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即使是瘋狂了的紅衛兵小將,恐怕也是在北海白塔的注視下長大的。出生在北京的孩子,誰不曾在北海公園裏劃過船呢?上世紀五十年代,產生了一首眾口相傳的歌謠《讓我們蕩起雙槳》,裏麵出現的“白塔”(有一句是“水麵倒映著遠處的白塔”),即北海白塔也。它好像是某電影的插曲。我一直都記得那鏡頭裏的北海:推開波浪的小船,係著紅領巾的水手,玩具般精致的橋梁;岸上的白塔,還有綠樹紅牆……據作曲家劉熾介紹:當時他領著一大群少先隊員在北海劃船,頭腦中忽然有旋律不請自來,於是趕緊棄舟上岸,趴在瓊華島的一塊假山石上記錄下來——是北海給了他靈感,是白塔照亮了他!同樣,當我還是個外省的學童時,就在音樂課上練唱這首歌了,我因之而知道北京有個北海,北海有個小胖子般的白塔。第一次親眼目睹白塔,我已成年,可還是感到無比親切——耳畔總有熟悉的旋律伴奏,那是記憶的回響。潛意識裏誤以為這已是重逢。北海的白塔,是我來北京後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我愛你,北京的小胖子。
因為漂浮在一首永遠的兒歌裏,白塔很舊,又很新。它無形中擔任了許多人童年記憶的證人,它本身也因之而保持著淳樸與童貞。白塔作證,歌聲作證:我們都曾經有過一顆玉璞般不事雕琢的純潔的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失去了雙槳,也失去了天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北海的白塔頗類似於杭州西湖的雷峰塔——作為曆史或傳說的證據,勾起人無窮的聯想。而且它們都是“水塔”:有名的水上的有名的塔。隻不過,白娘子的雷峰塔早已倒掉了(西湖還是那個西湖嗎?)北海的白塔則在現實中乃至歌聲中同時屹立。白塔有著無數的影子。白塔是不會倒的。……在西湖漫遊,我無法忽略雷峰塔的缺席。而北海則遠遠比西湖幸運。因為綠樹叢中的白塔就像永遠的哨兵。
其實白塔並不隻是北海的這一座,在阜成門內還有一座更為古老的——建於元朝至元八年(1271年)的妙應寺白塔,高50.9米,係我國現存最早、最大的喇嘛塔。遠在遼代,這裏屬遼南京北郊的永安寺,壽昌二年(1096年)就曾建有一座釋迦佛舍利塔,後被毀。元世祖忽必烈將此地圈入新建的大都城內,並敕令在遼塔遺址上重新營造一座用以“坐鎮都邑”的大型藏式佛舍利塔。至元十六年(1279年)又命以塔為核心修築作為皇室在京師佛事活動中心的大聖壽萬安寺。忽必烈講究“以佛治心”,頗受其青睞的大白塔自然集皇權和神權之象征於一身,不僅佛光普照,而且皇氣逼人。況且它在體刑上也算元大都城內罕見的巨人,不可一世,標誌著一個橫跨歐亞的超級大帝國的尊嚴(有點相當於當代美國紐約的世貿大廈?)這座喇嘛塔是因通體潔白被稱為白塔的,而寺也一直被民間俗稱為白塔寺。雖然明朝把它改名妙應寺。但即使在今天,老百姓仍習慣以白塔寺相稱——公共汽車的站牌上也以此為地名。
假如說北海白塔是北京的小胖子,妙應寺白塔則絕對是大胖子:塔基麵積1422米,底部有高9米共三層的方形折角須彌座(由佛祖蓮花寶座演化而來),上承覆缽形塔身,塔身以上是重疊的十三層相輪和垂有流蘇的華蓋,華蓋以上還有高約5米、重達4噸的鎏金寶塔形的塔刹(俗稱金頂)。真稱得上是雍榮華貴,傾國傾城。可惜如今它被一大群灰暗的民居所包圍,被大商場和巨幅廣告牌所包圍,已無當年鶴立雞群的感覺。站在車水馬龍的阜成門內大街,我即使仰酸了脖子,也看不見那曾經脫穎而出的白塔金頂。是北京城長高了,還是白塔變矮了?
位於黃寺西側的清淨化城塔院,同樣以白塔金頂的美景著稱。據說從北三環中路中間往南看,就可以看到那座漢白玉石塔鎏金的塔刹和閃耀的垂帶。它是班禪六世的衣冠塔。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來北京給皇帝祝壽的班禪染病圓寂於黃寺,皇帝很悲痛,下令建造清淨化城塔院以示紀念,塔下安葬著斑禪六世的經咒衣履。
西郊玉泉山北峰的妙高塔,創建於乾隆初,則更是占盡了天時地利。塔身潔白,覆缽上鑲嵌著黃色琉璃環帶,再加上藍天白雲掩映的金色塔刹,簡直完美無缺——被稱為“融合了漢、藏和印度諸風格於一體的巧妙建築”。它和玉泉山南峰的玉峰塔遙相呼應,如同雲河間的雙子星座,係頤和園西部風景。
中原地區以及南方流行的佛塔式樣,大多為樓閣式、亭閣式或密簷式。而這種覆缽狀的喇嘛塔,卻遍布北京(僅現存的就有百餘處)。譬如大覺寺的性音和尚塔、潭柘寺的舍利塔,都堪稱其代表。這恐怕跟北方少數民族屢次定都北京有關。元朝把在蒙藏地區廣泛傳播的喇嘛教奉為“國教”,喇嘛塔自然也就很容易在北京地區紮根並且繁衍了。清朝同樣很重視藏傳佛教,東黃寺、西黃寺(合稱黃寺)是清初極有名的喇嘛廟。西黃寺係為迎接西藏黃教領袖達賴五世於1652年進京朝見順治皇帝所建,故又叫達賴廟——從此西藏來京官員和喇嘛都喜歡住在這裏,相當於“西藏駐京辦事處”了。有清二百多年在京都修建的喇嘛塔,一點不比元朝少。譬如前麵所說的北海白塔,即是順治年間的創舉。北海在清代屬皇家禁苑,順治皇帝特意把喇嘛塔蓋在了自己的後花園。但這種充滿異域情調的宗教建築(中國喇嘛塔的造型係由尼泊爾傳入)出現在北海,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反而多多少少有某種紀念意味:北海早在元朝時就是忽必烈的宮寢,而忽必烈曾親自下令在遼永安寺遺址建造了大白塔——北海的白塔,是否在模仿前者的王者之氣?還是渴望恢複元大都的輝煌?甚至連北海塔下新建的寺院,也一樣地叫做永安塔。清代的這座白塔,仿佛元代的那座白塔的另一個化身:不僅是宗教精神方麵的因襲,而且象征著文治武功的重振……
