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池如夢?(2 / 3)

至榴彈炮、迫擊炮和卡賓槍等實物。英國使國甚至還配備了訓練有素的衛隊,想表演一番現

代炮兵的裝備與隊列,供中國皇帝檢閱。乾隆卻不稀罕聽西洋的禮炮聲,覺得不會比鞭炮爆

竹之類更能烘托喜慶的氣氛。揮揮手,讓太監們將這些怪模怪樣的槍炮原封不動地運進圓明

園的倉庫並且傲慢地評價:“這些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他隻是瀏覽了一遍英國使團遞交

的喬治三世的國書及冗長的禮品單,告訴手下:“單內所載物件,俱不免張大其詞。此蓋夷

性見小,自以為獨得之秘,以誇炫其製造之精奇。著征瑞於無意之中向彼閑談:爾國所貢之

物,天朝原亦有之,庶該使臣不敢居奇自炫。”英國使團在乾隆眼中,仿佛一支遠道而來的

馬戲團,靠耍一些洋把戲,來噓弄看客。而且乾隆並不以為這些異域的雜技與魔術有什麼新

鮮,有多麼神奇。

大清帝國的輕敵思想,正是乾隆開始的。他根本想不到,自己連看都懶得看的洋槍洋炮,在

六十七年之後,將撞開閉鎖的國門,直逼北京城下。而圓明園將在轟隆一聲中成為炮灰。他

呀,真是太迷信八旗軍的強弓硬弩了——因為其祖上,正是靠這冷兵器打下江山的。可在下

一個時代,要靠長矛與弓箭守江山,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偏偏乾隆栽下的是一棵驕傲自滿的歪脖子樹。他的龍子龍孫,從道光

,到鹹豐,直至光緒,都將深受被烈日暴曬之苦。而他留下的最昂貴的遺產:圓明園,將毫

無招架之力地遭受一次打劫。打劫者,恰恰是他蔑視的那些洋人的後裔。

英法聯軍占領圓明園,訝異地發現:當年贈送給乾隆的禮物(槍炮),一直“藏在深宮人不識

”,閑置在庫房裏,蒙滿塵土。大半個世紀以來,仿佛被中國的帝王將相們遺忘了。他們二

話不說,立即將其裝船運回老家。或許還不無僥幸心理:幸虧中國人沒把這些武器當回事,

若是他們以此為模型仿製並裝備軍隊,掌握了先進的軍事技術;那麼,要想打進北京城,就

不太容易了。

我看電影《火燒圓明園》,難忘裏麵的一個鏡頭:僧格林沁王爺的蒙古騎兵,在開闊地上作

集團式衝鋒,遭遇英法聯軍的排槍排炮,紛紛滾鞍落馬,血流成河;最後隻剩下一杆快要被

炮火撕碎的戰旗,斜插在屍骨堆上,孤獨地飄呀飄……馬受驚了。人也受驚了。一向自以為

是天之驕子、隻識彎弓射大雕的八旗軍,總算領教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可已經太遲了!畢

竟,人家已經打到自己的家門口了。想擋也擋不住。

早幹嘛了呢?

乾隆時代獲得的那批西洋火器樣品,在圓明園的宮殿裏睡大覺。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可

帝國的士兵,在戰場上,卻要以血肉之軀抵抗淩厲的彈丸。這本身就是一場不平等的對奕。

唉,圓明園不失火的話,昏睡百年的大清王朝,恐怕還不會醒來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

把火又該燒!雖然燒得疼了點,但不疼,則無法驚醒。

縱火的強盜固然可惡,但失職(或瀆職)的守護者,同樣可恨。一個麻木的民族,終於被堅船

利炮逼進了死胡同,再也沒有退路,除了背水一戰之外,似乎還應反思,檢討失敗的原因。

張宏傑在《回首愛新覺羅們》一文中說得好:“人們大概都以為鴉片戰爭失敗的責任應該算

在乾隆的孫子道光帝頭上,子孫的無能不應抹殺祖先的偉大,可是也許很少有人知道,乾隆

皇帝和鴉片戰爭也有那麼一點意味深長的關係。“鴉片戰爭原始的種子,在乾隆的腳下開始

埋下了。乾隆在圓明園裏蓋西洋樓,僅僅實現了中西建築文化的媾和(況且還是不倫不類的)

