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庭是我的仇人。準確地說,一周前,尹子庭是我的仇人。
十五年前,尹子庭和我同時被分到這個不大不小的單位。一開始,我與尹子庭相處得還不錯,每次見麵,我們總有一個搶上前,摸著對方的頭或拍著肩,學著領導的口吻表揚對方。
我與尹子庭結仇是一年後尹子庭取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成績,一把手在會上把尹子庭狠狠地表揚了一番。領導表揚下屬,這本無可厚非,但問題是,一把手表揚了尹子庭後又順便扯了句“希望年輕的同誌都能向尹子庭同誌學習”。我一聽這話就鬧了心:年輕同誌?除了他尹子庭不就是我李木了嗎?要我李木學習他尹子庭,憑什麼?後來,每當我與尹子庭爭鬥吃了虧,我就想,當初對一把手的話感冒是應該,但怎麼就恨上了他尹子庭呢?唉,世事可能都是這樣吧,往往的一閃念,影響的可是一生啊。
我與尹子庭結上了仇,尹子庭最初是不知道的,見了我依然要摸我的頭或拍我的肩學領導表揚我。直到一次我當眾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甩,又掐著他的頸子往牆上狠狠一撞,尹子庭才知道我與他成了仇人。
此後這十四年,各方麵,我與尹子庭都半斤對八兩。這就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我與尹子庭仇恨的不可調和:凡我讚成的,尹子庭擊雙拳譏諷;凡尹子庭同意的,我跺雙腳反對。
我與尹子庭是仇人,連從單位上空飛過的一隻麻雀都能感覺到。
上周五,為了周末能自由地打麻將,我找茬與老婆吵架,老婆自然被氣回了娘家。到了周日上午,按慣例,是我說軟話,老婆回家的時候了。於是我翻出那條常用信息:“對不起,我錯了!我為這麼多年帶給你的傷害深感羞愧,你能原諒我嗎?還願意與我攜手共度這餘下的美好人生嗎?”
奇怪的是,信息發出後很長時間都沒有照例收到“原諒你了,下不為例,我這就回家”的回複。我把信息翻出一看,天啊,我輸錯了號碼。再看這號碼好像聽同事說過,就拿出單位內部通訊錄,沒查到。我隱約覺得要丟人了,趕緊到同事家查,一查,這號碼真的就是尹子庭的(每次通訊錄發到手裏,我首先就摳掉尹子庭的名字和號碼)。
我的臉火辣火辣,罵老婆無聊。正想追加“發錯了”的信息時,尹子庭卻站在了門口,手裏拎著烤豬手,肩上扛著一桶啤酒。
那天中午,我和尹子庭喝成爛泥,也流了無數次淚。
現在,我陷在沙發裏,看著報,麵前是一杯散發著嫋嫋香氣的咖啡。我的心情好極了。
忽然,我的門被一腳踢開。
“姓李的,卑鄙!無恥!”尹子庭凶神惡煞地站在我麵前,“你耍我,你用這種歹毒的方式詛咒我,報複我!”
我立即明白了尹子庭憤怒的原因。
尹子庭的憤怒是由我發在今天晨報上的一篇文章引起的。我必須交代我這篇文章的大意:尹子庭曾是我的仇人,雖不是殺父奪妻的仇,但也足以到我們的骨灰盒都腐爛了也化解不了的地步。可如今,我與尹子庭已成了鐵哥們……文章的最後,我沒忘了抒發幾句“朋友宜解不宜結”“化敵為友,我的世界多麼精彩”的感歎。按理說,尹子庭是不會為這樣的文章大動肝火的,但問題是,我這篇文章的標題是“尹子庭死了”!而且,編輯還將“尹子庭死了”這幾個字排得大大的,簡直有觸目驚心的視覺衝擊力。
這就可以理解了,換了你是尹子庭,看了這樣的標題,還有心情把文章讀下去嗎?
看著尹子庭歇斯底裏的樣子,我想笑,但我知道此時的笑對尹子庭無異於火上澆油。我平靜地說:“你看完文章了嗎?”
尹子庭一愣,隨即說:“我不用看!你這號人,什麼卑鄙的事都幹得出!”
我把報紙遞給尹子庭,指著《尹子庭死了》,說:“認真看,看完後你要是想吃我,我自己跳進油鍋裏炸!”
尹子庭疑惑地看了看我,氣呼呼地看起了文章。看著看著,尹子庭的眼睛紅了。再看下去,尹子庭丟下報紙,一把摟住我,說:“木子,我又不是人了!”尹子庭的聲音哽咽了,“木子,尹子庭死了,真的,過去的尹子庭死了,永遠地死了!”
我緊緊抱著尹子庭,顫抖著說:“子庭,過去的李木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