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
北京自古至今產生的最好的一首詩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後來就少有佳作了。我想北京這座古都的曆史乃至現實,都是很散文化的,很戲劇性的,卻不一定適宜於詩歌的生長。然而一座城市,能擁有一首真正的好詩,也夠不容易了。
女皇武則天當政的時候,陳子昂隨軍出征,來到幽州(北京的古稱),登高望遠自然百感交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今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短短四句,卻達成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完美組合。
幽州台在哪裏,何以給了陳子昂如此充沛的靈感?詩人踩著一級級台階爬上去,無意識地達到了自己的創作高峰。
幽州台即薊北樓,是戰國時代燕都薊城北部的門樓,遺址尚存。我隻知道北三環路上有一座現代化的薊門橋,鋼筋水泥澆鑄,立體交叉。站在橋頭,我四處張望:這裏離幽州台該不遠了?在我與陳子昂之間,隻有一紙之隔。“薊門煙樹”是燕京八景之一。由薊門橋往北去不遠處,元大都土城關上,有皇亭(俗稱黃亭子),亭內樹立乾隆禦書“薊門煙樹”及題詩的大理石碑。碑文提及:“《水經注》:薊城西北隅有薊丘。”據傳說這座荒蕪的土城關即古薊丘遺址,為薊城門之所在。
有了陳子昂的這首詩懸掛在北京的門楣上,遲到者便不敢輕易下筆了:“眼前有景道不得”。隻好陪伴陳子昂的幽靈一同唏噓,一同抹眼淚。
唐朝的詩人喜歡登高。除幽州台之外,尚有滕王閣、黃鶴樓、鳳凰台、鸛雀樓等等,誕生過無數名篇。我估計詩人登臨亭台樓閣時,如同美女穿上高跟鞋,頓時精神煥發、顧盼生姿。
幽州台是陳子昂的高跟鞋。
北京隻有一座幽州台,隻有一雙詩人穿過的高跟鞋。至於登天安門城樓呀什麼的,那是政治家的事情,非詩人的強項。
哪怕北京僅僅擁抱過這麼一位詩人,僅僅擁有這麼一首好詩,就足夠了。
其實在陳子昂之前,燕趙一帶曾有刺客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但刺秦的荊軻畢竟不算專業作家。他所寫的屬於“革命烈士絕命詩”一類。
李白是否曾來過北京?我無法考證。李白的《北風行》,倒是以幽州為背景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他所謂的軒轅台,和陳子昂的幽州台是否有什麼關係?抑或,是指燕昭王的黃金台?
戰國時昭王曾在燕都築台,置金於台上,禮聘天下豪傑。陳子昂曾在其遺址懷古:“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可見在當時,黃金台已淪為荒丘,雜草叢生。如今更是失傳了。
李白,還專門吟詠過這一為懷才不遇的奇士們津津樂道的建築:“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裏獨徘徊。”富翁修金屋,是為了藏嬌的。昭王築金台,則是為了納賢——真壯舉也!(北京至今尚有金台路之類的地名)。
李白在《行路難》裏:“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則心灰意冷話。
再說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真虧李白想得出來。但這也正是詩仙之風格(可以肯定非贗品或偽作):既然白發能有三千丈,雪花大如席也沒什麼了不起。魯迅說得好:“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凡俗之輩,想也不敢這麼想的,哪怕他終生居住在燕山腳下。
即使李白不曾親臨幽州,燕山對於他卻一點也不陌生。他比任何當地人更貼近這座山脈的魂魄。
沾了大詩人的光,燕山就這樣出名了。
我在北京,每逢大降大雪,總要想起李白的詩句。這紛飛的雪花,莫非都是李白散發的詩傳單?
自唐朝以後,北京就沒出過什麼好詩了。
雖然遼、金、元、明、清皆定都北京,但雲集在天子腳下的,多為“犬儒”派的宮廷詩人。
他們寫詩,是為了歌功頌德、獻媚取寵。
詩人一旦成了帝王的寵物,就與陳子昂、李白等先驅背道而馳了。
幽州台啊幽州台,是被摧毀的詩人們的長城,殘垣斷壁,煙熏火燎。
詩人啊詩人,離寶貴的紫禁城近了,也就離狂野的幽州台遠了。
其實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絕對不是趾高氣揚的,而是顧影自憐,由天高地遠、天荒地老,聯想到自身的孤獨與失落。他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麵前直言相諫,痛貶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回敬以大棒!
陳子昂一度因“逆黨”株連而被關進大牢。譬如此次來幽州抗擊契丹部落騷擾,他在武則天委派的武攸宜元帥帳下當參謀,又犯了“頂撞領導”的老毛病。武帥不擅領兵,屢戰屢敗,陳子昂數次請求改變策略,不僅未被采納,反而被降級為軍曹,這簡直是在汙辱詩人了。
陳子昂“受了處分”後,隻好一個人去爬廢棄的幽州台散心,不僅有《登幽州台歌》脫口而出,接著又連續吟成《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二首》。在燕都的廢墟,他懷念遙遠的戰國時代,懷念禮遇樂毅、郭隗的燕昭王,懷念禮遇田光的燕太子丹,更加感到明主賢君之難覓。
《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的“高山流水”,哀婉的獨奏。他沒有摔琴,卻肯定有擲筆的衝動。知音的稀缺,是詩人心中永久的痛。然而正是在絕望中,在寂寞的淚光中,他獲得了詩神(中國的詩神不能也叫繆斯吧?)的拯救,一首千古絕唱誕生了。詩人以銘心刻骨的痛苦換來的禮物。
北京的天,北京的地,北京的荒丘與樓台,曾使陳子昂的心“死”了一次,碎了一次,然而他的代表作,卻獲得永久的生命力。
有了陳子昂的前車之鑒,輪到了李白,則灑脫多了(也可以說是更加絕望),索性對政治不抱有任何幻想,“天子呼來不上船”。
唐朝的詩人登高、望遠、懷古、獨酌,兼或發點政治牢騷。那麼當代的詩人,是怎麼活的?乘電梯,搭地鐵,打的,趕飯局,泡酒吧……
說起酒吧,我還真想起來了。在矗立著皇亭的薊丘遺址一側,詩友簡寧曾開“黃亭子酒吧”(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都報道過),因定期舉行民間的詩歌朗誦會,而被稱為“詩吧”。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那兒,見南來北往的朋友,以詩佐酒。掌櫃是詩人,顧客也以作家、畫家、搖滾青年、電影人(此處鄰近北京電影學院)為主流。當然,進出的藝術家大多“後現代”的裝束與氣質。必須聲明:“黃亭子酒吧”不是“鹹亨酒店”,不賣孔乙己的茴香豆……
某次酒後,我去屋後頭的小土丘上閑逛,繞黃色瓦頂的亭子一圈,仔細讀了碑文,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薊丘。薊門今安在?隻剩一堆黃土了。
意識流裏,又閃現過陳子昂,閃現過幽州台。不禁讚歎:“詩吧”選的真是好地方。這時恰遇幾位喝多了的顧客溜到山坡的背陰處“走腎”。我上前,禮貌地請他們換個地方。他們不解地搖頭,但還是順從地去馬路對麵
的公共廁所了。
我沒好意思向他們詳加解釋。我是怕這幾位酒徒的“豪舉”,破壞了薊丘的風水。
我想,假如他們得知此乃陳子昂的幽州台,就能理想我的一片苦心。
事後我也懷疑:幽州台,真的是在這裏?我腳下真的曾是陳子昂站立過的位置?有可能是後人的演繹或附會吧?但不管怎麼說,即使是一廂情願地信以為真,那一瞬間,我確實感到陳子昂離我更近了一些,《唐詩三百首》,離我更近了一些。
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寫在秦磚漢瓦的廢墟上。
