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大山間的小小蘇聯
——“蘇維埃運動”側影
上世紀二十年代末,蘇維埃,一個陌生的詞,開始在中國頻頻出現。
它使一些人溢滿激情,即使人在窮鄉僻壤,也深感自己是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最前線作戰。它使一些人感到溫暖,宛如一無所有的一個工人,卻憑著一曲幗際歌》找到了自己的祖國;
它讓一些人驚呼失色,好像看到一頭恐龍,奔跑在南方布滿水澤的大地上,隨著巨足的踐踏,動蕩即刻似水柱一般噴射開來。它讓一些人在心裏竊笑:列寧、斯大林的剪刀下,馬克思的紙樣已經走形,而中國的一些革命家,還常常歡喜到俄國人開的二手店裏去挑選服裝……
毛澤東喜歡這個根據俄文音譯、其意為會議或代表會議的詞。
在他的思索中,蘇維埃是一條道路,即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廣泛實行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推翻國民黨反動派。蘇維埃還是一種製度,即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由工農兵掌握政權和管理社會,一種可能在布滿茂林修竹的中國南方建立國中之國的製度。
1927年8月18日,在討論於湘贛邊境即將發動秋收起義的湖南省委會上,在毛澤東的堅決主張下,會議已決定此次起義的性質就是共產黨人領導的武裝暴動,暴動成功後立即建立各級蘇維埃政權。在兩天後給中央的一封信裏,他建議中央莫再遲疑,應下決心“立即在粵湘鄂贛四省建立工農兵政權”,並可首先在湖南實行。
從1927年夏秋的南昌起義、秋收起義開始,到1930年春,共產黨人在全國三百多個縣發動了武裝起義。在打出了一支共產黨人的武裝力量―工農紅軍的同時,也創建了大小不等的十幾個農村根據地。第一批以蘇維埃命名的縣級政權,是同在1927年11月間成立的井岡山下的茶陵縣工農兵政府,廣東海豐、陸豐等縣蘇維埃政府,及湖北省黃安縣的農民政府。隨後,整個南方,蘇維埃政權由點到麵:贛西、贛南、贛東北、閩西、閩北、湘東、湘南、湘西北、鄂東北、鄂西南、皖西北、粵東、瓊崖、廣西左右江及豫南、陝北等廣大地區。
蘇維埃,這首激情、溫暖的詩,在不為第一次大革命失敗而沮喪的共產黨人手裏,獲得了詩意地表達。它最富有想象力的詩行,是寫在贛西東固地區,1928年,這裏打出了“中華蘇維埃元年”的蘇維埃紀年……
在一切飄拂著蘇維埃旗幟的地方,改製換代之勢可謂波急浪湧。其中,最必要去做的, 自然是對於各個農村根據地具有奠基意義的土地革命。對此,領導者們深有感觸,在秋收起義和井岡山鬥爭之初,“紅軍每到一地,群眾冷冷清清”,連毛澤東也“深感寂寞”。但“分田、辦蘇維埃、建立自己的武裝”三管齊下,便是“群眾到處找共產黨”,“到處舉行代表大會和群眾大會,地主階級的政權被打得落花流水”……
蘇區的土地革命,一般分三個階段完成―
先是減租借穀,抗租抗債抗捐抗稅。這一階段,風雲乍起,似乎考慮到地主與農民彼此固化了多年的心態,一下還難以調整過來,濘冬動尚比較溫和:在江西,借穀,不管私下裏是否打算日後歸還,但眼下還是“借”的名義。減租則多“由農民自己請茶議租,大家決定繳幾成,然後向地主公開要求”,多“要求減租十分之五或十分之六”,宛如英國女皇對唐寧街10號首相府轉來的呈文,地主一般會照準如儀。
再是分糧分財產。這一階段,紅軍進駐了或是地方政權業已成立,“打土豪”、“散財產”成了軍隊或地方領導的重要工作。在前期,革命仍保留了俯身鄉野、實事求是的一麵,並不是所有地主的財產都予以沒收,至少每戶留下可資日後生活的一塊份地。鬥爭的目標規定為土豪劣紳、大地主、惡地主和其他反動分子。一份閩西蘇區留下來的檔案裏,對杭武縣大厚鄉沒收分配財產的過程作了如下記錄:
由鄉政府召集貧農團會議,討論沒收地主豪紳財產問題,確定沒收對象名單。 當晚派武裝人員對其徹底看宋標封,以防其轉移和逃逸;第二天,先“把首要捆起來,,由鄉政府召開群眾大會,通過徹底沒收土地、財產和殺地主的豬來吃的決定。組織“沒收地主財產委員會,,具體負責保管、登記和拍賣沒收財產;然後,動員男女老少農民集體到地主家搬東西,堆放到鄉政府,東西“堆得不能插刃。中午,農民們則“聚在草場上吃豬肉,吃得滿麵春風”;第三天,召開全鄉農民大會,處決“反動地主、惡棍共五下,並按規定物價拍賣物品(隻賣給貧雇農)。至此,貧雇農得到了房王衣服、用具等,財產也就“真分到農民身了了。
——(羅壽春《關於沒收豪紳地主財產的工作經驗——
杭武縣巡視工作報告1931年4月7日》,轉引自何友良《中
國蘇維埃區域社會變動史》當代中國出版社!996年了月版)
很長一段時間,在中國農民的集體潛意識裏,吃豬肉,而且是聚在大院或草場上一起吃豬肉,一定是個很重要、很活躍的意象。在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生存狀態中,是否吃上豬肉,成了日子是否富庶、是否快活的一個標識。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裏,快活是要獨自享受的,如同有財最好不要外露,有紅燒肉吃,多半是夜裏爬起來和老婆孩子一塊吃,不要說拒絕別人,就是東廂房住著的老爹老娘也最好免了……
能夠光天化日之下,聚在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抵隻會發生在一種時候―造反,革命,或者改朝換代。這種時候,因生理欲望長期地遭壓抑,要在最短的時間裏能夠獲得最強烈地滿足,除了幹女人外,當然是吃豬肉。這是群體性地快活,集團性地口袋裏有了錢,集團性地改變了昔日卑微的社會身份。吃豬肉,在滿足了口欲之外,還有了慶典儀式的意味。在水泊梁山的聚義廳上,在曆代新皇登基的金奕殿上,也在湖南被農民運動燒得像一塊通紅鐵板的日子裏,我們都無數次地看過這一場麵……
昔日一切的恐懼與卑微,眼下一切是否在夢中的半醒未醒狀態,經過這頓紅燒肉一吃,都煙消雲散了,精神霍然為之一爽!
