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京符號(3 / 3)

應該感謝那個日子。在亞運會期間我來到了北京。當整個北京城乃至全中國都醞釀著體育夢時,我一位遠足的外省詩人,卻在北京的街道上,做起了自己的文學夢。所以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沾了亞運會的光,那段時間花團錦簇的北京舉世矚目。當然,我是大街上最不起眼的一位行人。一位背負行囊的夢想家——如果夢想也不失為一筆無法估價的精神財富的話,那麼,我不承認自己是這座城市,這個節日裏的無產者,我可以把自己既樸素又高貴的夢想奉獻給它——作為見麵禮,報答這座好客的城市。如果在這座城市開設一家夢想的銀行(這本身就是一個夢想,或關於夢想的夢想),會有多少外省人的夢想儲蓄在裏麵呀,多少遠道而來的外省人夢想在這裏兌現自己夢想的價值——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有夢想的人才是真正的精神富翁。但門匾上一定鐫刻著:“北京歡迎你!”北京歡迎你用夢想來投資。在那個日子,北京夢想的銀行對我——一位外省的客戶,敞開了。種植夢想比種植任何農作物還要偉大,還要艱難。在自由地夢想同時,還要付出實際的耕耘。所以真正的夢想家,應該是對自己的夢想負責的人,並能使之兌現甚至增值的人——哦,夢想家,夢想的銀行家!

也應該感謝亞運會。體育的感染力征服了每一個觀眾,在那特殊的節日裏幾乎沒有局外人。

譬如,它甚至使大街上一個文人的夢想也增添了幾分英雄主義色彩。我相信自己來北京後做的第一個夢,絕對不是夢。隻有強者才會做夢,強者的夢才是真正的夢。我相信自己文學的夢想絕對不是文弱的夢想。我在夢中奔跑,我在夢中與現實競爭——這就是一場為夢想與現實而舉辦的露天比賽。夢想與現實在拔河、在賽跑。我隻是一位個人化的選手,孤獨的選手——但我並非真的孤獨,實際上我是一位追夢者,夢是我真正的對手。在眾人之外,在時間之外,甚至在現實之外,我為自己舉行了一場孤獨的運動會。一個人的運動會。

放眼整個二十世紀,北京都是一座對時代與曆史負責的城市,北京人對社會活動(包括政治、文化、體育)保持著非同尋常的熱情。這種激情表現為參與意識,而自發的參與意識甚至普及到街頭巷尾的百姓平民身上(雖然北京市民素質的結構是多層次的)。具有創世紀意義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策源地之所以在北京,就是有力的證明——至今,北京有一條街道(毗鄰北京大學舊校址)還以五四大街命名。五四遠矣,我雖未逢其時,但1990年舉辦亞運會的盛況還是趕上了,各階層市民不約而同表現出來的激動與自豪感,使我這個剛剛躋身其中的外鄉人都仿佛感受到一種古老的傳統。這是一座血濃於水的浪漫城市,正如我在初次進京的日記中描述過的那樣:北京似乎永遠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哪怕在一個最平凡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麼地方,能具備像它這樣的情緒與感染力了……轉眼,那屆令全民振奮的亞運會也已遙遠,但從北京地圖上拔地而起的一片新城——坐落於北四環路的亞運村,在人民的記憶中保留了下來,並且不斷對現實施加著影響。一方麵,亞運村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紀念這座城市當時的熱情與自豪、光榮與夢想;另一方麵,圍繞著鱗次櫛比的大型體育場館,商廈、飯店、停車場、娛樂城、高級公寓林立,賓客雲集,一座最現代化的新村誕生了——仿佛特意為北京城陳舊的曆史提供參照的範本。這種影響甚至延伸到亞運村以北十幾公裏的遠郊縣,那兒的房地產也跟隨著漲價,蓋起了不計其數的花園別墅(主要為客商、本地的款爺、娛樂圈名流,抑或高薪白領階層提供的)。有人驚呼:亞運村一帶,已成為北京城的第一個富人區!

正如海澱是學校區,前門是商業區,建國門是使館區,城南是老市民區一樣,年輕的亞運村,被定位為富人區——城市貴族與當代英雄們的聚居地。我繼續夢想:如果亞運村在未來的歲月裏接納越來越多的文人(在其村民中尤其不能沒有藝術家),如果文人的數量與商人相比不至於處於明顯的劣勢,那麼,我們民族的文化則幸運與強盛了。物競天擇,文人不應該甘為社會的弱者或落伍者,更應該調整競技狀態,做一回強者夢。這同樣有可比性的運動:文人與商人的競爭,精神與物質的競爭,說到底都是人與人的競爭。或許,體育也能給文化一定的啟示。在北京的街道上,即使散步,在和風細雨中散步,我的思想也在奔跑,在呐喊,在喝彩,在尋找任何可能的對手。一個散步的思想者。一個思想者的散步。

北京人的體育熱情在亞運會期間達到了高峰——但是,它在此前此後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持續著。我下班路過工人體育場,經常遇見車輛堵塞,門前擠滿了以守株待兔的焦渴等票的青年,有開著警車趕來的警察維持秩序,不用問我就猜測出:今晚又有足球賽(或其它運動會)。一次球賽在北京城舉行,相當於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但每位體育愛好者內心的烽火台卻提前點燃了。我不是球迷,但我尊敬球迷的宗教。這是值得廣大文人借鑒與模仿的強者哲學和尚武精神。當球為扣人心弦的一記好球喝彩時,我則為球迷的癡情喝彩——在目前這個時代這簡直是神曲,是介於人神之間的“半神”(英雄)狀態,在目前這個時代,連愛情都很難達到如此的純粹。隻有超功利的激情,才能令人不飲自醉。小小的球上密布著神經啊,不踢就癢,一踢就痛,但痛癢之間亦潛伏著巨大的歡樂。足球賽是北京城裏平民化的狂歡節。人類的虔敬仿佛在觀看神的比賽。神的運動會使足球運轉,亦會使地球運轉——用詩人徐敬亞的說法,小球轉動大球。我則與筆遊戲,自娛自樂——筆杆上亦有著我個人企圖扭轉的乾坤,這是一架以夢境撬動現實的精神杠杆。我正在使勁呢。我正在尋找、挑剔生活的破綻,期待爆一個冷門。

我剛來北京時還遠遠把握不住這座城市的規律。我有一次從三裏河去東單辦事,在孤獨的站牌下等待了好久,一位偶然經過的行人告訴我:“這趟公共汽車停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正納悶呢:是否發生什麼事情了?第二位行人提供了答案:每年春天這一天,北京舉行全城馬拉鬆運動,長跑隊伍經過的沿途路線機動車繞道而行,公共交通也暫時中斷。我隻好步行,剛走上長安街,馬拉鬆隊伍迎麵過來了,跑在前麵的運動員背心短褲,熱氣騰騰地穿行在料峭寒風中,跟在後麵的群眾則近似農民暴動,熱鬧非凡——每年這一天,他們可以享受不用規避車輛在長安街(中國的1號公路)縱情奔跑的自由。甚至不斷有路邊圍觀的群眾加入。據說每年北京的馬拉鬆長跑,都有幾千位選手(包括外國人)參加。我仿佛目睹了一支夢之隊,長安街上的夢之隊。北京城裏居然有這麼多的追夢者。這是一幅頗為壯觀的時代畫麵——我在一首詩裏寫過:這支隊伍簡直是從古希臘跑過來的。從雅典到北京——人類的馬拉鬆喲!我忽然為生活在這座衝動的城市感到莫名的幸福:我並不孤獨,所有人都在奔跑,在自己的路上大步流星——這是一種停不下來的趨勢,一種熱愛運動的生活。甚至生活本質,在他們心目中都是一場偉大的運動。誰也不甘心成為落伍者——哪怕跑得最快的人隻有一個:甚至不能說他在領導著群眾,恰恰相反,是後麵的群眾在推動著他。作為一個遠足而來的外省文人,這座城市的集體精神與魅力怎能不感染我?雖然我有自己的跑道與奔跑方式,但我仿佛看見,魯迅跑在前麵,老舍、沈從文、艾青也跑在前麵,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麵——我是這座城市的遲到者,我要追趕他們——哪怕做個追隨者也是光榮的。我所假設的已是一場時間的長跑了,在世紀的馬拉鬆中,北京歡迎著任何人的加盟。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長安街上的夢之隊的成員。我奔跑的精神,是北京啟發並培養的。奔跑的精神甚至比奔跑的速度更為重要。

