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些通人性的鳥類,更是把太廟當成自己在北京城裏最後的避難所(或避風港)。它們,也真會選地方!
跟門庭若市的民間寺廟相比,太廟是不對外開放的(皇帝在的時候),因而顯得格外莊嚴、肅靜,甚至有一點點陰森。當然,太廟也會定期舉辦“廟會”的,可那是一個人的“廟會”、一個人很孤獨地在這裏祭奠祖先的亡靈。不,還有一大群長舌婦般聒噪的烏鴉陪伴著他。直至他自己也成為眾多亡靈中的一員。皇帝的一生,亦不過如此。
自從太廟改為勞動人民文化宮之後,原先的門牌就取消了,被撒換下來,閑置在緊鎖的祭堂(作為倉庫)裏達數十年之久。最近,這塊蒙滿塵埃的寫有“太廟”字樣的匾額被找了出來,重新懸掛在通向紫禁城的西門上。據說是希望逛故宮的中外遊客能順便拐過來,看看明清皇帝的祖廟。畢竟,瞅著故宮的生意越來越火熱,一牆之隔的太廟難免會有點眼紅。客觀地說,太廟確實是紫禁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必要的補充。逛完紫禁城再逛太廟,能對古代的宮廷生活了解得更全麵一些。太廟裏的園林、殿堂已年久失修,也該借著旅遊熱好好地修理一番了。當然,這不是說中國人恢複了對皇帝的崇拜,而是表明:他們終於學會了尊重曆史。對文物的保護,就是出於對曆史的尊重!否則的話,未來的孩子們將不了解太廟坐落於北京城的何處,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們將不知道所謂的太廟是什麼。即使現在,也有許多人隻知道勞動人民文化宮,卻不知道太廟。太廟,北京城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它的往事,已經被永久地打入了冷宮。
陶然亭
舊時人去陶然亭,一方麵是看風景,另一方麵則為了訪墓。陶然亭一帶,名士與百姓的墳墓頗多,所以風景也帶有某種感傷的味道。古往今來,總有人喜好尋覓這份悲劇之美一如果死亡算得上最大的悲劇的話。陶然亭的風景雖然像是經曆過低調處理,但那一抹若隱若現的灰色恰恰最能觸動來訪者的衷腸,令其感念天地之悠悠。張中行如此點評:“(陶然亭)重點在北麵,幾處滿生蘆葦的池塘,小丘上野草圍著一些荒塚,一派蕭瑟景象。”但陶然亭之魂魄,全集中在這墳頭草青青的、既頹廢又動情的畫麵裏了。亡靈們的世界是最富於神秘感的。
去陶然亭,無法繞過石評梅和髙君宇這一對烈火情侶之墓。據說廬隱的小說《象牙戒指》,描繪的就是他們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我以矛盾而生,矛盾至死”,最能標誌五四時期才女石評梅的典型性格。高君宇烈士安葬時,作為未亡人的石評梅題寫了這樣一段墓誌銘:“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一一這是君宇生前自題相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這簡直是一首肝腸寸斷的抒情詩,死者對生者的遺言,生者對死者的懷念,全包容在那銘心刻骨的字字句句裏了。生死兩茫茫,惟有淚千行。等到石評梅的淚水最終流盡的時候,與高君宇墓毗鄰而立的她自己的墓碑則極其簡單,除了“國立北京師範大學體育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這一句碑文,留下的則是空白與無言。除了高君宇,還有誰更能了解她、慰藉她呢?跟他們兩位的劍膽琴心相比,圃北京陶然亭公園內石評梅I高君宇烈士合葬的墓碑。梁祝化蝶的傳說,也顯得過於婉約與虛無了。當然,他們都命中注定無法擺脫悲劇的基調。石評梅的同鄉青茵在《陶然亭訪墓記》中有較客觀的評價:“石評梅的愛情的象牙之塔是建築在新舊時代的邊沿上,她的希望寫在水上,她的理想築在沙上,她聰明而又多愁善感,她是一位情癡和唯情主義的女兒,珍重愛情而輕視生命,但是重要的關鍵是在這裏:她珍視愛情卻又不能控製愛情,因之,她不是愛情的主人,而是愛情的奴隸。從某一個場合來說,她好像是一股從地獄裏噴出來的火焰,但是這火焰在未燒毀那些舊世界的囚枷之前,卻首先燒毀了自己。”訪墓之餘,能推人及物地對愛情作出如此辯證的判斷,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陶然亭西側小丘坡上的叢塚中,較有趣味的還有鸚鵡塚、醉郭墓以及香塚。