,但這兩大文明,卻呈現為格格不入的局麵,終將產生悲劇性的衝突。所謂的鴉片,僅僅是

一根導火索。但這足以使圓明園像火藥桶一樣爆破了。我把那帶有煙熏痕跡的殘磚碎瓦,視

為冷卻的彈片。

許多人都憑印象以為圓明園是一座“全盤西化”的皇家園林,而大水法、方外觀、海晏堂等

西洋景代表著其靈魂。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圓明三園占地5200畝以上,殿堂廟宇、亭台樓閣

、橋梁軒榭、館院廊廡等各類園林建築加起來,總麵積約16萬平方米(超了紫禁城的全部建

築麵積)。而整個西洋樓建築群位於長春園一隅,占地100餘畝,隻相當於圓明園全局的五十

分之一。有人說這不過是“乾隆皇帝的一時心血來潮之作”,純屬點綴性的小品。可見中國

的帝王並不見得真住得慣洋房,亦非為了追求中西合璧,僅僅是在炫耀自家園地包羅萬象、

百花齊放。

然而在火災中,以石料砌築的西洋樓,比“土木工程”的中式建築稍占點“便宜”,被烈焰

吞噬之後,至少還能多剩下點“骨頭”呀什麼,以證明那“最後的晚餐”。以至遲到的觀眾

,麵對著剩菜殘羹,誤認為圓明園原本就是一席“西式套餐”呢。並且,似乎還不夠原汁原

味……所以我前麵提到的那位法國留學生,覺得圓明園被毀固然可惜,但充斥於其中的,原

本就是模仿痕跡濃重的“贗品”,並不值得為之痛心疾首。

這種普遍存在的錯覺,是應該及時糾正的。

《中國國家地理》雜誌2002年11月號,刊登了一篇題為《“重現”圓明園》的重頭稿件:“

10月18日是一個比‘9.11’更值得悼念的日子。142年前的今天,在中國首都北京發生過一

場人類文明的大劫難——火燒圓明園。這座中國清代康乾盛世修造的舉世聞名的皇家園林,

無論其藝術價值還是曆史地位,都是美國紐約世貿大樓無法比擬的。遺憾的是,隨著時間的

流逝,曆盡劫難的圓明園已被悲蒼與荒涼掩蓋,並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年輕一代甚至

根本想象不出她的曠世盛景,以致將圓明園中的一個景點——西洋樓與整個圓明園劃等號。

”成語盲人摸象,形容的正是這種謬誤:摸到頭或腳或尾巴,就以為是大象的形狀。摸到西

洋樓,就以為是圓明園的核心或全部。

或許不能完全怪不知情的遊客。空空蕩蕩的圓明園,除了西洋樓遺墟,似乎再沒有別的什麼

可以摸了。

難道,我還能摸到更多的東西嗎?

除非換一種方式。轉而撫摸曆史,撫摸在現實中已不複存在的海市蜃樓。

我的手頭,就有乾隆年間宮廷畫家沈源、唐岱實地寫生的絹本彩色《圓明園四十景圖》——

當然是複印件,原作至今仍為巴黎國家圖書館占有。我在紙上摸來摸去,捕捉到圓明園真正

的靈魂。我摸到了山,摸到了水(譬如福海),摸到了九孔橋,摸到了大宮門……甚至還差點

摸到了乾隆的龍袍,和香妃的裙裾。

我摸到了“西湖”。還納悶呢:西湖不是在杭州嗎?原來福海“抄襲”了西湖。諸多水景,

都與西湖的風景點同名:三潭印月、南屏晚鍾、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柳浪聞蔦……杭州有

西施。好在北京也有香妃。都是大美人。

圓明園的西洋樓裏,有海倫嗎?拿那二十幅西洋樓銅版畫(同樣為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與