玉淵潭

北京的秋天,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離我最近的一片梧桐落葉,彎腰撿起來,夾進書裏。誰叫我是這個秋天的散步者呢?

樹葉上沒有署名。我隻能把它當做錯投的匿名信來看待。秋天的郵局是露天的,林蔭道上,鋪滿金燦燦的落葉。那麼還有什麼不能公開呢——譬如我內心小小的願望。在清風颯爽的北京街道上走過,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富有的。我不敢穿帶鐵釘的皮靴,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它帶有殖民主義色彩,嗄吱嗄吱踐踏橫陳的落葉——它會疼的。秋天也會心疼的。穿一雙輕軟的布鞋在風景中散步,我以為靈魂也是飄浮著的,就像那搖搖擺擺、被風從地麵卷起的朽葉,仿佛在向堅持者敬禮一樣。

陽光燦爛的花園,老人在空地上下棋,來自外省的流浪畫家在寫生,而情侶在幽靜的角落無聲地擁抱——仿佛戰爭、旅行或災難就要使他們告別一樣。這就是秋天裏的愛情給人造成的錯覺。所有發生在秋天的故事,都會使人內心單薄的紙張,被看不見的手揪動得繚亂。誰叫我是北京的過客,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散步者呢?我和上街後遇見的第一位行人,是有緣分的——哪怕他服飾古怪、表情生硬,總有誰在安排他迎麵走來,提醒我正置身於城市裏,置身於別人的城市。秋天,異鄉的秋天,你為什麼擦肩而過卻沒認出我呢?

看來隻有落葉能證明我的身份了。旋舞的象形文字,遮蔽視線,抵觸我缺乏保護的靈魂。這位衣裳襤褸、口音模糊、緊握的拳心隻有幾枚銅板的青年是誰呢,他的根在哪裏,他為什麼來到陌生的街道承受風的捉弄?又一個饑餓的秋天,煙消雲散,我開始懷疑自己是異鄉最後的堅持者,守衛著虛構的陣地。我在紙上生一堆暖昧的篝火,烘烤長滿青苔的名字、潮濕的鞋墊、孤獨以及怎麼都不忍拋棄的詩歌。

幹糧已經吃完了。火種快要熄滅了。上帝死了。沒有救世主。我鞭撻自己穿過落葉覆蓋的大街小巷,連影子都要消失了——那麼我還能留住什麼呢,時間、幸福抑或憂傷?北京是一座別人的城市。秋天對我類似饑餓的感覺。已經記不起來了,那是我流浪經曆中的第幾個秋天,白晝睡覺,夜晚寫詩,黃昏時則在玉淵潭附近的林蔭道上漫步,不是為了尋找食物、靈感、曬幹的劈柴或愛情,而僅僅舔拭自己的傷口。遙遠的秋天,邊緣是鋸齒形的,我是靠舔拭傷口而忘掉饑餓與苦難的。我的詩是寫在蒼白的繃帶上的。

連自己都不敢重讀那疼痛的秋天,那十一月梧桐樹下一張憔悴的臉。公園最盡頭的長椅上,隻坐著我一個人,塞滿書本、舊衣物和詩稿的牛仔布行囊默默陪伴著我。一片樹葉落下來了,碰撞著我風塵仆仆的衣袖,又一片落下來了……我一動不動,像城市角落一座失傳的雕塑。我簡直覺得落葉快要堆積到我膝部。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離我最近的一片梧桐樹葉撿起來夾進書裏。如此簡單的一個彎腰動作,耗費了我一生的決心。

創傷在愈合。記憶在恢複。夜幕低垂,華燈怒放——我的腦海裏陳現同樣的景觀。從那以後,我仿佛是秋天的逃犯,所有秋天在我心目中充滿悲劇感。秋天是一個名詞,它卻以虛擬語氣安慰著我、吹拂著我。這簡直是無法推翻的敗局——落葉是時間的俘虜,秋天收容我就像收容一枚流浪的落葉。而我卻從鋸齒下奪回自己:用殘損的手掌,拚接坼裂的骨頭,用眼淚清洗傷口,用詩歌取暖——在秋天的債券上,我用自己贖回自己……1990年的北京,離我一紙之隔。那是十一月,玉淵潭還沒結冰,稀疏的遊艇在湖心打轉,農舍的窗台上已晾曬儲備過冬的大白菜——那是北京惟一不收門票的公園。

三裏河

去三裏河看一位朋友,她住在計委宿舍區,院內有眾多的梧桐和環繞樓群的花圃。花圃左右有一群學齡前的兒童端著塑料槍打水仗。我們小心地繞過那些穿花褲衩的莽撞的身影,趕緊規避到旁邊的林蔭道上。朋友無奈地笑了:“這一陣我到哪兒都能看見孩子。北京怎麼到處都是孩子?”孩子本身是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沒什麼值得奇怪的,關鍵在於我們長期忽略了他們的存在。我們眼中的世界是成人的世界。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夥伴或對手,大都是成年人。所以那些真實的兒童,在我們視野中反倒影子般虛幻飄忽。

馬路牙子上有幾個揮蒲扇的退休老者在下象棋,進行一場無聲的戰爭。再遠處的街心花園裏,三五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老太太推著嬰兒車邊散步邊聊天。世界真安詳啊。今天是星期一,又是正午,大院裏的成年人恐怕都去遠處的機關或工廠上班了,隻留下了老人和兒童。我第一次發現,眼前的世界,居然全部是由老人和兒童構成的。我簡直懷疑自己來到生活的大後方。

我真應該仔細觀察他們,了解這世界的另一半是怎樣的模樣。平日裏我對他們的關心太少了。

老人那布滿皺紋的臉,是一部我不忍卒讀的舊書。我弄不懂他們那缺了牙齒的幹癟嘴巴,在徒勞地咀嚼著什麼。也許是往事。路遇老人,我覺得看見了世界的過去,或過去的世界。每個人的記憶,堪稱個人化的曆史;而曆史,則是整個人類的記憶。如果所有的老人失蹤,記憶就會中斷,就會黯然失色。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是可怕的。老人代表著世界慈祥與豐富的那一麵。

不知已有多長時間了,我很少麵對兒童清澈見底的眼睛。他們的天真,反襯出我作為成年人的混濁。在天真麵前我是永遠的失敗者,因為唯獨這種品質是我無法模仿的。這植物般在城市裏生長的兒童,是未來的人類;從他們的眼睛裏我能看到人類的未來。他們終將接替我們成為城市的主人。我們實際是在麵對自己未來的替身。

