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賽金花

賽金花是一百年前的“北京寶貝”,比當代所謂的“上海寶貝”還要先鋒,還要另類。“上海寶貝”們提倡“用身體寫作”,可賽金花的步子不僅邁得更早一些,而且邁得更大一些:她是用身體搞外交(抑或外貿)。可見古今的“寶貝”們異曲同工,都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行為藝術的真諦。想當年賽金花穿過刀山火海拜見攻占北京的八國聯軍元帥瓦德西,也充滿了以酥胸抗衡列強的堅船利炮之勇氣。她為聯軍籌措過軍糧(可從糧商那兒吃點回扣),但畢竟曾經勸說敵酋不要對平民百姓施暴,效果好像還挺明顯。賽金花的挺身而出,“使不可終日之居民頓解倒懸,至今猶有稱道之者”。(引自1922年出版的《賽金花事略》)

將賽金花稱為“北京寶貝”,是詩人劉半農的創舉:“中國有兩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轉引自葉祖孚著《燕都舊事》)當然,我們必須注意,他所說的“寶貝”,是帶引號的。有亂世活寶的意思。

與慈禧相比,賽金花的經曆更充滿了亂世佳人的意味。至少,尚有可同情之處。慈禧畏洋人之鋒芒,逃往西安避難去了,而作為一個煙花女子,賽金花自然隻能繼續留在紅塵裏苦苦掙紮。她和所有的北京市民一起,被惜命的太後拋棄了。她又能怎麼樣呢?難道必須像聖女貞德那樣慷慨就義?如果非要以花木蘭、穆桂英等古典女英雄的品質來比照賽金花這樣的弱女子,就近乎苛求了,或者說是不太現實的。賽金花的政治覺悟不可能那麼高,她在亂世裏也必須混口飯吃,而自己其他的生存技能早已退化,因此隻能幹老本行。然而,賽金花千不該萬不該把八國聯軍當成自己的主顧,因此沾上了永遠洗刷不清的汙點。畢競,在中國的妓女階層,也曾經出現過李香君這樣的人物。《桃花扇》是血染的風采,而賽金花呢,則隻配被寫入《孽海花》之中。

曾樸以賽金花為模特兒著述的小說《孽海花》,將許多虛構的情節安在賽金花身上,對讀者造成了誤導。譬如說她隨洪鈞出使德國時,“浪漫放蕩,天天交際,夜夜跳舞”,並且勾搭上了瓦德西,以致瓦德西後來率軍侵占北京,公務之餘四處査找老情人賽金花的下落,終於重續前緣。“賽金花出入禁城時,與瓦帥攜手以行。或結發辮,頭草帽,足緞靴,拉一白馬,招搖過市。人遂以賽二爺呼之。”瞧她還著男裝、穿皮靴、騎戰馬,與敵酋並駕齊驅,並且喜歡別人以“爺”相稱,這不跟後來的川島芳子似的嗎?幸虧賽金花在戰前即是一代名妓,否則人們非懷疑她是女間諜不可。

瓦德西與賽金花,都是因緋聞而遭到街談巷議,就像百年後的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與萊溫斯基一樣。因為緋聞的緣故,後人才記住了八國聯軍的統帥叫瓦德西,他的相好叫賽金花。緋聞,居然比慘痛的曆史本身更有感染力。更恥辱的,是居然還有人津津有味地編造瓦、賽二人在儀鸞殿同床共枕的情節。

對賽金花這樣的女性,我們為什麼不能再寬容一些呢?從根本上來說,她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在天災人禍麵前,她們同樣也有求生的本能。在那個非常時期,賽金花縱然千錯萬錯,說到底仍然不過是一位鐵蹄下的歌女。她替南城的商賈與平民說情,也算是盡了一己之力了。

1934年,劉半農向得意門生商鴻逵倡議寫一本賽金花的傳記。采取口述實錄的方式,由劉親自出麵,約請賽金花在王府大街古琴專家鄭穎蓀的私宅訪談,由商執筆記錄。這樣的會晤共進行了十幾次。其時賽金花已是美人遲暮,但仍操著一口吳語儂腔,將往事娓娓道來。這本署名為“劉半農初纂、商鴻達纂就”的《賽金花本事》,由北平星雲堂書店出版,暢銷一時。結果引得影後胡蝶也萌動了飾演賽金花之心,函請商鴻逵陪同賽金花赴上海,談判拍攝電影之計劃,卻遭到婉拒。看來,知識分子的商業頭腦並不是隨便就可以開發的。

三裏屯

提到北京城,有相當一部分人的第一反應是三裏屯。三裏屯是一道中西結合的風景,緊臨使館區,自然成了老外們的天堂。每天都有許多外國人開著車或打車到這裏來,特別是在晚上,外國人會蜂擁而至,感受這裏的別樣情調。

這條位於北京市西三環路長虹橋西邊的酒吧街,儼然成了北京的一扇嶄新的窗口。酒吧街的營業時間從每天下午到第二天淩晨,來京旅遊的外國人幾乎都知道這裏。在他們眼中,三裏屯大略應該等同於我們眼中的唐人街吧?

