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池如夢
〖BT1〗登幽州台歌
北京自古至今產生的最好的一首詩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後來就少有佳作了。我想北
京這座古都的曆史乃至現實,都是很散文化的,很戲劇性的——卻不一定適宜於詩歌的生長
。然而一座城市,能擁有一首真正的好詩——也夠不容易了。
女皇武則天當政的時候,陳子昂隨軍出征,來到幽州(北京的古稱),登高望遠自然百感交集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今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短短四句,卻達成了天、
地、人三位一體的完美組合。
幽州台在哪裏——何以給了陳子昂如此充沛的靈感?詩人踩著一級級台階爬上去,無意識地
達到了自己的創作高峰。
幽州台即薊北樓,是戰國時代燕都薊城北部的門樓,遺址尚存。我隻知道北三環路上有一座
現代化的薊門橋,鋼筋水泥澆鑄,立體交叉。站在橋頭,我四處張望:這裏離幽州台該不遠
了?在我與陳子昂之間,隻有一紙之隔。“薊門煙樹”是燕京八景之一。由薊門橋
往北去不遠處,元大都土城關上,有皇亭(俗稱黃亭子),亭內樹立乾隆禦書“薊門煙樹”及
題詩的大理石碑。碑文提及:“《水經注》:薊城西北隅有薊丘。”據傳說這座荒蕪的土城
關即古薊丘遺址,為薊城門之所在。
有了陳子昂的這首詩懸掛在北京的門楣上,遲到者便不敢輕易下筆了:“眼前有景道不得”
。隻好陪伴陳子昂的幽靈一同唏噓,一同抹眼淚。
唐朝的詩人喜歡登高。除幽州台之外,尚有滕王閣、黃鶴樓、鳳凰台、鸛雀樓等等,誕生過
無數名篇。我估計詩人登臨亭台樓閣時,如同美女穿上高跟鞋,頓時精神煥發、顧盼生姿。
幽州台是陳子昂的高跟鞋。
北京隻有一座幽州台,隻有一雙詩人穿過的高跟鞋。至於登天安門城樓呀什麼的,那是政治
家的事情,非詩人的強項。
哪怕北京僅僅擁抱過這麼一位詩人,僅僅擁有這麼一首好詩,就足夠了。
其實在陳子昂之前,燕趙一帶曾有刺客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但
刺秦的荊軻畢竟不算專業作家。他所寫的屬於“革命烈士絕命詩”一類。
李白是否曾來過北京?我無法考證。李白的《北風行》,倒是以幽州為背景的:“燕山雪花
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
良可哀……”他所謂的軒轅台,和陳子昂的幽州台是否有什麼關係?抑或,是指燕昭王的黃
金台?
戰國時昭王曾在燕都築台,置金於台上,禮聘天下豪傑。陳子昂曾在其遺址懷古:“南登碣
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可見在當時,
黃金台已淪為荒丘,雜草叢生。如今更是失傳了。
李白,還專門吟詠過這一為懷才不遇的奇士們津津樂道的建築:“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
。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
鵠舉,千裏獨徘徊。”富翁修金屋,是為了藏嬌的。昭王築金台,則是為了納賢——真壯舉
也!(北京至今尚有金台路之類的地名)。李白在《行路難》裏:“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
掃黃金台?”則心灰意冷話。再說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真虧李白想得出來。但這也正
是
詩仙之風格(可以肯定非贗品或偽作):既然白發能有三千丈,雪花大如席也沒什麼了不起。
魯迅說得好:“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
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就變成笑話了。”凡俗
之輩,想也不敢這麼想的,哪怕他終生居住在燕山腳下。
即使李白不曾親臨幽州,燕山對於他卻一點也不陌生。他比任何當地人更貼近這座山脈的魂
魄。
沾了大詩人的光,燕山就這樣出名了。
我在北京,每逢大降大雪,總要想起李白的詩句。這紛飛的雪花,莫非都是李白散發的詩傳
單?
自唐朝以後,北京就沒出過什麼好詩了。
雖然遼、金、元、明、清皆定都北京,但雲集在天子腳下的,多為“犬儒”派的宮廷詩人。
他們寫詩,是為了歌功頌德、獻媚取寵。
詩人一旦成了帝王的寵物,就與陳子昂、李白等先驅背道而馳了。
幽州台啊幽州台,是被摧毀的詩人們的長城,殘垣斷壁,煙熏火燎。
詩人啊詩人,離寶貴的紫禁城近了,也就離狂野的幽州台遠了。
其實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絕對不是趾高氣揚的,而是顧影自憐——由天高地遠、天荒地老,
聯想到自身的孤獨與失落。他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麵前直言相諫
,痛貶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回敬以大棒!陳
子昂一度因“逆黨”株連而被關進大牢。譬如此次來幽州抗擊契丹部落騷擾,他在武則天
委派的武攸宜元帥帳下當參謀,又犯了“頂撞領導”的老毛病。武帥不擅領兵,屢戰屢敗,
陳子昂數次請求改變策略,不僅未被采納,反而被降級為軍曹——這簡直是在汙辱詩人了。
陳子昂“受了處分”後,隻好一個人去爬廢棄的幽州台散心,不僅有《登幽州台歌》脫口而
出,接著又連續吟成《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首》。在燕都的廢墟,他懷念遙遠的戰國時
代,懷念禮遇樂毅、郭隗的燕昭王,懷念禮遇田光的燕太子丹——更加感到明主賢君之難覓
。《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的“高山流水”,哀婉的獨奏。他沒有摔琴,卻肯定有擲筆的
衝動。知音的稀缺,是詩人心中永久的痛。然而正是在絕望中,在寂寞的淚光中,他獲得了
詩神(中國的詩神不能也叫繆斯吧?)的拯救——一首千古絕唱誕生了。詩人以銘心刻骨的痛
苦換來的禮物。
北京的天,北京的地,北京的荒丘與樓台,曾使陳子昂的心“死”了一次,碎了一次——然
而他的代表作,卻獲得永久的生命力。
有了陳子昂的前車之鑒,輪到了李白,則灑脫多了(也可以說是更加絕望),索性對政治不抱
有任何幻想——“天子呼來不上船”。
唐朝的詩人登高、望遠、懷古、獨酌,兼或發點政治牢騷。那麼當代的詩人,是怎麼活的?
乘電梯,搭地鐵,打的,趕飯局,泡酒吧……
說起酒吧,我還真想起來了。在矗立著皇亭的薊丘遺址一側,詩友簡寧曾開“黃亭子酒吧”
(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都報道過),因定期舉行民間的詩歌朗誦會,而被稱為“詩吧”。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那兒,見南來北往的朋友,以詩佐酒。掌櫃是詩人,顧客也以作家、
畫家、搖滾青年、電影人(此處鄰近北京電影學院)為主流。當然,進出的藝術家大多“後現
代”的裝束與氣質。必須聲明:“黃亭子酒吧”不是“鹹亨酒店”,不賣孔乙己的茴香豆…
…
某次酒後,我去屋後頭的小土丘上閑逛,繞黃色瓦頂的亭子一圈,仔細讀了碑文,才知道這
就是大名鼎鼎的薊丘。薊門今安在?隻剩一堆黃土了。意識流裏,又閃現過陳子昂,閃現過
幽州台。不禁讚歎:“詩吧”選的真是好地方。這時恰遇幾位喝多了的顧客溜到山坡的背陰
處“走腎”。我上前,禮貌地請他們換個地方。他們不解地搖頭,但還是順從地去馬路對麵
的公共廁所了。