在唐詩之後,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然而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
帶不走的燕京八景
早就風聞有燕京八景之說。至於是哪八景,一直搞不清楚。隻好讀史料。方知其大概。
北京可圈可點的景物太多,且各有千秋。不信的話可查閱時代劉侗、於奕正合著的《帝京景
物略》,你會眼花繚亂。選景跟選美似的,要想從三千粉黛中挑選出前八名,並不容易。因
為必須學會放棄。說實話,放棄誰都讓人怪舍不得的。
早在八百年前,有個叫完顏景的君主(金章宗),就細加比較,羅列
出一份優勝者的名單:太液秋風,瓊島春雲,金台夕照,薊門飛雨,西山積雪,玉泉垂虹,
盧溝曉月,居庸疊翠。金中都城郊的這八大景點,有些屬於禦苑(帝王遊幸駐蹕之所),譬如
太液池與瓊島(皆位於今北海公園),大多數則是當時市民尋芳訪古的旅遊熱線。可見在那時
候,人們就喜歡在節假日爬香山、登長城、看盧溝橋了。這麼一想,就覺得風景是永恒的,
人心也一樣——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由於宋金戰爭的緣故,我一向以為攻城略地的金主天生即是野蠻的,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可這位附庸風雅的金章宗,卻打破了我的偏見。他不僅僅是征服者,更是個“看風景的人”
:興致勃勃地在先輩繳獲的山河間遊走,不時用手持的馬鞭(如同私塾先生的教鞭)指指點點
,吟幾句詩呀什麼的。燕京八景作為其“禦批”,從此身價百倍。但金章宗在賜名時,絕對
動了一番腦筋——而且是以讚美者抑或田園詩人的身份出現,對麵前的一草一木愛不釋手。
燕趙大地的山川景物,對於開疆拓土的女真民族而言,帶有戰利品的性質。金章宗為之逐一
起了好聽的名字,至少說明他是“識貨”的,而且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北宋的皇帝們,若對
山河之美能如此熱愛、珍惜的話,就不會失去那麼多了。肥沃秀麗的燕雲十六州恐怕早就收
複了。宋朝相繼敗於遼、金、元,長期忍受著版圖的破碎,在於不懂得珍惜——因而漸無寸
土必爭之勇氣。難怪他們最終成為風景的犧牲品,為強敵預備了莫大的誘惑卻無力自守,隻
好合盤托出……
嶽飛倒是呐喊過:“還我河山!”他所謂的河山,必然包括被金兵圈占的燕京八景乃至燕雲
十六州。一代名將最大的心願:“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至死也未能實現。隻恨
南宋的皇帝太不爭氣,使英雄無用武之地。燕京八景,如同鐵蹄下的歌女,裝點著別人家的
後花園。
金章宗不僅評點了八景,還修造了八苑、八大水院,被後人讚譽為“北京園林史上一大盛舉
”。八苑指中都城內的瓊林苑、廣樂園、同樂園、熙春園、芳園、南園、北園、東園——雖
屬人造景觀,但其精致纖巧,恰恰與氣勢恢宏的郊外八景交相輝映。至於八大水院,則建於
西山:“選擇山勢高聳,樹木蒼翠,流泉飛瀑,地僻幽深的山林間……並從全國各地征召來
京造園大師和工匠,進行修建和崇飾,其造園藝術手法即有南方高超造詣,又與北方山水自
然美相融合,使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寺廟兼有園林的造園藝術,有了進一步發展。”(引自焦
雄編《北京西郊宅園記》)八大水院,想來是“西山積雪”(後又稱西山晴雪)這一大景點裏
的小景點,成天人合一之勢。
金章宗很為中都之物華天寶而驕傲。他喜歡遊山玩水,吟詠名勝——用儒雅點的說法,即“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他玩物而不喪誌,在整治朝政方麵也頗有一套。對於肥美山河,他
既是陶醉的欣賞者,又是稱職的管理者——兩手都過硬,這就很難得了。《金史》記載:“
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內小康,乃至禮樂,修刑法,定官製,典章文物,粲
然成一代治規。”
金章宗愛江山又愛美人。他從燕京風物中選拔出八景。在六宮粉黛中,他又獨寵才貌雙全的
李貴妃,在瓊華島上蓋了別墅,金屋藏嬌。李貴妃頗有遠見,她坐守瓊島春雲,俯瞰太液秋
波,過著養尊處優的宮廷生活,卻道出了極富憂患意識的一句格言:“擁有者不必是其守護
者,守護者不必是其擁有者。”這個女人,可以改行當哲學家了。
金主雖是燕京八景的命名者,卻不可能是其永久的擁有者。金中都的風水再好,也逃避不了
最後的劫難:傳至宣宗時,為垂涎三尺的成吉思汗所毀滅。
自金以後,是元、明、清,乃至民國等等。燕京八景屢屢易主。看風景的人,即使再尊貴、
再長壽,畢竟屬於過客。惟獨風景本身,是不朽的。
元世祖忽必烈,棄金中都之廢墟,另擇新址興建“汗八裏”(大都)。但對燕京八景,還是作
為前朝的一筆遺產給繼承了。甚至他的皇宮與新城,皆以八景中的瓊華島與太液池為核心。
在瓊華島東太液池(今北海乃中南海)東岸的大明殿、文思殿、寶台殿等宮殿,合稱大內。在
瓊華島西太液池西岸,偏北有興盛宮,偏南有隆福宮,分別供太後、皇子、後妃居住。至於
忽必烈本人,偏愛在瓊華島山頂的廣寒殿過夜。相傳此乃遼蕭太後梳妝樓故址。估計離金章
宗的李妃別館也不遠吧?李妃同樣曾麵對如鏡的太液池理雲鬢、貼花黃,並且喃喃自語,不
經意間預言了後世發生的一切。
而金章宗本人,遠遠不如自己的“小蜜”聰明。他在為燕京八景中的太液秋風與瓊島春雲賜
名時,絕對預料不到:這是在為未來的元世祖修建朝廷與寢宮——而提前作好了準備。甚至
燕京所有的景物,都將改朝換代。
元順帝於1368年被明朝北伐軍驅逐出北京城,風景是帶不走的。燕京八景,又迎來了新的主
人。
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胡廣等十三位文藝界人士,將燕京八景繪成“連環畫”,分別配詩
加以說明。雖屬集體創作,大家的心還是挺齊的:“茲以北京八景圖並詩裝潢成卷,舉足跡
所至書於卷末,且以諸景所以得名者疏於各題之後。誠非欲誇耀於人人,將以告夫來者,俾
有所考。”於是燕京八景又額外成了潑墨的山水、紙上的風景。此舉並非原封不動地照搬,
在某些名稱上稍加潤飾與變革,譬如將薊門飛雨改為薊門煙樹(因薊丘一帶金元時期的樓館
已湮滅,而為草木所覆蓋)。”遂命曰北京八景,間更其題一二。”(見胡廣《北京八景圖詩
序》)
金章宗擅長給風景區取名字,而且毛筆字寫得很好。玉泉垂虹、盧溝曉月等景原先的匾額,
都是他親自動手題寫的。可惜今人已無緣一睹這位風流皇帝的書法了。再去參觀,所能看見
的是清乾隆為諸景逐一手書的刻碑。
乾隆的書法比之金章宗如何,無法判斷。但在附庸風雅方麵,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以
帝王之尊,為燕京八景樹碑立傳。他發揮詩人的才華,為八景逐一賦詩——後來自己感到不
滿意,又推翻舊稿,另起爐灶,重新寫了一遍。仿佛隻寫一遍,是很不過癮的——因為他每
次登臨皆有新的靈感與體會。例如他尤愛薊門煙樹:“蒼茫樹色望中浮,十裏輕陰接薊丘…
…青蔥四合鶯留語,空翠連天雁遠遊。”本已不錯,他還要繼續琢磨,又構思出“十裏輕楊
煙靄浮,薊門指點認荒丘”的新篇。這位文武雙全的帝王,在替燕京八景賦詩時,有一股語
不驚人死不休的勁兒。又如他在《燕山八景詩疊舊作韻?金台夕照》裏,苦思冥想,終有“
九龍妙筆寫空靈”之佳句,他也頗為這“神來之筆”而自鳴得意。
金章宗與清乾隆如同隔世的兄弟,不約而同地為燕京八景興奮不已,僅僅禦駕遊賞仍不滿足
,還要吟詩、題匾,抒發豪情,恨不得將自己的大名永久地鐫刻在山水之間。“我看青山多
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恐怕是他們共同的體會。燕京八景,總算遇見知音了。
在曆代帝王中,若是能多出幾位“大自然的讚美者”,有什麼不好呢?像章宗與乾隆這樣的
,雖然征服了世界,但他們的身心總會在某一瞬間——被風景所感化、被萬物之美所征服。
有什麼不好呢?其偉大與傲岸並未因之而遭到貶低。相反,一位皇帝,假若不能如癡如醉地
熱愛風景,那麼,他怎會舍生忘死地保衛這片風景呢?他肯定承擔不起守護山河的職責。
如此一想,再看流傳至今的燕京八景,我從中看出了人的影子。我看見了章宗的影子,乾隆