絹本《圓明園四十景畫》一比,方知道什麼叫小巫見大巫。西洋樓是用十四年時間修竣的。

而整個圓明園卻苦心經營了一百五十多年,不斷地錦上添花,增築新景。這所謂的四十景,

皆是元老,集中國古典建築之大成,都曾經乾隆逐一賜名並點評,堪稱國色天香。茲錄如下

:正大光明、勤政親賢、洞天深處、長春仙館、茹古涵今、九洲清宴、鏤月開雲、山高水長

、坦坦蕩蕩、天然圖畫、萬方安和、杏花春館、上下天光、慈雲普護、碧桐書院、曲院風荷

、澡身浴德、夾鏡鳴琴、別有洞天、接秀山房、蓬島瑤台、涵虛朗鑒、平湖秋月、方壺勝境

、四宜書屋、廊然大公、西峰秀色、魚躍鶯飛、北遠山村、坐石臨流、澹泊寧靜、映水蘭香

、水木明瑟、武陵春色、月地雲居、日天琳宇、鴻慈永祜、彙芳書院、多稼如雲、濂溪樂處

。風流皇帝乾隆的性情,全投映在他為這四十大景所起的名字裏了。何其驕傲,何其虛榮,

何其瀟灑。

除“禦批”的四十景外,圓明三園可圈可點的中式古典建築還有許多:長春園的玉玲瓏館、

長春橋、澹懷堂、思永齋、法慧寺、花神廟、綺春園的含輝樓、綠滿軒、招涼榭、迎暉殿、

莊嚴法界、點景房、春澤齋、涵秋館、鳳麟洲、鑒碧亭、生冬室……

尤其會晤得提及的,有位於長春園西湖小島(人造)的海嶽開襟,不僅名字起得很有氣勢,而

且高閣淩雲,周圍有配殿、方亭、圓廊及牌坊環繞;火燒圓明園時,此建築因座落於水中央

而幸存,但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在四十年後,還是被八國聯軍的鐵蹄摧毀。在長春園中

心島上,含經堂總麵積近4萬平方米,淳化軒是圓明園內最大建築——乾隆仿照紫禁城寧壽

宮,為自己營造了太上皇宮殿,供“退休”後使用;他真是一位會享清福的“離休老幹部”

。另外,在與西洋樓景區螺獅牌樓唇齒相依處,有帶水門的獅子林,係乾隆根據蘇州名園獅

子林而照葫蘆畫瓢的;在荷花池裏泛龍舟,他一定覺得不費吹灰之力就回到江南了……看來

乾隆造景,不僅有西洋建築之“贗品”,還愛模仿南方水鄉的風韻。難怪有專家說圓明園“

將古今、南北、中西建築之類和諧地集於一身”呢。禦用文人曾詠詩:“人間天上諸景備,

移天縮地入君杯。”圓明園濃縮了古今中外建築藝術之精髓,相當於一座海納百川的露天博

物館。恐怕隻有康熙、乾隆這樣的盛世之君(大手筆),才有潑墨譜寫這史詩長卷的信心與實

力。畢竟,康乾盛世時,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乃至軍事,尚處於世界先進水平,大清的

皇帝自然堪稱“全球首富”,花點錢投資房地產——算什麼?小菜一碟!

正是從乾隆晚期,中國這隻曾經遙遙領先的兔子,見沒人能趕得上自己,開始睡懶覺了。而

歐洲諸國,則通過產業革命而獲得了加速度,奮起直追。在東西方文明的“龜兔賽跑”中,

名次將從此顛倒。西人將邁著穩健的步伐,超越昏睡百年的中國而打破新的紀錄。兩者之間

的差距將越來越大。等到中國人快成為亡國奴了,才如夢方醒。

從康熙到雍正,直至乾隆,大清帝國的英金時代結束了。恰恰映證了一句俗話:富不過三代

。”滿洲人世代相傳的進取心在乾隆這一代得到了空前的滿足,像洶湧的潮水一樣,達到頂

點之後,開始逐漸消退了。因為前麵不再有什麼可激起他們競爭欲望的東西。自命不凡的乾

隆,現在全部身心沉浸在自我欣賞的快感當中了……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即他沒有繼續努力

的空間了。他不斷奉行豪華的慶典、巡遊,耗費了大量的財富,對此他有自己的解釋:天地

生財止有此數,不散於下,則聚於上。正是這種靜態的中世紀的思維方式,使他看不到由於

經濟擴大帶來的嚴重社會問題……正是繁榮壓垮了乾隆盛世。”張宏傑以此論述“乾隆皇帝

的自滿,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的自滿;他的短視,也是一種文化的短祝”。從乾隆對待圓明園

