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土豪劣紳,本係國共兩黨的共同政策。而眼下,湖南這場反對土豪劣紳的運動,卻讓國民黨方麵感到了嚴重地不安。
1926年8月中下旬,蔣介石正在長沙,在他的日記本裏有如下記載:“我軍雖獲大捷,而前後方隱憂陡增,共黨在內作祟,非使本黨分裂與全軍崩潰而不止,遍地荊棘,痛苦萬分。”僅僅相信蔣公此時有萬分痛苦,而無百分、千分竊喜之心,肯定是高估了此人的政治品質。
但看起來,兼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唐生智的痛苦,則是貨真價實的。
一方麵,“踢開黨委鬧革命”,並非“造反派”們的首創,而是湖南農協的發明。那時在湖南,農協成了不掛牌的政府,不但管起了行政、司法,連與他靡下的第八軍勝敗存亡休戚相關的軍糧、軍響,也因農村中大、中乃至小戶們被沒收、逃亡、處決的命運而難以籌措,即使聊勝於無地弄到一點,又常被農協各級攔截、克扣……
另一方麵,在唐生智對農運反感日增的同時,他又不想與農運反目。他是深知蔣介石的那顆泉雄之心的―早晚欲將中國,當然也包括他唐生智盡收殷中。而有共產黨的存在,在相互掣肘相互利用中,未來中國就有了三分天下的可能……
蔣介石是蓄勢待時,引而未發;唐生智是委曲求全,克己複禮,兩人均以“大局”為重。一般的北伐軍官們,則早在軍中鬧成了一鍋滾粥。
曾國藩以湘軍激活了一個湘省經濟的實績,似乎給以後的湘人樹立了一個習武從戎可以快速致富的榜樣,當時社會上流行一句話,“國民革命軍,士兵多數是農民,軍官多數是地主”,即使本人不是地主,也出身於地主家庭。而北伐軍的隊伍滾雪球般地壯大,正發生在由粵人湘後,便使得軍中不斷有家裏被鬥、被抄的消息傳來,農民們以不交租不還債來代替原本實行的減租減息政策,成為了普遍的現象,乃至如飛“蝗”雲集,吃完大戶後還要重罰,再殷實的人家也一夜之間成了家徒四壁。不斷有親屬如喪家之犬,淒惶地由各地躲避來軍營,親屬們劫後餘生、驚魂未定的訴說,讓曾經以為是別有用心分子的離間的懷疑,一下霧散雪崩。
即便是熟穩並服膺三民主義的軍官,一個有巨大穿透力的納悶,如子彈般打得臉上滿是悲戚,滿是凝重,滿是山雨欲來:國民革命的神聖目標,是打倒軍閥,打倒土豪劣紳,以先總理的遺誌去統一中國,怎麼現在國民革命尚未成功,這農民運動卻改弦易轍,刨到自家的祖墳地上來了呢?倘若家裏有人像李立三的父親一樣在鄉下遭處決了,他們決不會如李立三同誌一樣,掩埋好父親的屍首,擦拭去心中的淚水,仍站到革命的旗幟下,繼續前進,而是一個個血紅了眼睛,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恨不能帶一彪人馬,回老家去殺個落花流水……
中共一級湖南區委的組織,竟沒有能夠保住一位黨的高級領導人的父親的生命,這已經使他們看到了黨對農民運動控製力的式微。
促使區委決意對其進行必要改造的緣由,還不僅僅是反對土豪劣紳的鬥爭,引起了北伐軍的嘩然與動蕩;而且,農民運動在諸多事情上亂了方寸,諸如毀廟宇、打菩薩、拆祠堂和推翻族長製度,禁止男人穿長衫,坐轎子,強令婦女剪發,逼迫寡婦改嫁……又以防止地主將糧食外運為由,實行“穀米阻禁”,即在縣與縣之間,區與區之間,乃至鄉與鄉之間,糧食一概不能出境。以奢靡係剝削階級惡習為由,禁止農民榨糖釀酒喂雞,即便是在正月裏也不準請戲班演戲……
可謂農運一開,商人、小手工業者、民間藝人紛紛失業,一個個攏著手站在南牆下曬太陽。那些世世代代循規蹈矩的農民,也突然感到自己成了瓜子仁,被“叭”地一聲,給磕出了傳統生活的瓜子殼。整個湖南,則似乎被當做了一隻五月的大石榴,欲將其經濟流通、世俗生活的汁水,統統給擠個幹淨……
農運給了汙蔑農運為“欺神滅道”、“共產共妻”的人,以諸多的免費口實。這與半個多世紀前,曾國藩以破壞中國道統來攻擊太平天國運動,可謂法門不二,如出一轍。
此時,並沒有林彪、“四人幫”,也沒有那一套套諸如“赫魯曉夫就睡在我們身邊”、“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每時每刻都在生長”的理論。由七十多年前的風走雲奔、山河變色的湘界,你會感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中國的爆發,其實並不太難……