的影子。我看見了詩人的影子又看見了英雄的影子。英雄對山水的情意,其實並不亞於陶淵
明之類的隱士。僅僅熱愛是不夠的。他們,還意識到自己有更多的義務。
長城情結
從古書裏可以看到,北京的曆史簡直就是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長期抗衡、抵觸並不斷融合的曆史,長城就是這段曆史留下的遺物及其見證。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不僅僅是防禦性的戰爭建築(類似於後來的哨樓、堡壘、戰壕、工事),更相當於一座舉世無雙的紀念碑——尤其表現在古老的騎射文明與農業文明所展開的漫長拉鋸戰灰飛煙滅之後。和平時期,它不再具備實際功效,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沉重的紀念,紀念退隱於歲月帳幕深處的金戈鐵馬,碧血黃沙。提到紀念碑,我首先聯想到普希金的一首著名的詩篇,引用過古羅馬賀拉斯一曲頌歌的拉丁文題詞,大意為“我建立了一個紀念碑”。普希金渴望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長城雖是人工建造的,卻承載著冥冥之中的天意。“秦時明月漢時關”,它自始皇帝督建(有孟薑女哭倒城牆的傳說),經曆了秦漢、唐宋曆朝曆代的加固,在明代又兩度大規模地擴建,已蔚然成大觀——世界大觀。不僅列入人類七大奇跡,而且據說是宇航員在太空惟一能目擊到的人工景致。“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兩邊是故鄉”,直至今天還有這樣的謠曲在民間流傳。在民族心理中舉足輕重的“長城情結”,以偏頗的筆觸劃分著禮儀之邦與蠻荒之域的界限,並由此展開了無窮盡的防範與進攻、保守與突破,長城的榮辱忠實記錄著華夏諸民族在長夜般的封建時期的興衰更替,在血腥的搏鬥與嚴酷的生存競爭中,可以說誰擁有長城就擁有中國,勝則為王敗則為寇。長城情結——長城的心理學意義甚至高於其建築學意義:大牆泱泱,不僅象征著中原農耕民族封閉、保守、自私、膽怯的防衛型心理,同時加倍激勵起城外遊牧民族渴望占有先進文明的鐵血鬥誌。從金兵南下飲馬、成吉思汗射大雕,到清軍入關坐收天下,一牆之隔有時比一紙之隔還要脆弱——你有長城,我有鐵蹄,十年麵壁圖破壁。但霍去病、李廣、嶽飛、戚繼光……這一係列星辰般閃光的英雄名字,還是鑲嵌進長城的曆史。以至明崇禎誤殺袁崇煥的事件,被後人痛心地說成是“自毀長城”。看來華夏曆史中除了一座磚瓦結構的長城之外,還確實存在著一道“血肉築成的長城”(《義勇軍進行曲》的說法),或者說精神長城,精神力量的長城。長城的涵義比它自身更為博大。它證實了普希金關於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的想法。所謂的長城情結亦是文明的產物,鬼斧神工,非現實中的能工巧匠可為,它呼喚著英雄主義。人造就了長城,而長城的曆史也造就了英雄。
長城情結某些時候也就是英雄情結。亂世出英雄,戰爭是殘酷的——但也是對英雄本色的最大考驗。在古代,最大的英雄幾乎都是在戰爭中誕生的。難怪曹操要與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呢:“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大戰爭造就了大英雄,而中國曆史上的大戰爭,相當一部分都與長城有關。和長城有關的英雄,常常被叫做民族英雄。如果說長城確實是一座彈痕累累的紀念碑的話,那上麵同樣也星羅棋布地刻滿了英雄的名字。和中國的所有城池相比,長城是最不允許陷落的——城在,陣地就在,和平就在,尊嚴就在。長城失守,則江山淪陷。雖然長城是城又非城,它不是城市,卻是城市的衛士,是所有城市的靈魂。當然,在輕歌曼舞的現代社會,古老的長城僅僅是裝飾品或紀念品,不再具有實際意義。
但長城情結是有遺傳的。現代人的口號是:“不到長城非好漢。”好漢即英雄的別稱。譬如鄰近北京的八達嶺長城居庸關,已變成風景點了,我常見地攤兜售印有這句口號的旅遊工藝品,並有遊客穿著印有同一字樣的文化衫攝影留念,在箭垛口撫今追昔,昂首挺胸,擺出像好漢的架式。這些終於登上了長城的英雄們——當代英雄,真是太容易做了。口號至少要令人熱血沸騰,“不到長城非好漢”一旦被濫用,甚至連口號都算不上了,快變成風景區的廣告詞了。
長城是偉大的。隨便舉個例子:我所崇拜的遠在拉丁美洲的文學大師博爾赫斯,甚至都寫過一篇叫《長城和書》的短篇小說。他說他無法想像“下令修築中國的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城牆”以及“申令全國焚毀先於他的全部書籍”——居然是同一個人。我明白他的意思:前者是建設性的,後者是毀滅性的,中國的第一個皇帝 (也可謂第一位大英雄)的功過相互抵消了。我在長城腳下,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呢?我還清晰地記得博爾赫斯原文中有一句話:“長城是一種挑戰。”是防衛者對進攻者的挑戰呢,還是物對人的挑戰?我一直以為挑戰是進攻者的專利——長城打破了我的觀念。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白發已先斑”,多少英雄是在對長城的敬禮中衰老的。英雄輩出,長城卻隻有這麼一座。
我從外省投奔北京,最關注的是長城。在我心目中,北京是離長城最近的一座城市。或者說,它和長城——彼此成為對方的一部分。選擇長城腳下生活,多麼幸福的事情。我是一個遠道而來的遊牧者,我以遊牧民族的眼光打量長城:長城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挑戰,足以激發起我的血性和英雄夢想。在長城腳下,我是一位步行的現代遊牧者:我的寶馬呢?我的長纓呢?我的彎弓呢?它們失落在何處?最令人苦惱的莫過於:我的敵人呢?(類似於李白的“拔劍四顧心茫然”)除了滿腹豪情,“請不要責怪我一無所有,請不要提醒我兩手空空”——我背誦著海子的詩(這位在山海關臥軌的早夭天才)。我是另一種拒絕投降的詩人,我要以頭顱撞開異鄉的城門。我愛你,烽火台,請給我一個信號吧。我愛你,彼岸的風景,全新的生活,理想的世界。長城是我夢境與現實的界線——啊,我最後的邊疆,我永遠的驛站。
長城是一種共識,但每個人又可能對它有不同的理解。我剛來北京時,結識一位帶有草原血統的內蒙畫家,他說他移居北京已8年了,卻從沒去郊外爬過長城。為什麼?他回答:“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對於我而言,沒成為好漢就不到長城。我一直臥薪嚐膽地奮鬥著,某一天真正成功了——才有登長城的資格。我希望登上長城的時候,不是帶著失敗的酸楚,而是帶著自信的微笑。否則我無顏見長城,就像楚霸王兵敗無顏見江東父老。我可不想像孟薑女那樣跪倒在長城腳下痛哭流涕,我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長城是他的一個目標,或夢想中輝煌的參照物。他忠實地捍衛著“不到長城非好漢”這句誓言的神聖性。壯士一諾,擲地有聲。我為人類意誌的魅力感動了。這是我認識的最熱愛長城的一個人。他心裏供奉著另一座堅不可摧的長城——理想主義者的長城。他已經算是半個北京人了,卻固執地保留著這最後一個風景點。沒有誰這樣要求他,他卻這樣要求自己。後來我漸漸和他失去聯係——像兩個遊牧者在避風的山穀借火點煙然後就擦肩而過。轉眼又8年過去了,每當想起他,我就想起他那段對於長城的承諾——價值連城的赤子丹心。而每一次郊遊登長城,我總要想起這位在北京臥薪嚐膽、麵壁磨劍的朋友,並且極其關心:這些年裏他是否已來過長城?長城是否已幫助他打破人生的記錄?即使長城永遠與他無緣,他仍然是我眼中的英雄。他的長城情結令人回腸蕩氣。
勒馬長城
驅車出北京城,沿東北方向,過順義,再過懷柔,直抵密雲縣境內。我們原計劃攀登燕山山脈的最高峰霧靈山(海拔兩千多米),按道理應該在太師屯的叉路口右拐,可惜當時風沙大作,沒遇見指路的牧童,就順大道直行了。後來才知道,這條氣度不凡的大道是去承德的——清代的皇帝們就是由此取道避暑山莊圍獵的吧?