我沒好意思向他們詳加解釋。我是怕這幾位酒徒的“豪舉”,破壞了薊丘的風水。
我想,假如他們得知此乃陳子昂的幽州台,就能理想我的一片苦心。
事後我也懷疑:幽州台,真的是在這裏?我腳下真的曾是陳子昂站立過的位置?有可能是後人
的演繹或附會吧?但不管怎麼說,即使是一廂情願地信以為真——那一瞬間,我確實感到陳
子昂離我更近了一些,《唐詩三百首》,離我更近了一些。
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寫在秦磚漢瓦的廢墟上。
在唐詩之後,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然而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LM〗
〖BT1〗帶不走的燕京八景
早就風聞有燕京八景之說。至於是哪八景,一直搞不清楚。隻好讀史料。方知其大概。
北京可圈可點的景物太多,且各有千秋。不信的話可查閱時代劉侗、於奕正合著的《帝京景
物略》,你會眼花繚亂。選景跟選美似的,要想從三千粉黛中挑選出前八名,並不容易。因
為必須學會放棄。說實話,放棄誰都讓人怪舍不得的。
早在八百年前,有個叫完顏〖FJF〗NB26E〖FJJ〗的君主(金章宗),就細加比較,羅列
出一份優勝者的名單:太液秋風,瓊島春雲,金台夕照,薊門飛雨,西山積雪,玉泉垂虹,
盧溝曉月,居庸疊翠。金中都城郊的這八大景點,有些屬於禦苑(帝王遊幸駐蹕之所),譬如
太液池與瓊島(皆位於今北海公園),大多數則是當時市民尋芳訪古的旅遊熱線。可見在那時
候,人們就喜歡在節假日爬香山、登長城、看盧溝橋了。這麼一想,就覺得風景是永恒的,
人心也一樣——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由於宋金戰爭的緣故,我一向以為攻城略地的金主天生即是野蠻的,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可這位附庸風雅的金章宗,卻打破了我的偏見。他不僅僅是征服者,更是個“看風景的人”
:興致勃勃地在先輩繳獲的山河間遊走,不時用手持的馬鞭(如同私塾先生的教鞭)指指點點
,吟幾句詩呀什麼的。燕京八景作為其“禦批”,從此身價百倍。但金章宗在賜名時,絕對
動了一番腦筋——而且是以讚美者抑或田園詩人的身份出現,對麵前的一草一木愛不釋手。
燕趙大地的山川景物,對於開疆拓土的女真民族而言,帶有戰利品的性質。金章宗為之逐一
起了好聽的名字,至少說明他是“識貨”的,而且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北宋的皇帝們,若對
山河之美能如此熱愛、珍惜的話,就不會失去那麼多了。肥沃秀麗的燕雲十六州恐怕早就收
複了。宋朝相繼敗於遼、金、元,長期忍受著版圖的破碎,在於不懂得珍惜——因而漸無寸
土必爭之勇氣。難怪他們最終成為風景的犧牲品,為強敵預備了莫大的誘惑卻無力自守,隻
好合盤托出……
嶽飛倒是呐喊過:“還我河山!”他所謂的河山,必然包括被金兵圈占的燕京八景乃至燕雲
十六州。一代名將最大的心願:“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至死也未能實現。隻恨
南宋的皇帝太不爭氣,使英雄無用武之地。燕京八景,如同鐵蹄下的歌女,裝點著別人家的
後花園。
金章宗不僅評點了八景,還修造了八苑、八大水院,被後人讚譽為“北京園林史上一大盛舉
”。八苑指中都城內的瓊林苑、廣樂園、同樂園、熙春園、芳園、南園、北園、東園——雖
屬人造景觀,但其精致纖巧,恰恰與氣勢恢宏的郊外八景交相輝映。至於八大水院,則建於
西山:“選擇山勢高聳,樹木蒼翠,流泉飛瀑,地僻幽深的山林間……並從全國各地征召來
京造園大師和工匠,進行修建和崇飾,其造園藝術手法即有南方高超造詣,又與北方山水自
然美相融合,使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寺廟兼有園林的造園藝術,有了進一步發展。”(引自焦
雄編《北京西郊宅園記》)八大水院,想來是“西山積雪”(後又稱西山晴雪)這一大景點裏
的小景點,成天人合一之勢。
金章宗很為中都之物華天寶而驕傲。他喜歡遊山玩水,吟詠名勝——用儒雅點的說法,即“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他玩物而不喪誌,在整治朝政方麵也頗有一套。對於肥美山河,他
既是陶醉的欣賞者,又是稱職的管理者——兩手都過硬,這就很難得了。《金史》記載:“
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內小康,乃至禮樂,修刑法,定官製,典章文物,粲
然成一代治規。”
金章宗愛江山又愛美人。他從燕京風物中選拔出八景。在六宮粉黛中,他又獨寵才貌雙全的
李貴妃,在瓊華島上蓋了別墅,金屋藏嬌。李貴妃頗有遠見,她坐守瓊島春雲,俯瞰太液秋
波,過著養尊處優的宮廷生活,卻道出了極富憂患意識的一句格言:“擁有者不必是其守護
者,守護者不必是其擁有者。”這個女人,可以改行當哲學家了。
金主雖是燕京八景的命名者,卻不可能是其永久的擁有者。金中都的風水再好,也逃避不了
最後的劫難:傳至宣宗時,為垂涎三尺的成吉思汗所毀滅。
自金以後,是元、明、清,乃至民國等等。燕京八景屢屢易主。看風景的人,即使再尊貴、
再長壽,畢竟屬於過客。惟獨風景本身,是不朽的。
元世祖忽必烈,棄金中都之廢墟,另擇新址興建“汗八裏”(大都)。但對燕京八景,還是作
為前朝的一筆遺產給繼承了。甚至他的皇宮與新城,皆以八景中的瓊華島與太液池為核心。
在瓊華島東太液池(今北海乃中南海)東岸的大明殿、文思殿、寶台殿等宮殿,合稱大內。在
瓊華島西太液池西岸,偏北有興盛宮,偏南有隆福宮,分別供太後、皇子、後妃居住。至於
忽必烈本人,偏愛在瓊華島山頂的廣寒殿過夜。相傳此乃遼蕭太後梳妝樓故址。估計離金章
宗的李妃別館也不遠吧?李妃同樣曾麵對如鏡的太液池理雲鬢、貼花黃,並且喃喃自語,不
經意間預言了後世發生的一切。
而金章宗本人,遠遠不如自己的“小蜜”聰明。他在為燕京八景中的太液秋風與瓊島春雲賜
名時,絕對預料不到:這是在為未來的元世祖修建朝廷與寢宮——而提前作好了準備。甚至
燕京所有的景物,都將改朝換代。
元順帝於1368年被明朝北伐軍驅逐出北京城,風景是帶不走的。燕京八景,又迎來了新的主
人。
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胡廣等十三位文藝界人士,將燕京八景繪成“連環畫”,分別配詩
加以說明。雖屬集體創作,大家的心還是挺齊的:“茲以北京八景圖並詩裝潢成卷,舉足跡
所至書於卷末,且以諸景所以得名者疏於各題之後。誠非欲誇耀於人人,將以告夫來者,俾
有所考。”於是燕京八景又額外成了潑墨的山水、紙上的風景。此舉並非原封不動地照搬,
在某些名稱上稍加潤飾與變革,譬如將薊門飛雨改為薊門煙樹(因薊丘一帶金元時期的樓館
已湮滅,而為草木所覆蓋)。”遂命曰北京八景,間更其題一二。”(見胡廣《北京八景圖詩
序》)
金章宗擅長給風景區取名字,而且毛筆字寫得很好。玉泉垂虹、盧溝曉月等景原先的匾額,
都是他親自動手題寫的。可惜今人已無緣一睹這位風流皇帝的書法了。再去參觀,所能看見
的是清乾隆為諸景逐一手書的刻碑。
乾隆的書法比之金章宗如何,無法判斷。但在附庸風雅方麵,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以
帝王之尊,為燕京八景樹碑立傳。他發揮詩人的才華,為八景逐一賦詩——後來自己感到不
滿意,又推翻舊稿,另起爐灶,重新寫了一遍。仿佛隻寫一遍,是很不過癮的——因為他每
次登臨皆有新的靈感與體會。例如他尤愛薊門煙樹:“蒼茫樹色望中浮,十裏輕陰接薊丘…
…青蔥四合鶯留語,空翠連天雁遠遊。”本已不錯,他還要繼續琢磨,又構思出“十裏輕楊
煙靄浮,薊門指點認荒丘”的新篇。這位文武雙全的帝王,在替燕京八景賦詩時,有一股語