的態度,我能看到秦始皇造阿房宮、隋煬帝控大運河的影子。曆史的琴弦被巨大的壓力繃斷

之時,會發出撕雲裂帛的絕響。

繼乾隆之後,在中國,當皇帝,就不那麼容易了。能苦苦撐持就算不錯的了。尤其從鹹豐開

始,時時都麵臨破產的威脅。大清王朝的尷尬,被圓明園的大火映照得一覽無餘。皇帝的這

張臉,該往哪裏擱?所以,鹹豐逃到承德避暑山莊,大病一場,一命嗚呼。很有點無顏見江

東父老的意思。他的靈柩,是由其遺孀慈禧押運回北京的。慈禧的臉皮,比鹹豐要厚一些。

他並沒有從圓明園的損失中汲取什麼教訓。後來經她之手所丟掉的東西,可太多了。

跟西洋樓景群相比,圓明園的中式建築,無論規模還是氣勢,原本都是占上風的。偏偏它們

是以木結構為主體,最怕火的,因而更徹底地化作了灰燼,甚至無法像西洋樓遺墟那樣表現

出某種殘缺美(猶如斷臂的維納斯)。濃縮著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圓明園四十景,揮手之間,

就被從地圖上抹去,隻留下空洞的地名。大段大段的空白,無法填充。後人縱然有再強大的

想象力,亦如緣木求魚,找不到可供攀附的根據。唉,真正是空中樓閣呀!我隻聽老人說起

:建於乾隆初年(1736年)的方壺勝境,由九座琉璃瓦覆頂、漢白玉基座的樓閣組成,供奉著

2200多尊佛像,數十座佛塔。去原地一瞧,隻找到一片沒心沒肺的荒林。至於“正大光明”

殿(雍正的辦公室)遺址,蓋起了幾間破破爛爛的農民房——幸好最近有關部門已將這些“違

章建築”全給拆了。據說當年英法聯軍的司令部,就設立在此殿,因而是“最後一個被點燃

的建築群”。九泉之下的雍正,若知道自己的“總統套房”後來被敵酋占領,肯定會憤怒的

。

圓明園是多災多難的。張萍、柴火兩位,撰文加以細數:“經過1860年那次閃電式的掠奪珍

寶與焚毀全國建築的‘火劫’,之後又有1900年砍伐全國大小樹木的‘木伐’,1911年盜運

園中右料的‘石劫’,1940年後平山填湖、毀園還耕的‘土蝕’,至20世紀60年代以後,生

產大隊的雞、鴨、豬場,區政府的機械修造廠甚至部隊的打靶場,都在這塊‘無政府’的土

地上自由發展壯大,昔日的皇家園林已被改變得麵目全非。據不完全統計,僅1967——1971

年,就有216處土山和106處古建基址被挖掘破壞,24000餘株樹木被砍伐,一二百畝綠化地

帶被侵占。甚至還出現過一次私伐1300多株樹、一次拆掉800多米長的圍牆、一次運走582車

石料等嚴重破壞事件。對照1964年的測繪地圖,圓明三園當時尚保留有近3000米長的虎皮石

圍牆,在十幾、二十年之後,其‘幸存者’不過400米而已。“撫摸圓明園,我的手掌觸及

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疤。圓明園的殘缺,是發生在人間的最嚴重、最漫長的“月蝕”。我隻

能靠依稀的記憶,重溫那圓滿而皎潔的時光。圓明園,東方的月亮,古典的月亮,離我無比

地近,又無限地遠……它真的能夠重現嗎?它有必要重現嗎?這本身就是一個懸念。或許破鏡

可以重圓,但圓明園的傷口,即使愈合了,也難以完好如初。

舊中國,曾經在圓明園摔了一個大跟頭。爬起來,一跛一拐地走著。心有餘悸。

我想,比恐懼、悲哀、憤怒更重要的,是應該弄懂自己——究竟被什麼絆了一下?這樣,才

可能避免悲劇的重演。

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深刻地反思,是一項遠比恢複圓明園更有意義,也更為艱難的工作。