直到與崇山峻嶺間的一座關隘狹路相逢,司機才猛然刹住車:原來走錯路了!窄窄的山穀,像安了一把鎖——固若金湯的城關上書寫著“古北口”三個紅字。由於年代久遠,斑駁的城樓似乎已與兩邊的山崗融為一體,顯得天衣無縫。南來北往的客運或貨運車輛,隻能排著長隊井然有序地從鎖眼般的門洞裏穿過——這簡直是一道控製著車水馬龍的閘門。再往前行,無疑就是塞外了。司機懊惱不已,我卻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歪打正著地撞見了大名鼎鼎的古北口。因為不期而遇的效果,古北口在我眼中更像是天外飛來的關卡——或者說如同一個沉重的幻影。我特意要求下車走走,仿佛為了驗證它的銅牆鐵壁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像夢一樣被我的手指捅破吧?
雖然已是四月了,可由於麵臨塞外,這裏的風依然像刀子一樣淩厲(不是剪刀而是鐮刀)。仰望周圍山脊上蜿蜒的長城,似乎也被凍得鼻青臉腫,拚命地縮著脖子。其中有一段一段傾頹了的,仿佛已被曠古的風當作巧克力給吞噬了。長城啊,這中國最古老、最大的破落戶,一直在風霜雨雪中苟延殘喘。而古北口這一段,估計自明亡以來再未修複過。大約1691年前後,鎮守古北口的總兵叫蔡元,由於他所管轄的那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而向朝廷“請行修築”。康熙皇帝予以拒絕:“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裏,養兵幾何方能分守?”康熙幾乎每年都要離開紫禁城去木蘭圍場秋狩,一生計有48次之多,每次經過古北口,都會目睹長城的尷尬——而從未加以同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清代的皇帝們已習慣了將長城視為自己的俘虜,視為戴著鐐銬跳舞的階下囚。怎麼會顧得上給它剃須修麵呢?他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慶祝自己抑或自己的家族的勝利了。
從康熙的話裏麵透露的有恃無恐,必然在其子孫身上遺傳,到最後發展為夜郎自大了——譬如乾隆接見前來建立邦交的英國使團,還以為這是遠在重洋的島國經數萬裏之程輸誠納貢呢,他的回信標題為《賜英吉利國王敕書》,有一種當幹爹的感覺。大清帝國對外患缺乏警惕,疏於防守——由其對待長城的態度可見一斑。難怪甲午戰爭前夕,北洋水師的艦炮居然成了晾衣竿,而敵人由此細節察覺到這所謂的“海上長城”的腐朽與不堪一擊。果然,一戰之下,檣櫓灰飛煙滅,黃海成了大清帝國的赤壁——水上的滑鐵盧。不管對待陸疆還是海疆,清朝的皇帝們頭腦中都毫無長城的概念——並堅決否定其必要性。最後終將自食苦果:被堅船利炮撞開的國門,比癱瘓的長城還要脆弱,還要無奈……而這些是廢棄了長城的康熙所預料不到的。
帝國的衰敗與狼狽,同樣躲不過長城的眼睛。1860年,威豐把偌大的北京城丟給英法聯軍,帶著慈禧去熱河避難——古北口自然是必經之路。古北口啊古北口,怎麼也想不到:連皇帝都會逃荒!曆史開了這樣一個玩笑:當年皇太極率領清軍入關時何其威風,可他的子孫卻在長城的注視下扮演逃兵的角色——而化為灰燼的圓明園,就是鹹豐跑丟了的鞋子。
在我心目中,秦始皇是個泥瓦匠,首創了長城。而到了明朝,又把這門祖傳的手藝給發揚光大了。朱元璋主張“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他的後代也一直熱衷於土木工程。”明修長城清修廟”,明朝是長城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從隆慶元年(1567年)開始,調集了數十萬士卒和民工,在東起山海關、西至鎮邊(今昌平縣西)兩千多裏的拱衛帝都的防線上,對原有的邊牆(明初大將徐達所築)進行翻修改建,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年)才竣工。你猜工頭是誰?戚繼光——就是戰勝了海上倭寇的那員名將。他被調來擔任薊州總兵。
密雲作為京都的東北大門,是北京及華北通向東北鬆遼大平原的交通要道。而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北口,更成為“南衛京畿護燕趙,北防虎狼裹關山”的鎖鑰重鎮。”密雲縣的長城,長達四百二十五華裏,在全國來說,密雲縣也是擁有長城最長的縣分之一……戚繼光此次修城,把密雲一帶的長城,作為重要防線,特殊加工整修,不論在建築藝術上,還是建築質量上,都有許多獨特之處,可稱明代長城精華之最了。”(李大儒語)我知道古北口關堪稱榜樣中的榜樣:共有三道長城,三道關門——其中包括一水門(又稱水關),是明代長城中獨一無二的水門關。我特意繞到這著名的水關前看了看,發現損壞得很厲害,況且河水已斷流,隻剩下幹枯的河床——這是一座已渴死了的水關!