隨即,便是最後最重要的階段―最根本的財產權的轉移,即沒收地主階級的所有土地和所謂屬於家族、祠堂、廟宇的公地、僧地等,以平均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農民。這時,前一階段白天分到財物、晚上又偷偷送回地主家的農民,也敢說“土地是自己的”、“土地終於回老家了!”一種地主與農民間被固化了多年的心態一下傾覆了後,蘇區各地很快便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沸騰景象。
蘇區土地革命的深人,推動著“擴紅”運動的壯大。有資料統計,在紅軍中,原來職業以農民為最多,約占總數的三分之二。而在地域上,來自蘇區的人員,又占到了紅軍總數的三分之二。在紅軍的主力部隊,林彪任過軍團長的紅一方麵軍,1934年4月時,農民出身的占到了68%,來自蘇區的則占到了77%。據統計,整個蘇區時期僅贛南參加紅軍者,便達到了三十萬人。這表明從土地上獲得利益的農民踴躍參軍,是“擴紅”運動迅速壯大的一條主要原因。
國民黨的地方政權被推翻了,宗族勢力不算數了。土地革命很快操持起一批隊伍,迅速填補農村的權力真空。鄉村政權在早期的領導鬥爭、分配土地、“擴紅”支前等方麵,起了重要作用。而且,在進行了一係列行政製度建設後,在規劃和領導農業生產,調劑糧食、勞力和生產工具,管理市場,組織商貿,乃至建列寧小學、夜校和識字班,成立鄉村俱樂部,普及紅色歌謠等經濟建設、文化需求上,也擔負起義不容辭的角色。
如果考慮到蘇維埃政權在許多方麵是未來共和國的雛形,他們或許能稱為二十世紀中國的第一批公務員,他們身上也暴露了公務員們一些源遠流長的弱點,諸如:鄉村政權有的很快蛻變為事務機關,“一天忙的是放哨,打路條,開飯”。有的沾染上了官僚主義習氣,老百姓以為不是‘他們自己的政府”。有人認為自己是為共產黨打工,“不吃蘇維埃的飯,就不做蘇維埃的事”,倘若是中午走進過去是祠堂或地主宅院的大屋,在粗糙的馬克思、列寧畫像及兩邊“主義遵馬列,政權為工農”的對聯下,常常可見三、四桌人吃得不亦樂乎,每個月的辦公費算下來,都得好幾百元……
總體上,如何友良先生在上書裏評述道,蘇維埃運動開展後,“得到土地的農民,勞動熱情明顯高漲,生產積極性明顯提高,蘇區此後連續幾年在勞力減少下生產提高一、二成,說明土地分配後農村社會財富確有新的增長。”與此相應證的是,有一首蘇區歌謠這樣唱到:“奪回了土地奪回了田,奪回了房產奪回了權,窮人從此伸腰杆,有吃有穿比蜜甜……”(見當代中國出版社《徐向前傳》)
蘇維埃,終究不是一首詩,不管是在它的故鄉,還是在它的翻版地。
在反映這一時期的電影作品,如《紅孩子》、《黨的女兒》、《閃閃的紅星》中,人們常常可以看到,蘇維埃是濃煙火光中一堵不倒的斷垣,是敢以血洗麵、再拆自己骨頭下來磨製梭鏢的一條漢子。當革命理想主義和革命英雄主義,如節日焰火一般繽紛地掛滿了天際的時候,人們很難有眼力去看到蘇維埃別的什麼;當革命的激情,與曾給曆史鑲了一串串曼妙花邊的泡沫,一起潮水般地退去,雲煙深處,蘇維埃卻可能給後人以嶄新而又豐厚的曆史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