北京的塔,並非隻有喇嘛塔一種。同樣是在元代,也建造過其他式樣的佛塔,今西四南大街丁字路口西南側磚塔胡同的那座“元萬鬆老人塔”,那是七級密簷式青灰色八角形磚塔,可以為證。昌平縣北部銀山的原古延聖寺基址附近,有七座金、元時代的舍利塔,也都是密簷式磚石結構。當地還流傳著“銀山佛塔數不清”的說法,因為除了這五座金塔、兩座元塔外,山巔坡穀還散布著大小數十座佛塔,大都是明塔、清塔——其中有喇嘛塔,但也有樓閣式磚塔。可見自元代以後,更非喇嘛塔的一統天下。“銀山鐵壁”是燕京八景之一,其曆朝積累的塔林令遊客嗟歎:時光流逝,而寶塔長存……
東郊通州北城的通惠河畔,有一“燃燈佛舍利塔”,算是塔中的老人了。傳說係南北朝北周宇文氏創建,中經唐尉遲敬德維修。……近年來通過考古鑒定,其實是遼塔。清康熙十八年曾被震圯,隻剩下基座。康熙三十五年在原基座上修複了塔身與頂:磚木結構,密簷實心,八角形,共十三層,高約48米,圍足44米。乾隆皇帝下江南歸來,坐在運河的龍舟上,發現此塔的影子居然能倒映在相隔數百米的運河水麵,無比驚歎,寫下了“郡城塔影落波尖”的詩句。
北京金代以前的白塔,有的倒塌了,有的被拆毀了,所剩無幾。崇文門外原有一座建於金大定年間的彌陀塔,明景泰二年(1451年)更名為法藏寺塔。這座高十丈、共七層的空心塔,可供遊客順著樓梯攀爬——站在頂層,一直能望見香山,即從北京城的東南角望到西北角,視線毫無阻礙。可惜堅守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這座苟延殘喘的古塔還是被拆除了——因其笈笈可危,布滿裂痕,而且像比薩斜塔一樣站不直了。房山雲居寺,令人欽敬之處,不僅在於它珍藏著曆時千餘年的隋唐石刻經,還在於其擁有北塔——在這座八角筍形的唐代舍利塔四角,又名有小唐塔一座,分別建於唐睿宗景雲二年、太極元年(710年、712年),和唐玄宗開元十年、十五年(722年、727年)。我去雲居寺參觀,撫摸著冰涼的磚塔,有夢回唐朝之感它是有福的——居然像唐詩一樣流傳下來了,戰勝了時間!與北塔相對,原來還有一座南塔,係建於遼代天慶七年(1117年)的壓經塔。隻是北塔尚存,南塔卻不幸地毀於劫亂。
建築學家梁思成,是很反對對古塔的破壞的。西長安街上,原有金代慶壽寺雙塔,非常漂亮。可惜解放後擴路時還是將其拆除了。梁思成感到無比痛心:“對北京這個曆史留下來的傑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它是封建社會的精華,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像龍須溝這樣的地區當然必須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長安街上金代慶壽寺雙塔,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拆掉?為什麼不能把它保留下來做為一個街心小綠地看一看?”雙塔的消失,在他心中就如同老北京的兩根肋骨被抽掉了。
如今的北京,還剩下多少座古塔呢?還剩下多少根老骨頭呢?
林語堂認為在中國所有的寺廟建築群中,寶塔是至關重要的部分:“事實上,最古老的寺廟惟一保存下來的部分通常就是寶塔。它就像一個花瓶,孤零零矗立在那裏,完全依賴線條與形態的安排來體現其造型之美。在西方城市中,教堂的尖頂為人們提供了陸上標誌;在中國的風景中,寶塔起著與之異曲同工的作用。也虧他能想得出來——把寶塔比喻為東方的花瓶。隻是這花瓶的存在並不是插花之用,而是為了供奉聖徒的遺骨,抑或收藏佛經(通常壓在塔基的地宮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與西方教堂的尖頂具有同樣的神聖性與號召力。“塔是中國風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是一種高閣式建築,底寬邊窄,但與閣不同的是,它不用於居處,而用於表現佛學。”當然,外來的佛教思想有時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國傳統宗教的影響——因而產生了那種經過變形與修飾的樓閣式佛塔或密簷式佛塔,有著純屬裝飾性的不透光的窗戶,懸掛在翹簷下的風鈴,圓形、六角形或八角形等多種形狀……林語堂覺得這種類型的佛塔有兩個絕好的代表:北京西北角位於郊區的五塔寺和西山附近的碧雲寺。尤其後者(乾隆皇帝於1748年命人修建的佛塔)”,是同類建設中最為完美物”,共十三層高,登上塔頂盡可遠眺北京城。
林語堂同樣也很關注北京的一些印度支那風格的舍利塔,把北海白塔列為最突出的代表,它與妙應寺白塔堪稱“絕妙的一對”。他談論妙應寺白塔尤其有趣,偏偏認定它狀如意大利紅勤地酒瓶——這是北京城裏一瓶古老的洋酒?他還感歎:“康熙和乾隆皇帝時期,白塔寺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和修繕,但如今的白塔已陳舊破敗不堪,寬敞的寺院成了定期廟會的場所,成了廢銅爛鐵、水果蔬菜的交易市場。“民國期間,白塔寺的廟會確實很有名:小商小販們在莊嚴的白塔底下念著生意經。隻是解放後就取締了。不知道白塔——究竟是喜歡熱鬧呢,還是喜歡清靜?