北京以北的邊牆,是名將修築的名城——先是徐達,繼而是戚繼光。徐達是把元順帝驅逐出北京的大明開國元勳,至於戚繼光,無論早期在東南沿海,還是後來調防北方邊陲,都仿佛是長城的影子。可惜,在這段重修的長城完工之後不久,戚繼光也死了。根據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裏的說法:“這陽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將星西殞……30年後,本朝的官兵和努爾哈赤的部隊交鋒,缺乏戚南塘將軍苦心孤詣擬訂的戰術和強調的組織紀律,結果是眾不敵寡。茲後八旗軍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其取本朝而代之,也隻是遲早的問題了。”我在心理上把戚繼光視為這段明代長城的守護神。當然,大明最後的沒落,絕非哪個人或哪段長城所能挽救的。戚繼光絕對不會相信:他至死都在苦心經營的長城,若幹年之後,居然會成為一道在東方提前出現了的“馬其諾防線”,成為一個經不住推敲的神話。下一個王朝的皇帝,會將它視為懦夫的積木、兒童的玩具。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大明的開始與結局:雖然元順帝出居庸關逃走了,被趕回漠北,可彈指一揮間,另一個遊牧民族又從山海關打進來了。這就是長城的光榮與悲哀。
當郊遊的車輛在古北口關前急刹車時,你猜坐在車中的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張明敏唱過的一句歌詞:“勒馬長城,勒不住我思念情深……’歌名已記不清了。好像還唱到“黃沙蕩蕩”呀什麼的。是的,我也在勒馬長城。勒馬長城似乎比勒馬懸崖還要驚險、還要刺激。因為你將同時麵臨金戈鐵馬的曆史,和腥風血雨的往事。麵臨國破山河在,和城春草木深(下意識地成為杜甫的替身)。麵臨大漠孤煙直,和長河落日圓——麵臨怎麼也讀不完的古代邊塞詩。
勒馬長城,你就能與霍去病、李廣、嶽飛、陸遊、辛棄疾、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乃至楊靖宇重逢。
勒馬長城,你看見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看見了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看見了蘆葦蕩和青紗帳,看見了雞毛信和紅櫻槍,看見了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勒馬長城,你的手在顫抖,你的心也在顫抖。而長城本身,就是一根更為強勁的疆繩——民族的韁繩。和風拔河,和黑暗拔河,和災難拔河。隻要稍有疏忽,曆史就會像脫疆的野馬一樣狂奔,無數生靈遭受鐵蹄的蹂淩……因為長城的緣故,古老的中國更像是一個忍辱負重的纖夫,肩膀上被勒出一道道的血印。
長城啊,露天的軍事博物館,良心的試金石,無字的紀念碑,停擺的鍾——指針永遠指向昨天。一個民族漫長的回憶錄。
今天,我也像許多消失的英雄一樣,在長城前勒馬,在長城下放牧。
車往回開,繼續尋找去霧靈山的路。霧靈山屹立於北京市密雲縣與河北省的交界處。清代聖祖仁皇帝曾賦詩《曉發古北口望霧靈山》:“流吹淩晨發,長旗出塞分。運峰猶見月,古木半籠雲。地迥疏人跡,山回簇馬群。觀風當夏景,澗草自含薰。”隻是如今的霧靈山已作為一自然保護的森林公園。我們的轎車可比大清皇帝的馬隊快多了,沒一會工夫就抵達了山腳下的曹家路村。
俗話說靠山吃山,曹家路村沾了霧靈山的光,靠旅遊經濟發展起來了。農民們紛紛把自家的四合院改造成民俗旅館,供遠道而來的遊客食宿。我們幾個人有幸在燒得滾燙的大炕上過了一夜,連夢都散發出烤玉米的香味。
第二天早起,在村子周圍逛了一圈,發現不少處古長城的遺跡。有時一抬頭,看見迎麵的山頭上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穹窿頂的敵樓,像戴著一頂威風凜凜的帽子。由於綿延的城牆湮沒了,這懸崖上的樓便顯得尤其突兀——讓人猜測當年戰士是怎麼爬上去的(不會是天兵天將吧?)其實這並不奇怪。長城在密雲全縣左盤右屈,沿線共有敵樓、戰台666座,幾乎扼守了所有的交通要衝和險要山頭。隻可惜,由於修路、蓋房子,大段大段城牆被拆毀了,或者留下醒目的路口。我多次目睹農民家的屋脊後麵露出半裁城牆的橫切麵,抑或在牆根下蓋起的豬圈——長城就這樣被糟踏著。好在它早已寵辱皆忘。
向村民打聽,才知道曹家路原本是長城一道關隘的名稱。那時候關隘的裏側一般都築有用於屯兵養馬、聚草存糧、駐紮後援部隊的戍堡——也就逐漸形成了後來的曹家路村。村子的外圍原本有城牆環衛的,解放後拆掉了。有路牌的村口,原本是城門的位置。可見曹家路村的前身是戍邊的兵營,說不清從何時起轉為民用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相當一部分土著居民是明清時邊防軍人的後裔。了解到這點之後,我果然察覺路遇的村民眉宇間都不乏英武之氣——哪怕是一個拎著鏟子拾糞的羊倌。
曆代的長城,也養活了不少人啊。沿著長城的藤蔓,像結果子一樣,產生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曹家路村,在我眼中是一個香噴噴的大南瓜。我居然在這大南瓜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連夢中流的涎水都是甜絲絲的。
勒馬長城,枕戈待旦抑或解甲歸田,是兩種不同的詩意。這也構成了戰爭與和平的區別。在曹家路村,我看見了戰爭與和平的分水嶺:一邊是烽火樓台的長城,一邊是炊煙嫋嫋的民居。
跟早已成為旅遊熱點的居庸關、司馬台相比,古北口更富有一種滄桑的美。這恐怕因為它缺乏修繕、多有殘損,看上去像是曆史的孤兒或棄婦,蓬頭垢麵。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古北口一帶的長城是不收門票的,如同尚未被圈養起來的野生動物,有時候突然冒出來,嚇你一跳——一眨眼又找不見了。而居庸關呀什麼的,已被馴化為撩撥遊客雅興的寵物,有點假,有點做作,讓人懷疑是精心搭設的電影布景。
當然,我並不是說居庸關有什麼不好,我說的是氣氛——因為人流如織,快變成露天的大雜院了。至於居庸關本身,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所謂的居庸關,縱深四十裏,俗稱關溝——在我眼中就像是群山夾峙間的一條漫長的胡同。古北口倚托著燕山山脈,居庸關則屬於太行山係——是其八條自然通道之一。自南口(又叫夏口或下口)入山,北口就是八達嶺。共有四重關隘:南口關城、居庸關長城、上關關城、北門鎖鑰關城。早在《後漢書》裏就有記載:建武十五年徒雁門、代、上穀三郡民置常山居庸關以東。《唐書》裏也提及幽州昌平西北三十五裏有納欣關(即居庸關)。它很久以前就已是一座明星式的關城:《淮南子》稱之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也把中都的居庸與秦之淆函、蜀之劍門相提並論,開容其險峻。至於今天,則把居庸關的八達嶺樹立為北京長城的表率,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已主要指爬八達嶺。於是八達嶺長城帶有“勞模”的意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遊人吭哧吭哧地爬呀爬,為了到山頂滿足一番虛榮心。我真擔心:總有一天長城會被爬塌的。好在它也受到最舍得下本錢的維修——我不知道八達嶺的城磚有多少塊是舊有的,又有多少塊是後來添加的。既然存此疑慮,我索性將其視為贗品。
居庸關幾度成為曆史的休止符:金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元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後來也是由這裏退場的),李自成是從這裏打進來的……破關之後,北京城自然也像核桃仁一樣暴露出來了,任人取舍。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居庸關的失職,專門有人為其辯護:“此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恐怕正因為受此害影響,康熙才把長城視為無關痛癢的贅肉。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樹立的)。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太和殿而去,渴望在龍椅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打江山很容易,坐江山很難,於是像李闖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隻能勒馬長城了——也隻能留下無法彌補的缺憾。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想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自己的馬?你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疆繩給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製約。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在這一點上,當代偉人毛澤東則要高明得多。他1949年離開西柏坡前往北平,特意做了個報告,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他在慶祝攻克國民黨老巢南京的勝利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以“造反派”的身份攻克帝都,並且還逼死了皇帝——這就是李自成。他不僅做了梁山好漢宋江所不敢做的夢(“殺了鳥皇帝”),而且他那種“擒賊要擒王”的勇氣與魄力,恐怕連後來的洪秀全也要自歎弗如。難怪當時有迂腐的儒生感歎:“這人為千古曆來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除是唐末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揭竿而起的李闖王自西安發兵,經過山西大同,直逼居庸關。目標很明確:“今大兵既興,誌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關。”過關斬將之後,於三月十六日圍困了笈笈可危的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傍晚攻克廣寧門(今廣安門),導致山窮水盡的崇禎皇帝吊死在一棵樹上——他自盡前還在推卸責任:“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第二天早晨,李自成率領大部隊通過大明門(即天安門),像夢遊一樣進入紫禁城。據說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騎著烏龍馬的李闖王,張弓搭箭,輕而易舉地射中了城樓上的門匾——以這禮儀性的動作來象征一個農民對一個王朝的致命一擊!這一箭戳穿了泱泱大朝的脊梁骨,以及那曾經不可一世的神話。可惜呀可惜,明代不遺餘力地修築了二百餘年的長城,簡直像紙老虎一樣,在瞬間就垮台了。長城是它的墓誌銘。