就像此刻,在北京三裏河的計委大院,我與一群兒童與老人狹路相逢,不由自主地側過身子,給他們讓道。我同時目睹了世界的過去與未來。此刻,我眼前的地平線上,隻有兒童在奔跑,老人在憩息。這是生活的大後方。成年男女都上前線去了——成年人忙碌的世界,是生活的快車道。

於是我不禁幻想,如果一座城市,隻有老人與兒童,將呈現怎樣的局麵?那無疑是和平主義者的城市,減少了欲望、鬥爭、猜忌與喧囂,生活的天平開始傾向於仁慈與閑適的一麵。一座隻有老人與兒童的城市,也肯定是一座沒有警報的城市,與世無爭。兒童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無產者,老人則是記憶的富翁——從兒童身上重溫天真,向老人學習睿智,我帶著這樣的念頭跨進虛構的城門……

紅牆

我喜歡在紅牆上散步,從南池子至新華門,有一溜紅牆——與長安街平行。大街上車水馬龍、紅綠燈下的交警忙得不亦樂乎,轉身、立正、揮手、再轉身……動作標準、嚴明,像牽線木偶。路北側的人行道,因為有綠樹紅牆的掩映,反倒顯出幾分幽靜。一看見那中國特色的紅牆,我便淡忘了市聲塵囂,仿佛進入時空倒流的隧道——緊貼著高高的紅牆散步,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寬銀幕的牆麵上。這是一個人的遊行,一個人的皮影戲,我一邊行走,一邊欣賞,不僅能找到自我,分明還能找到那過去的王朝的影子。在那時候,我離中國明清以來的曆史很近——而這段曆史,簡直是由權威的紅牆所聯係的。天安門相當於這條紅色鏈條上的一把巨鎖——連兩側的露天禮台都被刷成紅色了,紅色的台階與座位,而那一位位黃袍加身的皇帝,都曾經是打開天安門的金鑰匙——隻不過他們更喜歡奉行閉關鎖國的政策。國門之鎖,一度都快要生鏽了。幸好每換一個朝代,紅牆都要重新粉刷一遍。這燒得通紅的鎖鏈。是誰給了紅牆至高無上的威信?

1644年,有個叫李自成的陝北農民,曾憑借匹夫之勇衝到紅牆下,離皇帝的寶座隻有一箭之地。可能是為了發泄對舊體製的仇恨,李闖王向紫禁城的門樓射了一箭,據說午門的牌匾上留下他的箭鏃——也算是一個草民給紅牆的紀念品吧。不管怎麼說,李自成曾經到此一遊。

大約又過了200多年,紅牆懷著複雜的心情,送走了最後的一個皇帝。從此紅牆裏不再是皇帝私人的深宅大院了。禦用的宮殿、宗廟、園林,紛紛改作公園。一牆之隔,不再是兩個世界。紅牆下的哨兵,表情也顯得謙和了許多。一向宣稱君權神授的紅牆逐漸演變成民主之牆。

林語堂曾比較過中西建築的色調:“西方宮殿建築中色彩的運用不很明顯,如凡爾賽宮和漢普頓庭園……歐洲宮殿的主要色彩,像凡爾賽宮,似乎都呈流行的白色或是一種顯示時代榮耀的暗黃色、灰色。它們在綠樹的環繞下,襯托在綠地中,顯得極其美麗。相反地,北京的宮殿及其附屬建築,被建築師們設計得色彩繽紛。”紅牆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中國的皇帝似乎很講究給自家圍牆加上人為的顏色(而且是醒目的紅色),給民眾的視覺造成了刺激的效果,不僅標明此乃禁地,而且烘托出某種尊貴的地位。紅色,也就帶有符號的意義。紅牆是為了陪襯黃袍的。紅、黃、綠,都有大富大貴之氣。紫禁城的琉璃瓦,大都是黃色與綠色的,與紅牆相映成趣。在顏色上,皇帝也一統一天了。相比之下,江南民居的白牆黑瓦(蘇州是最典型的了),則顯得樸素與謙卑——像草民菜色的臉。除了皇帝,全中國的老百姓仿佛都患了貧血症。

其實紅牆本身是無辜的,隻不過被封建的帝王借用為麵具。迷信紅牆,是曆史自身犯的錯誤。

我在民主時代的紅牆下散步。隔牆有耳,傾聽著遠去的腳步以及冗長的回聲。值得慶幸,紅牆已恢複了本色,僅僅作為中國曆史的象征,供你我憑吊。我仔細辨別著紅牆的色澤,既非朱門酒肉臭之朱紅,又非今日消防車之火紅,更不是紅袖添香之粉紅——這是一種特殊的紅色,沒有一點俗豔的感覺。在色譜上它確切的名稱是什麼?姑且將之命為中國紅吧。有一種國產紅葡萄酒,就叫“中國紅”——多好的名字啊。看見逶迤的紅牆,就會聯想到古老中國。

中國人為什麼崇拜紅色?恐怕因為它是血與火的顏色。血意味著人性,火則象征著權力,不曾是君權還是人權。中國的數千年曆史,正是從血與火的道路走過來的。巍巍紅牆,沐浴過太多的腥風血雨,又經曆了太多的刀光劍影,乃至炮火硝煙。一座無字之碑。

幸好社會進步了,像我這樣的一介草民,也擁有了在紅牆下自由散步的權利。古詩裏有“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句子,將其獻給北京舊時的宮牆,倒也別有一番深意。

北京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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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北京姑娘適合走在大街上,而且最好是寒風凜冽的冬日大街上。因為身材高挑,所以足蹬皮靴、身穿風衣或羽絨服的城市女獵人裝最能烘托其魅力。若是臉蛋凍得紅樸樸,偏偏還手執一根冰糖葫蘆,邊走邊旁若無人地說笑,那就更像了,且增添幾分童趣。看著她們長發飄飄地迎麵走來,整個冬日的布景頓時變得溫馨又活潑,你簡直會下意識地側身讓路的。

北京姑娘的道路,似乎向來就應該是暢通無阻的,一條可以載歌載舞的金光大道。她們即使在露天的大街上(以及一切公共場合)閑逛,都像置身於自己的家庭中一樣逍遙。她們無形中已把自己當作這座城市的女主人了(一群年輕的女主人)。所以她們看待周圍的一切事物(無論政府大樓、五星飯店、前朝皇帝的宮殿抑或歐美大使館),其目光都是平視的。你很難從她們的眼中發現崇拜、仰慕、好奇、驚訝之類的神情。該見的世麵似乎已全都見過了。因而北京少有真正的追星族。沒準她們的熟人中就有誰是大明星,或者,她們經常有在商場、酒吧、音樂廳或賓館撞見某明星的機遇,已達到無動於衷的境界。

我初來北京時正逢冬日。大街上的姑娘們給了我這樣的第一印象。從此我想起北京姑娘,就覺得她們最大方。如果你偏愛靜止的美,最好去找園林般雅致的江南女性。北京姑娘一貫的作風都是落落大方的,甚至有點大大咧咧。她們不是溫室裏的花朵,仿佛天生就是在露天的環境裏成長的,離太陽最近,保持著挺拔的身軀與健康的膚色。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她們是全中國最典型的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相區別),是首都的女兒,擁有外省婦女所難得的開闊的視野及非凡的自信。