在林語堂眼中,北京的塔要麼像東方的花瓶,要麼像西洋的酒瓶。總之,這種宗教建築帶有器皿的性質。一種被放大了的富於審美趣味的器皿,一種神聖的儀仗。
陶然亭
舊時人去陶然亭,一方麵是看風景,另一方麵則為了訪墓。陶然亭一帶,名士與百姓的墳墓頗多,所以風景也帶有某種感傷的味道。古往今來,總有人喜好尋味這份悲劇之美——如果死亡算得上最大的悲劇的話。陶然亭的風景雖然像是經過過低調處理,但那一抹若隱若現的灰色恰恰最能觸動來訪者的衷腸,令其念天地之悠悠。張中行如此點評:“(陶然亭)重點在北麵,幾處滿生蘆葦的池塘,小丘上野草圍著一些荒家,一派蕭瑟景象。”但陶然亭之魂魄,全集中在這墳頭草青青的既頹廢又動情的畫麵裏了。亡靈們的世界是最富於神秘感的。
去陶然亭,無法繞過石評梅和高君宇這一對烈火情侶之墓。據說廬隱的小說《象牙戒指》,描繪的就是他們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我以矛盾而生,矛盾至死”,最能標誌“五四”時期才女石評梅的典型性格。高君宇烈士安葬時,作為未亡人的石評梅題寫了這樣一段墓誌銘:“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慧星之迅忽。——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隻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這簡直是一首肝腸寸斷的好詩;死者對生者的遺言,生者對死者的懷念,全包容在那銘心刻骨的字字句句裏了。生死兩茫茫,唯有淚千行。等到石評梅的淚水最終流盡的時候,毗鄰而立的她自己的墓碑則極其簡單,除了:“國立北京師範大學體育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這一句碑文,留下的則是空白與無言。除了高君宇,還有誰更能了解她、慰藉她呢?跟他們兩位的劍膽琴心相比,梁祝化蝶的傳說,也顯得過於婉約與虛無了。當然,它們都命中注定無法擺脫悲劇的基調。石評梅的同鄉青茵在《陶然亭訪墓記》中有較客觀的評價:“石評梅的愛情的象牙之塔是建築在新舊時代的邊沿上,她的希望寫在水上,她的理想築在沙上,她聰明而又多愁善感,她是一位‘情癡’和唯情主義的女兒,珍重愛情而輕視生命,但是重要的關鍵是在這裏:她珍視愛情卻又不能控製愛情,因之,她不是愛情的主人,而是愛情的奴隸。從某一個場合來說,她像是一股從地獄裏噴出來的火焰,但是這火焰在未燒毀那些舊世界的囚枷之前,卻首先燒毀了自己。“訪墓之餘,能推人及物地對愛情作出如此辯證的判斷,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陶然亭西側小丘坡上叢塚中,較有趣味的還有鸚鵝家,醉郭墓以及香塚。尤其香塚,是紀念一位杜十娘式的“義妓”的。碑銘寫得頗傳神: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時盡,碧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張中行來陶然亭踏青時偶遇此塚,讀銘讀詩,以為黃土之下確有其人,甚至聯想到法國的茶花女之類。後查資料,才知這位所謂的晚清“義妓”——其人其事乃至其墳,全是當時一位姓張的禦史偽造的。為並未存在過的人造墓,且虛構一段才子佳人的淒婉故事迷惑了眾生——香塚堪稱陶然亭一絕也。幸好張中行對此挺寬容:“放眼曆史,這樣來一下好玩的事很不少,西湖有蘇小小墓,虎丘有真娘墓,等等;擴大些說,唐人傳奇式的故事多半可以入此類。”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理想化的愛情大多隻能埋葬在一塊黃土裏——作為無法再被破壞的完美結局。或者說得更徹底點,它隻能埋葬在人們的想象中。在這種情況下,這類虛擬的墳墓相當於富有逼真感的露天劇場——為感動觀眾而營建的。對那些口耳相傳的可歌可泣的劇情,還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吧。
香塚是假的,賽金花的墓倒是真的——她確實安葬在陶然亭。她也是妓女出身,在八國聯軍侵占北京時還出了點風頭:給一位德國將軍當上情婦,後來還去歐洲晉見過維多利亞女皇和威廉皇帝。賽金花這個名字,今天的中國人念起來總有點拗口——或許,這就是恥辱的感覺吧?她在曆史上惹的是是非非我們姑且不議,一切都已交給黃土來評價——但是三尺之下,她會對自己的一生作何感想呢?西方的詩哲說過“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隻是對賽金花這樣的“弱者”,我們在譴責的同時卻不敢寄予絲毫的同情。青苗在半個世紀前的《陶然亭訪墓記》中,倒是有勇氣說了些溫和的話:“賽金花的墳墓,就斜對著陶然亭,沒有鬆柏,沒有白楊,一片寂涼的荒野,我相信,那位名媛的孤魂在這荒涼的地方會覺得寂寞的吧。”生前最熱鬧的人,死後常常最冷清。那時候,賽金花的墳塋雖座落下不毛之地,但至少還能尋找得到——至少還剩半堆黃土和一塊殘碑吧。如今我再去陶然亭,按圖索驥,發現這位著名的交際花的荒塚早已被夷為平地,原址已沒有任何標誌。當初那些曾經“驚豔”的高官巨賈(包括她本人在內),是怎麼也想象不出一代名花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所以陶然亭雖確有賽金花之墓,但已名存實亡。