李自成騎馬跨越長城之間,想些什麼?已不可知了。正如自居庸關至北京城途中的那尊闖王塑像——表情模糊、高深莫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銅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是有史料可查的。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共獲白銀七千餘萬兩——僅此就讓他喜上眉梢了。如此地易於滿足——這樣的胸襟,確實顯得有點小了。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空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未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
李自成僅在北京城裏做了四十二天皇帝(用俗話說就是“吃了四十二天餃子”),長城就出現了新的缺口。垂涎已久的清兵,由投降的吳三桂引路,自山海關湧入,就像滾滾洪流一樣,淹沒了北京城,淹沒了中原以及江南,淹沒了整個明王朝的版圖。這是一次改變了中國曆史的決堤!清兵入關,不僅意味著長城的淪陷,而且意味著水災的開始——尤其在晚清,災禍發展到盡致,長城的尊嚴遭受到有史以來最惡劣的踐踏……
明朝的開國元勳,肯定預料不到自己的末代皇帝會死在一個農民的手裏——而且是在兵臨城下時上吊的(有點像是“畏罪”的意思)。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王朝終將遇見自己的天敵:一位敢於在皇宮裏放馬的西北農民——他用自己的疆繩打了個死結,居然把皇帝給勒死了。
這個王朝的青春期,還是頗有雄心壯誌的,也確實呈銅牆鐵壁之勢:把長城越修越長,越修越高、越修越堅——比秦始皇更有耐心與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膽識驚人地行使了天子守邊之策。
明太祖朱元璋原本定鼎南京,明成祖朱棣上台後,毅然遷都北京。把邊塞重鎮定為國都,是需要要勇氣的——可見這真是一位居安思危、枕戈待旦的皇帝!他不僅是一國之君,還兼任著“邊防軍總司令”的職責。自古以來,又有幾個皇帝敢於這樣親自坐鎮長城的——一直到老,一直到死。況且在明以前,北京已被北方遊牧民族占據了四百多年(從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的遼王朝開始),成為一座“胡化”傾向很明顯的混血城市,自然條件也很惡劣。明成祖為克服北部邊患,將政治中心北移,形成天子守邊之勢,無疑鼓舞了士氣,體現了民意,同時大大增強了長城的防禦能力。這等於在物質的長城之外,又加築了一道精神的長城——即我們今天所常說的“血肉築成的新的長城”。朱棣確實是一個熱血男兒,以大手筆強化了祖傳的長城。在當時,長城最結實的一塊磚,該算皇帝的血肉之軀。他的這一創舉,充滿了“皇帝在、陣地就在,陣地在,長城就在,長城在、江山就在”的氣概,是對畏懼戰亂的老百姓最大的安慰。他和長城一起擔當著保護者的責任,並且同時向庶民承諾著和平。他還曾親率六軍,五渡陰山,直逼漠北討伐韃靼、瓦刺二部,基本上解決了一直讓人頭疼的
“邊患”。這甚至是一個死在行軍路上的皇帝——第五次北征的歸途,他含笑瞑目於榆木川一帶(今內蒙古多倫西北)。
“天子執將師之役,禦輦載鼙鼓而專征”——這就是聲震長城內外的永樂皇帝。想想他,再想想後來那一個個或儒弱或昏聵的“敗家子”(尤其是在土木堡戰敗被瓦刺騎兵俘虜的明英宗),確實形成鮮明的對比。一代不如一代啊!不要責怪長城變得酥軟了——那是因為巨人不在了。
長城如同老人牙床,不斷地修補,又不斷地損壞。它在默默地咀嚼著什麼?是唇亡齒寒的往事吧?
而北京,就是柔軟的舌頭,嚐盡了酸甜苦辣。
秦始皇把戰國時秦、燕、趙三國北方邊境的長城連接起來,形成了一條西起臨兆、東至襄平的萬裏長城。而在曆史上,北京地區是萬裏長城的中心地段,相當於群雄角逐的大舞台。
有人說,沒有長城就沒有北京:“戰國七雄的故都,在秦統一後均失去了顯赫的地位,惟獨地處北隅,在當時並不突出的燕郡薊城,在秦統一後地位一直蒸蒸日上。由沿邊遊牧民族所必攻、中原農耕民族所必守的軍事重鎮,發展成了帝王之郡。在北京的發展史上,長城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在借助長城來撥河,比試各自的膂力。北京城頻頻易手,就是這兩股原始力量互有勝負的標誌。
還有人說:沒有長城,遼、金、元、明、清也不可能在北京建都。尤其是北方遊牧民族躍過長城之後,並不敢遠離自己的故鄉,在更靠南的地方建都——為了留有退路。於是長城腳下的北京成了“進可攻、退可守”的首選。至於明朝,如果沒有長城作為軍事屏障,也不敢貿然遷都北京的——況且中原王朝曆來就深受“據長城而撫四夷”的傳統觀念之影響。可見長城情結是屬於攻守雙方的。對於一方來說,它是盾牌、是武器;對於另一方來說,它又可作為絕妙的戰利品,構成永久的誘惑——更重要的是,敲開了這扇門就等於敲開了整個中原的深宅大院……
於是,長城成了東方的“被爭奪的海倫”,成了世襲的“特洛尹”,圍繞著它展開了無數的戰爭,同時也譜寫了無數的史詩(比荷馬史詩要浩瀚、漫長得多)。從宏觀的方麵來看,帝王變遷、朝代更替、國家興亡,都與長城有著潛在的聯係。自春秋、戰國以來的中國曆史,堪稱是一部《長城傳》。正如史學家埃米爾?路德維希以《尼羅河傳》為名撰寫了一部關於埃及文明的書,長城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大命脈——它的意義僅次於長江、黃河,它是一條凝固的河流、時間的河流。
我在瀏覽長城的時候,也就等於在閱讀這部《長城傳》,閱讀無字天書——閱讀戰亂頻仍、災難深重的古老中國。而北京,正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枚書簽。一枚浸透了鐵、血、火、淚的沉甸甸的書簽。
在長城麵前,連文盲也會感動啊——這冰冷而又滾燙的長城,受傷而又愈合的長城,疼痛而又麻木的長城,破碎而又完整的長城!
京杭大運河
20世紀80年代,有一部電視專題片叫《話說運河》,以懷舊的筆調重溫了京杭大運河的盛衰與始末。不知道攝製組是否確實沿著運河一線且走且歌,在夾敘夾議中橫穿了半個中國?假如在古代的話,這需要磨爛多少雙鞋子,抑或折斷多少根槳楫?今人肯定是搭乘汽車之類現代化交通工具與運河同行,我仿佛能從那晃動的鏡頭裏聞到淡淡的汽油味。因為這條古老的航線自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就被新興的鐵路“擠垮”了——或者說,從那時起,運河就成了中國現代史上的“離退休老幹部”,隻能蹲在家中自言自語、自娛自樂,而不再承擔偉大的社會責任。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較為完整地聽見運河的傳說——我目睹的是一條流淌在熒光屏上的運河,質感不太明顯,色彩有點失真。作為畫外音的解說詞采用了悲壯的語調,頗像是為烈士擬的悼文。不管怎麼講,我間接地完成了一次和運河的擁抱。
從此以後,運河的消息日漸稀少。它似乎被全社會遺忘了。簡直相當於從世人的視野裏消失,連一朵浪花都未留下。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運河還是很值得說一說的。其實運河本身,就如同一位講故事的老人,開場白永遠是:“從前呀……”“從前呀有個皇帝,叫隋煬帝”,諸如此類。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說完也就完了。
東北的鮑爾吉·原野去杭州,寫過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趙健雄所在的拱宸橋,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有一段路與一條河並行。河水白濁肮髒,一副疲憊之相。機動船往來運送水泥預製板什麼的。總之這條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壯闊不風景。晚上在趙府談天,夜已靜了,窗外有低緩的汽笛聲傳來,我向趙氏打聽這條河的名字。趙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說:運河呀。運河!這就是運河?我才知‘京杭大運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煬帝等等。自己不僅昧於地理,還在心中唐突了運河。我第一次見到運河,應該整衽正冠,肅然起來才好。”有的人終生不曾見過運河,有的人與運河不期而遇(像鮑爾吉·原野這樣的)。卻很少有人專門去拜訪運河的——因為運河不是公園、不是風景區、不是遊樂場?因為運河業已廢棄——沒人願意去攪這潭渾水?
