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京劇的英雄時代已經結束了,那些以唱腔、身段、臉譜、台步征服人心的英雄也一去不複返了。他們是過去那個年代的人們的偶像。霸王別姬、秦瓊賣馬、趙雲救駕宋江殺惜、林衝夜奔楊家將及穆桂英掛帥……他們使死去的英雄複活了,他們在表演英雄的過程中亦成了英雄一藝術的英雄。如果說京劇如今已是一門黃昏的藝術,他們身上卻永遠洋溢著朝霞的魅力,曾經映紅過無數張中國人的麵孔。觀看有關的電影資料,傾聽那些塵封的唱片,便能感受到那個黃金時代的光輝:金嗓子、銀嗓子爭相碰撞的嘹亮,使我們的日常生活顯得黯然失色。

不管怎麼說,京劇捧出了早期的明星,他們和當代的影星、歌手相比,更具有英雄主義的色彩。他們力圖在觀眾心目中樹立的,也是至剛至柔、盡善盡美的藝術形象,他們是當之無愧的藝術家。跟他們相比,如今的許多明星則顯得太蒼白了。

景山

馬可·波羅在描繪元大都(即“汗八裏”)時,提及皇宮以北距大圍牆約一箭遠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方圓約一英裏,高達一百步,山上栽滿了美麗的長青樹:“大汗一聽說哪裏有一株好看的樹,就命令人把它連根挖出,不論有多重,也要用象運到這座小山上栽種,使得小山增色不少。因此這座小山樹木四季常青,並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頂上有一座大殿,大殿內外皆是綠色,小山、樹木、大殿這一切景致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爽心悅目的奇景。”

可見忽必烈汗是很注重綠化環境的。有人認為此即北海中的瓊華島,山頂的大殿乃元世祖的別墅廣寒殿(相傳曾是遼蕭太後梳妝樓》,明代中葉被毀。“但事實卻提出了反對意見,如果馬可·波羅所指的地方是瓊華島,那麼他應該把它作為湖中的一個島而提出來。”(林語堂語)這所謂的青山其實是景山。

景山除了被叫做青山(相當於乳名》之外,又名煤山,明朝時還有萬歲山之稱。根據阿靈頓和路易遜所著之《老北京探故》裏的說法,當地人稱其為煤山,是因為迷信這下麵埋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煤炭,可在城市被圍困、彈盡糧絕時作為應急的燃料。當然,這設想稍微顯得有點功利或俗俚。所以書麵上一般寫為景山,有美景小山或賞景之山的意思,頓時就超脫、飄逸了許多。

景山確實是看風景的好地方,雖然它本身即是風景。這簡直是在市中心構築的了瞭望台。一級級台階地爬上去,便可大飽眼福。林語堂先生曾指點:“鳥瞰城市的最佳方法也許就是從宮殿後麵煤山上的亭子裏向下看。此處是這一帶的最高點,離北城牆很近,能對整個城市一覽無餘。向下望去,皇城的綺靡光彩和壯麗輝煌展現於眼前。城市沿中軸線對稱的規劃設計很獨特,其中有如寶石那樣的城中城,金碧輝煌的屋頂襯托在各大園林的蔥鬱繁茂的綠蔭當中。城牆上有城頭堡和灰色的胸牆,三點五英裏以外的內城門樓高大雄偉,聳入雲霄,五英裏外的外城郭門樓更像幻影一樣消失在雲中。天氣晴朗時,可以看見遠處的外城城牆……”他所眺望過的風景,有一些已永遠地消失了,譬如明清兩代的內、外城牆,皆已被拆除。我們仿佛在傾聽他講述海市蜃樓,講述遠古的幻像。但畢竟還有許多景致得到了保留,仍投射在今人的視野裏。

事實上,景山還充當著哨衛。

景山與外城的永定門,內城的正陽門(前門)、天安門,紫禁城的午門與神武門等諸多城門處於同一中軸線上,並且是這條線的終點(因為北麵再無中心門)。“它無疑成了觀察烽火台上煙火的地點。那些烽火台是一套戰時報警設施,它們列成一線從北麵的長城穿過鄉間直達此地。”(林語堂語)可見,景山不但被作為製高點,還有賞景之外的另一項實用功能:監督著遠方的烽火台,以便及時地了解到是否有敵情出現、狼煙升起。這是北京最忠實的哨兵,時刻都圓睜著眼睛。想一想也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沒有雷達、無線電,恐怕連望遠鏡都尚未出現。在雞毛信與消息樹的年代,隻有登高,才能發揮肉眼的最大極限。

景山雖然不過是鬧市裏的一座假山(人工堆砌的),卻構成了過於沉重的曆史盆景:那石頭、那樹木、那階梯乃至那亭子,都在無言地詮釋著什麼。景山的風景,頗有點苦澀。因為一個人。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曾經淩駕於萬水千山之上,所有人見到他都要高呼“萬歲”,以致他後花園裏的景山,也獲得了萬歲山之美譽。然而這個人偏偏又是短命的,當他吊死在景山東麓的一棵古槐上,似乎並不見得比一枚普遍的落葉更有分量。這個人,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