陶然亭之側,還有個鬆柏庵,荒塚密布,雜草叢生——辟有六十多畝的梨園義地(公墓)。最初是程長庚大老板,於1871年倡議買下了一塊地營建“安蘇義園”,動機很明確:“我們這些南方的藝人,一旦客死都下,連掩埋七尺之軀的一塊黃土也難得。從皇上到那些權貴大人,隻看台上取樂,不知台下寒苦。多虧我們鄉裏同舟共濟,置辦下這塊塋地,從此藝人們得有長眠之處了。”後來梨園子弟又繼續籌資,使公墓的範圍不斷擴大。民國初年,京劇界三巨頭梅蘭芳、楊小樓、餘叔岩率先登台義演,集資增設了梨園先賢祠堂。後來,楊小樓、金少山等都安葬在這裏。隻是像金少山這樣的一代名角,臨終時連副棺材都買不起,全靠同行捐助才得以安葬。這也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一個例子。生前的榮花富貴,皆是過眼煙雲。陶然亭啊陶然亭,什麼話也不說。
捫心自問的陶然亭。守口如瓶的陶然亭。
北京的橋
北京非水鄉,不像蘇州、揚州有那麼多的橋(“二十四橋明月夜”至今仍是揚州一景)。但北京的橋承載著極厚重的曆史的影子。譬如天安門城樓前的金水橋,世人皆知,堪稱是最有權力與威信的橋了。五座精雕細刻的漢白玉石橋橫跨金水河,中間稍寬的一座係為皇帝專設又稱禦路橋,屬於天街禦衢的一部分——它是明清兩代皇帝出入的必經之地,隻允許萬人之上的龍靴遊走,像一隻尊貴的寵物橫臥在天子腳下。橋頭有兩對石獅及兩座華表,是中華民族古老的圖騰,與藍天白雲相映襯,使並不高大的金水橋顯得皇氣逼人。每次看見金水橋我會聯想到李後主的詞句:“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曾作為封建時代天下第一橋的金水橋,心情複雜地送走了最後一個皇帝——1924年,清廢帝溥儀被馮玉祥將軍驅逐出紫禁城,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容凡人踐踏一步的金水橋,終於對民眾開放了——迎來了新主人。不管哪一天,你到天安門前,總能觀察到數不清的外地遊客輪流站在金水橋頭攝影留念。崦每天清晨和黃昏,國旗護衛隊的儀仗兵,會邁著正步浩浩蕩蕩地跨過金水橋,去天安門廣場舉行升旗或降旗儀式。金水橋,幾乎成了露天的T型舞台,來自天南海北的老百姓,就像欣賞時裝表演一樣熱烈地圍觀儀仗隊的軍容。我撫摸著金水橋冰涼的漢白玉欄杆,熱血沸騰:正如外白渡橋是舊日上海灘繁華夢的象征,金水橋,是古老北京城的玉腰啊。我是在摟著這千古美人盈盈一握的玉腰,目睹著她像洛神一樣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舉世矚目的盧溝橋,則有“鐵馬冰河入夢來”之勢——它是因為“七七事變”(又稱“盧溝橋事變”)而出名的,如今建成了抗日戰爭紀念館。其實,盧溝橋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如果說金水橋曾是弱不禁風的宮娥(曾分別遭受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異族鐵蹄的蹂躪),盧溝橋則是揚眉劍出鞘的巾幗英雄了。我一直記著一幅老照片:一排肩挎大刀、手端步槍的中國士兵,倚靠盧溝橋的欄杆向外射擊——他們頂著衝天的炮火作殊死的抵抗……盧溝橋,一座戰神的橋,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血染的功勳。僅就建築本身而言,盧溝橋也是北京及華北地區古橋中規模最大的聯拱石橋。它橫跨在永定河的下遊盧溝河上,因而得名——永定河的上遊叫桑幹河,女作家丁玲寫過一部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橋頭東側有“盧溝曉月”的石碑,係好風雅的乾隆皇帝題寫的。“盧溝曉月”乃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古人喜歡站在盧溝橋上看月亮——此處的月亮是否顯得比別處圓一些?北京還有句歇後語:“盧溝橋的石獅子——數也數不清”。各個朝代記載的石獅數目都不統一,一方麵因為雕有石獅的281根望柱時有損壞,暫未替換的就影響了總數;另一方麵因為護欄上的石獅,有不少是母獅抱負著子獅——《帝京景物略》載“石欄刻柱頭,獅母乳,顧抱負贅”,稍有疏忽便會數錯。新中國成立後,考古學家們不信這個邪,進行過一番盤點,查明共有大小石獅498隻(除了望柱上的,還加上華表與抱鼓的),終於大白於天下了。498隻啊,讓一個人用肉眼數一遍也夠累的。元朝時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的馬可?波羅,在其遊記裏關注過盧溝橋的石獅(不知他是否也數錯了):“橋兩旁皆有大理石欄,又有柱,獅腰承之,柱頂別有一獅,雕刻甚精,每隔一步有一石欄,其狀皆同。”雕刻這麼多獅子,需要多少位石匠啊——而這些石匠必須以繡花的心情,才能使大小獅子活靈活現,憨態可掬……
和盧溝橋並稱為拱衛京師四大橋的,還有馬駒橋、朝宗橋、八裏橋。其中八裏橋即通惠河上的永通橋,跑通州州署八裏而得名。建於明代,為京東八城咽喉。橋洞高闊,當年經北運河向京城運輸糧草磚木的貨船駛過,甚至不必免帆。“長橋映月”,屬古代通州八景之一:“虹腰八裏臥晴川,畫舫搖從用窟穿”。它也是關係到京師安危的戰略要地: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兵臨城下,經過八裏橋時遭到當地軍民的浴血抵抗,據說橋身都被染紅了,橋下的通惠河水也為之赤……