原野兄無意插柳,偶然間邂逅運河的。運河給了他運氣。我倒是特意拜訪過運河——通州至天津的這一段,史稱北運河。大運河共分為五段。我看了河之頭,原野兄看的是河之尾。我據此而明白了“京杭大運河”中的“京”字的道理:“北起通州、南迄杭州之京杭大運河,縱連京津二市與冀魯蘇浙四省,溝通浙長二江同淮黃海三河,全長3400餘裏,自開鑿之日起,至今已有2400餘年。其曆史之久,規模之大,工程之巨,作用之偉,敢謂環球之最,同萬裏長城相媲美,亦乃中華民族之象征。”周良先生的這段敘述頗有點慷慨陳辭、大力推舉的味道。聽得我渾身發熱。
通州號稱京東首邑,是因北運河的開發而飲譽天下的。當地接待的朋友聽說我專程看運河而來,搖頭笑了:還是不看的為好,免得失望。怎麼能不看呢?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學童,即從地理課本上知曉了這條京杭大運河——當然那時候,它是印在紙上的。紙上的運河伴隨著乾隆下江南等故事,使我魂縈夢繞。通州的老碼頭,肯定係過皇帝的龍船。縱然折戟沉沙,憑吊一番夕照煙柳也未嚐不可。
當地的朋友連稱別誤會。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劃上一個黯淡的句號。自潮白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死水微瀾,已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跡之一 ——遺址一詞使用得讓遊客絕望,但畢竟準確。試想,假如目睹漂滿空易拉罐、食品包裝袋、朽木與菜葉的汙濁水麵,你願意相信它就是大運河嗎?所以頑固地保留一段盡善盡美的想像,未嚐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我去南京時,也有人勸我千萬別去看秦淮河,說槳聲燈影名存實亡,隻剩下一條嚴重汙染的臭水溝;既然美人遲暮,最好過其門而不入吧。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獨自夜遊了一回。後半夜躺在旅館的席夢思上,心裏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運河已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真於心不忍,我的靈魂在通州的城門口徘徊,很矛盾。
魏晉時期某名士雪夜突發奇想,劃船溯流去拜訪一戴姓朋友,至其門前又悄然返回,自我安慰:“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何必見戴?”在運河的問題上,其怪誕的方式確可仿效——也不失為一種風度吧?但我還是很不甘心。
北運河遺址究竟什麼麵貌,我不敢去想象。運河真的死了嗎?我內心存留這樣的疑問,波浪一樣起伏。我走過它的身邊,卻不敢去試探它的呼吸——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還是怕把它從死寂中驚醒?這是否太懦弱或膽怯了。其實,即使眼睜睜地瞅著夢的破碎,也比與其擦肩而過要好!至少,也算用一種遺憾取代另一種遺憾。生活中總會有遺憾的。
不願意與運河失之交臂,我鼓足勇氣踏上了殘花敗柳的堤岸。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淤積的河床、傾頹的碼頭,以及雜草與汙水間的種種垃圾。古運河已成一潭死水,我看見的是一具光榮的屍體。
看來北運河確實已經死了,在做完了溫柔富貴夢之後停止呼吸——你簡直無法想象它擁有過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華場麵。甚至斜陽衰草間如我這樣虔誠的憑吊者,也寥寥無幾。仿佛此情此景不足一遊。但要知道,唐、宋、元、明、清甚至更早(北運河通漕始於秦漢,秦始皇曾由此調兵運糧以加強北陲防禦),運河的水路是南北交通與運輸的要道——當時通州是北京城的大糧倉與大庫房,幾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糧食、絲綢、鹽鐵、磚木及其他貨物自江南水鄉遠道而來,囤積在碼頭上。尤其北京成為元大都後,江山大一統,天下奇貨皆為大汗擁有,可任意調撥—— 一位叫郭守敬的水利學家,奉命開鑿了大都城的通惠河與山東的會通河,使運河真正成為一條連接了古中國的南北大動脈。“元時既開通惠河,運糧船直至積水潭”(《宸垣識略》) 遠航的貨物到了通州,甚至不用在碼頭裝卸、換乘,而進入通惠河(忽必烈的賜名),直抵大都城下。大碼頭已非通州張家灣,而移置積水潭了,雲帆高掛,桅杆林立。積水潭至鍾鼓樓一帶,頓時成為集市與酒樓密布的商業中心。通惠河俗稱裏漕河,而北運河俗稱外漕河。裏漕河起始在東便門,又和內城的護城河相連,可見古人在水運上的良苦用心——當然,作為世代漕運河道的通惠河,如今隻是北京城區幾條主要的排水河道,聽不見槳聲了。
元代把運河的水路一直延伸到天子腳下的積水潭,這是一個被大大擴張了的夢。
洪武二年(1369年),征虜大將軍徐達指揮數十萬北伐軍雲集德州,步、騎、舟三軍沿大運河北上,一舉攻克了通州。元王朝在大都立國,大運河這條補給線是其命脈所係——可這回,大運河給它送來的不是糧草布匹、珠寶玉器,而是一艘艘複仇的戰船。百年的盛宴結束了,看來該到了讓元朝的皇帝“買單”的時候。兵臨城下。坐吃山空的元順帝,隻好騎上馬兒逃回沙漠裏去了。從此,運河的水聲隻能回響在夢中,濺濕他傷逝的眼神。
“自明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潭之寬廣,已非舊觀。”(《宸垣識略》)大運河終點碼頭南移,不再是風光一時的積水潭,隻在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停泊、卸貨了。前門外因而成為新興的商埠。
無論作為元都、明都抑或清都,北京都是一座寄生性的城市,完全依靠大運河來“輸血”——保障供給。“百司庶府之繁,衛土編氓之眾,無不仰給於江南。”民以食為天——每年往返的糧船就有兩萬艘左右。況且明朝修建洋洋大觀的北京城,磚木、玉石、琉璃瓦等建築材料,基本上都由南方水運而來——甚至連給皇帝蓋陵墓時也是如此。北京城的諸多“硬件”,都是靠大運河給一點點地背過來的,然後才平地而起,構築成華麗的風景。大運河啊,舊中國的挑夫,大步流星,揮汗如雨,日夜兼程。這是多麼溫柔又多麼堅強的一根民族脊梁!
