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汪曾祺形象地把四合院比喻為一個盒子。至於為什麼要造這個盒子,因為“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獨門獨院”。四世同堂,在一座天圓地方、全封閉式的四合院裏其樂融融,可箅舊時代北京人對生活的最高理想。據說隻有在那樣的境界裏,才知道什麼叫天倫之樂,什麼叫大隱隱於市。喜歡住在盒子裏的北京人,他們的四合院大多分內外兩院,內院用於居住,由正房、耳房及東西廂房組成;外院則用作門房、客廳和客房。還有大型的住宅,向縱深發展,增加幾進院落,或橫向發展,增加幾組平行的跨院。雖然都叫四合院,但四合院也是可以分出貧富來的,可以造得很簡潔,也可以造得很繁複乃至棄華。這魔方般的中國盒子,裏麵究竟還藏著什麼?四合院裝飾性的附屬設施,還有影壁、垂花門(或屏門)、抄手廊、南山牆、後罩樓等。隻是經曆了歲月滄桑,把它比喻為盒子的汪曾祺也不得不感歎,這個盒子已快磨損了:“除了少數宅門還在那四合院裝飾性的附裏挺著,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經很殘破,有的地基基礎甚至已經下沉,隻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麵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型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吊。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

趁四合院還在,正是後人們參觀、剖析圓四合院中的藤蘿架象征著人與自然的和諧。

這個盒子的時候。了解四合院駐守過的曆史,就等於進入了一隻心靈的黑箱,會有思想曝光的。四合院是舊中國的影子,有一種頹廢而令人心痛的美,總是讓人百讀不厭。它像線裝書一樣孤零零地橫插在城市的書架上,周圍全是鋼筋水泥的新潮建築。沒在四合院裏住過,不能算真正了解北京,即使你自以為很了解她的現狀了,也應該去四合院裏補課。不了解一座城市的往事,絕不能算了解一座城市。在四合院裏住過的人會有思想的,因而也是有福的。北京的居民,若按居住條件來劃分,大抵可分為住樓房的和住平房的(多指四合院)。樓房一般帶“雙氣”(煤氣與暖氣),平房則要靠蜂窩煤生爐子,所以冬天的四合院有一點點冷,但也能使你清醒地看見它的過去一過去的北京人在圍牆裏生活的情景。你可以坐在天井裏曬太陽,想一些有關或無關的心事。

北京確有星級飯店是模仿四合院建造的,即香山腳下的臥佛寺飯店。一律平房,帶天井,室內不鋪地毯,不設席夢思一代之以板床、藤椅,明清風格的木質家具。仿古的建築,刻意嗬護客人做一個傳統的夢。然而真正的四合院並不隻是一種形式,它更具有古老的內容。這隻不起眼的盒子裏裝的東西可太多了。

寺廟

北京寺廟的數量居全國之冠,並不亞於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泰國曼穀等號稱“寺廟之都”的城市。

《北平廟宇通檢》一書記載:北京舊城內及近郊區有寺廟八百四十餘處。這還算是比較保守的統計,其實在鼎盛時期,已超過了一千座,可謂“十步一寺,五步一廟”。連細細地數一遍,都夠費勁的。

然而,北京卻沒有因為寺廟眾多而出大名,或許是因為皇家建築太多,分散了遊客的注意力。又有誰來北京,是專門為了看廟呢?

尤其在君主製的時代,神的殿堂再偉大,其棄華程度也不可能超越皇宮吧?天子腳下,寺廟再多、再輝煌,依然是一種陪襯,是對盛世的裝飾與點綴。畢竟在中國的封建社會,宗教都受製於政治,或者說都是為政治而服務的。

皇帝即使尊神,也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希望神保佑自己坐穩了寶座。

譬如,元世祖忽必烈將喇嘛教奉為國教,並且下令修建了集皇權與神權的象征於一體的大聖壽萬安寺(即今妙應寺)大白塔,本質上仍是為了貫徹“以佛治心”的政策。“坐鎮都邑”的白塔再髙,也高不過忽必烈汗的王冠。