在圓明園遭受致命的打擊之後,中國人用了一百多年時間,才重新建立起自尊心與自信心。

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的話,圓明園的良辰美景、畫棟雕梁或許會從空氣中浮現,作驚鴻一瞥。

哪怕僅僅是一瞥,足以迷倒想入非非的我。可惜,我隻能在滿目蒼涼的廢墟上刨根問底。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的話,愈合的傷痕又將被重新撕開,流淌出殷紅的鮮血。圓明園啊,我不

知道你是否還能承受住第二次打擊?別說讓昔日重來了,即使是痛定思痛的回憶,都顯得過

於殘忍。一根無法剔除的肉刺,使一個民族時常會下意識地呻吟。

時光不會對我的妄想持合作態度。我無法領略美的再生,卻可以延長對它的死亡的哀悼。我

無數次地緬懷圓明園的受難日。緬懷那火中的葬禮。我相信那也正是民族的受難日。

英法聯軍打到北京後,先派出小股部隊在德勝門外架炮佯攻,以牽製守城者。大隊人馬則直

撲西北郊的圓明園。雖然鹹豐皇帝已於十幾天前由此逃往熱河,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圓

明園成了犧牲品。

公元1860年10月6日傍晚七點鍾,法軍敲響禦園的大宮門。總管內務府大臣文豐出麵阻擋。

敵兵暫退,找“領導”商量去了。文豐四處找不到幫手,自知勢單力薄,隻好投福海殉節。

約過了一個小時,敵兵卷土重來,擊殺兩名門衛,強行衝進去了。在賢良門附近,與守園護

軍交火,圓明園技勇八品首領任亮等人拚命抵抗,直至戰死。(今“園史陳列館”內展覽著

任亮的墓碑:“……遇難不恐,念食厚祿,必要作忠。奮力直前,寡弗敵眾,殉難身故,忠

勇可風。”係從近春園西南正藍旗護軍營房舊址發掘出來的。)

“鬼子進村”,到處搜尋“花姑娘”(宮女)加以奸淫,又殺害了數百名手無寸鐵的太監。“

鬼子”自己也承認:隻是在另外四十位掌管花園的男人中,有二十人有武器(估計是護軍)。

英法聯軍司令部正式下令:可以自由劫掠。入侵者的欲望無限製地膨脹起來,蜂擁而上,全

變成了衣冠禽獸。

由於搶劫是在沒有其他證人的情況下進行的,我們隻能通過搶劫者自己的描述,來想像那一

場光天化日之下的人性悲劇。鄭曦原編《帝國的回憶》一書中,收錄了《紐約時報》1860年

10月9日的報道,係英軍隨營記者撰寫的:“最近這兩天發生在那裏的景像是任何筆杆子都

無法恰當描述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搶掠被認可。貴賓接待廳、國賓客房和私人臥室、招待室

、女人化妝室,以及其他庭園的每個房間都被洗劫一空。清國製或外國製的藝術品有的被帶

走,有的體積太大無法搬走就把它們砸毀掉。還有裝飾用的牆格、屏風、玉飾、瓷器、鍾表

、窗簾和家具,沒有哪件東西能逃過劫難。數不清的衣櫥裏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外套,

