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農民運動”考
一
當今商海裏屢見不鮮:朋友們為發財走到一起,又因發了財而鬧得雞飛狗跳,割袖斷交。有幾分相似的是,因為農民問題都是各自關注的大問題,才有了國共兩黨的第一次合作,而在這番“合作”觸礁沉沒的海麵上,卻又是湖南農民運動成了最大的一塊暗礁―
湖南農民運動,是南方諸省中發展最快、規模也最大的。
1926年7月,唐生智任軍長的國民革命軍第八軍攻占長沙,從7月下旬開始到9月上旬,全省農民協會會員迅猛達到四十餘萬人。同年12月1日,召開了全省農協的第一次代表大會,會員人數又增至一百三十六萬人,遍布全省七十九個縣市。這時,在不少鄉村與縣鎮,原有的政權已是一派股栗毅棘,農協獲得了實際的權力。到次年2月間,突破了二百萬,至5月,更達到了四百五十餘萬人,加上直接領導的農民有二千萬人以上。當時,湖南至少有一半人口走在了革命大道上。
唐生智《1890一,970),字孟瀟,——
湖南安東人
上朔湘軍,這是一支兩手皆硬的隊伍,一手能打仗,一手能刮錢。太平軍被鎮壓後,湘軍的大小將領回到鄉裏,動輒買田千頃,置宅值十萬餘金。就是一名兵丁,一下買上幾十畝田,也是常事。有萬貫家財需要保護,再有湘人尚武的傳統,地主們紛紛張羅起來的武裝民團,便多得像立冬後家家戶戶房梁上掛起來的熏肉。北伐軍打進湖南後,風助火勢,風亦仗火勢,民團的武器多收繳到了農協手裏,僅梭鏢隊,全省便有十萬支以上。這成了湖南農民運動有別於他省的一個重要特點。
各地農協積極支持北伐軍,成立運輸隊、鐵路破壞隊、偵察隊、向導隊、慰勞隊……真可謂“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對此,蔣介石、唐生智皆有相當好感,下屬部隊也有不錯評價。也屬唐生智指揮的第七軍第二路指揮胡宗鐸,就對新聞界發表談話說:“唯以此次經過情形而論,進駐長沙,並未戰爭,完全民眾力量得到。”(《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7月30日)
北伐軍往湖北進發後,湖南農運的洶湧之勢,外泄無著後,轉為了內傾,由打軍閥進人反封建。於是,湖南農運過激之說,便成了長沙城裏街談巷議中漸漸聚囂起來的蚊陣,武漢烏雲壓城時,龜蛇兩山水麵上那爬勝竄出來透氣的魚兒……
最有聲色的一幕,是打“土豪劣紳”。根據其罪行大小,分別采取清算、罰款、捐款、小質問、大示威(即吃大戶)、強迫勞動、審問、戴高帽子遊鄉、打屁股、送人縣監獄、驅逐、沒收、槍斃等辦法懲治。按現代法典看來,其中多有不入流的事兒―
“諸如‘大示威’:一萬五千個農民,向六個劣紳問罪,在他們家裏大吃大喝了四天,共宰豬一百三十餘頭;
‘戴高帽子遊鄉’:帽子上寫上土豪某某,劣紳某某,用繩子牽著一串,前後簇擁一大群農民,或敲打銅鑼,或手揚各色彩旗,一一走好過鄉,好似來了個雜耍班子。清代考據學後期的一個重要人物,寫有《漢書注》並在長沙辦了一家書院的王先謙,也被打了屁股後送去遊鄉。”
再有“審問”:多由群眾大會進行,何謂“土豪”,何謂“劣紳”,卻沒有個明確的標準,不像地主,可以用占有多少畝土地以上、本人是否參加勞動為標準。在大會上,隻要有一個人指認某人是土豪劣紳,往往無人加以反對。而這番信誓旦旦的指認,有可能真是楊白勞與喜兒式的仇天恨海;亦有可能不過緣自兩者間曾為租債問題發生推操,一方扭傷了,另一方在此變成了“土豪”。或者,隻是兩個婆娘間曾經口角,一方對罵缺乏操練,顯然力不從心,另一方卻舌動宛若遊蛇,罵起來也陰毒,一竿子下去便扯上了對方的祖宗。當時前者的老公似乎無動於衷,豈料後者的老公在此終成“劣紳”……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是,所謂“土豪劣紳往往不問姓名,就被戴上高帽子遊街,也有當場經群眾審判後立即槍決的。”(胡愈之《早年同茅盾在一起的日子裏》)
仿佛鬥爭方式越是具有鬧劇性,便越是具有鼓動性。
仿佛懲罰的方法,如1793年法國大革命中國民會議審判貴族,愈是激烈,就愈是容易獲得通過。