中共湖南區委在10月、11月給中央的兩次報告中,彙報了將要采取的政策。其中,有促使國民黨左派加人農運,在農運中與他們充分合作。對國民黨內不太反動的右派作必要的讓步,以減少農村革命的阻力。在農民中發展黨的組織,加強對農運的領導,矯正左傾幼稚病……鑒於農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從本身角度檢查,主要為成分不純,混進不良分子所致,故各地農協有必要進行“洗會”運動。
省農協為此發出布告,規定“鄉農協執行委員,須絕對是耕田的農民,專營手工業或體力勞動者亦可,其他分子尤其是地痞流氓,應加以淘汰。”“區農協的執行委員,五分之三須屬真實農民充當,專營手工業或體力勞動者亦可,五分之二須屬於有職業的知識分子,或是在行動上表現為農民謀利益的人。帶有地痞性質的人嚴厲製止,以免擾亂農民的組織。”(湖南《通俗日報》1927年1月21日)
在中共湖南區委1927年1月16日發出的一份通告中,已就非如此將要麵臨的前景,拉響了炸耳驚心的警報―
這個運動如果不急謀救濟的辦法,在農村中要變成“廣東的三月二十日”,在農民中要造成巨大的反c.P的空氣,使農民運動發生絕大的危險。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1927年1月,這個月裏,毛澤東對湖南進行了考察。
二月中旬,他向中共中央寫了一份報告大綱,又將大綱擴充成一篇題為((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的長文,發表在3月5日出版的湖南區委機關刊物((戰士》上。
這篇報告,曆來被視為中國革命的經典性作品。因為它指出了農民問題的重要性,農民革命是挖掉帝國主義、軍閥、官僚統治牆角的基本力量。肯定了貧農是農民革命的領導力量,論述了農民武裝問題的重要,強調了共產黨必須站在前麵滿懷激情地領導農民運動……毛澤東的這些觀點,在日後的土地革命戰爭中,發展成為建立工農聯盟、工農紅軍、革命根據地、走農村包圍城市最後奪取城市的工農武裝割據的思想,並成為日後逐漸形成的中國革命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同時,毛澤東的這篇報告,曆來少被人們注意與深思的是―
由於其主要鋒芒是指向黨內和統一戰線內一部分人的右傾思想,以及來自階級敵人對農民運動的攻擊和汙蔑的, 因而在一些具體策略的分析上,不能不帶有當時形勢的具體特點,存在著某些不足。例如:一、將那些“踏爛鞋皮的,扶爛傘子的,打閑的,穿綠長褂子的,賭錢打牌四業不居的”遊民,即流氓無產階級, 當做貧農的一部分,列入革命先鋒之中,說他們“最革命”,缺乏一分為二的分析。二、認為組織時期―革命時期的農村中本來就無統一戰線,隻有到第三階段才進入聯合戰線的時期;三、將“嬌枉必須過正,不過正就不能矯枉”作為帶普遍性的規律提出……
——(李維漢《回憶與研究》上卷)
當時正擔任中共湖南區委書記的李維漢,是在半個多世紀後,他毫墓高齡、身患重病的情況下,寫出以上文字的。看得出來,麵朝已駕鶴西去、站在九天之上的毛澤東的岸偉英靈,他下筆是端恭謹慎的,用辭也較溫婉。但曆史,是歲月已凝固成各色事件的建築物的廣場,拒絕一束束的靈光。如果能簡單稱其為“某些不足”的話,這些“不足”,卻為日後中國革命的曲折艱辛、中國建設所要經曆的巨大陣痛,埋下了一行行危險的伏筆……
毛澤東發表這篇文章前,曾在湖南區委作了一個相同內容的報告。報告完後,他問李維漢有什麼意見。李以為,不能因為社會上存1983年春,李維漢帶病撰寫回憶錄在大量對“痞子運動”的攻擊,就隻強調流氓無產階級革命性的一麵,而忽略了他們也有破壞性的一麵。毛澤東當即表示接受這一意見, 日後此文在收進《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時,將“踏爛鞋皮的……”整個一段刪去。
在這個報告中,毛澤東還有一句專利屬於他的話,即“有土皆豪,無紳不劣”,亦未收人他的選集裏。但這一明確無誤的指認,當時成了寶典,從牆頭標語,手中紙旗,到審問、遊鄉時老摳童子都會喊的口號,“大長了無產階級的誌氣,大滅了資產階級的威風”。回到武漢,毛澤東見到了張國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