又替如,清順治帝為接待達賴喇嘛五世來京朝覲,修造了東黃寺作為其駐錫之所,雍正帝又允蒙古部落之請興建西黃寺,“東黃寺與西黃寺,同垣異構,時稱雙黃寺”,也是為了加強“民族大團結”(滿、漢、蒙、藏諸民族和睦的象征)。雍正甚至將自己登基前的私宅捐出,作為黃教的上院(即雍和宮),夠慷慨的了。到了乾隆年間,為禮待來京祝壽的班禪六世額爾德尼,在香山仿後藏日喀則紮什倫布寺形式創建大昭廟,供班禪郊遊(俗稱“班禪行宮”);後班禪因病圓寂,乾隆帝敕建清淨化城塔於其臨終前居住的黃寺之西,同樣是為了紀念彼此的情誼。

北京的不少寺廟,都映射著帝王的影子。要麼是遵奉聖旨而修築,要麼則留有一代代皇帝的履痕或墨寶。至於與之相關的傳說,就更多了,像潭柘寺的那棵遼代所植的銀杏樹,就因為寺內老方丈告訴乾隆:“聖祖(康熙)和皇上駕幸潭柘寺,這棵老樹都生出一側枝,以示慶祝。”乾隆一高興,當場將之禦封為“帝王樹”。可見寺廟裏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因為皇帝的青睞而身價百倍,更何況寺廟本身呢?

覺生寺是因懸掛有明永樂皇帝敕令鑄造的巨型銅鍾而改叫大鍾寺的。自乾隆初年起,這裏成為清朝皇帝鳴鍾求雨的場所。民眾仰慕這座寺廟,純粹是為了看一眼那口皇氣逼人的永樂大鍾。

盡管寺廟與故宮、長城、頤和園比起來顯得次要了許多,但如果有時間,很多寺廟也是很值得好好看一看的。假如你相信神是不死的,到了寺廟裏,這種意念會尤其強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寺廟本應該比故宮、十三陵之類的建築更接近氷恒。看故宮、十三陵,隻要有好奇心就可以了;看廟,更需要的是虔誠。北京的內外城及郊區寺廟林立,若逐一抄錄,足可以排列成長長的一卷花名冊,隻是不知該以何為順序,以名氣大小呢,抑或以年代遠近?俗諺中的“八刹三山”,就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基本上屬於論資排輩吧。

先說三山,分別是位於太行山餘脈寶珠峰南麓的潭柘寺,位於門頭溝馬鞍山麓的戒台寺,以及位於房山區石經山的雲居寺(亦稱西峪寺)。絕對算元老了。

“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多好的廣告詞啊,足以形容其古老了。它始建於西晉,距今已1700多年,初名嘉福寺,至清代曾改叫岫雲寺。然而與之相關的還有另一句民諺:“火燒潭柘寺,水淹北京城。”仿佛潭柘寺與北京城冥冥之中有某種因果關係,或神秘的呼應。甚至給皇帝當教師爺的翁同龢也如此迷信,他在鹹豐十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中感歎,“雨複至,殊無晴。直諺雲:火燒潭柘寺、水淹北京城。去年九月潭柘寺佛殿毀於火,今年恐有水患矣。”難道潭柘寺會發布氣象預報?那麼其寺後龍潭山上的柘樹可稱得上消息樹了?始建於隋開皇年間的戒台寺,距今已1400餘年,因有規模居全國之首的戒台而得名,素有“天下第一壇”之稱。該寺在唐代稱慧聚寺,明代英宗賜名萬壽禪寺。所謂的戒台,是共三層的正方形漢白玉台座,底層邊長約11米,四周長約50米。各層外圍均雕有鑲安戒神的石龕,合計113龕。頂層供奉釋迦牟尼坐像,殿頂正對處有金龍藻井。至於雲居寺,由隋代幽州智泉寺靜琬法師創建,遼金時因石刻經板而聲名遠播。再說八刹,分為內八刹與外八刹。