什刹海河套與清末攝政王載灃府宅相連處,有一水窪,上有一青石板小橋——今人很少提及了。可它卻是1910年熱血青年汪精衛密謀埋藏炸彈刺殺載灃之處。汪精衛後來雖成了漢奸,但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運動中卻做了一回少年英雄。他攜帶從孫中山之處所得炸藥潛入腥風血雨的清政府老巢北京,多次察看地形,擬在什刹海小橋(載灃出門必經之路)埋設土法炮製的炸彈。於某日深夜獨自雇人力車前往,打發車夫走後,他躲在橋下掘土布置炸彈、引線,後因有人持燈來往而未成事……汪精衛(兆銘)被捕後,在供詞中頗有“好漢做事好漢擔”之勁頭:“今所詢問兆銘埋藏炸藥,意在犧牲性命振奮人心,並非預備暴動,亦無人事後為之接濟,至所埋炸藥從前未經試驗,不知實在力量大小,此事秘密為之,同謀並無別人,即黃複生在二月廿四日以前尚不知情,罪隻兆銘一人,望勿株連。”第二年辛亥革命事起,汪精衛獲釋。汪精衛是在北京當刺客而出名的,可惜這個未死的荊軻,後半生卻成了秦檜——抗戰勝利後,南京梅花山的汪精衛墳墓(死人也留了個心眼,用鋼筋水泥澆鑄),還是被工兵炸開,掘屍暴曬,懲其罪惡,毀其晦氣,遺址前今立有汪精衛、陳璧君屈膝下跪之石像,令人聯想到西湖嶽飛墳前秦檜夫婦長跪謝罪的雕塑。什刹海那座青石板小橋的光榮,也被衝淡了。路過這座小橋的市民,可能不知其驚心動魄的典故;而知道這個典故的,恐怕也說不出小橋的名稱。這座曾令舉世皆驚的無名小橋,漸漸荒廢了,甚至連一塊記事的石碑都未享有。我讀過單士元的一篇文章,猜測它可能叫甘水橋,因為單先生成長於什刹北岸南官坊口胡同,是小橋的鄰居,記憶猶新:“途經甘水橋,真時水窪青石板小橋尚在,水窪近枯,石板荒落,先君曾指此橋對餘輩告知,昔日革命黨在此小橋下曾埋炸彈謀殺攝政王……”
北京較知名的古橋還有北海橋,頤和園的玉帶橋和十七孔橋,中南海蜈蚣橋……另有禦河橋、江米橋、宣武橋、甘石橋、馬市橋等等,因城區改建,都已埋入地下,有的橋洞已改作下水道,有的雖夷為公路——兩側卻殘存著原有的拱券或石欄。至於繁華的天橋、虎坊橋,皆以橋名,卻找不見橋的蹤影,原因也在於此。查閱史料便會發現,以橋為地名之處,基本上確實有過橋的存在,隻不過名存實亡罷了。而今,我們也隻能按圖索驥了。
流行歌手蔡國慶,唱紅過一首《北京的橋》——所謂現代派的橋,主要指交通要道上的立體交叉橋了,昔日北京的九大城門樓,除前門與德勝門外,都拆毀了,如今改由立交橋取而代之:西直門橋、東直門橋、安定門橋、阜成門橋、複興門橋、朝陽門橋、建國門橋……立交橋也了北京的新城門。環城道路,已像年輪一樣擴充至三環、四環,沿途的立交橋,都有著響亮的名字(如燕莎橋、長虹橋),快讓人數不清了——就像盧溝橋上的獅子一樣。北京的橋啊,有著最古典的意境,也有著最現代的風景。立交橋是橋梁中的新生代,橋下行駛的不是舟揖——也沒有河水,而是車水馬龍。我用卞之琳的名詩作為結尾吧:“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煙袋斜街
人來客往,煙袋斜街的風味飲食也跟著發展起來。史料記載過二十四家,譬如義和軒酒館、李二炸蝦鋪、震陽春燒餅鋪、王金波早點鋪、何記兄弟扠子火燒與炸泡二果子,等等。尤其是楊記酒樓,有臨河第一樓之美譽。
據說新中國建立之初,一個深夜,煙袋斜街走來一群人,當中的一位滿麵笑容,高談闊論。他回憶幾十年前在北京打工時,一個月的薪水是八塊大洋。經常路過煙袋斜街,還在街邊的包子鋪買過熱包子充饑。回味無窮啊。看來這是個老牌北漂。不知你是否猜出來了,他的名字叫毛澤東。湖南青年毛澤東 1918年8月19日首次抵達北京,與蔡和森一起投宿鼓樓東豆腐池胡同9號【今15號】的恩師楊昌濟家裏,在楊宅南房靠院門的單間住過一段時間。直至後來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找到臨時工作,才搬到景山東街三眼井吉安東夾道7號【今為吉安左巷8號】。當時他已和恩師的女兒楊開慧談戀愛,往返時自然路過煙袋斜街。難怪他對煙袋斜街別有一番感情。他常和楊開慧在這條街上散步呢。
煙袋斜街的那家包子鋪,早就關門了。不知店名叫什麼?如果有心人查找到相關資料,在原址仿其舊製再開一家,用上毛澤東愛吃並難忘的北京包子之類廣告語,沒準生意會很好。並不遜色於天津的狗不理呢。名人效應嘛。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不就因毛澤東年輕時吃過而成為名牌嘛。文革中還把毛澤東重返時的誇讚刻在牆上:“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那麼好吃。”
我費老大勁兒翻舊書,得知當時煙袋斜街確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包子鋪,叫東順成。不知毛澤東是否在這家店裏買的包子?
煙袋斜街,曾留下過毛澤東的身影與腳印。這麼一個典故卻沒很多人知道。如今,煙袋斜街上的密集過客,大都慕名而來泡吧或購物的,對這條街的煙雲往事並不了解多少,或並不真感興趣。他們常常隻關注物質層麵的現實,來休閑的,來享樂的。
煙袋斜街,往事並不如煙,往事不該如煙。
豈止是包子鋪沒有了,煙袋斜街惟一營業至今的老字號隻有鑫園澡堂。傳說是清朝大太監李蓮英的幹兒子創辦的。當年也該算是高消費之地。隻不過現在的麵積大為縮小,已不見雍容華貴。好多老北京來煙袋斜街訪舊,隻記得也隻認得這家澡堂。回憶起年輕時在這棟老房子裏泡過澡,難免有滄桑之感。水如時光,時光如水。
鑫園澡堂隔壁原有龍王廟。廟小,廟門前的一口井卻極有名。《馬可·波羅遊記》寫到過,元大都斜街有一口井是銅井,井口井欄皆包銅,即指此井。看來這個著名的老外也在斜街這口井裏照過自己的影子。有井水處不僅有柳永詞,還有關漢卿的元曲乃至《馬可·波羅遊記》。半個多世紀前,龍王廟尚存,由奎家老夫婦看守,香火不斷。後來老夫婦相繼辭世,人去廟空。最終,廟毀井填,成了鑫園澡堂堆煤的雜物間。古跡被現實擠兌得隻剩下了信則有不信則無的傳說。
在斜街,比龍王廟幸運一些的古跡是廣福觀。總算存留至今。據徐文玉先生講解往事:地安門外火神廟田子久羽化後,就由廣福觀的住持孟明慧道長擔任華北道教總會的負責人。可見廣福觀是有影響的道家廟宇。觀內曾設有“安慶水會”。相當於後來的自來水公司吧。
煙袋斜街是老北京的一個夢,終於醒來了。
老北京的街道大多橫平豎直,斜街很少。煙袋斜街就像是一個意外。它是為了牽就左近的什刹海而傾斜的。因為河岸是曲折的。依水而建的房屋和街巷就這樣被改變了方向。而它又改變了我的方向。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走著。說不清是在走向清朝還是明朝?也許比明清更遠?