尤其香塚,是紀念一位杜十娘式的義妓的。碑銘寫得頗傳神:“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時盡,碧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張中行來陶然亭踏青時偶遇此塚,讀銘讀詩後,以為黃土之下確有其人,甚至聯想到法國的茶花女之類。後查資料,才知這位所謂晚清義妓的其人其事乃至其墳,全是當時一位姓張的禦史偽造的,為並未存在過的人造墓。沒想到這虛構的一段才子佳人的淒婉故事竟迷惑了眾生。幸好張中行對此挺寬容:“放眼曆史,這樣來一下好玩的事很不少,西湖有蘇小小墓,虎丘有真娘墓,等等;擴大些說,唐人傳奇式的故事多半可以入此類。”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理想化的愛情大多隻能埋葬在一;黃土裏,作為無法再被破壞的完美結局。或者說得更徹底點,它隻能埋葬在人們的想像中。在這種情況下,這類虛擬的墳墓相當於富有逼真感的露天劇場,是為感動觀眾而營建的。對那些口耳相傳的可歌可泣的劇情,還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吧。
香塚是假的,賽金花的墓倒是真的,她確實安葬在陶然亭。(詳見?203“賽金花”)她在曆史上惹的是是非非我們姑且不議,一切都已交給黃土來評價了,但是三尺之下,她會對自己的一生作何感想呢?青苗在半個世紀前的《陶然亭訪墓記》中,倒是有勇氣說了些溫和的話:“賽金花的墳墓,就斜對著陶然亭,沒有鬆柏,沒有白楊,一片寂涼的荒野,我相信,那位名媛的孤魂在這荒涼的地方會覺得寂寞的吧。”生前最熱鬧的人,死後往往最冷清。那時候,賽金花的墳塋雖坐落於不毛之地,但至少還能尋找得到,起碼還剩半堆黃土和一塊殘碑吧。而如今再去陶然亭,便會發現這位著名交際花的荒塚早已被夷為平地,原址已沒有任何標誌。當初那些曾經大為驚豔的高官巨賈(包括她本人在內),想必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一代名花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所以,陶然亭雖確有賽金花之墓,其實已名存實亡。
陶然亭之側,還有個鬆柏庵,荒塚密布,雜草叢生,那兒辟有六十多畝的梨園義地(公墓》。最初是程長庚大老板於1871年倡議買下了一塊地營建“安蘇義園”,其動機很明確:“我們這些南方的藝人,一旦客死都下,連掩埋七尺之軀的一懷黃土也難得。從皇上到那些權貴大人,隻看台上取樂,不知台下寒苦。多虧我們鄉裏同舟共濟,置辦下這塊塋地,從此藝人們得有長眠之處了。”後來梨園子弟又繼續籌資,使公墓的範圍不斷擴大。民國初年,京劇界三巨頭梅蘭芳、楊小樓、餘叔岩率先登台義演,集資增設了梨園先賢祠堂。後來,楊小樓、金少山等都安葬於此。隻是像金少山這樣的一代名角,臨終時連副棺材都買不起,全靠同行捐助才得以安葬。這也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一個例子。生前的榮華富貴,終要消散為過眼煙雲。
天安門廣場
廣場是城市文明的核心,幾乎每一座城市都擁有自己的廣場,它們大小不等,與城市規模相對應,就像擁有自己的權威。
廣場上最原始的活動應該是貿易,方圓數十裏的人們紛紛前來趕赴這古老的集市。先是以物易物,後來開始使用貨幣。在公平的交換中,人類的價值觀念逐漸誕生,並由此而形成群體性的社區。廣場的意義一旦被統治者發現,也就提高了他們的管理水平:這一塊世代沿襲的空地上,人群可以疏散,靈魂卻總是那麼稠密,具有非同凡響的號召力。於是政策、教諭、知識乃至民間的謠言,都以此,為中心獲得了放射狀的傳播渠道。許多著名城市的廣場邊都矗立著宮廷或佛堂,作為君權或神權的象征,供集會的群眾膜拜、瞻仰和祈禱。或者換句話說,權力需要借助廣場才能得以頌揚、實施。廣場作為城市裏最重要的公眾場所,是平凡與偉大、自由與禁忌、卑賤與髙貴的交界地帶。廣場上的活動(無論政治的、宗教的抑或經濟的、文化的),既是權威的體現,又是民意的反映,構成了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盛與衰、榮與辱、罪與罰、戰爭與和平、失畋與勝利的晴雨表。