內八刹位於內城,包括:柏林寺,創建於元代至正七年(1347年);嘉興寺,始建於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廣濟寺,創建於金代;法源寺,唐貞觀十九年(645年)太宗李世民敕建;龍泉寺,創建年代無法考證,明代重建;賢良寺,創建於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廣化寺,創建於元代;拈花寺,始建於明萬曆九年(1581年)。外八刹位於外城或近郊區,包括:覺生寺,始建於清雍正二一年(1733年);廣通寺,始建於元至元年間;萬壽寺,創建於明萬曆五年(1577年);善果寺,創建於梁乾化元年《911年);南觀音寺,創建於金代;海會寺,創建於明嘉靖十四年(1533年);天寧寺,創建於北魏孝文帝時;圓廣寺,始建於明隆慶五年(1517年)開列了這麼一份時間表,便可以發現:還有一些同樣古老、甚至更為古老的廟,並未列席內、外八刹之中。

譬如宣武區白廣路西側崇效胡同內的崇效寺,創建於唐貞觀元年化27年);香山北麓壽安山腳下的十方普覺寺(即臥佛寺),創建於唐貞觀二年(628年);複興門內的鷲峰寺,創建於唐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廣安門內的報國寺,始建於金代;香山的碧雲寺,創建於元代至順二年(1331年);還有西城的護國寺、西直門內的永泰寺,皆創建於元代。

究其原因,恐怕與規模之大小、香火之興衰也不無關係。像宣武區南橫西街路南的白馬寺,創建於隋文帝仁壽四年(604年)遼金時極其繁榮,可至元代因都城北移而淪為郊野,門可羅雀;明代雖重振旗鼓,至清初又再度頹廢,惟餘殘碑斷壁。康熙年間的文化名人朱彝尊目睹後長歎:“仁壽千年寺,今存半畝宮。落鍾橫道北,瓦塔限牆東。客至愁嗥犬,僧寒似蟄蟲。夕陽留未去,雙樹鳥呼風。”他詠歎的又豈止是一座白馬寺,這難道不是代表了諸多古刹由盛而衰、直至湮滅的命運?若評比熱門的旅遊景點,白馬寺之類的自然要落選了。白馬寺最終被夷為平地,連一磚一瓦皆未留下一除了一個空洞的地名。

鄰近東西牌樓的隆福寺,有東廟之稱:而距西四牌樓不遠的護國寺,也相應地被叫作西廟。這東、西二廟的境遇,並不比白馬寺好到哪裏去。始建於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的護國寺,被清末的一場大火燒得僅剩下金剛殿和寺西北角的廊房,以及垂花門後一層殿三處。而隆福寺,如今已無影無蹤。

即使是內、外八刹榜上有名的寺廟,也不見得全能避難免災。鬱壽江先生專門考察過北京古今寺廟的變遷一一

西直門外高梁橋西北的廣通寺:今為北下關小學使用。

廣安門內的善果寺:今已蕩然無存,其址已被工廠、學校招待所占用。

永定門外大紅門路的海會寺:現已無存,舊地址為橡膠廠占用。廣安門外濱河路的天寧寺:隻剩下中路院落,且已荒廢不堪,並淪為工廠和民居。阜成門外南營房的圓廣寺:今剩大殿五間,為該地居委會使用。廠橋的嘉興寺:20世紀80年代中期已經全部拆除,於舊址興建了北海賓館。陶然亭西側龍爪槐胡同內的龍泉寺:已改成居民大院。金魚胡同的賢良寺:自1987年始,寺內建築多被拆除。

大石橋胡同西口的拈花寺:今尚存,由中國人民大學印刷廠占用,因缺乏維修,顯得破舊不堪。

這些磚石或木質結構的古刹,陰晴圓缺的古刹,毀於風,毀於雨,毀於火,毀於雷電,毀於兵戈,也毀於建設(街道的拓展、城市的發展等),說到底,是毀於時間。時間才是真正的敵人。這些失去了神的佑護的古刹,最終隻能停留在紙上,發出被手指掀動的沙沙聲。這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很多的情況下,它們以傳說的形式存在。幻影取代了實體。

那一代代的僧侶,一代代的香客,一代代的建設者與毀滅者。

偶像。碑刻。燭台。經卷。鍾鼓。禪房。橋梁。園圃。階梯。池塘。牌匾……還有像鎮紙一樣沉重的寶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