每件都用華貴的絲綢和金線刺繡著大清皇室特有的龍圖案,另外還有統靴、頭飾、扇子等等

。事實上,房間裏麵幾乎都是這些東西。儲藏室裝滿了成匹成匹的上等絲綢,一捆一捆地擺

放著。這些絲綢在廣州光買一匹就要花20—30美元。粗略估算,這些房間裏的絲綢肯定有七

八萬匹之多。它們被扔在地上隨意踐踏,以至於地板上厚厚地鋪滿了一層。”光是搶運這些

絲綢就使用了龐大的馬車隊,不是用繩子,而是直接用絲綢來捆綁車輛。甚至對皇家器皿(

銀缽、商周青銅器、明清官窯、瓷瓶、罐壺、象牙等),也一律用柔滑的絲綢包裹,塞入私

囊。士兵們以昂貴的絲綢做被單、床鋪、營帳乃至擦鼻涕的手帕。

圓明園的絲綢被席卷一空,海運往歐洲。這是一條新的“絲綢之路”,血淚斑斑。它已非中

國的榮譽,而是恥辱。絲綢啊絲綢,恥辱的旗幟。

除了一座裝有大量金塊與銀錠的寶庫,有聯軍的憲兵隊守衛(將由英法兩國瓜分),其餘的一

切,都是得不到任何保護的。

英軍居然在喇嘛寺舉行了一次“強盜的拍賣會”。下令把搶來的物品公開拍賣。“所有人都

允許按他們自己估計的價錢占有他們已經拿走的物品,並且人們對這次拍賣的拍賣品擁有接

受或拒絕的選擇權。很多精美古董的紀念品就這樣以一種純象征性的價格歸個人所有了。全

場拍賣額有22000美元,而這筆財富的(實際)價值不可計量。拍賣得到的錢作為獎金當場分

發了。”為表示公正,總司令及其他將軍們未參予獎金分配。但部隊把一隻金盂(無價之寶)

作為送給總司令的禮物。總司令沒有拒絕。

因此我可以說:在這支部隊裏,沒有誰是清白的!

英軍隨營記者在拍賣會現場大言不慚地說:“如果當初大清國的皇帝陛下能把圓明園中的一

切完美無缺地移交過來的話,那麼它將會賣出一個天價,可惜有3/4以上的東西被法國人毀

壞或掠走了。”兩個強盜,在互相推卸責任。然而,誰也未對受害者有絲毫同情。這位記者

在另一篇報道中也拚命洗刷己方:“法國人已經在圓明園舒適地紮下了營帳,並且大量最貴

重的物品已經被拿走,留給英國人的盡是一些笨重的不那麼值錢的東西,或至少是那些他們

無法搬走的東西。”難道強盜也有冤屈可言?他甚至還無意間透露了(說漏了嘴):“所有搶

掠來的物品數量之多讓人們幾乎不知道到底該把哪些東西帶走。”

搶劫得手,形形色色的“拍賣會”應運而生。《紐約時報》1861年3月6日,又刊登了題為《

香港賣奇珍,北京戰利品令人眩目》的報道:“這些從北京回來的部隊,尤其是法國遠征軍

,無不滿載著搶劫到的贓物返回歐洲。來自北京皇宮的贓物在這兒(香港)賣得可不便宜。我

手頭就有一串用珍珠和玉石做成的項鏈,共有140顆珍珠,並且每顆都大如櫻桃。這是一位

法國軍官以2000英鎊賣給我的。這個法國軍官還有類似的幾串項鏈,甚至還有一些明顯屬於

大清皇帝本人所有的珍貴寶石。贓物中還包括有大量的西式鍾表。有一名法國士兵就搞到了

85隻,它們都有世界上最奇特的造型和最精細的做工,外殼多用珍珠和鑽石鑲嵌而成,很多

是瑞士製造的,也有些是倫敦製造的,都非常值錢。”這些曾經在圓明園內為中國帝王報時

的西洋鍾表(舶來品),又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衣錦還鄉”了。對於其生產地而言,是否算得

上“出口轉內銷”?

該報道在介紹直接從清國皇家倉庫內掠奪的戰利品時,尤其提及了白貂皮和黑貂皮大衣,以

及用黃金鑲邊的長袍——數量之多,“即使把它們裝飾在紐約全城婦女美麗的肩膀上,也用

不著”。這些“戰利品”大部分將流向歐洲和美國,香港作為其中途的驛站,僅僅截留了一

個零頭,就耗費了至少100萬美元來購買。

英法聯軍占領圓明園的第一天,就縱火焚燒。十二天後,英軍總司令下令再次縱火燒園,大

火整整持續五晝夜,連毗鄰的萬壽、玉泉、香山三山皇室建築也未能幸免。借助於火,對圓

明園進行徹底的破壞,同時也是為了毀滅自己的罪證(帶有“毀屍滅跡”的性質)。搶劫者希

望曾擁有無數珍寶的圓明園,隻留下一把模糊的骨灰。

美侖美奐的圓明園四十景,就這樣灰飛煙滅。惟一能為後人的想象提供依據的圓明園四十景

圖,現存巴黎圖書館內。同時被竊的還有乾隆末年的西洋樓二十景銅版畫。

我曾拿大水法昔日的畫像與其遺墟加以對照,方知什麼叫天壤之別。這處以石龕式建築為背

景的噴泉群,建於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橢圓形菊花式噴水池內,有“獵狗逐鹿”噴泉,

