你是我兒子,別說生死不能自主,哪怕是婚姻也在我手中!”他生來是呼風喚雨的人,朝堂上的事哪一件不是順了他的意,哪個人不是順了他的情,倒是自己的兒子,他從來沒掌握在手中,這個——最柔弱,最無反抗能力的兒子,卻是最叛逆的一個!
甚至反叛得無聲無息,幽幽如蓮。
他並非執著榮華富貴,卻也是容不得自己的兒子對自己的無理和張狂!
“秋賦,把你弟弟帶回去,就算是用捆的綁的,也要給我拖回去!”顧太師瞪著他,命令下給了顧秋賦。
顧秋賦眼神一晃,看到君集唇角劃過若有若無的嘲諷,他心下也一凜,竟有些微酸,說能力論武力,他遠在君集之上,而那個溫柔弱勢的人卻是一次次跟固執的爹叫囂爭執的人!顧秋賦當是覺得爹老了,白發多了很多,走路也不穩健了,但他——是顧太師,那個朝堂上永遠不能倒的太師,雖然已經老態龍鍾,身為人子,又怎麼可以為難老人,而君集卻寧願騙得那麼多人心卻是連個善意的謊言也不願意說給顧太師聽,他有時候甚至覺得,君集根本是太任性,而爹——也太任性,像個孩子一樣病態地任性地一味要得到屈從,任性地隻是想聽一句道歉,一聲“爹”而已,所以對君集百般刁難,而心底,為的不過是誰也不肯低頭的忠孝節義!
這四字,從古至今,有誰能清辨?
他這麼想著,卻又像是有意放過君集,君集一閃竟然閃開了,他眉目和寧,有幽幽如月下孤蓮的氣質,“她喜歡我心疼我,願意為我生為我死,那麼憑什麼我不能喜歡她?憑什麼她不配我的喜歡?”他望向顧太師,那老人竟然微微退卻,不敢或者不忍直視,冷風灌徹了手心,他早已不是當年的氣盛心切,他已經老了君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不知心裏究竟是有些想笑還是想哭,輾轉而來的卻是一些酸疼,要強了這麼多年,又怎抵得過風吹燭殘?君集終於低下了頭,緩緩地上前了兩步,聲音竟然有些拖長,“君集不才,一生無他,若此不幸,將來東郊陵墓更添一座新墳,爹莫忘記在我顧家媳婦的牌位上,留下她的名字”他說著“啪”一聲跪在了顧太師的跟前,所有人嚇了一跳,他狠狠地磕了個頭,轉身就衝進了鬱孤台。
就好像一隻蝴蝶,在色彩斑斕的夜空下,消失不見,其實那不是蝴蝶,君集是美的,柔到了極致後又從骨子裏微微透出了鋒芒,那些被胭脂流光包裹住了的蒼白和骸骨,好像褪去了華麗的外表,那隻是一種殘豔——
他在保護的,始終是自己殘缺不全的節義和感情。
他不是蝴蝶,而是詭異的飛蛾,就好像那滿樹燈火下,不懂回頭的飛蛾。
他不認輸,死不認輸,最後還是為了那個丫頭跪了下來,還是為了那個丫頭,喊了一聲“爹”。
才反應過來的人皆被嚇得倒抽口氣,顧太師全身顫抖,滿臉的蒼白,顧秋賦回過神來大喝一聲:“顧君集!”手就被顧太師拉住,他感覺到老人的手指僵硬得彎曲。
顧太師壓低了聲音:“如果失去君集,我不能再讓你去冒險”現在君集跑進了什麼方向誰也不知道,貿然進去救人也隻能是多送人命!顧秋賦咬牙,顧太師強作著冷靜叫起來:“先救火還愣著做什麼?”他一喝,就好像帶著不可忽視的威嚴,身邊的人慌忙散開了去拚命救火。
烈火如花,更勝紅蓮,夜愈見深沉,可大火卻越來越豔,好像躥上了天空,望不到邊。
“顏希?顏希”君集衝了進去,幾乎快分不清東南西北,冒著整個鬱孤台倒塌的危險四處尋找,“顏希——”
氣有些喘不過,他揮袖驅煙,“啪”一聲一根長廊的小橫梁倒了下來,星火飛濺,君集嚇了一大跳,遠遠地傳來一片坍塌聲,君集回頭一望,東麵濃煙滾滾,大抵是臨水小築燒塌了。
鬱孤台外的人也聽見了聲音,看到了濃煙,顧太師抓著顧秋賦的手明顯地掐緊了半分——這屋子再燒下去,就是大羅神仙也出不來了!為什麼還要進去?為什麼那麼多人求他留下來他還是不肯?他不會武功,什麼也不會,就算找到了顏希,又如何帶她出來——誰都知道,他不可能將那個丫頭送出來的,他是去陪她的。
君集不才,一生無他,若此不幸,將來東郊陵墓更添一座新墳,爹莫忘記在我顧家媳婦的牌位上,留下她的名字
這樣,也值得?
顧太師的歎息長過千山萬水一般,半生勞累半生辛苦,仿佛都在這一聲歎息裏。
鬱孤台後院樹很多,如今大火一蔓延,到處都是星火,充滿煙霧,目不能視,君集找不到顏希,不知道她在哪裏——鬱孤台已經被燒得快分不清楚哪個房間是哪個房間了,他隻能靠自己去找。
“無限情絲弦中寄,弦聲淙淙似流水”煙塵中,有怪異的曲調傳來,君集呆了一刻,那是——阿默,阿默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麼地方,但是鸚鵡在這裏,顏希沒理由不在,“顏希——”他又叫了幾聲。
“哐啷!”煙塵中有木頭倒下的動靜,鸚鵡一陣嘶叫,慘不忍聞,夾雜著細小的呻吟——“君集”
君集大驚慌忙衝過去,顏希懷裏抱著一個鳥籠,臉蛋上熏得都是煙灰,一頭撞進他懷裏,“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它它掛得太高,我夠不到。”
君集回頭看了眼,她不知從哪裏搬了桌子過來,還搬了個凳子放在桌子上才夠到了鳥籠,也不知那鳥籠被誰給懸到了梁上。君集真有點哭笑不得,這種要命的時候,她還有心情去搬桌子搬凳子。
“喀——”顏希扣開了籠子,“撲啦啦——”鳥籠裏的鸚鵡展開翅膀衝過烈火飛旋上去,顏希才要安心卻發現那隻鳥還在盤旋,時不時落在樹上,可是樹枝被火燒起,滿帶星火,那鸚鵡起起落落了十幾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它不走。”顏希瞪著那隻鳥,跺了跺腳,萬一它被火傷到了翅膀,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恐怕也已經逃不出去了這樣的事實。
君集也望著那隻鳥,緩緩地,他低下頭看著一旁的顏希,她的臉龐被火光映得橘紅,“它想要帶你走”因為知道你走不了了,所以想要帶你走——就好像那時在太師府,你說你要帶我走。
顏希眉頭一皺,蹲下身就抓起了草地上一把石頭,全部砸了出去,但是又很小心地不去砸傷那隻鸚鵡,順手又將幾顆石子塞進君集的手心要他幫忙,她咬牙狠心,“趕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