不驚人死不休的勁兒。又如他在《燕山八景詩疊舊作韻·金台夕照》裏,苦思冥想,終有“
九龍妙筆寫空〖FJF〗NF8D3〖FJJ〗”之佳句,他也頗為這“神來之筆”而自鳴得意。
金章宗與清乾隆如同隔世的兄弟,不約而同地為燕京八景興奮不已,僅僅禦駕遊賞仍不滿足
,還要吟詩、題匾,抒發豪情,恨不得將自己的大名永久地鐫刻在山水之間。“我看青山多
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恐怕是他們共同的體會。燕京八景,總算遇見知音了。
在曆代帝王中,若是能多出幾位“大自然的讚美者”,有什麼不好呢?像章宗與乾隆這樣的
,雖然征服了世界,但他們的身心總會在某一瞬間——被風景所感化、被萬物之美所征服。
有什麼不好呢?其偉大與傲岸並未因之而遭到貶低。相反,一位皇帝,假若不能如癡如醉地
熱愛風景,那麼,他怎會舍生忘死地保衛這片風景呢?他肯定承擔不起守護山河的職責。
如此一想,再看流傳至今的燕京八景,我從中看出了人的影子。我看見了章宗的影子,乾隆
的影子。我看見了詩人的影子又看見了英雄的影子。英雄對山水的情意,其實並不亞於陶淵
明之類的隱士。僅僅熱愛是不夠的。他們,還意識到自己有更多的義務。〖LM〗
〖BT1〗景山作證
馬可·波羅在描繪元大都(即“汗八裏”)時,提及皇宮以北距大圍牆約一箭遠的地方,有一
座人造的小山,方圓約一英裏,高達一百步,山上栽滿了美麗的長青樹:“大汗一聽說哪裏
有一株好看的樹,就命令人把它連根挖出,不論有多重,也要用象運到這座小山上栽種,使
得小山增色不少。因此這座小山樹木四季常青,並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頂上有一座大殿,大
殿內外皆是綠色,小山、樹木、大殿這一切景致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爽心悅目的奇景。”
可見忽必烈汗很注重綠化環境的。有人認為此即北海中的瓊華島,山頂的大殿乃元世祖的別
墅廣寒殿(相傳又曾是遼蕭太後梳妝樓)——明代中葉被毀。“但事實卻提出了反對意見,如
果馬可·波羅所指的地方是瓊華島,那麼他應該把它作為湖中的一個島而提出來。”(林語
堂語)這所謂的青山其實是景山。
馬可·波羅還記載了在皇宮北方、城區旁邊有一個人造的池塘,形狀極為精巧,從中挖出的
泥土就是小山的原料:“塘中的水來自一條小溪,池塘像一個魚池,但實際上隻是供家畜飲
水之用。流經該塘的溪水穿過青山山麓的溝渠,注入位於皇帝宮寢和太子宮之間的人工湖。
該湖挖出的泥土也同樣用來堆建小山,湖中養著品種繁多的魚類。大汗所吃之魚,不論數量
多少,都由該湖供給。溪水從人工湖的另一端流出,為防止魚順流逃走,在水流的入口處和
出口處都安著鐵製或銅製的柵欄。湖中還養有天鵝和其他小鳥。還有一橋橫跨水麵,作為皇
宮和太子宮的通道。”我個人以為,他所說的前一座人造池塘是什刹海(即前海、後海、西
海組成的“外三海”),後一座人工湖是太液池(即北海、中海、南海組成的“內三海”)。
至於橫跨水麵的那座橋,極有可能是北海金鼇玉■橋之前身。平地而起的景山,則無疑是靠
挖掘什刹海與太液池所獲的泥土堆砌成的。這確實算極為合理的利用:變廢為寶,變垃圾為
風景,化腐朽為神奇……一舉兩得:既有了山巒,又有了湖泊。
景山除了被叫作青山(相當於乳名)之外,又名煤山,明朝時還有萬歲山之稱。根據阿靈頓和
路易遜著《老北京探故》裏的說法:當地人稱其為煤山,是因為迷信這下麵埋藏著取之不盡
用之不絕的煤炭,可在城市被圍困、彈盡糧絕時作為應急的燃料。當然,這設想稍微顯得有
點功利或俗俚。所以書麵上一般寫為景山,有美景小山或賞景之山的意思,頓時就超脫、飄
逸了許多。
景山確實是看風景的好地方——雖然它本身即是風景。這簡直是在市中心構築的〖FJF〗N
B327〖FJJ〗望台。一
級級台階地爬上去,即可大飽眼福(用北京話來說叫作“養眼”)。林語堂先生曾指點:“鳥
瞰城市的最佳方法也許就是從宮殿後麵煤山上的亭子裏向下看。此處是這一帶的最高點,離
北城牆很近,能對整個城市一覽無餘。向下望去,皇城的綺靡光彩和壯麗輝煌展現於眼前。
城市沿中軸線對稱的規劃設計很獨特,其中有如寶石那樣的城中城,金碧輝煌的屋頂襯托在
各大園林的蔥鬱繁茂的綠蔭當中。城牆上有城頭堡和灰色的胸牆,三點五英裏以外的內城門
樓高大雄偉,聳入雲霄,五英裏外的外城郭門樓更像幻影一樣消失在雲中。天氣晴朗時,可
以看見遠處的外城城牆……”他所眺望過的風景,有一些已永遠地消失了——譬如明清兩代
的內、外城牆,皆被拆除。我們仿佛在傾聽他講述海市蜃樓,講述遠古的幻像。但畢竟還有
許多景致得到保留,仍投射在今人的視野裏:“站在煤山望去,北京宏偉對稱的布景和清晰
的輪廊線十分引人注目,與耀眼的顏色正相配合。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紫禁城大片的閃爍耀眼
的屋頂,被襯出皇城輪廓的帶雉堞的方形粉牆圍繞著。左麵最醒目的是東北角宏大的塔樓,
冠以金黃和翠綠迭映的飛簷,倒映在繞皇城流淌的護城河裏。大片耀眼的金黃色與環繞四周
的蔥綠樹木形成鮮明對比,西苑那麼蔥鬱茂密的樹林則使皇城西部輪廓模糊不清。從這麼蔥
鬱中可見到北海的白塔。右麵,西山紫坡的寺廟,新鮮的泉水是人們逃避城市塵煙的好去處
。北麵,是一片嫩綠的柳樹遮掩著的什刹海湖水……”據他所說,最遠處居然能看見郊外的
西山。我想的則是:幸虧景山在明清時皆是宮苑禁地,否則皇帝在一街之隔的紫禁城裏洗澡
或做愛什麼的,也會擔心有人從景山之巔偷窺的。即使是披著龍袍的天子,也有一些見不得
人的事情。
景山與外城的永定門,內城的正陽門(前門),天安門,紫禁城的午門與神武門等諸多城門處
於同一中軸線上,並且是這條線的終點(因為北麵再無中心門):“它無疑成了觀察烽火台上
煙火的地點。那些烽火台是一套戰時報警設施,它們列成一線從北麵的長城穿過鄉間直達此
地。”(林語堂語)可見景山作為製高點還有賞景之外的另一項實用功能:監督著遠方的烽火
台,以便及時地了解到是否有敵情出現、狼煙升起。這是北京最忠實的哨兵,時刻都圓睜著
眼睛。想一想也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沒有雷達、無線電,恐怕連望遠鏡都尚未出現。
雞毛信與消息樹的年代,隻有登高,才能發揮肉眼的最大極限。
早就聽人講過,坐在景山之巔的萬春亭裏,如同置身蓬萊仙山,涼風習習,能將人的靈魂席
卷而去。假如說景山本身即是風景的話,山脊上均勻分布的五座或圓或方或六角形的亭子,
則是風景中的風景。那簡直是一種占山為王的概念。星羅棋布,既分散——借山勢各自為政
,又共同構成完美的整體。據朱麗葉·布萊頓在《北京》一書裏的記載:俄羅斯的外交使節
回國後,大肆讚美景山的這一組絕妙的亭子,以至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下令不惜重金在彼得
堡的冬宮裏照葫蘆畫瓢複製了一座——中國古色古香的亭子居然也被洋人“抄襲”了……
景山不高。正因為擱置在城市裏——尤其是北京這座十裏長街、萬家燈火的平麵化的城市,
它才勉強算為小山頭;若和郊野的奇峰峻嶺相比,不過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撫平的一堆土丘。
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軟禁在圍城裏的山神,屏住呼吸,潛伏在朱紅宮牆連環巨鎖
的桎梏之中,隨時都可能大夢初醒仰天長嘯,抖擻周身的林濤鬆針破空而去。
有些山是憑藉自身的巍峨壯美立足於世,令遊人過客歎為觀止,譬如鼎立中華的三山五嶽;
而另一些如景山者,則依靠的是典故,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在它們麵前,看山不是山,看
水不是水,你是想撥開時光的迷霧窺探栩栩如生於幕後的故人往事呢。可是,這樣的山便帶
有經典的意味,如無字天書供奉於曆史的青玉案頭,風吹鬆濤,落葉遍地,你會懷疑冥冥之
中是誰在殿卷拜讀呢?