當然,三裏屯不僅僅是外國人的三裏屯。經常光顧三裏屯酒吧街的主要有三類人:國際人士、外企白領和文化體育界的人。

從服裝、汽配到酒吧,三裏屯一條街的曆史已近十年了,在北京,其實很多地方的酒吧從建築風格、設計規劃上都要比三裏屯好,但最繁華、最熱鬧的還是三裏屯。這裏已經形成了“酒吧街”的品牌,知名度高,很多泡吧的人習慣性地在這裏消費。

因為在居住區內,酒吧對周邊居民的噪聲侵擾比較嚴重,同時還牽涉到占地、綠化以及街麵建築樓層高低的問題,而各個酒吧的管線老化更是亟待解決。

為此,有人提案要把酒吧街搬出三裏屯,但幾經周折都沒有實現。傾注了無數人感情的三裏屯酒吧街依然燈火闌珊。

夜深了,若還無意睡下,那就給你的夜貓子朋友打個電話,“走,三裏屯!”

紹興會館

1912年,魯迅作為名不見經傳的外省青年遷往北京,就落腳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一住就是七年。魯迅跟紹興會館挺有緣分的:他30年前降生於紹興城內東昌坊口的新台門周家府邸,祖父周福清點翰林,恰巧在京中的這家會館待考候補。魯迅無意識地追隨了老祖父的足跡。到北京的第一個晚上,三四十隻臭蟲為他舉行了“歡迎儀式”:咬得他無法安眠,隻好挪到大方桌上去睡。不知那期待著金榜題名的祖父大人,是否也曾遭受過類似的“款待”?紹興會館的臭蟲,因為吸過一位大文豪的血,也就出名了。廣和居,他一年中就去了多達二十餘次。借酒澆愁愁愈愁,魯迅或許是從那時候真正理解了阮籍、嵇康之流的魏晉風度,理解了黑喑年代裏人性的掙紮。前來訪談的錢玄同發現魯迅案頭堆滿了古碑抄本,便善意地責怪他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魯迅環顧悶熱的陋室:“中國原本是一個沒有門窗的鐵屋子。假如這座鐵屋子萬難破毀,裏麵又躺著許多熟睡的人們,這些醒在魯迅搬進來之前徐錫麟(後來與秋瑾齊名的紹興烈士)也在這裏住過。他生前曾為紹興會館慷慨捐軟。

當時魯迅僅僅在民國政府的教育部掛著閑職,終日生活於苦悶與彷徨之中,靠抄寫殘碑拓片消磨時光。這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蟄伏”期:青燈黃卷,愁眉苦臉。他經常夜飲,一街之隔的人最終都要被悶死在不知不覺中由昏睡轉入死亡,誰也感覺不到痛苦和要死的悲哀。現在你大聲喊叫起來,驚醒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讓他們盡管醒來卻依舊無可逃脫,讓這些人知道痛苦和將死的悲哀,而你又無力拯救他們,這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引自鈕岱峰著《魯迅傳》)

紹興會館裏那些頹敗的老建築,使魯迅產生了這個著名的關於“鐵屋”的比喻。不是在沉默中爆發,便是在沉默中死亡。而恰恰是紹興會館的寂寞與壓抑,打造出了一位未來的呐喊的戰士。

紹興會館建於清道光六年〔1826年),原名山陽會稽兩邑會館,主要招待山陰、會稽兩縣進京趕考的舉人。魯迅來的時候,科舉製度已廢棄了,但仍然能嗅到舊中國封建殘餘的腐朽氣息。1916年10月,魯迅的姨表兄弟阮久孫自山西逃到北京,投奔住在紹興會館的他,說是被人追殺,並且寫了遺書。學過醫的魯迅知道這位惶恐癲妄的親戚患了“迫害狂”類精神病,他通過一個人的遭遇而窺察到一個時代的病情,於是創作了《狂人日記》一新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接著又寫出《孔乙己》、《藥》、《一件小事》、《我之節烈觀》等作品。紹興會館是魯迅早期作品的搖籃,它也最清晰地目睹了這一代文豪從抑鬱、沉淪到覺醒的過程。可以說,魯迅是到了紹興會館之後,才成為魯迅的,在此之前他僅僅是文學青年周樹人,一個逃婚的外地人,一個不會搞人際關係的失意的小職員,一個毫無鬥誌的悲哀主義者。