煙袋斜街始建於元朝。被稱作北京最古老的一條斜街。那時的什刹海是京杭大運河的漕運碼頭,南北貨皆在此裝卸,其繁華可想而知。煙袋斜街就這樣應運而生。隻不過當時並不叫煙袋斜街。位於它東北方的鼓樓,也是元代建築,定時擊鼓向全城報時的。舊名齊政樓。站在煙袋斜街東口的舊鼓樓大街上,抬頭就能望見鼓樓,我多想聽見元大都的晨鍾暮鼓。讓它成為煙袋斜街的畫外音吧。
鼓樓往南至後門橋,自元明清至今都是鬧市。老居民津津樂道的“前門、西單、鼓樓前”,三分北京小天下,所謂“鼓樓前”即指商鋪林立的舊鼓樓大街。煙袋斜街更是鬧市中的鬧市。
刻有“煙袋斜街”街名的牌坊,立在舊鼓樓大街西側,恰巧位於鼓樓和後門橋中間,怎麼看都像一部古書的封麵。翻開它吧,往裏走,一直通向什刹海銀錠橋,那是這部書的封底。雖隻有幾百米,卻仿佛能把元明清走遍。書裏書外,連接起大千世界。其實,又豈止煙袋斜街如此,北京的幾乎每一條老街,都可以當作書來讀。從空間裏讀到了時間,從時間裏讀到了空間。時空交錯的感覺。
朱彝尊《日下舊聞考》記載的鼓樓斜街,是煙袋斜街的原名。元代,鼓樓西大街與鼓樓斜街都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合稱為斜街市。明代,又叫打魚廳斜街,想來駐有管理什刹海漁民的部門。清朝入關,定鼎北京,八旗子弟大都有吸旱煙或水煙的嗜好,駐紮在北城一帶的鑲黃滿蒙漢三軍尤甚,因而在鼓樓前黃金之地的斜街,一家又一家專售煙具的店鋪陸續開張,生意紅火。和當今常有的餐飲一條街、電腦一條街等等類似,鼓樓斜街在清代以煙袋一條街著稱,索性連名字都改了。煙袋鋪高台階,門前有小走廊,廊下豎起一米五高的木製大煙袋模型,煙袋杆兒是黑油漆的,金鍋紅裏兒,煙鍋下方係一塊紅布,成為醒目的幌子。遠遠望見,便知道煙袋斜街到了。這條街上,有兩家煙袋鋪為慈禧太後通洗過水煙袋,老板常驕傲地對八方顧客炫耀,煙袋斜街的名氣與地位大有提升,好像真的能通向宮裏似的。總而言之,煙袋斜街的商家很會給自已做廣告。
辛亥革命使清帝退位,失去權勢的八旗王公成為破落貴族,靠變買祖傳家產度日。許多古董珍寶流入市麵,造成古玩業的空前繁榮。煙袋斜街看不上僅僅賣煙具的薄利了,兼而倒騰文物,一下子冒出了太古齋、敏文齋、寶文齋等一係列日進鬥金的古玩店。贏得了小琉璃廠之稱。數不清有多少寶貝在這裏交易成功。
我上世紀九十年代多次經過煙袋斜街,那時還是老樣子,顯得有些蕭條。新世紀後,趕上了大時代,煙袋斜街大變樣了。隔一段時間去,便會發現有一些新店開張。再隔一段時間去,又換了招牌。近幾年比較穩定。繼國子監街之後,煙袋斜街被評為北京的第二條曆史文化名街,成為代表北京市入選第二屆“中國曆史文化名街”的項目。煙袋斜街的發展才定位得很明確。立足於再現老北京民俗。
有一次,詩友通知我晚上去煙袋斜街的某酒吧,參加詩歌朗誦會。想不到詩歌這樣的先鋒藝術也在老街找到土壤。這些年泡吧,先是迷戀三裏屯,接著轉移到後海。忽然發現,煙袋斜街的酒吧挺有特色,深巷子裏也有酒香啊。以前經過煙袋斜街都是白天,其實它的夜晚同樣不能小看。燈火輝煌。這條年輕的老街越來越適合夜遊了。
我在鼓樓與後門橋之間走著。在後門橋與銀錠橋之間走著。我來回走著。在半夢半醒之間走著。在變與不變之見走著。煙袋斜街似乎每一年都在變。煙袋斜街,又像在以不變應萬變。
紅牆
我喜歡在紅牆上散步,從南池子至新華門,有一溜紅牆——與長安街平行。大街上車水馬龍、紅綠燈下的交警忙得不亦樂乎,轉身、立正、揮手、再轉身……動作標準、嚴明,像牽線木偶。因北側的人行道,因為有綠樹紅牆的掩映,反倒顯出幾分幽靜。一看見那中國特色的紅牆,我便淡忘了市聲塵囂,仿佛進入時空倒流的隧道——緊貼著高高的紅牆散步,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寬銀幕的牆麵上。這是一個人的遊行,一個人的皮影戲,我一邊行走,一邊欣賞,不僅能找到自我,分明還能找到那過去的王朝的影子。在那時候,我離中國明清以來的曆史很近——而這段曆史,簡直是由權威的紅牆所聯係的。天安門相當於這條紅色鏈條上的一把巨鎖——連兩側的露天禮台都被刷成紅色了,紅色的台階與座位,而那一位位黃袍加身的皇帝,都曾經是打開天安門的金鑰匙——隻不過他們更喜歡奉行閉關鎖國的政策。國門之鎖,一度都快要生鏽了。幸好每換一個朝代,紅牆都要重新粉刷一遍。這燒得通紅的鎖鏈。是誰給了紅牆至高無上的威信?