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來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緊鄰皇氣逼人的故宮後門。它飛來了,然後耐心等待,等待著完成最重要的一項使命:堵住一位皇帝的退路。難怪1644年3月19日,當泥腿子出身的闖王李自成把紫禁城的朱漆大門一腳踢開,崇禎在殺了妻子兒女之後,會一一溜煙地穿過禦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

據說崇禎當時衣冠不整,連龍靴都跑丟了,最後匆忙在龍袍的袖口寫下遺詔:“……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皆諸臣誤朕”一所有的亡國之君都會這樣推卸責任。他出逃前曾“鳴鍾集百官無人應”,那恐怕是紫禁城裏最空虛的一次鍾聲,僅僅把他一個人的心給敲碎了。他自縊時名副其實地成了“孤家寡人”一身邊隻有一個秉筆太監王承恩。王太監也隨其後在附近另找了一棵樹上吊了。景山為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舉行了最蕭條的國葬,沒有追悼會,沒有紙錢與哀樂,甚至沒有一副像樣的棺材板。景山,成了崇禎的露天墳墓。

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

清朝的順治帝住進了崇禎住過的金鑾殿後,特意將景山壽皇亭側的那棵歪脖子古槐定為“罪槐”,並且圍上一條鐵鎖鏈。其實,崇禎是咎由自取,古樹何罪之有,莫非它也犯了弑君之罪?這簡直像笑話了。大清帝國後來也逐漸不景氣了。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慈禧太後和光緒算是跑得快的,逃到了西安。而捆綁著古槐的鐵鎖鏈,居然被侵略者當作文物給掠走了。從1928年開始,景山作為公園對平民百姓開放了,門票很便宜。古槐前,樹立了一塊刻有“明思宗殉國處”(原北大教授沈尹默書寫)的石碑。

舊城

有人說,自從拆掉了北京城老城牆的那天起,舊城就漸漸不複存在了。今天,在老城牆矗立的地方,隻剩下了幾座城門樓和角樓。完整保存的明清時代的曆史遺跡,主要分布在中軸線上,比如天壇祈年殿,比如故宮、景山、北海、鍾鼓樓,再就是一些零散的遺跡。這座城市的舊物,已越來越少了。

有一則報道,說的是一個叫岩本公夫的日本人,他從正在拆遷擴建的平安大街邊的胡同中搜集了好多舊式門墩,並把它們一個個地用自行車運到北京語言文化大學的校園裏,集中地放到一片空地上,以期有博物館會收藏它們。

門墩居然也蘊涵著如此之多的文化象征!電視上那個日本人在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些石頭門燉的分類,上麵雕塑的含義,及其產生象征意義的年代。一個日本人對北京舊城的物證如此珍惜,著實讓中國人汗顏。

這座城市的舊城的各個角落和四麵八方,到處都是工地,在拆遷,在拓寬馬路。老北京正在迅速消失,而一座國際化大都市的北京正在崛起。看來這個趨勢已是不可阻擋的了。而且,似乎更年輕的北京人喜歡這樣的變化。可是,文化人和建築學家卻對此憂心忡忡:舊城的靈魂呢?會不會被鋼筋與水泥攝了去?

舊城的靈魂存在於這座城市的氣韻中。這是一座都城,有著幾千年的曆史,縱使那些建築都頹敗了、消失了,但一種無形的東西仍舊存在著。比如那些門墩,比如一些四合院,比如幾千棵百年以上的古樹,比如從天壇到鍾鼓樓的中軸線上的舊皇宮及祈天賜福之地,比如頤和園的皇家園林和圓明園的殘石敗碑。這種氣韻是無法描繪的,但它是存在的,那就是它的積澱與風格,它的胸懷與氣度,它的沉穩與莊嚴,它的保守與自大,它的開闊與頹敗中的新生。

北京是一座日新月異的城市,在建設過程中,它的靈魂,實際上就是這座城市中的人。它的靈魂附著在這城市的人身上。圓那消失在記憶深處的舊坡是北京人心中永遠的痛……

前幾年,有關平安大街工程的修建也引起了八方爭論,很多人心疼這條街上將被毀掉的諸多文物,極力呼籲停止修建。然而,最終還是修了,修成了今天古色古香的平安街,文物自然是得到了妥善的保護,堵車卻成了這條街的一大特色。其實這條街以前也很堵車,張自忠路最狹窄處當時不過十幾米,僅容兩車相錯。現在路寬了、車多了即使路不寬,車也會多的那是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當年的段祺瑞,以及更早年的和敬公主外出辦事,可沒有奔馳開,那是個馬車的年代,轎夫的年代,不堵車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