北運河古稱潞河,挾潮白河、榆河、渾河、閘河諸水,南流直沽,與南運河段銜接。自秦漢通漕運後,幾乎就不曾好好地休息過。秦始皇“征琅諸郡之糧,轉輸北河”。漢朝的“邊防司令”(上穀太守)王霸,為抵禦長城外的胡騎侵襲,“省陸運輾轉之勞,行舟榆河”——溫榆河自居庸關一帶經關溝流出,途經南口、昌平、通州等地,此航道便於由平原將軍需品運入燕山山區。隋煬帝東征,唐太宗北伐,遼蕭太後運“東京糧”,金海陵王南侵,都借了北運河的光。尤其這隋煬帝,是以挖運河而出名的:大業四年(608年),詔令河北諸郡百萬民開永濟渠(大運河北段)——加上其他地段開鑿的通濟渠、江南河、山陽瀆等,一舉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係。“隋之疏淇、汴,鑿太行,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得也。”大學士皮日休對隋煬帝的功過與是非評價得較客觀。隋煬帝啊隋煬帝,什麼也未留下,隻留下了一條運河——他也正是因挖運河而身敗名裂的。好在這筆浸透了血汗的遺產還是很有價值的。秦始皇修長城,隋煬帝挖運河——這是兩位好大喜功的皇帝,為自己構築了無字的紀念碑。
北京啊北京,西北有高樓(長城),東南有運河。一個是戰爭的產物,一個是和平的化身。運河的繁華曾經忠實記錄過諸多的太平盛世——當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滿的夢想大都是在長城的嗬護下誕生的。這就是戰爭與和平的關係。這就是中國的曆史。所以在我的回憶中,長城與運河互為補充,長城不倒,運河不死,它們曾經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最重要的命脈(靜脈與動脈),同時也為今人的追懷提供了沉默的證詞。
然而,運河還是死了。自從清末鐵路作為新生事物異軍突起,運河便退出了曆史的舞台:潮白河水斷流、舟航罷止之後,不複修浚的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那千帆競渡、運貨輸糧的宏偉場麵,已作灰飛煙滅,如同一個縹緲而原始的夢境。而今瞻仰大運河北端故道,隻剩下淺淺的一脈汙水,恐怕也隻能載動小小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真難以想像它曾經承荷過令人咂舌的曆史重負。
北運河遺址,已快成為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點,一個沒有遊客的名勝古跡。無法挽救了。
我想,乾隆皇帝若目賭此情此景,會揉揉昏花的老眼,不敢辨認的。他會問:誰偷走了我的運河——抑或,誰殺死了我的運河?乾隆幾度南巡,都借助運河往返的。龍舟率領著金描彩繪的附屬船隊直下江南,綿延數十裏,威風凜凜。在運河沿岸,至今仍流傳著乾隆的一些風流韻事:有關美食的,有關美女的,有關美景的……在大運河北端,有一座以燃燈為名的遼塔,高聳入雲——屬於通州大碼頭的標誌性建築,一如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據說天氣晴朗時,高大的塔影遠映數百米外運河之中,堪稱奇觀。南來北往的舟客,遠遠看見這無燈之“燈塔”,自然百感交集。甚至乾隆皇帝遠航歸來,一遇燃燈寶塔,頓有“到家了”的親切感,大筆一揮,以“郡城塔影落波尖”的禦詩,作為賞賜給古塔的重逢禮物。
燃燈寶塔今猶在,然而運河死了。於是古塔也像是滿臉皺紋與悲傷的守陵人,高擎一盞虛無的長明燈。
我原本來拜訪運河的,結果卻變成了一場無聲的祭奠。祭奠一條退役的人工河。祭奠那淪陷在黑暗中的往事。
據說曹雪芹的家就在通州張家灣。他對運河應該很熟悉的。在《紅樓夢》中,江南的小姐林黛玉北上投親戚,走的是京杭大運河的水路,終點站是通州府張家灣,再換乘車馬進城:“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林妹妹是穿越了一條漫長的大運河才遇見寶哥哥的。運河又有點像是銀河。賈寶玉在上遊無意識地等著她呢,就像等著一個影子。後來,當黛玉要回家探視身染重病的父親林如海,賈母派賈璉伴送,“登舟回揚州”。這一趟趟的來去,運河裏該滴有不少林妹妹的熱淚吧。誰讓她那麼愛哭的呢?林妹妹已不在了,如今,又有誰會為運河的命運傷心、流淚?而運河本身,也已無淚可流。
北京的當代文人中,據我所知至少有劉紹棠和浩然是通州人。尤其劉紹棠,少年時即以寫運河而一舉成名,我記得他有一部代表作叫《運河的槳聲》——你能說他的運氣不是運河給的嗎?所以運河的“運”字,在我感覺中已非“營運”本意,而接近於“命運”或“運氣”的概念。雖然運河的產生並非天意,運河本身是人工開挖的。仔細想想,何必對自己糾正這種字義的錯覺呢?生活並不是語文教師。這種美麗的錯覺本身,即代表著我個人對運河最高的讚美了:運河,會帶給你、帶給我好運氣的。它絕非一條平庸的河流。
運河死了,曆史卻永生。
西山不見使人愁
原先在北京城裏,似乎隻要稍稍踮一踮腳,就可以看見遠處的西山。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一書中描繪道:“這是一座水平展開的城市。景山和白塔、城牆和城樓構成了城市的天際輪廓線。在城內各處,由東向西的開闊的視野走廊,使如畫的西山盡收眼底。”行走在鬧市,手搭涼篷,眯縫起眼睛(並不需要借助望遠鏡呀什麼的),起伏的西山就會像屏風上的木刻圖案一樣浮現——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今天的我們絕對不相信會擁有這樣的眼福。是的,北京的變化最可以用“滄桑”一詞來形容,那推門見山的景象已如海市蜃樓般虛幻,目之所及盡為鋼筋水泥的人工建築。楊東平也不得不承認良辰美景之短促:“北京古都風貌消失的程度和北京市的建設速度恰成正比。當城市的天際輪廓線終於被高樓和煙囪取代,城市與自然環境的和諧受到嚴重的挑戰。”
景山、白塔呀什麼的再也算不上一覽無餘的製高點,而今有著比之高若幹倍的賓館商廈(譬如朝陽門外的京廣中心)。至於一望無際的城牆和城樓,早已經夷為平地,屬於被刪節的內容。那我們能看見的是什麼?除了高樓還是高樓。現代化的高樓太多,把古典的西山給擋住了——料西山同樣也看不見你我。市民的視線怎麼突圍也無法回歸自然之中,所以變舉頭為低頭,看人工培植的綠池——聊勝於無吧。
但在過去的時代,北京人確實不勞遠足即可看見西山。崇文門外原有一座始建於金代的法藏寺塔,共7層,高10丈,八麵有窗,是南城居民重陽登高的佳選——北城的居民一般去爬阜成門真覺寺的五塔金剛寶座台。在城東南的寶塔上,向西北望,最遠“可見西山起伏的山巒,橫臥在碧空白雲之間”(陳德光語)。這是一個大對角呀!讓視線橫跨整座北京城,居然還能與郊野之外的西山會合。別說看了,想一想都覺得有福。隻是如今,這是讓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上世紀50年代,梁思成為反對拆除牌樓的行動,特意給周恩來總理寫信,以帝王廟前景德街牌樓為例,詳細描述了每逢夕陽西下,西山的峰巒透過牌樓和阜成門城樓所融彙而成的絕妙好景。可見那時候,走在牌樓下麵,不用出城門即能眺望到西山的遠景。現在,不僅牌樓、城樓沒了,視野中的遠山也沒了。當然,西山並沒有消失,隻不過顯得更遠了。簡直與我們的市井生活毫無關係。
曆代北京人對西山皆有深厚的感情。在我眼中,蓬鬆的西山是北京做夢的枕頭。一座古都頭枕著西山做了千百年的夢。還是林語堂說得好:“一個城市即使尚未臻於完美,人們也依舊會喜歡它,還要留戀其旁的山巒、河流。即使人們很少去遊覽,有關那些勝地的古老故事也會使整個城市充滿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裏,西山越往遠處越顯高峻,上有數百年的古廟,從汨汨山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進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獵公園占地麵積廣大,其中還建有許多富家別墅。如今要到此處,從西直門乘車隻需半小時。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陽光下燦爛奪目。頤和園中的萬壽山也總是遙遙相對,依稀可見。北京城內的小溪都源於西邊山中……”聽他這麼一說,西山又像飽滿的乳房了,以甜美的汁液哺育著山腳下的城市與居民。
然而我們離西山仿佛越來越遠了。臨窗憑欄,再也看不見日落西山的壯烈場麵。隻能欣賞到樓群間的落日與弦月。西山不見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