所以,我喜歡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喜歡有典故的山水。正如,我樂意與胸中浮現城廓的有
識之士交往,也算體驗一番“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脫俗美感——這在獨自
埋首趕路的世俗苦旅中不失為忘我的小憩。我甚至覺得,和我們一樣——山水也在尋找知音
,正如無字天書若真有靈的話,每時每刻都會默默期待點石成金的讀者。否則,它也會寂寞
的。
雖然不過是鬧市裏的一座“假山”(人工堆砌的),景山卻構成過於沉重的曆史盆景:那石頭
,那樹木,那階梯乃至那亭子,都在無言地詮釋著什麼。景山的風景,頗有點苦澀。
看見景山,我會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活著時,曾經淩駕於萬水千山之上,所有人見到他都要高呼“萬歲”——以至他後花
園裏的景山,也獲得萬歲山之美譽。然而這個人偏偏又是短命的。當他吊死在景山東麓的一
棵古槐上,似乎並不見得比一枚普遍的落葉更有分量。這個人,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
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來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緊鄰皇氣逼人
的故宮後門。它飛來了,然後耐心等待,等待著完成最重要的一項使命:堵住一位皇帝的退
路。難怪1644年3月19日,當泥腿子出身的闖王李自成把紫禁城的朱漆大門一腳踢開,崇禎
在殺了妻子兒女之後,會一溜煙地穿過禦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
據說崇禎當時衣冠不整,連龍靴都跑丟了,匆忙地在龍袍的袖口寫下遺詔:“……皆諸臣誤
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皆諸臣誤朕—
—所有的亡國之君都會這樣推卸責任。他出逃前曾“鳴鍾集百官無人應”——那恐怕是紫禁
城裏最空虛的一次鍾聲,僅僅把他一個人的心給敲碎了。他自縊時名副其實地成了“孤家寡
人”——身邊隻有一個秉筆太監王承恩。王太監在附近另找了一棵樹也上吊了。景山為明朝
的最後一個皇帝舉行了最蕭條的“國葬”:沒有追悼會,沒有紙錢與哀樂,甚至沒有一副像
樣的棺材板。景山,成了崇禎的露天墳墓。
我想,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
在我的故鄉,孩童們把盛夏時靠一根長長的細絲懸掛在樹枝上的毛毛蟲叫做“吊死鬼”。學
了曆史課之後,每當看見這種“吊死鬼”,我總會想起一個皇帝。
清朝的順治帝,住進了崇禎住過的金鑾殿後,特意將景山壽皇亭側的那棵歪脖子古槐定為“
罪槐”,並且圍上一條鐵鎖鏈。其實,崇禎是咎由自取,古樹何罪之有——莫非它也犯了軾
君之罪?這簡直像笑話了。大清帝國後來也逐漸不景氣了。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
禧太後和光緒算是跑得快的,逃到了西安。
而捆綁著古槐的鐵鎖鏈,居然被侵略者當作文
物給掠走了。八國聯軍真厲害,什麼都偷、都搶、都要——連鐵鏈子都不放過。外國強盜,
爬上過景山,趾高氣揚地看風景。
從1928年開始,景山作為公園對平民百姓開放了,門票很便宜。在古槐前樹立了刻有“明思
宗殉國處”的石碑(原北大教授沈尹默書寫)。
我去過陝西(慈禧太後逃難的地方),八百裏秦川的奇峰無數,惟獨驪山與馬嵬坡令我想得最
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時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腳下做一次深
呼吸,想辨別千年前混雜的脂粉與硝煙是否散盡;後者則因有個貴妃做過犧牲品而身價百倍
,至少我聽過當地有趣的傳說:楊玉環墓原為土塚,盛傳把這土攪在粉裏擦臉,可使皮
膚與容貌更加細膩白潔,因此遊客和婦女紛紛偷
土,致使土塚被挖下去數尺,為保護墓的封土,不得不加砌了一層青磚……因而我聯想到,
一個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遊山玩水,他比一般人還額外帶有一層“偷土”的動機,即挖
掘依附在曆史斷層的凝固的靈感,淘洗混雜於歲月塵埃的理智的金砂。這注定他與山水擦肩
而過後不會空手返回的,他借助與山水的靈性相通豐富了自己的庫藏。
景山的土,沒有人偷。畢竟,死在這裏的並非美女。但讓人感到悲哀的,是係在樹上的鐵鏈
子被偷走了。甚至樹本身也無法幸免:“文革”期間,來北京“大串聯”的各地紅衛兵,爭
相攀折樹枝、剝光樹皮,拿回去做“紀念品”——以不枉“到此一遊”。這已非“好古”,
而是缺德了。那棵歪脖古槐被抽筋剝皮,必然要枯死。如今屹立在原址的槐樹,是後來重新
栽種的。我們看見的僅是一位“替身演員”。
和驪山、馬嵬坡一樣,景山意味深遠,在於它吊死過一位皇帝——更確切地講是一個朝代。
山腳是鼓角齊鳴、旌旗招展,山頭的枯樹孤石則永遠地展覽孤家寡人無處藏身的陰影,與其
昔日笑擁的雍容華貴相比,這是何等淒涼的諷刺。為什麼這樣?何至於此?亡國之君垂憐於高
枝的孤影遊魂,給景山打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懷有品茶的
心境,玩味那揮撣不盡的苦澀中,是否浮沉有幾瓣雖經火煮水沸而青嫩如初的曠古哲理。文
似看山不喜平,那麼看山呢,不也類似於讀書嗎?誰也不願意掌上的經卷平鋪直敘,一覽無
餘。
〖JP3〗客觀上說,我和景山還是有點緣分的。我的寓所在沙灘北街,出門若步行的話,離
景山隻有
十分鍾的路程。約見外地來的朋友,我經常把守候的地點定在景山公園門口。在等人的那幾
分鍾,我會依著公園門口的石獅子,望著街對麵不動聲色的故宮——仿佛望著一紙之隔的曆
史,想一會兒心事。既然和景山熟悉如近鄰,我想我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發言權的。便信手寫
下這篇與山有關的文字,獻給無聲無息坐守於我書房窗口能望得見的地方、陪伴我度過無數
個寫作與讀書的不眠之夜的景山。
〖JP〗景山,任何時候都醒著。
在眾人離去之後、死去之後、睡去之後,景山還是醒著。山頂的小亭子,是它醒著時所做的
夢。〖LM〗
〖BT1〗什刹海畔萬寧橋
我長期關注著北京的古橋(從盧溝橋到金水橋),卻還是忽略了其中極有特色的一座。
或許並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疏忽,而是一個時代的疏忽。
不管怎麼說,有必要補充一下,以增強原本就模糊的記憶。
偶然聽一位老先生做報告,題為《從蓮花池到後門橋》,談論北京往事:元大都是以後門橋
為中心的。所謂蓮花池,並非城南的那一座(金中都的禦苑),而是指積水潭。這我能理解。
《燕都遊覽誌》已有注釋:“積水潭在都城西北隅,東西亙二裏餘,南北半之。西山諸泉從
高粱橋。流入北水關彙此。或因內多植蓮,名為蓮花池。”至於後門橋乃何方神聖,我卻不
大清楚。隻怪自己孤陋寡聞。
憑空搜索一番,終於想起來了。由地安門往鍾鼓樓去,會遇見某古橋遺址。橋麵基本已與兩
端的水泥馬路持平,感覺不到什麼坡度,惟一可以作證的是兩側孤零零立著的殘損橋欄。況
且當時,漢白玉橋欄杆皆捆綁著鐵皮打製的巨幅廣告牌,如同影壁,遮擋了東西而望的視野
,因而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即作為元大都核心的後門橋。恐怕因為地安門是明清皇城之後門,老百姓習慣了以此相稱
。查古籍,其原名為萬寧橋,建於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
萬寧橋與什刹海(古蓮花池之一部分)互為依傍,猶如唇與齒的關係:水為唇,橋為齒。此橋
建立後沒多久,即趕上了一項“大工程”:至元二十九年春,忽必烈采納水利專家郭守敬(
北京城的大禹)的規劃方案,引昌平白浮諸泉入大都西門水關,擴充積水潭容積,使水由萬
寧橋東南流,出城東水關,經大通橋直至通州……京杭大運河與大都城終於首尾相銜,南糧
北運的漕船可以徑直駛至天子腳下,節省了原先“五十裏陸■官糧”的周折與辛勞。忽必烈
在前人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使積水潭一舉成為大運河的終
端碼頭,不僅方便了貨物的長途運輸,還促成積水潭至鍾鼓樓一帶(古稱斜街)“中央商務
區”,有駱駝市、牛馬市、鵝鴨市、羊市、米市、麵市、綢緞市、皮毛市、帽市等,盛況空
前。真是一條金街啊(相當於明清時的前門大街及今之王府井)。
這項工程的效率極高。僅僅是在第二年秋,忽必烈自蒙古大草原避暑歸來,寶馬禦駕穿過萬
寧橋,看見橋下有舟楫往來,而西側的水域更沿岸停泊著無數糧船,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當
即為新修的漕道起了個很吉利的名字。通惠河。萬寧橋,記住了這位橫跨歐亞的大帝國之君
主的一喜!
萬寧橋,可以借助滔滔流水夢見南國了,甚至夢見西湖的斷橋。從西湖到什刹海(積水潭),
中間再無阻隔。
積水潭作為銷金窟,比南宋小朝廷苦心經營的西湖,有過之而無不及。暖風熏得遊人醉,恐
怕直把“幽州”當“杭州”了。說到底,都是運河的功勞,使江南的鮮貨器物,在大都城裏
俯拾即是。“積水潭東北岸的斜街一帶,帆牆往來,商業繁盛,這在北京的都市曆史上是前
所未有的。當時萬寧橋畔的斜街商業區,既鄰近皇城,又擅舟楫之利,南方貨物隨糧船大批
湧入都城,這一帶地居要衝,很快便形成了市廛輻湊商賈雲集的局麵。加以水鄉景色不亞江
南,勢家貴族多在此地構築園亭,隨之而來的必然有酒樓歌吹異常發達的都市繁華景象。”
(伯驊語)
元惠宗時的集賢大學士許有壬,喜歡填詞,先填了一首江城子,題為《飲海子舟中答人招飲
斜街》:“柳梢煙重滴春嬌,傍天橋,住蘭橈,吹暖香雲何處一聲簫……”還覺不過癮,又
填一首蝶戀花:“九陌千門新雨後,細染濃薰滿目春如繡,恰信東君神妙手,一宵綠遍官橋
柳……”他所描寫的“天橋”與“官橋”,都是指萬寧橋。萬寧橋一帶,肯定栽種著許多楊
柳,千絲萬縷,濃得化不開。洇透了古人的詩句也洇透了後人的思念。
積水潭至鍾鼓樓,是元大都繁華的市中心。而萬寧橋,相當於標誌性建築了。唉,不知有多
少帝王將相、文人雅士、商賈旅客,曾經從這小小的石拱橋上走過?可惜連腳印都沒有留下
。我隻能憑空想象了。
萬寧橋屬於“橋閘”,具備雙重功能:既是橋可通行,又作閘以製水。郭守敬開鑿漕道,將
積水潭作為水庫,而又在通惠河沿途設立閘壩十處以資控製,有船來往方提閘放水,平常則
緊閉。看來真夠“節能”的。設在萬寧橋下的,叫澄清閘,又名海子閘,是積水潭(舊名海
子)之水流的第一道關卡。同時,又作為大運河的終端:一路溯流而上的江南糧船,降帆穿
過萬寧橋的橋洞,就進入可拋錨禦貨的避風港了。緊提著的心也就可以放下:總算順利完成
了任務,萬事大吉!