四麵各有一座十三級噴水塔,流金瀉玉,輝映彩虹,簡直稱得上是天堂的景觀。而今呢,隻

剩下了幾根鐫刻有西洋花紋的石柱,殘零零地守望著野草殘陽。據我所知,這是當代遊客攝

影留念最多的地點。或許,大水法最傳神地象征著圓明園的遺容。我也在這塊空地上照過像

,是麵無表情的那種。我挺反感某些人在大水法合影時流露的笑容。隻要是中國人,在這特

殊的場景,都應該拒絕微笑的——哪怕攝影師在習慣地招呼你:“笑一個!”

在圓明園,你能笑得出來嗎?

除非你患有失憶症。

你健忘的微笑,是對悲哀的圓明園的汙辱。

我從不允許那白癡般的笑容,出現在自己的臉上。走在圓明園內的每一寸土地,我都會保持

沉默、保持嚴肅,我都希望對未來承諾點什麼。有什麼辦法呢,看見圓明園,我就想起我們

民族的受難日。於是,這座空曠的公園,在我眼中如同露天的殯儀館。一座傷心的公園!

長春園內,和大水法一樣,方外觀也隻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幾根高底不一的石柱,搖搖

欲墜,點綴著廢荒的台基。如果無人提示的話,你簡直猜測不出這些破石頭作什麼用的。幸

好石柱上皆有精雕細刻的紋路,使你能隱隱約約感受到殘餘的王氣。

查閱乾隆末年的西洋樓二十景銅版畫(影印件),才能一睹方外觀的芳容:三間坐北朝南的兩

層小樓,左右各有環形石梯,而樓上的落地窗戶和帶欄杆的陽台,都顯得洋味十足。假如此

樓不是出現在圓明園裏,我可能懷疑這是某位歐洲貴族的豪宅。庭院構築得很整齊,用成行

的綠樹劃分出不同的使用空間。西南橋外另有一座西式八角亭。

方外觀建於1759年(與大水法同時)。看來中國皇帝從那時起,喜歡住洋房了。

方外觀是乾隆金屋藏嬌的地方。他見到信仰伊斯蘭教的香妃,一高興,就將此樓賜予其作為

禮拜堂。傳說室內供奉著兩塊神聖的石碑,碑文可意譯為:“奧斯曼愛真主,真主愛奧斯曼

”,“阿裏愛真主,真主愛阿裏”。可惜二碑今已不存。

香妃來自新疆,這位體有異香的維吾爾族姑娘,在異鄉的莊園裏,守望著自己的神。她的靈

魂肯定與其容貌一樣美麗,散發出鮮花的芬芳。我估計,當時整個方外觀,都籠罩著浪漫的

氣氛,如同灑滿香水的天堂。但實際上,香妃已像籠中鳥一樣失去了自由。假如說方外觀是

天底下最豪華的牢房,那麼,香妃則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囚徒。一位冷豔且憂鬱的女俘虜。

我還見過一幅記錄方外觀殘跡的老照片,拍攝於1879年:小樓雖經煙熏火燎,主體建築依然

保留著,透過樹叢,能清晰地觀察到精致的屋頂、鏤花的窗欞與陽台……此照足以證明,方

外觀是1860年那場大火的幸存者。它僥幸躲過了浩劫,最終卻未能戰勝時間,如今在其遺址

,隻有幾根殘柱為昔日的繁華作證。對於它來說,還有比烈火更為可怕的敵人。

圓明園福緣門前,有北洋軍閥王懷慶修建的達園,當地人稱之為“王懷慶花園”。此人利用

職權,於民國八年圈占了這塊風水寶地,營造私家園林。他把工程承包給海澱鎮衙門協台鮑

衛漢,由這位地方官出麵,私下買通圓明園十三處守園太監,裏應外合,偷拆圓明三園內殘

存的磚瓦木石,用車馬運往達園工地。當時清室已垮台,樹倒猢猻散,太監們也樂得睜隻眼

閉隻眼,賺點零花錢。王懷慶就這樣大大地占了圓明園的便宜,白撿回諸多名貴的建築材料

。甚至把圓明園九州清晏前湖東西兩端的“金鼇”“玉〖HT5,5”SS〗蟲〖KG-*5〗東”〖H

T〗橋,都拆卸後搬運到達園,然後重新砌築在自家的溪流上。

至於“包工頭”鮑衛漢,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以為王懷慶造園的名義,搜羅圓明園的舊