1644年,有個叫李自成的陝北農民,曾憑借匹夫之勇衝到紅牆下,離皇帝的寶座隻有一箭之地。可能是為了發泄對舊體製的仇恨,李闖王向紫禁城的門樓射了一箭,據說午門的牌氓上留下他的箭鏃——也算是一個草民給紅牆的紀念品吧。不管怎麼說,李自成曾經到此一遊。
大約又過了200多年,紅牆懷著複雜的心情,送走了最後的一個皇帝。從此紅牆裏不再是皇帝私人的深宅大院了。禦用的宮殿、宗廟、園林,紛紛改作公園。一牆之隔,不再是兩個世界。紅牆下的哨兵,表情也顯得謙和了許多。一向宣稱君權神授的紅牆逐漸演變成民主之牆。
林語堂曾比較過中西建築的色調:“西方宮殿建築中色彩的運用不很明顯,如凡爾賽宮和漢普頓庭園……歐洲宮殿的主要色彩,像凡爾賽宮,似乎都呈流行的白色或是一種顯示時代榮耀的暗黃色、灰色。它們在綠樹的環繞下,襯托在綠地中,顯得極其美麗。相反地,北京的宮殿及其附屬建築,被建築師們設計得色彩繽紛。”紅牆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中國的皇帝似乎很講究給自家圍牆加上人為的顏色(而且是醒目的紅色),給民眾的視覺造成了刺激的效果,不僅標明此乃禁地,而且烘托出某種尊貴的地位。紅色,也就帶有符號的意義。紅牆是為了陪襯黃炮的。紅、黃、綠,都有大富大貴之氣。紫禁城的琉璃瓦,大都是黃色與綠色的,與紅牆相映成趣。在顏色上,皇帝也一統一天了。相比之下,江南民居的白牆黑瓦(蘇州是最典型的了),則顯得樸素與謙卑——像草民菜色的臉。除了皇帝,全中國的老百姓仿佛都患了貧血症。
其實紅牆本身是無辜的,隻不過被封建的帝王借用為麵具。迷信紅牆,是曆史自身犯的錯誤。
我在民主時代的紅牆下散步。隔牆有耳,傾聽著遠去的腳步以及冗長的回聲。值得慶幸,紅牆已恢複了本色,僅僅作為中國曆史的象征,供你我憑吊。我仔細辨別著紅牆的色澤,既非朱門酒肉臭之朱紅,又非今日消防車之火紅,更不是紅袖添香之粉紅——這是一種特殊的紅色,沒有一點俗豔的感覺。在色譜上它確切的名稱是什麼?姑且將之命為中國紅吧。有一種國產紅葡萄酒,就叫“中國紅”——多好的名字啊。看見逶迤的紅牆,就會聯想到古老中國。
中國人為什麼崇拜紅色?恐怕因為它是血與火的顏色。血意味著人性,火則象征著權力,不曾是君權還是人權。中國的數千年曆史,正是從血與火的道路走過來的。巍巍紅牆,沐浴過太多的腥風血雨,又經曆了太多的刀光劍影,乃至炮火硝煙。一座無字之碑。
幸好社會進步了,像我這樣的一介草民,也擁有了在紅牆下自由散步的權利。古詩裏有“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句子,將其獻給北京舊時的宮牆,倒也別有一番深意。
天安門廣場
廣場是城市文明的核心,幾乎每一座城市都擁有自己的廣場大小不等,與城市規模相對應——就像擁有自己的權威。在不同的廣場上漫步我總是產生同樣的疑問:是城市建立之後特意開辟了廣場——作為公眾聚會的法定場所,抑或,圍繞著一塊在當地漸具威信的廣場才建立起龐大的城市?為突出廣場先天具備的對人類精神的凝聚力,我個人傾向於讚同後者。至少,一座城市發展的速度與效益跟它廣場上的人群與事件息息相關。廣場上最原始的活動應該是貿易:方圓數十裏的人群紛紛趕赴這古老的集市。以物易物,後來開始使用貨幣——在公平的交換中人類的價值觀念逐漸誕生,並由此而形成群體性的社區。廣場的意義一旦被統治者發現,也就提高了他們的管理水平:這一塊世代沿襲的空地上,人群可以疏散,靈魂卻總是那麼稠密,具有非同凡響的號召力。於是政策、教諭、知識乃至民間的謠言,都以此為中心獲得了放射狀的傳播渠道。我注意到許多著名的城市,廣場邊都屹立有宮廷或佛堂——作為君權或神權的象征,供集會的群眾膜拜、瞻仰、祈禱。或者換句話說,權力需要借助廣場才能得以頌揚、實施。廣場作為城市裏最重要的公眾場所,是平凡與偉大、自由與禁忌、卑賤與高貴的交界地帶。廣場上的活動(無論政治的、宗教的抑或經濟的、文化的),既是權威的體現,又是民意的反映,構成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盛與衰、榮與辱、罪與罰、戰爭與和平、失敗與勝利的晴雨表——人類發展進程中有多少重大事件,是在廣場上發生的啊!從這個角度來看,廣場是曆史的證人,是被歲月煙雲不斷擦拭的無數雙眼睛與耳朵的集合——為大地上消逝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發言與傾聽默默地作證。曆史的廣場,舉辦過無數次震撼人心的演講——每一輪雷鳴般的掌聲似乎都宣判了一個時代。廣場因而構成風起雲湧、英雄輩出的舞台,輝煌如人間的天庭——它瞬息萬變的表情充滿神性。曆史的車輪如有神助,轔轔作響地駛過廣場的上空——在那些仰望著的民眾眼中,這才是最高的意誌,最後的審判了。廣場使多少宮廷內幕公開化了,又使多少草莽百姓獲得對時代的演變表態的權利:成為其擁護者或反對者。廣場上產生了人類苦苦追求的精神上的平等與自由:民主。民主最初肯定是誕生在廣場上的。人類社會締造了等級觀念並劃分了有形或無形的禁區,但廣場是沒有圍牆的——是不上鎖不收門票的。它最初恐怕為弘揚君權或神權而建立,最終卻成全了人權:它街道、市場、原野一樣公開,任何公民都有在這塊城市空地上輕鬆行走的資格——因此它甚至比所謂公園更加平民化,無私而且無償。所以我要讚美:露天的廣場,是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建築物中最偉大、最深刻的一座——即使它不算物質建築,也堪稱精神的建築。這是一座最大限度地節省物質材料、卻最大限度地發揚了精神力量的建築:以天穹為屋頂,以空氣為牆壁,以日月為燈盞,以人類的意誌為支柱——同時以時代、以城市或國家的命運為廣博的背景……