假如說積水潭是元大都的胃,日以繼夜地消化著整船整船的糧食,那麼,萬寧橋無疑屬於咽
喉。它吞噬過太多的財富。
直到明朝毀棄元大都,改造新城,萬寧橋才真正感到了饑餓。積水潭,也一樣地饑腸轆轆:
“自明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潭之寬廣,已非舊觀。”(《宸垣識略》)大運河終點碼
頭,南移至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下。大通橋取代了萬寧橋的地位。而大通橋與萬寧橋之
間的這段舊漕道,聲明作廢。先是逐漸淤塞,最終斷流。萬寧橋,再也無法親眼目睹江南的
糧船了。朝代更替,它仿佛一夜間就老了。打掉了牙,隻能往肚裏咽。
據伯驊先生回憶:萬寧橋在北京創辦有軌電車時其石拱橋外形尚基本可見,其後幾經築路施
工,此橋遂被埋蓋於路麵之下,迄今隻有兩麵曆經滄桑、飽經風雨剝蝕的白石橋欄立於馬路
兩側。“萬寧橋東側原有一家白肉館,後以賣大灌腸出名的福興居,在此店的南牆外,三四
十年代尚可見一段河身向東南延伸。此河身通過一片空地至東皇城根福祥寺胡同口外,經東
步糧橋(俗訛為不壓橋)入東吉祥胡同之北河沿。當時此段河內每年雨季尚通流水。部分河段
尚有白石欄幹遺存。此可參照孫承澤《天府廣記》所載,明天順二年(1458年)戶部尚書楊鼎
等奉命勘查通惠河時所上報的‘通州至京城四十餘裏,古有通惠河故道,石欄尚存’一語以
為印證。”可我與萬寧橋邂逅時,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橋欄雖然依舊遺存,橋洞卻被砂
石封填成實心的了,以保障過往車輛(不乏重型的)之安全。不知那被填埋的空間裏,古老的
閘門尚存否?
幸好,近期以來,後門橋不僅被老百姓街談巷議,還出現於市政府的治理與規則方案之中。
道路一側,立了一塊列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恢複了其古稱:萬寧橋。人們把這座殘敗不
堪的石拱橋作為寶貝來對待。先是拆除兩側“煞風景”的廣告牌,修補破損的雕花橋欄與望
柱;繼而又挖開被封堵的橋洞,並疏浚兩側的部分河床,使什刹海之水從橋下流過。曾經蓬
頭垢麵的萬寧橋,終於可以在水中照一照鏡子,梳妝打扮。
再見萬寧橋,它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了,甚至流露出幾分嬌羞的神情。
在清理淤堵多年的河道時,挖掘出五、六件巨大的鎮水石獸,皆是通惠河之舊物。維修者依
照昔時之格局,將這一係列出土文物砌在河岸。憑欄俯瞰,能看見這一隻隻威風凜凜的石螭
,栩栩如生地趴在水邊,作吞吐狀。渴了吧?老夥計。
聽說鑿通橋洞後,有人很擔心:七百餘歲高齡的石拱橋,是否有力氣承擔現代化的交通?趕
緊做了個實驗,讓數十輛滿載重物的大卡車,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橋身上,發現橋梁的結構與
框架並沒有坍塌或變形。考試就算通過了。萬寧橋呀,你的脊梁骨真夠硬的!連“主考官
”們都不禁感歎:瞧瞧古人的建築水平,絕非當今某些“豆腐渣工程”所能匹敵。
以永定門為起點前門、天安門,紫禁城午門與神武門,乃至景山、地安門,直至鍾鼓樓,形
成北京城的南北中軸線,全長約八公裏。在這條橫貫古今的中軸線上,萬寧橋原本是必不可
少的環節。它與天安門內外的金水橋遙相呼應,從建造時間上而言,也算得上是兄長。難怪
明清時稱之為後門橋呢。可惜,我們不夠重視,使其遭受了太長時間的寂寞與埋沒。
重見天日的萬寧橋,似乎並不抱怨什麼。不管是冷遇還是禮遇,對於它來說都無所謂,都不
過是瞬間的事情。至於橋東側的河道,目前隻疏通了一百多米,水流到盡頭就截止了,未能
再延伸下去。即使這樣,已夠不容易了。要知道,原先這一段早就被填平,上麵還蓋起諸多
違章建築,光是拆遷就挺費勁的。
當然,如今的規模,與元大都時無法相提並論。據說那時皇城東北角外的河道寬約27.5米,
一旦萬寧橋開閘放水,則成滾滾洪流。而當年的積水潭,更是比今之什刹海寬廣若幹倍:“
為了便於漕運,於元延■六年(1319年)和泰定元年(1324年)曾用條石砌護積水潭沿岸,‘以
石〖FJF〗ND624〖FJJ〗其四周’。在今新街口豁口外的北京變壓器廠院內曾發現元代
積水潭的石泊岸遺址。地安門百貨商場地下發現了條石護岸……從這看出積水潭在北京城的
重要作用。”(何成語)鬥轉星移,積水潭變得消瘦了,而萬寧橋依舊鶴發童顏,保持著健美
的體魄。〖LM〗
〖BT1〗社稷壇與太廟
《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徑塗九軌,左祖右社,
麵朝後市。”此乃古人建設都城的傳統,白紙黑字地寫著。北京雖然屢屢改朝換代,但也不
例外。甚至忽必烈造元大都,同樣不敢壞了這規矩,將太廟立於齊化門內,社稷壇立於平則
門內,分別從左右兩側擁護著大內宮城。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更是照章辦事,大大地拉近
了“左祖右社”與皇宮的距離:紫禁城是坐北朝南的,在其前方禦銜的東西兩側,設置了規
模宏大的太廟與社稷壇。既可作為紫禁城的附屬建築,又唇齒相依,密不可分。這下子,皇
帝去祭祀天神與祖宗,更方便了。隻需過幾重門、拐幾道彎就可以。而從心理上來說,也更
踏實一些:畢竟,有這兩大勢力,在冥冥之中給自己撐腰呢!看誰還敢造反?那不是拿雞蛋碰
石頭嘛。
清朝取而代之,占據了紫禁城,在宮廷禮儀方麵依舊沿襲著明製,把祭祀社稷、太廟同祭祀
天地一起列為大祀。惟一的區別,在於將太廟裏供奉的牌位,換為自家的列祖列宗了。皇帝
輪流坐,今天到我家——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老北京有句流行語,誇耀本地之名勝:東單、西四、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所謂五壇八
廟,五壇指天壇、地壇、日壇、月壇、社稷壇,八廟指太廟、奉先殿、傳心殿、壽皇殿、堂
子(古稱“國社”,祭祀土穀神)、曆代帝王廟、雍和宮、文廟(孔廟)。這些都是有勞皇帝大
駕、需周期性拜謁的聖地。不允許布衣草民隨意進入的。
社稷壇與太廟,俱名列排行榜,皇氣逼人,勾起世俗中百姓的無窮想象。
直到1914年10月10日,籠罩著社稷壇的神秘感才首先被打破:定名為中央公園,正式向全社
會開放。其時清帝已退位,蜷縮於紫禁城之一隅(依照辛亥革命後與南北軍代表訂立的“合
同”,本應遷居頤和園的)。而三大殿以南各處,劃歸民間政府管轄。由段祺瑞等人挑頭,
各界人士踴躍捐款,讚助修理社稷社,以辟作新時代的公園。開放的那天,第一批遊客肯定
覺得像做夢一樣:隻需掏錢買一張門票,即可自由進出於這皇家禁地——要放在從前,絕對
是殺頭之罪。
他們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拜殿(即今中山堂)與戟門,明代叫具服殿。看見了存放神牌、祭器
及製作祭品的神庫、神廚、宰牲亭、退牲房。看見了乾隆二十三年修建的“辦公室”(值宿
待漏)。看見了供奉關公雕像的壇神廟(後改建為工字形的四宜軒)。最重要的,是看見了大
名鼎鼎的社稷壇:係用漢白玉條石堆砌的台型建築,高兩層,另加築壇麵五色土一層。底層
方17.82米,上層方16.87米,壇麵五色土方14.92米。五色土是社稷的靈魂,依照金木水火
土“五行”之方位鋪設:中央是黃土,東麵是青土,南麵是赤土,西麵是白土,北麵是黑土
。正中必有一方石柱埋入土中,微露棱角,此即“社主石”。以土為肉,以石為骨——社稷
壇啊社稷壇,是江山的縮影。“社,土地之主也,土地闊不可盡敬,故封土為社,以報功也
。穀眾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孝經緯》)這小小的台麵上陳列著人類對天地萬物
的祈禱與感激。“社為九土之尊,稷為五穀之長,稷生於土,則社與稷固不可分。”(《山
堂考察》)稷生於土,而人是吃五穀雜糧成長的,追根溯源,人本身說到底還是受泥土嗬護
、由泥土捏成的。帝王將相,也知道自己不能例外。
當時由東門通往拜殿的禦道尚存,此為天子祭壇時必經之路。據說喜氣洋洋的遊客們,爭先
恐後在禦道上“瀟灑走一回”,嚐一嚐當皇帝的滋味。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個地方
從前僅有皇帝才能去,如今老百姓也可隨便遊覽,使人大開眼界。社會上如此殷切期待著社
稷壇開放,多為好奇心理所使,實在想看一看多年禁地裏的景色究竟是什麼樣。”(引自建
明《中央公園開放記》)
社稷壇原本是“封建式管理”,南、北、西均未設門,惟獨東麵辟三座門,依次為社稷街門
、社左門、闕右門,供皇族及衙役出入。此三門皆在天安門裏。自從辟作公園,即在臨長安
街的南牆(天安門西側)開鑿一大門。並有售票處。
後來,中央公園又改名為中山公園,有紀念孫中山先生之意。我曾經說過,北京的公園中,
我最愛逛的是這一座。置身鬧市中心,園內的環境卻分外清靜,路畔的灌木修剪得極整齊,
像被遺忘的一方淨土,大隱隱於市——對於公園莫非也如此?我多次去其中的音樂堂聽音樂
會,而且是西洋交響樂團的演奏。聽交響樂就需要類似的與塵世既親密又疏離的外部環境
。我跟隨曲徑在亭台樓榭間繞來繞去,走挺遠的一段路才抵達那笙歌四起的殿堂。算是為聆
聽神曲而做的“熱身運動”吧?
