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父親一下班我就鬧著和他玩遊戲。父親總是樂嗬嗬地說:“好啊!玩什麼?”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說:“嚇死膽小鬼!”父親立即縮頭抱肩,顫抖著,苦歪歪地說:“我怕!我怕嘛!”於是我更來勁了。
遊戲開始了。我躲在門內一側,父親先走到門外,然後搖頭晃腦地哼著小調兒走來。當父親走到門邊時,我猛然跳出來,大叫:“別動!”父親一聲驚叫,渾身瑟縮,雙手捂臉,嗚嗚地叫著:“啊……妖怪,妖怪……我怕……”一旁的我,早已手舞足蹈起來。
接著,我們互換角色。我也哼著小調兒走,但到門邊時我停下了,手扶門框,慢慢探進頭,睜大眼,搜尋著父親——太好了,父親竟然閉著眼,睡著了。我得意起來,小調兒哼得更高更歡了。父親這才發現了我,柔柔地抓住我,平靜地說:“別動。”“我不怕!我才不怕呢!”我又一次手舞足蹈起來。
如此幾次,如此多日,我開始嘲笑父親,並向母親炫耀:“爸爸真是大傻瓜,天天玩,都不知道我躲在門後,都被我嚇得要死。看我,一次都沒嚇倒,一點都不怕。”這時候,父親母親就樂嗬嗬地說:“是啊,爸爸是個大傻瓜。”
同樣是遊戲,玩“丟沙包”時,每次我把沙包丟到父親屁股後他都不知道,直到我走了一圈回來了,他才恍然大悟地爬起來要跑,卻被我牢牢抓住。於是,父親又在我手舞足蹈和“大傻瓜大傻瓜”的笑罵中,學狗叫、裝烏龜爬,或者成為我的“坐下騎”。
高二那年,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班上的一名女生。那段時間,我吃飯、聽課、睡夢裏都是她。我買了幾本“怎樣寫情書”的書,一回家就鑽進書房給她寫信。可是,一封封信都如泥牛入海,連她的一個眼光也得不到。我痛苦極了。
這天晚上,我正伏在桌上搜腸刮肚地寫情書,父親輕輕敲響了門,我不情願地開了門。父親手捧一個紙包,樂嗬嗬地站在門口,說:“板栗,新鮮的板栗,快吃。”我冷冷地接過來,丟到桌上,關了門,繼續搜尋我肚中可憐而有限的幾個火詞熱句。無意間,我發現包板栗的報紙上赫然寫有幾個字——“教你談戀愛”,我趕緊拿過來看。天啊,整整一個版麵,都是有關中學生戀愛的事,而且仿佛專為我而寫。我笑了:父親真是十足的大傻瓜!別人的父母像盯賊一樣嚴防子女戀愛,連他們的一張紙都要反複審查,而他呢,竟然粗心地將如此“中學生不宜”的報紙送給了我,真是太傻了。一周後,父親又給我送來板栗,依然用一張類似的報紙包著。
我依照這兩張報紙的引導,很快走出了“苦戀”的泥淖,和那女孩成了好朋友,而且在她的幫助下我順利上了大學。
父親的傻勁在我上大學時再一次顯露出來。
上大學後,我第一次給父親打電話要錢。父親說:“沒有。”我吃驚,我家條件向來不錯,我從小到大都不差錢,現在怎麼會沒了呢?當父親說被騙子騙了時,我直笑他是傻瓜。
後來,每當我要錢,父親總是說他被騙了。我終於懷疑他的話,打電話問母親。母親憤憤地說:“騙?誰騙的他?賭!天天賭!天天輸!輸了就騙!騙我!騙你!”
我趕緊勸父親:“你說過,賭博的都是傻瓜,戒吧。”
“不!我要翻本!我一定要翻本!”電話那頭的父親說著就興奮起來了,“兒子,等我翻了本,贏了大的,你,就有錢花了……”——他儼然十足的賭徒。
我啪地掛了電話,心裏恨恨地罵:“傻瓜!大傻瓜!”
從此,我不得不放棄曾經的“享受大學”的夢,邊讀書邊打工。
兩年前,我大學畢業,需離家到遙遠的另一座城市上班。臨行前的晚上,父親遞給我一張銀行卡,我冷冷地說:“你的錢你留著輸吧,這幾年我自己賺的錢還用不完呢。”父親露出他那招牌似的傻笑,說:“這是你的錢,是從你這四年的生活費中克扣下來的。”
見我愣著,母親嗬嗬笑了,說:“實話告訴你吧,你爸至今麻將都認不清,還輸什麼錢啊?都是他的鬼點子。”母親還告訴我,當年引導我走出“苦戀”泥淖的那兩份報紙,是父親花了幾千塊錢先請人寫文章,再到印刷廠印的。
刹那間,我熱淚盈眶。與此同時,我明白了:在兒女麵前,父親甘願做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