此刻我正走過北京的天安門廣場。此刻我正構思著這首廣場的讚美詩。天安門給了我這樣的靈感。矚目四望,人類曆史上那些風雲變幻的廣場遠遠近近地呈現著:俄羅斯的莫斯科的紅場,巴黎的凱旋門廣場,倫敦的海德廣場,紐約的時代廣場——雖然某些城市的廣場在蒙昧的世紀裏曾架過火刑柱、斷頭台或絞索,但廣場永遠是憧憬和平的——這也是人類的理想,所以那麼多的廣場上有無憂無慮的鴿群在遊客的腳步間起落、啄食——沒養鴿子的話也會以鮮花、常綠樹木抑或噴泉代替。廣場總是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在和平主義的廣場上散步、約會、相聚,是多麼幸福的事情——這畢竟提供了人類家園的理想模式。廣場是一座城市居民們心情的萬花筒,也是大時代的一麵小鏡子——精神麵貌的梳妝鏡。此刻,我跟天安門廣場有個約會,一個文字的約會——我步履匆忙,渴望早點看到鏡中的曆史,鏡中的人群,乃至鏡中的自己……
明朝永樂十八年(1420年),為遷都而準備的北京總體規劃中的城垣、宮殿、壇廟、衙署、王府均已竣工——最原始的天安門廣場也就存在了,它位於紫禁城正門大明門(即今天安門)與前門(當時是一甕城)之間。原先的空地較狹窄,幾經拓建方成今日之規模。尤其新中國成立後,參照蘇聯專家的設計(莫斯科克裏姆林宮加紅場的翻版):政府以天安門為中心,將天安門前的廣場大力擴建以備公眾集會和遊行。並在天安門廣場中心增建了作為中國曆史象征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以追念曆次革命運動的先烈。
廣場的西側和東側分別是人民大會堂和革命曆史博物館。1976年,共和國的締造者之一毛澤東逝世,在廣場南側、緊鄰人民英雄紀念碑增築了毛主席紀念堂,陳列這位偉人的遺體及水晶棺材,供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瞻仰。廣場成了一位二十世紀中國的巨人的歸宿,他那顆停止跳動的心髒,足以構成記憶的鍾擺——象征著一個時代的懸念與影響……近半個世紀以來,廣場上空的五星紅旗每天準時升起,國旗班的士兵們在國歌的伴奏下走出天安門,走過金水橋、圖騰柱、長安街,在廣場上這全中國的一號旗杆下立正、敬禮,代表十餘億國人舉行這日複一日的隆重儀式。若有外國貴賓來訪,廣場一側會鋪開紅地毯,並有禮炮轟鳴,陸海空三軍儀仗隊接受世界檢閱。譬如此刻——我在天安門廣場上邊走邊唱、構思這篇文章。從時間上來說,廣場及其周圍的景觀銜接著中國近五百多年曆史,形成打有不同時代烙印的天安門廣場建築群;從空間上來說,廣場既是中國的縮影,又是向世界放大的一扇窗口——全世界又有哪一個國家不知道北京呢,不知道北京有個天安門廣場呢?
由於經曆了漫長的封建時期,中國近、現代以來的命運逐漸與廣場聯係在一起。可以說,沉睡的廣場開始從這塊國土上覺醒,領悟到自己不可取代的責任與義務——呼喚民眾,領導時代新潮流。尤其二十世紀,天安門廣場上發生的若幹重大事件分明已構成中國曆史的轉折點或分水嶺,革命與運動大多通過廣場獲得最終實現(或體現)。1919年5月4日,三千多名學生在天安門前集會,高呼“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等口號,要求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由此引發的五四運動掀開全民族反帝、反封建的新篇章,成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1935年12月9日,廣場上發動的“一二九”運動為1937年開始的抗日戰爭準備了條件。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登上天安門城樓、親手升起第一麵五星紅旗,向廣場上的群眾及接受檢閱的士兵莊重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這聲音全世界都聽見了——這就是著名的開國大典,以後每年國慶節廣場上都要舉行慶祝活動。1966年8月18日,身穿草綠色布軍裝的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小將,並走下城樓進入廣場與群眾握手,據說當時廣場上雲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手捧紅寶書的紅衛兵——由此而拉開“文化大革命”沉重的序幕。1976年4月5日,發生了紀念周總理逝世引起的天安門事件(即四五運動),廣場上到處都是花圈、黑紗、挽聯、淚水——為粉碎“四人幫”準備了群眾基礎……廣場上除了鮮花、旗幟、藍天白雲之外,似乎這正是廣場的屬性:廣場的記憶是另一種文本的曆史。
廣場是二十世紀中國最鮮明的一麵鏡子。它密切關注著東方睡獅冗長的夢境乃至從混沌中掙脫、覺醒的完整過程。使廣場得以命名、並與廣場相映成趣的天安門,籠罩過中國漫長封建時代的黃昏——因為明清兩代皇城之正門,城樓開城門五洞,門前為金水河,橫跨河麵的五座漢白玉石橋即金水橋。城樓前立有兩對石獅及兩尊華表——刻滿雲朵與盤龍的華表高達十餘米,頂端的蹲獸名“望天吼”,有注視帝王出巡之意。華表是中華民族的圖騰之柱,是五千年文明在現實中的詩意象征。然而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時,天安門曾被炮擊(1952年維修時從木梁上取出三顆刻有英文字母的炮彈),華表也遭到破壞——這是古老文明在本世紀之初蒙受的恥辱與創傷。天安門曾是封建王朝皇家禁地,又是新中國誕生的見證:1949年10月1日,所有中國人的目光都投向天安門,從這個意義上說,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都是它照耀著的廣場,萬眾一心的廣場,慶典的廣場……1988年1月,天安門城樓對中外遊人開放:現實終於和曆史保持著同樣的高度。我們甚至可以站在曆史的角度,俯瞰廣場,俯瞰古老的廣場——以及廣場上永遠年輕的人民,重溫他們的苦難與幸福、屈辱與尊嚴……廣場無言,人海浮沉,最能喚起某種滄海桑田的感覺,怎麼看都是刻骨銘心的風景。現實從這裏展望,曆史卻這裏回眸——哦,中國的大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