我出生在帝製早已被取締的時代,無緣親眼目睹天子祭祀時的盛況,隻能根據別人的描述而
加以想象。《大清會典》記載:“凡祭祀之機,歲春祈秋報,皆以仲月上戊日祭太社太稷之
神,以後土句龍氏、後稷氏配。”鄭連章先生形象地勾勒了清代祭祀的禮儀:“皇帝身穿祭
服,日出前四刻乘禮輿出宮,由內大臣和侍衛前引後扈至太和門階下降輿,再改乘金輦去社
稷壇,當出午門時要鳴鍾,並設法駕鹵簿為前導,導迎鼓吹設而不作,由闕右門進至壇的外
垣牆北門外神路右側降替。這時讚引太常卿二人恭導皇帝步行入北門的右門,進入戟門內幄
次,皇帝■洗畢,再由‘導引官導上(指皇帝)由拜殿右門出,典儀唱樂舞生就位,執事官各
司其事,上至禦拜位,內讚奏就位,上就位’,就開始正式進行祭祀活動。祭祀時要舉行■
毛迎神,該祝文、上祭品、奏樂、獻舞、上香、跪拜、讀圭、出圭、送神、捧帛饌各詣晉位
等一套繁瑣的禮儀,都要嚴格按照儀式的程序和會典的禮儀製度進行安排。封建帝王對於社
稷壇的建築設計有著嚴格的思想要求,最主要是要表現‘社’和‘稷’的崇高神聖以及皇帝
與它們之間的密切關係。從社稷壇建築藝術所產生的效果看,無論是總體的平麵布局和空間
組合或單體的建築裝飾都是非常成功的。”
這一整套繁文縟節,別說讓咱們身體力行了,即使站在旁邊看一回(幸好我看的尚且隻是文
字),也覺得眼花繚亂。當皇帝縱然令世人羨慕,其實也不容易,今天祭這個神,明天拜那
座廟,東奔西走,一點不敢馬虎。夠累的!老百姓怕當官的,當官的怕皇帝,而皇帝本人,
原來也有他怕的東西(說白了不就是老天爺嘛)。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不過,幸虧還有這五壇八廟能鎮得住皇帝,否則他還不無法無天了?還不成大鬧天宮的孫猴
子?自陳勝吳廣以來,百姓造反(俗稱“農民起義”),就是為了管一管大大小小的昏君或暴
君,就是為了讓皇帝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尤其明末,李自成率領一群泥腿子闖進紫禁城,崇
禎知道去祭社稷壇(臨時抱佛腳?)也沒用了,隻好一口氣逃到景山上吊了。如果不懂得籠絡
人心,光靠拜天地、祭社稷也是沒用的,偌大的江山照樣會丟掉的。
五色土啊五色土,都是血染的、淚洗的、汗浸的、火燒的、霜打的。社稷壇是天地之間的煉
丹爐,使古老的神話在不同的火候下體現出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命運。我從中發現,土地猶
如樹木,有著自身的年輪,乃至自身的規律。
社稷壇改作公園後,平民化的茶館(老舍寫過),隨即搬進去了,搶占這塊風水寶地。生意果
然很好。看來在天子腳下,賣大碗茶都能發財。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這三個茶鋪,成為
中山公園“最熱鬧的所在”。在皇帝祭社稷的地方喝茶、聊天、看風景,何其逍遙?謝興堯
認為: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
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餘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謝興堯對中山公園的茶座情有獨鍾,
還因為有許多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告訴他: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
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中山公園茶館的老板真有福,白撿了一條這麼精彩的廣告
詞。
不僅有茶館搬進了中山公園,連1900年清政府為被打死的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所立的石牌坊
也搬家了,由東單總布胡同西口移至中山公園內。這是1919年的一大舉動。其時第一次世界
大戰已結束,德國戰敗,中國恰恰屬於戰勝國聯盟,因而再也不怕德國鬼子了。不僅將石牌
坊換了個地方擺,而且頗得意地將其更名為“公理戰勝”坊,以洗刷舊時蒙受的恥辱。新中
國成立後,再次將此坊改稱“保衛和平”坊(郭沫若題字)。這座三間四柱三樓、全部以漢白
玉石為材料的廡殿式牌坊,至今仍是中山公園內一道特殊的風景。它忠實地記載著中國近百
年來的衰亡與複興。我每逛中山公園,必看此牌坊,而且必定會由衷地舒一口氣。
我想,供奉著祖傳的五色土的社稷壇,同樣也舒一口氣。我聽見了泱泱國土的一聲歎息。
與天地神聖的社稷壇相比,太廟的人間煙火味恐怕更濃一些。它是皇帝的家廟,裏麵供奉著
皇族祖先的牌位。然而皇家的祠堂,蓋得可豪華了,比民間的廟宇更顯尊貴。明清兩代,皇
帝的家譜或許並沒有多厚,卻是跟中國近六百年來的曆史混淆在一起的。在紫禁城裏住過的
皇帝,前前後後共有二十四位(沒算上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作為舊中國的“首席執行官”
,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這個國家的盛衰興亡。
太廟與皇帝們的“家務事”密切相關。皇帝從登基開始,直到結婚(娶妻納妾?)、生子,以
及出征或凱旋,每遇見此類大事,都要親自出馬,去太廟祭祀列祖列宗。既是盡一盡孝道,
又在請求九泉之下的祖先保佑,希望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家族越來越興旺。
希望終歸隻是希望。皇帝家的香火,最後還是斷了。自從末代皇帝溥儀被趕下台,太廟頓時
變得蕭條了。那裏麵記載著封建時代的風燭殘年。
正如社稷壇被辟作中央公園,太廟也不再是皇帝家的“自留地”了。若幹年後,它改換了門
庭,成為勞動人民文化宮。在天安門東側,同樣開鑿出一道大門(和中山公園大門左右對稱)
。門牌上“勞動人民文化宮”這七個字,是新中國的領袖毛澤東題寫的,龍飛鳳舞。據說這
一設想,也是布衣出身的毛澤東的點子。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了,自然有權利將皇帝的家廟改
造為自己的樂園。這真正是一種翻身的感覺。我覺得文化宮的“宮”字用得很好。在舊時代
,它是皇帝專用的一個名詞。憑什麼隻能他一個人用?不管故宮抑或太廟,都已非一個人的
天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勞動人民文化宮經常舉辦特價書市,帶有酬賓性質的。我每次都去,以
很便宜的價格、很少的錢,就能買回一大捆打折處理的舊書。挑書之餘,我喜歡四處逛逛,
看看宮殿,看看紅牆,看看假山石,看看古樹。同時詼諧地聯想:帝製早已過期作廢,皇帝
早已一錢不值。不知末代皇帝離開紫禁城之前,是否舉行過拍賣會,將王冠、權杖、龍袍、
龍椅及宮中的其他器物,全抖落出來,擺在地攤上,降價處理,揮淚大甩賣?不知是否有人
舍得掏錢去買?