她們不相信神話,隻相信自已。相信自己的所在,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們確實已經把北京這座國際大都會當作自己的家長。正如她們知道每天上班時路過的那一係列著名的建築物,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中央電視台,就是這個泱泱大國的屋脊。北京姑娘的所謂貴族氣質,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培養的。尤其值得讚美的,是她們在高貴中不高傲,甚至還有幾分俠氣。她們接人待物比較慷慨、豪爽、幹脆利落,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講原則,並且嫉惡如仇,或許是受其父兄的影響?司馬遷早就說過:燕趙多慷慨悲歌之±。

自然,當代的北京姑娘,不同於清朝的還珠格格。格格,即王爺的女兒,也與老舍〈駱駝祥子>裏的虎妞大有區別。不管她們從小在胡同裏長大,抑或養尊處優地生活在機關大院,一旦走在大街上,她們的神態總是那麼平靜,你從她們眼中肴不見一點往事的影子,仿佛一到成熟的年齡,她們就與這座現代化都市水乳交融了。北京構成她們共同的血統。你不會覺得姑娘們隻是街頭的風景、水麵的浮萍,她們的氣質與北京的精神達成了統一。

擠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其它社交場合,我喜歡聽北京姑娘說話,吐字標準,語音清晰,個個都像播音員。而且隨時能夠打開話匣子,事無巨細聊個沒完,在北京落戶是幸福的,可以每天親耳聆聽這聲情並茂的廣播,北京姑娘的交談方式很有特色,講什麼都像是親身經曆,且不乏幽默感為調劑,這簡直是文學筆法,京腔京韻特適合作如此渲染,其父兄影響,北京人以能侃善辯著稱。

我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第一年在校對科鍛煉,校對科皆是女同胞,每天說笑聲不斷,我算是領教了她們的口才,有春秋戰國時縱橫豪邁的遺風。談鋒犀利,使你有一點點疼,有一點點癢:還有一點點被點穴後的酥麻與快感,你會越來越佩服這種聰明才智:她們是如何從生活中,從自己和別人身上,發掘出如此之多的笑料?

北京姑娘,伶牙利齒,而且她們的大腦中也有一架運轉得飛快的齒輪,那是咬合思想的,這使她們的語言與思想同步,由此可見,北京姑娘是為快樂而生的。

她們掌握著一門快樂哲學。快樂才是其生活的最高價值。視名利如浮雲,卻以快樂為靈魂。所以北京姑娘給我的印象除了自信,就是樂觀。她們是因為自信才樂觀呢,還是因為樂觀才自信?我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因而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也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具備的。我隻能將之歸納為城市的功勞:身為北京的女兒,是城市賦予她們以與自身同樣性格特征,使她們成為陽光型的女性,少有憂鬱與陰影。她們畢竟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長大的,清澈、真實、透明度很高,如同水與鏡子,乃至天空。和具有水與鏡子的品質的女孩相處,你會很輕鬆的,沒有過多的心理障礙。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很容易感染你,仿佛也被你分享了。在這座城市裏,你永遠覺得天氣很好。

北京姑娘是看電影、談戀愛、逛商場、聊天、演小品、商業合作乃至出門旅遊的最佳夥伴。尤其是聽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跟你談情說愛,會有正宗的感覺,怎麼就跟配樂散文似的?或許,北京姑娘本身,就是散文化的女性吧。抒情、議論、敘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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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北京老市民階層的最初交往始於來到這座城市後的第一次戀愛。在此之前的社交圈子主要是跟我身份相同的自外地進京的大學畢業生及流浪藝術家群落。本單位的領導與同僚們雖說也是北京人無疑,但大多數是建國後進京的,或是建國後進京的那一批幹部與軍人的子弟,至少三代以前都生活在外省,從嚴格的意義上仍然該稱為北京的新移民及移民後裔。他們住帶暖氣的樓房(甚至需乘電梯上下,)講普通話,喝綠茶,卻畏懼二鍋頭,沒有太多的往事,文質彬彬,找不到一點我想像中的幽默、樸素、粗獷的老北京的影子。或者說,他們大多是現代化了的北京人,遠離傳統與風俗。

? 直到我愛上了一位北京姑娘,才仿佛介入了這座城市裏的另一種生活。一開始我也沒關心她的家世,隻覺得她穿衣服不華麗但很幹淨,說話的語調很順溜,兒化音較重,喜歡使用一些生動的本地俗語(譬如半開玩笑地說我“蔫好”,即暗壞之意,半是貶半是褒),跟我日常聽到的普通話存在著明顯的風格差異,簡直是銀鈴般的嗓音。我很快就在這種音樂中醉倒了。我很快就鼓足勇氣追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裏強吻她,她掙脫了,無奈地罵我一聲“壞蛋”,但是很快就原諒我了。她很快也就把我當成愛情的候選人,不時親密地讓我幫點小忙什麼的。有一年聖誕節看完夜場電影,她不敢一個人走夜路,讓我送她回家。我們轉乘的公共汽車一直向南開,最終停靠在一個叫做白紙坊的站台。我大致能回憶起這個地名在地圖上的位置,知道到城南了(城南舊事挺有名的)。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城南的“老區”,進入胡同與四合院構築的古代迷宮,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來自建築學意義上的衝擊與感動,而且是在一位滿口清脆京腔的北京姑娘陪伴之下。

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的第一次戀愛,年輕的愛情與古老的建築無意間被命運排列在一起也並不遜色,因為它們同樣是在塵世間追求不朽的事物。女友讓我用打火機照著她拿鑰匙開門,我借著火光留意了一下門牌:“白紙坊東街櫻桃胡同28號”,這簡直是懸在我頭頂的一行古詩啊。

這也是我來北京後第一次愛情的標題。然後我們就順利進入眾多造型雷同的四合院其中一座的內部。站在栽種有石榴樹的黑暗的庭院裏,能看見迎麵的正房亮著燈,女友的一家人都坐在客廳裏等待她的歸來。

女友落落大方地把我以朋友的規格介紹給她家人,她母親首先感激地說早知道有我護送就不用擔心了,隨即招呼我在藤椅裏坐下,又在低矮的茶幾上擺開一圈小酒盅般的茶杯,端起沏好的茶壺倒茶。我抿了一口,品出是茉莉花茶,老北京人頂愛喝的。在我品茶的過程中,她母親一直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而她父親點頭之後隻是眯眯笑著,盤著腿坐在長沙發上聽手捧的半導體裏的京戲,以後常去她家就發現,她父親話不多,與人交往大多是憨厚地笑著(他臉上似乎隻有這一種表情),卻是個癡迷的票友,一生中最大的享受仿佛就是在自家的庭院裏養養鳥、澆澆花、哼幾段京戲——對於他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她父親身上有旗人的遺風。後來一問,果然是滿族人。而且跟老舍一樣,祖輩屬於正紅旗。

? 那天喝完茶已是後半夜了,公共汽車不通了。女友的母親執意挽留我天亮後再走,並說空著的西廂房專用來接待來訪的親友過夜的:“你沒在四合院住過吧?那就住一晚唄。”她的慈祥與熱情一下子拉近了跟我的距離。西廂房的擺設極簡單,也就一架舊式雕花木床和幾件老家具,但跟其他房間一樣有土暖氣管道(由灶房統一燒蜂窩煤供暖),暖洋洋的,跟室外西北風的呼嘯構成鮮明對比。那天夜裏我居然有點失眠了,因為從天而降的愛情的幸福?因為暖氣燒得太熱了?抑或因為換了一個陌生的睡眠的環境?