人類發展進程中有多少重大事件,是在廣場上發生的啊!從這個角度來看,廣場是曆史的證人,是被歲月煙雲不斷擦拭的無數雙眼睛與耳朵的集合,為大地上消逝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發言與傾聽默默地作證。曆史的廣場,舉辦過無數次震撼人心的演講——每一輪雷鳴般的掌聲似乎都宣判了一個時代。廣場因而構成風起雲湧、英雄輩出的舞台,輝煌如人間的天庭,它瞬息萬變的表情充滿了神性。曆史的車輪如有神助,轔轔作響地駛過廣場的上空,在那些仰望著的民眾眼中,這才是最高的意誌,最後的審判了。廣場使多少宮廷內幕公開化了,又使多少草莽百姓獲得對時代的演變表態的權利,成為其擁護者或反對者。廣場上產生了人類苦苦追求的精神上的平等與自由一民主。民主最初肯定是誕生在廣場上的。
人類社會締造了等級觀念並劃分了有形或無形的禁區,但廣場是沒有圍牆的,是不上鎖、不收門票的。它最初恐怕是為弘揚君權或神權而建立,最終卻成全了人權:它如街道、市場、原野一樣公開,任何公民都有在這塊城市空地上輕鬆行走的資格,因此它甚至比所謂的公園更加平民化、更無私而且無償。露天的廣場,是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建築物中最偉大、最深刻的一座,即使它不算物質建築,也堪稱精神的建築。這是一座最大限度地節省物質材料、卻最大限度地發揚了精神力量的建築,它以天穹為屋頂、以空氣為牆壁、以日月為燈盞、以人類的意誌為支柱,同時以時代、以城市或國家的命運為廣博的背景。舉目矚望,人類曆史上那些風雲變幻的廣場遠遠近近地呈現著:俄羅斯的莫斯科紅場,巴黎的凱旋門廣場,倫敦的海德廣場,紐約的時代廣場……雖然某些城市的廣場在蒙昧的世紀裏曾架過火刑柱、斷頭台或絞索,但廣場永遠是憧憬和平的,這也是人類的理想,所以那麼多的廣場上有無憂無慮的鴿群在遊客的腳步間起落、啄食,縱使沒養鴿子,也會以鮮花、綠樹抑或噴泉代替。廣場總是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在和平主義的廣場上散步、約會、相聚,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它畢竟提供了人類家園的理想模式。廣場是一座城市居民們心情的萬花筒,也是大時代的一麵小鏡子——精神麵貌的梳妝鏡。
明朝永樂十八年(1420年),為遷都而準備的北京總體規劃中的城垣、宮殿、壇廟、衙署、王府均已竣工,最原始的天安門廣場也就存在了,它位於紫禁城正門大明門(即今天安門)與前門(當時是一甕城)之間。原先的空地較狹窄,幾經拓建方成今日之規模。尤其新中國成立後,參照蘇聯專家的設計(莫斯科克裏姆林宮加紅場的翻版):政府以天安門為中心,將天安門前的廣場大力擴建以供公眾集會和遊行,並在天安門廣場中心增建了作為屮國曆史象征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以追彳卓曆次臞舊時天安門前賣柿子的小商販革命運動的先烈。
廣場的西側和東側分別是人民大會堂和革命曆史博物館。1976年,共和國締造者之一的毛澤東主席逝世,在廣場南側、緊鄰人民英雄紀念碑增築了毛主席紀念堂,陳列這位偉人的遺體及水晶棺材,供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瞻仰。廣場成了一位20世紀中國巨人的歸宿,他那顆停止跳動的心髒,足以構成記憶的鍾擺,象征著一個時代的懸念與影響。半個多世紀以來,廣場上空的五星紅旗每天準時升起,國旗班的士兵們在國歌的伴奏下走出天安門,走過金水橋、圖騰柱、長安街,在廣場上這全中國的一號旗杆下立正、敬禮,代表十餘億國人舉行這日複一日的隆重儀式。若有外國貴賓來訪,廣場一側會鋪開紅地毯,並有禮炮轟鳴,陸海空三軍儀仗隊接受世界檢閱。從時間上來說,廣場及其周圍的景觀銜接著中國五百多年曆史,形成打有不同時代烙印的天安門廣場建築群;從空間上來說,廣場既是中國的縮影,又是向世界放大的一扇窗口,全世界又有哪一個國家不知道北京,不知道北京有個天安門廣場呢?
可以說,沉睡的廣場開始從這塊國土上覺醒,領悟到自己不可取代的責任與義務,即呼喚民眾,領導時代新潮流。尤其在20世紀,天安門廣場上發生的若幹重大事件分明已構成中國曆史的轉折點或分水嶺,革命與運動大多通過廣場獲得了最終的實現或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