前幾年,張藝謀執導的歌劇《圖蘭朵》(一個中國公主的故事),就是在太廟演出的。門票頗
昂貴。這“老謀子”,真會選地方!
太廟的往事,曾出現在林語堂筆下:“在中國社會,祖先崇拜在生活中曆來占有很重要的地
位,因此坐落在皇城東南角的皇室祖廟——太廟也就顯得十分重要。一年中每個季節的頭一
天都要供奉牛羊來祭祀先帝的靈魂。按照古代趕廟的習俗,每當做出影響皇族前途命運的決
策時,都要在此向死去的亡靈一一通告。與普通人家的祖廟不同,皇家太廟有一個顯著的特
點,就是殿堂被分成各個祭室,每個祭室供奉一位皇帝,而且為每位皇帝和他的後妃設有禦
位。皇帝禦位置於中央,兩側是皇後的禦位。例如,康熙有四位皇後,便另設有四個禦位;
乾隆有兩後,鹹豐有三後,可憐的光緒隻有一位皇後。庭院裏有古老的鬆柏,許多烏鴉棲聚
在上麵。這些鳥憑經驗已經知道這個場所是禁止射獵的,在中國其它地位的許多祭祀場所也
是如此。”看來在太廟裏,先帝的靈魂同樣需要“私密空間”,各居一室,麵積還很寬大。
至於那些通人性的鳥類,更是把太廟當作自己在北京城裏最後的避難所(或避風港)。它們,
也真會選地方!
跟門庭若市的民間寺廟相比,太廟是不對外開放的(皇帝在的時候),因而莊嚴、肅靜,甚至
有一點點陰森。當然,太廟也會定期舉辦“廟會”的,可那是一個人的“廟會”。一個人,
很孤獨的,在這裏,夢見祖先的亡靈。不,還有一大群長舌婦般聒噪的烏鴉,陪伴著他。直
至他自己,最終成為眾多亡靈中的一員。所謂皇帝的一生,不過如此。
自從太廟改作勞動人民文化宮之後,原先的門牌就取消了,被撤換下來,閑置在緊鎖的祭堂
(作為倉庫)裏達數十年之久。最近,又把這塊蒙滿塵埃的寫有“太廟”字樣的匾額找了出來
,重新懸掛在通向紫禁城的西門。據說是為了吸引逛故宮的中外遊客,順便能拐過來,看看
明清皇帝的祖廟。畢竟,瞅著故宮的生意越來越火熱,一牆之隔的太廟,有點眼紅了。客觀
地說,太廟確實是紫禁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必要的補充。逛完紫禁城再逛太廟,能對
古代的宮廷生活了解得更全麵一些。我覺得這是件好事情。太廟裏的園林、殿堂已年久失修
,也該借著旅遊熱好好地修理一番。當然,這不是說中國人恢複了對皇帝的崇拜,而是表明
:他們終於學會了尊重曆史。對文物的保護,就是出於對曆史的尊重!否則的話,未來的孩
子們,將不了解太廟坐落於北京城的何處,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們將不知道所謂的太廟是什
麼玩意兒……即使現在,也有許多人,隻知道勞動人民文化宮,卻不知道太廟。太廟,北京
城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它的往事,曾經長期被打入冷宮。〖LM〗
〖BT1〗圓明園:魂兮歸來
有一個人,說世界上有一個奇跡——堪以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埃及的金字塔、羅馬的競技
場、巴黎的聖母院相提並論:“這是一件史無前例的驚人傑作。然而這個奇跡已蕩然無存。
”
這個人叫雨果。他所讚美的這個奇跡即圓明園。
他是以描寫巴黎聖母院而出名的。可是他又認定:“我們使用(歐洲)教堂的寶庫加起來也比
不上這座輝煌奇異的東方博物館。”
他以童話般的筆法(如同《一千零一夜》)講述了關於奇跡消失的悲劇:“有一天,兩個強盜
闖進
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劫掠,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對圓明園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劫掠
,贓物由兩個戰勝者平分……我們歐洲人一向自認為是文明人,把中國人當成野蠻人。這就
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國,另一個叫英國。”可惜這並非天方夜譚
式的傳說,而是真實的。即使上阿裏巴巴念叨“芝麻開門”的秘訣,也無法開啟那曾經金碧
輝煌的寶庫。黃金變成了泥土,美玉變成了瓦礫,霓裳變成了灰燼……圓明園那最後的美、
最後的形像,居然是投射在強盜眼中的。
雨果的偉大在於,他有勇氣站在人類的角度主持並申張正義,而絲毫不偏袒自己的祖國。他
以公民的身分提出強烈抗議:“法蘭西帝國從這次勝利中獲得了一半贓物……我希望法國有
朝一日能擺脫重負、洗清罪惡,把這些贓物歸還被劫掠的中國。”或許,在歸還的同時,法
蘭西的良知才可能真正地得到恢複——這是在打劫的行動中所失去的。
雨果是在給英國上尉巴特勒的複信中這麼說的。而巴特勒寫信的目的,是請他對一八六年
英法聯軍的勝利談談感受。雨果談論的卻不是光榮,而是恥辱——所有的戰利品將構成沉重
的債務。圓明園的大火,也點燃了一個憤怒的雨果。他是對的。我覺得,凡是真正熱愛巴黎
聖母院的人,也會同樣地熱愛中國的圓明園。
我估計雨果並不曾訪問過中國。假如雨果親眼目睹了圓明園的青春以及衰竭,他的悲痛隻會
加重而不會減弱。不管怎麼說,雨果是圓明園的一個著名的知音。我建議把雨果的言論鐫刻
成紀念碑,樹立在圓明園遺址!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的建議。至少,我會把它引用進
自己的書裏。
當然,雨果所發出的僅僅是文人的呼籲。當時的政客、軍閥或許並不讚同。甚至在一九
年,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強盜的數目又增強了,劫掠的氣焰亦有變本加利之勢。且不說紫
禁城、頤和園等宮苑禁地的重大損失,連建於1442年的古觀象台,儀器也被洗劫一空:法國
搶走赤道經緯儀、象限儀、黃道經緯儀、地平經緯儀及簡儀,運至大使館(兩年後迫於輿論
而歸還);德國把天球儀、紀限儀、地平輕儀、環衛扶使儀及渾儀全裝上軍艦,打包運走(第
一次世界大戰敗後才歸還)……最可笑的,是連景山吊死崇禎的那棵“罪槐”上的鐵鎖鏈也
順手“牽”走了(回去捆綁黑奴嗎?)——其貪婪與囂張可見一斑。簡直像篩子一樣。
中國有多少寶貝,就這樣失落了。中國又有多少寶貝——經得起如此折騰?
圓明園文物的歸還,至今仍遙遙無期——它們依舊陳列在英法兩國的諸多博物館裏。不覺得
燙手嗎?
我隻知道,北京的保利集團,幾年前在一次國際拍賣會上,不惜重金購回了若幹件圓明園遺
物(好像有獸首銅雕之類)。這屬於義舉了。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就為了讓這些離散的文物早
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根據法國傳教士王致誠《圓明園紀事書劄》的記載:“水濱複有無數禽籠鳥室,畜水禽者則
半入水中、半居岸上。在陸則有獸圈獵場,沿途時遇此小建築也。”可見圓明園原本設有動
物園的。當戰火燃起,這些珍禽異獸都往哪裏去了?還有那些奇花異草呢?莫非皆已化為灰燼
?
強盜的邏輯,有時比野獸的邏輯還要殘酷,還要愚昧。誰把他們從籠子裏放出來了?這一顆
顆掙脫了韁繩的野蠻之心!