這確實是我在老北京的傳統民居裏住過的第一夜,我的第一個古色古香的夢。房子的年齡比我的年齡要大得多,它簡直像個溫和的老人,嗬護著一顆遊子的心。熄燈後我仍然從黑暗中嗅聞出鬱積的往事的氣息,古老的氣息。我在古典的四合院裏度過了一個聖誕夜。這就是我發生在北京的一篇奇獨的西廂記。我像張生一樣輾轉反側,想念著一牆之隔的鶯鶯,一紙之隔的鶯鶯,尤其在如今看來,已是一生之隔。那畢竟是一次曾經輝煌但最終失敗的愛情,像一枚燃料耗盡而中途墜落的火箭,燃燒的彈片如同流星雨紛飛於海洋之中,我內心深深的海洋。

第二天上午女友領我逐一參觀各個房間,以了解四合院的結構。屋簷上都長草了,砌在牆腳的金魚池也青苔斑駁,她說她爺爺就出生在這座四合院裏,由此可見這裏紮著她家族的根。總之這座院落雖稍顯頹敗,但一磚一瓦仍流露出昔日的莊嚴與華貴。她指著天井裏的那棵石榴樹,說那是她降生之日父親親手種下的,如今迎風颯爽如體態婀娜的少女。又解釋老北京居民總愛在四合院裏種幾棵石榴樹,至少也種兩棵棗樹。我從樹葉的沙沙聲中分明傾聽到一曲古風。古風猶存。我突然發現住在四合院裏的絕對是離這座城市的往事最近的居民。

那是一次漫長的戀愛。我無數次地跟女友約會又無數次地送她回家,無數次地穿行於那條曲曲彎彎的胡同,仿佛無數次地往返於北京城的曆史與現實。我仿佛既是現實的主人又是曆史的客人。去北京的往事中做客,聽不完的城南舊事。女友的一家日常生活很儉樸,但每逢我去,總要邀請我吃涮羊肉火鍋(而且不用電爐,偏愛用燒炭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火鍋使世界都縮小了。女友的母親在餐桌前最愛回憶她的家譜,她終於遇到一位來自遠方的聽眾了,況且這位聽眾對她描述的一切充滿好奇。

接觸多了,我逐漸體察到北京老市民階層生活的輪廓,他們呼吸在一種陳舊的氛圍裏,就像栩栩如生地陳列於某種古老的時間概念中,永遠那麼清貧、溫和、正直,在飛速發展的現實麵前而又有點無奈。在星移鬥轉的北京城裏,如果我們是移民的話,他們則是遺民,背負著博大的傳統的影子。他們住在燒蜂窩煤的平房裏,喜歡吃牛羊肉,喝茉莉花茶與二鍋頭,聽京戲,養鳥或金魚,談論國家大事,尤其愛回憶往昔,比照當代,他們屬於有心理坐標的老市民,下意識地以主人自居,一口一個“咱北京”……

那次戀愛等於給我補上了一課,一門北京的民俗課。但在下課鈴快響的時候,我和女友由於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真正的愛情或許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卻很難結出圓滿的果實,造物主可能刻意如此安排的。時間一長,彼此也就中斷音訊。多年後我因辦公事偶然再路過白紙坊,驚訝地發現那一片四合院居然被推平了,附近崛起一座蝴蝶狀立體交叉橋。女友的一家也早已拆遷了吧?難道這一帶的古舊建築也緊隨著我的愛情變成一片廢墟?徘徊在麵目全非的愛情遺址,我究竟在尋找著往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影子?白紙坊重新變成了一張白紙。紙上的風景全部被歲月收藏了。我一直以為一切都在遠處、在城市的這一隅完好無損地保存著,但世界的變化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

回家後我查閱了有關史料:“白紙坊是北京西南隅的舊坊巷,它在北京的城市建設曆史上是隨著城垣擴建而劃定的明代後期南城八坊之一。其命名取義可能由於該地居民多經營製紙手工業。直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白紙坊崇效寺一帶尚為手工業撈紙作坊聚居之地,迄今南城老住戶多能言之。”我曾經愛上過白紙坊的女兒。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與紙有緣。有緣而又無緣。包括今天,在紙上給昔日的愛情勾勒出日趨模糊的輪廓。一紙之隔的愛情,卻比一牆之隔、一生之隔還要遙遠。

與我姐弟相稱的北漂女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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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過一段流浪的經曆,當時在東郊的麥子店租農民的房住。麥子店是一座有許多外地人聚居的村落(類似於圓明園的畫家村),他們與本地老鄉是房客與房東的關係。不久就輪到我挨家挨戶收取當月全村的水電費。我想這正好也是個和大夥相互認識的機會。我首先去的是跟我相鄰的9號院,根據登記簿上的記錄,這裏的西廂房住著個叫黃蓉的房客,和《射雕英雄傳》裏的女主人公同名,這名字好記。

我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又連敲幾下,門嘩地拉開,一位腰挎隨身聽、戴著耳塞的漂亮女孩出現了。我眼睛猛地一亮:想不到這破落的小屋裏住著一隻金鳳凰。她取下耳塞,警惕地審視著我,目光像把刀子。我趕緊揮揮本子:“收水電費的。”心裏想,這丫頭的眼神好厲害。

她的表情頓時融化開來:“新搬來的吧?我說怎麼沒見過你呢。”

“來晚了。要知道您住這兒,我早就該搬過來了。”我裝出見過世麵的樣子,嘻皮笑臉地跟她開玩笑。果然把她逗樂了:“你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吧?”

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我隻好訕訕地承認:“去年分配的。單位沒住房,隻好來這兒湊合住。”

她聽出我的口音來了:“你是江蘇一帶的吧?”當得知我是南京人後,她快樂得恨不得擊我一掌:“咱們是老鄉呢。”她改用地道的南京話。實際上她的普通話說得極標準,像播音員。“我平常好想講南京話喲,可就找不到個對話的人。可不,終於等到了一個。你說,我們南京老鄉來北京的為什麼那麼少?”

“我代表家鄉的父老鄉親看望你來了。”我裝出領導視察的腔調,“請讓我進去查電表吧。”

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攔在門檻上,不好意思地扭身讓開:“快進來坐吧。”

我環顧室內,陳設極簡陋,一張硬板床,一張老式八仙桌(擺著鏡子、化妝品之類,權當梳妝台了),哪像小姐的閨房呀。惟獨床頭堆了數百盒花花綠綠的磁帶,惹人注目。“你是搞音樂的吧。”我猜測著。

“我以前是南京小紅花藝術學校的,在文工團也呆過,這麼些年來一直想當流行歌手,就來北京了。都說北京的演藝圈成功率高。”說到這裏她神色有點黯然,顯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沉重。

我不願觸動她的心事,就轉移話題:“天不早了,把你的電表數告訴我吧。你有空再去我那兒串門,我住8號院。”她的電表裝得極高,她抬過一把椅子:“你幫我站上去瞧一瞧。”

我站上去還要伸著脖子看,故意張開雙臂搖晃了一下:“哎喲!”她正扶著椅背,以為我站立不穩,嚇得趕緊抱住我的雙腿。見我一臉怪笑,才紅著臉鬆開了:“年齡不大,還挺壞的。”

我笑得前仰後合。這回可是真的從椅子上掉下來了……

?