魯迅在紹興會館,先住在藤花館(院內的那根花枝招展的古藤曾被他寫入小說),後又遷入補樹書屋一原有棵開淡紫色花朵的楝樹不幸折斷,就補種了一棵槐樹,故名。魯迅住藤花館肘,北側的嘉蔭堂住著好友許壽裳兄弟二人。總算有個伴,可以一起去廣和居聚餐,去琉璃廠淘書。

1917年,應魯迅的推薦,北大校長蔡元培同意聘請周作人為北大文科教授兼國史編纂員。周作人抵達北京後,即雇一輛洋車直奔紹興會館,與自己的兄長會合。哥倆“翻書談說至夜分方睡”,這一其樂融融的情景在魯迅日記裏有記載。而周作人的日記也寫道:“至四時睡。”魯迅幫周作人在補樹書屋隔壁的王家租了一所房子。你來我往,頻繁走動,而且經常一起會見共同的朋友。兄弟倆並肩在北京創業,多多少少抵消了長期折磨著魯迅的孤獨感,周作人的到來,確實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魯迅的生活麵貌和精神狀態。紹興會館時期,也是周氏兄弟關係的黃金時代。“從1917年開始,在紹興會館,兩顆文化新星冉冉升起。新文化運動給周氐兄弟帶來巨大聲譽,也帶來穩定的高收入……”(阿憶語)於是,他們合力在西直門內八道灣購置了一套四合院,喜遷新居。

魯迅是於1919年11月21日搬離紹興會館的。他在北京共居住了14年,其中有一半時間是在紹興會館度過的。在那漫長的暗夜般的7年裏,他像一隻化蛹的蠶,艱難而執著地咬破束縛著自己的厚重繭殼,咬破無邊的夜幕,最終蛻變為一隻自由的蝴蝶(或者說是撲火的蛾)。他一生所提倡並身體力行的“韌的戰鬥”,其實從紹興會館時期就開始了。

在紹興會館,寢食不安的魯迅醞釀了自己的未來。

在紹興會館,魯迅還是一柄藏在混沌的鞘裏的寶劍,但已經常作壁上鳴。他的個性漸露端倪:叛逆性格,批判精神,以及烈士風度。

社稷壇

老北京有句誇耀本埤名勝之流行語:“東單、西四、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所謂五壇八廟,五壇指天壇、地壇,日壇、月壇、社稷壇,八廟指太廟、奉先殿、傳心殿、壽皇殿、堂子(古稱國社,祭祀土穀神)、曆代帝王廟、雍和宮、文廟(孔廟)。這些都是要有勞皇帝大駕、需周期性拜謁的聖地,不允許布衣草民隨意進入的。

社稷壇名列排行榜,皇氣逼人,勾起世間百姓的無窮想像。直到1914年10月10日,籠罩著社稷壇的神秘感才首先被打破:定名為中央公園,正式向全社會開放。其時清帝已退位,蜷縮於紫禁城之一隅(依照辛亥革命後與南北軍代表訂立的“含同”,本應遷居頤和園的),而三大殿以南各處皆劃歸民間政府管轄。後由段祺瑞等人挑頭,各界人士踴躍捐款,讚助修理社稷壇,以辟作新時代的公園。開放的那天,第一批遊客肯定覺得像做夢一樣:隻需掏錢買一張門票,即可自由進出於這皇家禁地,要放在從前,絕對是殺頭之罪。

他們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拜殿(即今中山堂)與戟門(明代叫具服殿),看見了存放神牌、祭器及製作祭品的神庫、神廚宰牲亭、退牲房,看見了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修建的“辦公室”(值宿待漏),看見了供奉關公雕像的壇神廟〔後改建為工字形的四宜軒)。最重要的,是看見了大名鼎鼎的社稷壇:係用漢白玉條石堆砌的台型建築,高兩層,另加築壇麵五色土一層。底層方1782米,上層方1687米,壇麵五色土方1492米。五色土是社稷的靈魂,依照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方位鋪設,中央是黃土,東麵是青土,南麵是赤土,西麵是白土,北麵是黑土。正中必有一方石柱埋入土中,微露棱角,此即“社主石”,以土為肉,以石為骨。社稷壇啊社稷壇,是江山的縮影。這小小的台麵上陳列著人類對天地萬物的折禱與感激。“社為九土之尊,稷為五穀之長,稷生於土,則社與稷固不可分。”(引自《山堂考察》)稷生於土,而人是吃五穀雜糧成長的,追根溯源,人本身說到底還是受泥土嗬護、由泥土捏成的。帝王將相,也知道自己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