圓明園原本還有圖書館,即大名鼎鼎的文源閣。乾隆皇帝修集《四庫全書》(共三千四百六
十種、計七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卷),曾繕寫七份,建閣藏庋,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
—文源閣是其中之一。“大內曰文淵,圓明園曰文源,熱河曰文津,盛京(沈陽)曰文溯,並
於揚州大觀堂之文彙閣,京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亦各庀一份。
”英法聯軍同樣毫不留情地向這一流的圖書館投下一隻火把。文源閣裏的古籍、經卷、書畫
、金石文具,蕩然無存。令天下書生無限神往的文源閣,變成了一小塊文化沙漠。
圓明園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例,將這四十景各題四字為額—
—他給這風格迥異的風景命名時,恐怕也煞費苦心。我聯想到了《紅樓夢》第十七回的“大
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係諸豔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脂硯齋點評)。乾
隆確有賈寶玉之才情與風流,將一道道景致題寫得花樣百出,使亭台樓閣、山丘河渠各有所
屬。因萬字軒南堂原有雍正禦題“萬方安和”匾額,包括十字亭、文昌閣和藏舟塢在內的這
一組水景建築,仍延襲了“萬方安和”之稱謂。萬方安和——可惜這世代清帝的祈願,在一
八六年還是落空了。仿佛在劫難逃,圓明園——這清帝國的大觀園,中華民族的紅樓夢,
最終還是破產了。星羅棋布的四十景,名存實亡。或者說隻剩下了一景:殘垣斷柱。
這已是它最後的風景。
除了廢墟,還是廢墟。
圓明園由圓明、長春、綺春三園組成。鼎盛時還包括熙春園和春熙院。合稱圓明“五春”—
—又據傳是因鹹豐寵幸的五位美女而起:在杏花春、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四位漢族佳麗
之外,還有一位懿貴妃那拉氏(慈禧)。
圓明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即使在雍正王朝擴建成禦園時,範圍也僅限於西部三
千畝。是乾隆使之向東鄰、東南鄰大幅度擴展。張恩蔭先生查閱乾隆朝內務府造辦處《治計
檔》和《清史稿·職官誌》等史料後得出結論:“直至嘉慶道光間春熙院、熙春園複賜皇親
之前的二三十年間,禦園圓明園的範圍實為五園,占地麵積不小於七千畝。”而其拓建過程
如下:“乾隆十年至十六年,在該園緊東側的水磨村北(康熙間明珠故園)大興土木,建成長
春園;乾隆三十二年,將皇親賜園熙春園(今清華大學校園西部,為康熙間所建)並入圓明園
;乾隆三十五年,在緊東南鄰拓並大學士傅恒賜園(原為怡親王賜邸),定名綺春園;乾隆四
十五年,將皇親賜園淑春園易名為春熙院(位於今北京大學校園北部),歸入禦園。”
我私下裏甚至認為:曹雪芹是以圓明園為原型而臆造出大觀園。賈府的繁榮期,如同乾隆盛
世。(而家道衰落,榮國府被查抄,似乎無形中預兆了若幹年後的火燒圓明園?)曹雪芹當年
就住在香山腳下(臥佛寺一側有其故居),抬頭低頭,皆可望見圓明園。
當然,圓明園可比大觀園要闊綽多了。或者說,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跟圓明園相比,頓時
顯得小家子氣。
惟一的相同之處在於結局:夢終究是要碎的。夢碎之後剩下的,隻有荒涼與冷清。
圓明園布滿了夢的碎片。
圓明園: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區。
我又聯想到雨果了。他是法蘭西的曹雪芹。《巴黎聖母院》是他的《紅樓夢》——或者說是
他的“大觀園”。而曹雪芹呢,則是中國的雨果,大觀園是他的“巴黎聖母院”。從某種意
義上來講,賈寶玉即鍾樓怪人誇西莫多——隻不過一美一醜,但骨子裏是一樣的。賈寶玉愛
林黛玉。誇西莫多愛艾絲梅娜達。他們各有自己愛情的莊園。
——這些,都是圓明園的題外話。
這些,都是我在圓明園遺址公園的意識流。
我認識一位搞美術的法國留學生,他來北京的第二天,即背上畫夾去圓明園了。從日出轉悠
到日落,沒找到什麼可供寫生的景物,感到有點失望。他很奇怪中國人為什麼對大水法、方
外觀之類頗感興趣,這種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在歐洲觸目即是;況且,圓明園內造的這些西
洋景,並不正宗,顯然是非專業人士草率設計的。他認為這不過是一群出現在東方土地上的
“四不像”,非鹿非馬,雜種而已。
他的看法本身沒錯。西洋景的總設計師是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郎世寧為乾隆皇帝“打工”
,有宮廷畫家之稱,繪有《弘曆雪景行樂圖》(情節為乾隆和子女在圓明園中歡度春節)待諸
多作品,他的繪畫頂多屬於“業餘”水平。至於在建築設計方麵,更是“半吊子”了。給他
當助手的法國傳教士蔣友仁,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但圓明園西洋樓的主要意義,在於它“是
自元末明初歐洲建築傳播到中國以來的第一個具備群組規模的完整作品,也是首次將東西方
兩個建築體係和園林體係加以結合的創造性的嚐試”,屬於中西文化的“混血”工程。張萍
、柴火兩位,對此頗有研究:“西洋樓本身的價值並不在於它的造型如何,因為它們並不是
地道的西方建築,而是當時西方傳教士為迎合中國皇帝口味而急就出來的作品,隻是因為它
真實記錄了當時中西文化的交流才顯得珍貴。”整個建築群由中國的能工巧匠承包施工任務
,曆時十四年(1745——1759年)完成,可謂慢工出細活;加上材料本身無可挑剔,因而多多
少少彌補了設計思路的僵化與做作。譬如海晏堂,“為安餐歐洲噴泉機械設備而起造,是圓
明園中最宏偉壯觀的西式建築。主要立麵西向,兩層11開間,中間設門,門外平台左右布置
弧形石階及扶手牆,可沿石階下達地麵水池。池兩側將西方貫用的裸體人物雕像改為銅鑄十
二生肖屬相,代表十二時辰,每隔一時辰(相當於現在兩個小時)依次噴水。”這噴泉居然帶
有報時之鍾的性質,更有趣的,是以十二生肖屬相取代裸體人物雕塑——可算作有中國特色
的西洋建築。莫非中國皇帝怕有傷風化?又如黃化陣(別有菊花迷宮或萬花陣之稱),係我國
惟一的仿歐洲式迷宮:“外砌長方形迷陣,中心築高台圓基西式八方亭。陣牆高1.2米……
乾隆皇帝每至中秋佳節都在這裏觀賞宮燈,宮女們手執黃綢紮製的蓮花燈,在迷陣中東奔西
馳,先至中心亭者可得到皇帝的賞賜。”看來乾隆威嚴的龍顏,掩飾不住一顆童心,居然跟
嬪妃們玩起捉迷藏的遊戲了。黃花陣1989年修複,我還去鑽過呢(跟打地道戰似的),頗動了
些腦筋,才沒有在錯綜複雜的坑道裏迷失。待我終於走到頭了,下意識地抬頭,隻看見亭子
裏空蕩蕩的,皇帝早就消失了。這麼說,我隻能自己獎賞自己了?
圓明園好玩的西洋景還有很多,遠瀛觀、諧奇趣、蓄水樓、線法山呀什麼的,我就不一一例
舉了。況且,例舉了也沒用。因為大多數都隻剩下搖搖欲墜的殘局。連皇帝都不在了,誰還
有耐心,陪你下這盤永遠也下不完的棋呢?除了風。風在亂石斷牆間迂回,百無聊賴地信手
擺弄著這個“爛攤子”。擺弄來,擺弄去,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以改變尷尬的局麵。
正是在這淩亂的棋盤上,大清帝國,輸了。在自己的家底子,全陪光了。隔著起伏的山巒、
浩瀚的海洋,它輸給了彼岸的對手。圓明園,記載著中國曆史上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貪玩的乾隆,若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百年後的恥辱,他老人家,還有心思跟宮女們打打鬧
鬧嗎?當他自以為是全世界最強悍的君主,而西洋的科技發明不過是雕蟲小技時,大清帝國
就輸定了。或者說,注定會死得很慘的。康熙最初接觸到歐幾裏德幾何學及近代天文學原理
,曾憂心忡忡,意識到東方的道高一尺而西方的魔高一丈:“西洋諸國千百年後必為中國之
患。”可乾隆一點也沒繼承其祖父的憂患意識,對“夷人之技”很瞧不起。他惟一引進的隻
是西洋的建築藝術,在圓明園內蓋了占地一百多畝的西洋樓,隻不過是過了開開洋葷、鬧著
玩而已。他花高價進口了一批花哨的西洋自鳴鍾,作為宮廷的擺設,卻對天體運行儀、地球
儀之類不屑一顧。他根本不相信地球是圓的。他固執地認定大清帝國是世界的中心,拱衛於
周圍的皆是些弱小的藩國。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將居京的“老外”(傳教士)全部召集到圓
明園,勸他們改信儒學。雙方展開了辯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毫無結果。乾隆認為
這些外國“傻帽”是執迷不悟。“在他的頭腦裏,西方的科學技術已經完全淪為了他眼中的
‘淫技奇巧’,成了開心取樂的‘玩藝兒’。他的頭腦中已構築起傳統文化的支撐的完整宇
宙,在他的世界觀中,沒有給西方思想以一寸立足之地。這位性格坦率開朗的皇帝從來不掩
飾他對科學的嘲弄態度。傳教士在他眼中和那些侏儒一樣,他們的作用隻是用‘戲法’來鬆
弛他緊張工作後的神經,來裝點他統治下盛世的升平。”(張宏傑語)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由馬戛爾尼勳爵率領的英國使團,駕馭著先進的炮艦訪華:“把我
們最新的發明如蒸汽機、棉紡機、梳理機、織布機,介紹給中國人,準會讓這個好奇而又靈
巧的民族高興的。”此時恰逢乾隆八十二歲大壽,宴會上的滿漢全席自然使英國人大開眼界
,而他們遠渡重洋攜帶來的各類“土特產”,無形中成了給老壽星的生日禮物:除了工業機
械、天文儀器之外,還有英國最大的裝備有最大口徑火炮110門的“君主號”戰艦模型,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