我就這樣結識了黃蓉。從第一次見麵,彼此之間就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因而互不設防。半個月後,忽然聽見院子裏有人喊我,透過窗戶一看,黃蓉穿著一襲熾烈的紅裙子站在風中,像個女俠。原來她屋子裏的保險絲燒斷了,讓我幫忙換一下。我一邊說“你把我當成電工了”,一邊卻很興奮地隨她走出去。房東大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目送著我們。

修完保險絲後黃蓉留我坐一會,她說:“我給你唱首歌吧。”唱的是林憶蓮的一首歌,雖屬清唱,但音質純美,表情也很投入。惟一的遺憾是港台味兒太濃。她說:“我心情不好時經常自己給自己唱歌,唱著唱著,什麼煩惱都忘掉了。”

“你有很多煩惱嗎?”我從她的語調裏聽出了滄桑感,愣愣地凝視著她姣好而又帶著些許倦怠的臉龐。

“你呀真是個毛孩子。人的經曆越豐富,煩惱就越多。”她被我憨憨的神態逗樂了,“你認我做姐姐吧,以後我會照顧你的。”我知道她隻比我大幾個月,身上卻有一種我無法企及的成熟的魅力。

“怎麼?不願意嗎?別人想認我還不答應呢。”

我吱吱吾吾:“是否認了姐姐,就不能往別的方麵發展了?”

“你想往哪方麵發展呀?”黃蓉笑得差點從床沿上掉了來,“你真太好玩了,小弟弟。”

她的笑聲激怒了我。我梗著脖子嚇唬她:“我以前和六個女孩談過戀愛。”我最怕別人覺得我沒經驗了。

“精神戀愛吧。”她仍然用一種迷人的眼神斜視著我。我感到血有點熱起來。她卻什麼都了解似的正色道:“你該回去了。逗你玩呢。明天你再過來吧,姐姐做飯給你。”這個女孩身上真有一種能開能合的魔力。我有點相信她不簡單了。

回到院子裏房東大媽一臉神秘的拉住我:“她讓你過去了?你可要小心點。村子裏人都知道,她作風不太好,常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來找她,在屋子裏放開喇叭,又唱又跳的。沒準她看你年輕,拉你下水呢。”

我置之一笑。這座村子裏確實住著幾個每晚去城裏歌廳上班的外地小姐,村裏的老人可能誤以為黃蓉也屬於這一類,其實黃蓉與她們有本質的不同,她身上潛伏著一股正氣。

?

黃蓉平日裏早出晚歸,我隔著院牆望過去,她的房間常常黑著燈。偶爾回來得早,她會邀我過去吃一頓她做的飯,實際上不過是雞蛋下麵之類,但味道不錯。她說主要去錄音棚幫歌星配唱,或者去電梘劇組做做場記,掙點小錢。

但她內心一直盼望著能出盤自己的音帶,這畢竟是多年的夢想。“難呀,北京想當歌星的人太多了,競爭太大。”

? “會有那麼一天。隻要堅持下去。”我安慰這個活得不容易的女人。

“你人真挺好的。”她用一種特殊的眼神打量我,”這樣吧,下次我從劇組裏幫你物色個女朋友。”

“有跟你長得一摸一樣的嗎?”我開玩笑。

“你不應該找我這樣的,應該找個清純點的,小鳥依人狀的,那樣男人會更感到幸福一點。姐姐是關心你,才這麼教你。”

? “可是,誰知道她在哪裏呢?”

“你要有信心嘛。”她反過來勸慰我,“不過,我自己對未來都挺沒信心的。”

?

有一天夜裏我都上床睡覺了,黃蓉很響地敲門。我披衣開門,發現她鬢發蓬亂,滿臉怒氣:“快去我那兒,幫我把那個臭男人趕走。”

她看見我桌上有把水果刀,便抓過來塞我手裏,小聲衝我說:“嚇唬嚇唬他。”我手持水果刀,按她的需要扮演一個英雄救美人的角色,跟著她回到9號院,發現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她床上。

? “李導演,我男朋友來了,他脾氣不太好.你快走吧。”

黃蓉故意攔住往裏衝的我。李導演拎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小心地繞開我走出去,狠狠地把院門一甩,丟一句話給黃蓉:“下個月上你的那部戲就算了。”看著他的狼狽樣,黃蓉笑得滾在床上抱著枕頭。我責怪她:“你讓我來就行了,幹嘛還讓我帶刀子,差點出人命案。”她用牙齒咬著枕頭仍然克製不住笑:“我,我是怕你打不過他呀!”

當笑聲終於停頓住,她仰起臉,滿臉的淚光。做個這樣的女人真不容易呀,既要和各種各樣的男人周旋,又要恰到好處地保護住自己。我真想勸她放棄當紅歌星的夢想。但又忍住了:大千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誰有權力去幹涉別人呢。

黃蓉和我約好明年春節搭伴回南京過年,她讓我到時候在單位訂火車票時幫她多訂一張。她說她越來越想家了,有時候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什麼要到北京來過漂泊的生涯。“在漂泊中女人的心老得最快。”

這是她的原話。但這個倔強的南京姑娘仍然要為夢想繼續漂泊下去。我不再企圖勸說她,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樣嗎?我隻遺憾無法幫助她。我在異鄉畢竟還處於自身難保的草創階段。

有時候黃蓉跟我逗趣:“等我覺得自己不行的時候,我會寄希望予你的。咱倆怎麼也要有一個人成功呀。也算給鄉親們爭光。”她說自己既想家,又怕回南京;沒幹成一番事業,真無顏見江東父老。她怕見過去的任何熟人,他們都知道她放棄了許多東西(職業、家庭、男朋友)來北京的。即使失敗了,也是沒有退路的失敗者。

? 春節快到了,黃蓉穿著一襲新套裝興高采烈地敲我的門:“我跟一家唱片公司簽約了。他們今天來幫我搬東西,讓我搬到公司去住。”我為她高興——這真是從天而降的喜事:“需要我幫忙搬嗎?”

“不需要。我隻拾撿了一箱磁帶和一包衣服,剩下的零碎東西都不要的。我是來跟你打個招呼的。”她把一張字條塞進我手裏,“這上麵有我公司的電話,別忘了跟我聯係。”我凝視著煥然一新的黃蓉:“春節還需要我幫忙訂火車票嗎?”

“肯定沒法回去過年了。公司要忙著給我趕錄一盤音帶,半年後上市。到時候我會簽名送給你的。”她滿麵春風地衝我招招手,就腳步匆忙地向停在路口的一輛豪華奔馳轎車走去,一位穿黑呢大衣的老板模樣的男人幫她拉開車門。

從此我就再沒見到黃蓉。很久以後我往她留的號碼打過電話,接線員說那家唱片公司已搬家了。後來單位給我分了宿舍,我也終於離開了炊煙嫋嫋的麥子店。我體會到了黃蓉那種脫離苦難的記憶的喜悅心情。整日裏為謀生、創業奔波,也很少想起我那位會唱歌的漂亮女老鄉了。

隻是逛街時每逢遇見音像商店,我會進去在滿櫃台花花綠綠的音帶裏尋找,我希望能找到署名黃蓉、並且印有她笑臉的一盤。轉眼已過去多年,我至今尚未見到她的笑臉。有時我猜測:這是否也是她與我中斷聯絡的原因——她是位自尊心極強的女孩。

每當想起記憶中這位叫黃蓉的女孩,我一方麵很關心:她的夢想是否實現了?更關心的則是:在這人海茫茫的偌大城市裏,她還好嗎?