而這一切,好像愈是具有原始性,比如一萬五千人組成的大肚朝天的丘陵,比如到地主姨太太、小姐的牙床上去滾一滾,一雙粗黑的大手,還要到繡著鴛鴦戲水的香枕上捏一捏,乃至幹脆將她們放倒在閨床上,嘴裏念著:決不能讓咱貧雇農斷了香火……就愈是能讓最保守有成、或最搖擺不定的農民,在三分鍾之內成為一個造反者,從而讓革命看起來像一次史無前例的人民盛大節日……
在運動中,由農民與各界督促政府槍克的土豪劣紳有寧鄉楊致澤,嶽陽周嘉淦,華容傅道南、孫伯勳,瀏陽邱少瑞;由農民圍住縣政府,強迫縣長交人,直接槍克的有湘潭晏容秋;被公審槍斃的有長沙葉德輝、黃道生、俞語慶、徐國梁,湘潭張茂欽,瀏陽楊風韶、 肖紹榮;公審後被農民用梭鏢刺死的有常德徐仲達;被農民直接打死的有寧鄉劉昭,湘潭湯峻岩。這屍時期處決的土豪劣紳還有華容縣張柞蔭,漢壽縣梅實……衡山縣非法組織假農會、殺害民眾的反動分子單化民、單姬南等……據調查,常德地區土豪劣紳被鎮壓的18人,遊鬥的!34人,關鉀的7人, 罰款、罰糧的118人,被其他形式鬥爭的39人,約占當地地主豪紳總數的82%。
——(楊天石主編《中華民國史》第二編第五卷)
可以肯定的是,從農民運動後期湖南滿世界貼著的“有土皆豪,
無紳不劣”的標語中,再從一些地方已經把凡擁有五十畝田地者一律當做土豪,將穿長衫馬褂者視為劣紳的情況看,這個所謂‘她主豪紳”的總數,大概已經接近當地地主的總數。
這一鬥爭,必然遭到敵對階級的強烈反抗,湖南各地陸續出現槍殺農會幹部、搗毀農協和打死農民的事件,有資料說,情況最嚴重的發生在安化縣,這裏被殺戳的農民達到了二百多人。但總體上,敢在褲帶上吊著個腦袋的地主並不多。毛澤東在湖南考察時注意到,“重要的土豪劣紳”,在農民運動發達縣份,幾乎都跑光了,一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漢口,三等的跑到長沙,最不濟的,也要躲進縣城的哪條深巷裏,以安放一顆狂跳不已的心……李昌圭(李立三之父)
此時,作為中共代表、也在武漢國民政府任職的李立三的父親,也逃到了武漢避難。在李立三家中,張國熹幾次和老人一起進餐,在張的印象中,‘他是一位溫文爾雅、態度嚴肅、心地善良的老人。”他表示願意跟隨武漢國民政府―即兒子正從事的進步事業走,也不反對農民們要當家做主的氣概,卻擔心若逃不出來,在家鄉便會有生命之虞。
他舉了已震驚全國的葉德輝的例子,此
葉德輝人是湘地近代頂級的大儒,還是著名的藏書家,江南的讀書人有想查珍本秘籍的,常以去葉的藏書樓裏一睹真容為幸事。能夠畢生做著這遠離人間煙火的事,鄉下當有不薄的田產,結果此公也被革命群眾揪了出來,以“土豪劣紳”之罪處決……
一個多月後,即1927年6月2日,國學巨9-、前朝遺老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內的昆明湖。在遺書裏他寫道:“五十六年,隻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關於他的死因,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其中有一條是一致的,即王國維擔心,如果北伐軍打進了北京,他也將重蹈葉德輝的覆轍……
李立三的雙眉悸動了一下,似猛然驚寒的蠶,卻很快平靜了。他講了一堆至今難以考證的話,但將它們概括為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是兩條任何時候都不容懷疑的根本原理,則是大抵不會離譜的。父親持著兒子一封親筆致中共湖南區委負責人的信,像一位聽話的小學生,回到了長沙。負責人看了這信,兒子以自己堅強的黨性擔保,父親不會有任何反對農協的態度和行為。負責人一定被深深感動了,這是什麼時候啊,人為刀姐,我為魚肉,可即便有做魚肉的風險,亦要以送回親人的老邁之軀,證明自己對這場革命的理解與忠誠。他肯定給老人所在的縣的農協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要求對方對這位黨的領導同誌的家屬務必加以保護。
其結果,回去後沒有幾天,老人卻依然被當做土豪劣紳給處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