麥子店

1. 都市裏的村莊

大學畢業,背著個破行囊兒就晃悠進了京城。單位在農展館一帶,一幢文聯大樓豎得老高,裏麵將有一張辦公桌供我看稿編書。對於酷愛文字遊戲的人來說,這應該是滿意的職業了。也有缺憾,譬如單位事先就說好沒住房。報到時主任看看我:“你先在辦公室裏歇歇腳吧,下麵注意一下附近有無出租的平房。”我答應注意還真注意到了。第一年屬鍛煉期,附近的麥子店街道把我借調去搞人口普查,初聽這地名我恍惚一下,眼前幻化出穀場、大車乃至糧倉之類畫麵。前去一看,還真有那麼一股田園的味道。

蹬車在北三環路上,遇見長城飯店一拐,就進入了一條市聲嘈雜的小街。街兩邊陸續增多低矮的酒館、賣瓜果或草稈編織品的貨攤,滿鼻滿目是羊肉串飄香或底氣很足、顯然是勞動人民的吆喝。樓房漸少。從小街再設法插進一條泥土路麵的胡同,裏麵豁然展開分配給我掌管的一百多戶人家。水位仿佛又低了一檔。都說四合院是京城曆史遺跡一絕,然而和城市化的四合院相較,麥子店一帶的更能體現北方農村的風俗。顏色、新舊程度不一的磚瓦;仿佛永遠灰塵滿麵的門窗(雨水也洗不幹淨);院落裏不願閑著,種點疏菜或向日葵什麼的……典型的村莊。雖說路口的老槐樹下,有幾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老太圍坐著聊天——同時放哨,以防範小偷之類。從南方來,我頭一次進入北方村落的氛圍。聯想到地道戰之類老電影,我笑了。

那段時間,天氣很熱,我戴一頂沿的遮陽帽,領取各式各樣的表格,由一位居委會老大媽帶路,象個片警,去一家一戶串門、調查、登記。在千篇一律地詢問你家有幾口人、幾男幾女之類的同時,也把那麼些大雜院兒認識個遍。

如我所料,麥子店一帶早先確實屬於郊區農村,後來由於城區滾雪球般擴建,才農轉居改為街道的。種田打魚早已是好幾代以前的史料了,現今的居民們大多在周圍幾家工廠上班,也有誰家閨女長得漂亮的,很榮耀地去附近新興的合資大飯店當服務員,薪水高得上天,惹得左鄰右舍豔羨。廝混得熟了,人口普查結束,我就在某家大雜院裏租了間小平房。熱心的房東幫我用板車將行李卷兒馱過來,我也算在京城真正地安營紮寨下來,成為麥子店的額外村民。

我白天在落地玻璃的辦公樓裏上班,天擦黑蹬車回去,仿佛經曆一小段時間隧道,回到了暮色中炊煙嫋嫋、似乎四溢著陳麥子香的村莊的懷抱。

可能遵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遺風,這裏家家戶戶熄燈甚早,我在獨挑的台燈下,麵對一整座沉寂的村落,習慣性地寫點既懷舊、又耽於幻想的詩句。渾然相忘於海市蜃樓,偶逢晚間去巷尾上廁所,腳步聲惹得一兩家狗叫,我恍然記起人間煙火的味道。於是欣欣然小跑回去,給遠方的老同學寫信:“遠離校園,初涉世事,我置身於一座有狗叫的村莊,料陶淵明桃源一夢亦不過如此……”

轉眼過新年了。麥子店一帶不少家張貼起紅春聯(在城區是較少見的),門前一律堆滿鞭炮的碎屑。我輕快地散步,體會著一直被書本所隔閡、而無緣身臨其境的民俗魅力。我特意買了瓶酒慶賀,是當地人愛喝的二鍋頭……

給各地朋友寫信,我故弄風雅地署上“某月某日夜於麥子店”,似乎信筆至此,一曲樸素、真實的村歌就委婉於唇邊。不斷有好奇心重的文友谘詢“麥子店”何其謂也,他們想像不出這一地名所概括的一小段平凡的生活,這是我在此一並作答的原因。同時謹以這篇小劄,向我身邊平和安詳的村莊致意。

? 2. 帶家具出租的房間

這好像是老早時讀過的一篇外國小說的題目。移居麥子店以來,我就經常聯想到它了。潛意識裏恐怕企圖給自己平庸的生活安插一個典故,使之有所依托,因而優雅、詩化起來。

我住的確實是這麼一間房子。初初從外省來此地謀生,身無長物,僅一副大學時用了四年的舊鋪蓋卷兒,和其他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衣物。連書也不多,僅精挑細撿、感到確實離不開了的幾本。其餘的足足裝了一箱,全在畢業之際一狠心拍賣給了舊書店,隻換來十幾塊錢,與其真正價格是不可比照的。每一念及就心疼難忍。甚至夢見過自己又把它們給贖了回來。從此不大願意買書,怕觸及舊創,同時也盡量減少以後可能出現的搬遷的累贅。

這也是我偏愛住帶家具出租的房間的原因。或許談不上偏愛,僅僅覺得自身的生活狀態與之相宜吧。近年來因為求學與就業,連續遷移了幾個城市,漂泊的感覺日濃,並且好不容易習慣了。尤其是畢業時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托運行李之苦之累,使我更傾向於輕鬆自在、無牽無掛的人生。兩袖清風可成為隨時放歌天涯的資本,這灑脫的態度足以使一顆無羈的心保持年輕。何必過早為住房、家庭以及求安圖穩感所拖累、所重重束縛呢?

當然這種精神勝利法,也緣自物質困難的難以克服。譬如大城市普遍存在住房問題,我的幾位同學也都住在地下室,如果不租一間平房過渡,難道我真有勇氣睡馬路邊嗎?在我把行車搬運至麥子店的路上,就想了這麼多。

小屋甚矮小,可能是幾十年前做防震棚時遺留下來的,作了一些必要的加固。我審視一下牆壁,第二天就從單位取來一些過期掛曆,背麵朝外四周張貼了一遍,房間立時白淨許多。映襯著燈光,仿佛睡在一幢紙糊的屋子裏,我很得意於自己的創造。那一夜夢很香。

房東事先擺設桌椅各一,以及行軍床、床頭櫃之類。關於桌子有必要多說兩句,來玩的朋友告訴我那是八仙桌(我以前隻在小說裏聽說過),使用年代太長,油漆已剝落了。四邊各有一個小巧的抽屜,朋友笑說這最適合打麻將裝錢的了。我以後伏案夜讀,心境中平添一份古樸感,如同在燃香翻閱一部線裝書。裝上圖案漂亮的窗簾。貼幾幅我喜愛的影星畫曆。在行軍床上支起蚊帳。還從老家捎來一台舊黑白電視……房間就像模像樣了。我迫不及待地住了下來。

這畢竟是我親手營造的小巢,給我以“家”的感覺。哪怕它仍是暫時的。但終究與住集體宿舍或旅館大有區別。活到二十幾歲,我終於有了自己最初的“家”了——或家的模式,哪怕簡陋得不能再簡陋。

在那張租借的行軍床上不知不覺住了兩年,有多少夢、多少涉世未深的感觸發生在上麵啊。好多人不習慣睡行軍床,醒來後腰酸背痛,我卻未以為累,相反,它的名稱所包涵的意義時常促使我的心激烈地跳動,既感受到目標的逼真,又自我磨礪著人生旅途上的腳力。有時半夜醒來,窗外的月光一直照到我行軍床前,使我很久都難把夜行的遊絲收回來……

每月頭一天,我把房租交到房東手中。

房東姓孫,我總尊稱她一聲大媽。她老家山東,愛跟我聊一點年輕時膠東半島上的故事,有一回幾個大學同窗來我處小聚,我隨便說起“隔壁住著房東一家”。“房東?”其中的兩位女孩驚訝地瞪著漂亮的眼睛,這個名詞對於她們太陌生了。也許還是小時候看堡壘戶或72家房客之類電影時聽說過吧?她們沒想到它仍然存在——隻是不常用罷了。哎,童話裏的小女孩,除了熟悉課本、化妝品之外,還能認識生活中更多的一些什麼嗎?

北京城裏的一個小不點

中島是北京城裏一個小不點的人物。但他與我幾乎是同一天由外省來到京城並且相識的,這些年來我們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長大——所以注定了我要在今天描繪他。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形形色色的詩人如過江之鯽在華夏版圖上大串連(被評論家稱為流浪主義),詩壇形同武林,洋溢著濃鬱的江湖氣息。

1989年,一個跨省的鬆散同仁組織——“校園詩人聯誼會”在北京舉辦圓明園詩會,我也收到邀請函,發現上麵赫然印著“會長中島”的大名與私章。中島,我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知道他詩寫得一般,卻是個出色的活動家,在哈爾濱某高校讀書——頂多算一方諸侯,卻致力於領導校園詩歌新潮流。我從武漢出發,在北京下火車時,發現一位戴眼鏡的小個子在站台上舉著一塊巨大的標語牌(頗富豪氣地寫有“中島接站”字樣),便迎上去自報家門。他趕緊把紙牌抱在懷裏,騰出手來和我相握(像紅軍會師):“一路辛苦了!”同時很有領導風度地向旁邊站著的幾位身材魁梧的大學生揮揮手:“快幫遠方來的朋友拎行李。”我本以為中島是個東北大漢,會麵後才知道他五短身材,且一臉孩子氣——最像詩人的地方隻能算他的筆名了。他的相貌更神似於《水滸傳》裏描寫的鼓上蚤時遷。我有點擔心這後所謂的詩會帶有花果山的性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中島實際上也是當天淩晨抵京的。但他很快跟北京幾所高校的文學社聯係上,調兵遣將,分派了安排食宿、交通等任務,隨即親自來北京站迎接外地來客。要知道,這也是他一生中頭一次進京呀。在進京的頭一天,他就一副主人的模樣,噓寒問暖,由此可見其組織才能與適應環境的能力。這恰恰是大多數文弱書生們身上缺乏並且需要的。中島用穿針引線的方式把來自五湖四海的詩友團結到一起。所以,僅僅用了一天時間,這個小不點的男人,便在一大群詩寫得比他好、個子長得比他高的男人們中間,奠定了類似於武林盟主的地位與威信。大家按江湖的傳統給這位自覺的領導者起了個綽號:“小不點”。雖是戲稱,卻表達了感情上的親密程度——在一天之前,彼此還都是陌生人呢。

在這位出生於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地圖上查找不到)的小男人身上,有著戲劇化的幽默感以及與其麵相不吻合的豐富的江湖經驗。

他像個謙恭的維持會長一樣帶領大家去東城某胡同拜訪艾青、在圓明園廢墟上舉行露天朗誦會,當然也暗自給全國校園詩人排座次(滿足自己的“領袖欲”),並像趕印《挺進報》一樣給與會者分發了一份內部交流資料《詩參考》——於是不久,各省市的高校都流傳著這屆“弘揚純粹藝術精神”的圓明園詩會及“會長中島”的名字了。那是黑龍江詩人中島借助北京的地理優勢旗開得勝——在詩壇上最風光的一段時間。

圓明園詩會結束,所謂的“校園詩人聯誼會”也就自行解散。中島卻在北京城裏留了下來(直到畢業之際回原學校領學位證書),他已和北京諸多高校的文學社團廝混得極熟了,北京師範大學以伊沙為代表的中文係詩人更是其“堡壘戶”。同樣舍不得離開的還有我,我作為外省應屆畢業生就此展開了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漫天撒網求職的過程。事隔多年,詩人群落中仍不斷回憶著:那一時期北京師範大學有三位“著名的”流浪藝術家,又稱流浪“三劍客”——來自西安的播滾歌手張楚,來自黑龍江的詩歌活動家中島,還有一位就是區區在下也。我們借宿於師大集體宿舍的雙層鐵架子床上,在便宜的學生食堂吃飯,和師大那群義氣的詩友朝夕相處,儼然成為這所京都著名學府的“編外”走讀生。

許多外省人都是偶然的機緣來到北京——從此愛上這座城市,怎麼也不願離開的。中島是很典型的例子。他因為畢業分配不理想(本省的一家工廠)而拒絕服從,寧願手持外地身份證漂泊在北京。他已經漂泊8年了,少年的心該已經老了吧?前不久喝酒時我們談起人生中這一段特殊的裏程,共同感歎道:“我們已經8歲了。”這是外省人生命中的另一種年齡——跟一座偉大的城市相聯係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還很年輕。北京城在我們心目中保持著永遠的新鮮感。我與中島作為兩位外省詩人,在北京城裏的生日以及真正的藝術生命,應該從1989年春天的圓明園詩會算起。詩歌的時代早已蕭條了,幸好中島在詩歌之外亦有其生存的謀略——當然這是現實逼迫出來的。他做過廣告人、文化經紀人、電視節目策劃、報刊自由撰稿人,小有積蓄後便熱衷於炒股票。有一陣子手氣極好。他是北太平莊一帶某股票交易所的常客,據說那裏有一批拎著小板凳去炒股的中年女工很欽佩這位叫中島(像日本人的名字)的小男人,一見中島來便給他讓座位,請他出謀劃策,甚至到了中島購進什麼,她們馬上也搶購什麼的迷信程度。幾天沒見到中島她們仿佛就沒了主心骨,束手無策。中島快成她們心目中的神了。然而,中島在股市春風得意了一段時間之後,最終賠了。炒股女工們心目中的偶像還是被打碎了。中島再也不進股市了,無顏見江東父老。中島是麵對失敗心態比較平衡的人,他身上很快灌注了阿Q精神。朋友們剛開口想安慰他,他卻得意洋洋:“我的家族是黑龍江一個小不點的地方的大戶人家,祠堂裏還供著族譜呢。我的親戚們聽說我在北京炒股,還在族譜裏增補了一條——王立忠(中島的原名)是本家族中第一位炒股的人。我還是家族中第一位出過省界——並且是移居北京的人。他們可崇拜我了。”我估計中島還鄉探親,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炒股賠了。

中島炒股馬失前蹄。但人生有失亦必有得,他創立的“北京小不點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卻鴻運高照。估計是名字起得小巧而帶來的福氣。總體上來說中島來到北京後還是有福之人。他下海之後(中島是圓明園詩會那群朋友中惟一下海的詩人)也沒把詩歌的神像推翻,還是熱衷於廣交詩友、自費編印《詩參考》資料、組織詩歌活動……

這就是中島:一個當年辦詩社就像搞公司的詩人,一個今天開公司就像辦詩社的商人。一個小不點兒的人物,他身上的雙重性、他闖蕩京城的故事卻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