材料,而又中途扣留了其中的一部分,藏匿於海澱鎮大坑沿西坡。算是吃的“回扣”。待達

園的工程一結束,立馬又替自己蓋了座西園——離暢春園大宮門遺址隻有一箭之地。據焦雄

先生講解:“園中門口呈立麵長方形,是用一塊漢白玉石雕成,高約四米,框沿上左右三麵

起邊線,線格中雕刻精致串珠花紋,上口兩角雕卷雲紋凸出,此物原為圓明園西洋樓之遺物

移建於此……鮑協台從圓明園盜出石雕飾物多件,害怕官府發覺追究治罪,不敢全擺置園中

,在建園時將部分石雕深埋地裏。”這已非廢物利用,而是在囤集文物——等著增值呢!

王懷慶建達園,花了四年時間,幾乎每天都雇用民夫去圓明園“拾荒”,拆東牆補西牆。北

京的權貴們見了,都很眼紅,爭相仿效:“假借王懷慶的名義,紛紛進園盜運材料,搶拆之

風勢如潮水,弄得守護太監們無法阻攔,結果在幾年內,把園內殘存建築全部搶光,圓明三

園又遭到第二次搶劫。”(焦雄語)這一班丫挺的,就知道發國難財。甚至不惜往圓明園的傷

口上撒鹽、捅刀子。

真讓人不敢相信啊:1860年的大火之後,圓明園的災難並沒有結束,反而在新世紀裏愈演愈

烈。被外寇的鐵蹄蹂躪了一遍之後,又更為徹底地毀於我的同胞們之手!用俗話說,這叫做

雪上加霜。

我欲替圓明園一哭。我欲替圓明園再哭。圓明園的淚水,簡直流不盡的。是誰,在一次又一

次地傷它的心呢?

我懷疑殘存的方外觀就是這樣垮掉的。它的青磚碧瓦、玉柱石碑,被拿去蓋了誰家的花園?

圓明園蒙受了雙重恥辱。圓明園,成了不毛之地。

我為外敵的殘暴感到憤怒。我又為國人的麻木感到臉紅。我相信,那些給圓明園製造了額外

的災難的——絕對是一些“醜陋的中國人”,一些泯滅了良知的中國人。他們所犯下的罪過

並不見得能輕到哪兒去。我們的民族,出過太多的“敗家子”。

1982年10月,北京舉行紀念圓明園被毀一百二十三周年的活動。各行業人士自發地聚集到圓

明園遺址,控訴那場罪惡的大火。在場的西德《明鏡》周刊記者,說了一番“不合時宜”的

言論:“由於外國的侵略,如今圓明園一片廢墟。但是古老的北京城連同它的城牆、宮殿、

寺廟、公園這些文明的象征橫遭破壞,則要中國人自己負責了……”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或許能促使我們進入更深層次的反思。

在控訴的同時,是否也應該檢討檢討自己呢?

難道我們跟圓明園一樣的無辜?難道我們自己的手,就真的那麼清白?

仇恨肯定是無法遺忘的。傷害過我們的敵人,肯定是不可原諒的。難道我們就有權力原諒自

己嗎?我們自己,也曾傷害過自己。〖LM〗

〖BT1〗昆明湖:淡妝濃抹總相宜

昆明湖早先叫西湖的。跟杭州那座流淌著西施的眼淚的湖泊同名。大概因為它位於古城的西

北郊,加上與屏風般的西山相連。中國許多地方,都有俗稱西湖的水潭;起這樣的名字較省

事,也親切。譬如雷州半島的海康城西,原有羅湖,蘇軾被流放到嶺南時,曾與其弟蘇轍在

此日夜泛舟,當地人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連縣太爺也寫詩紀

念這位偉大的過客:“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不管怎麼說,是蘇軾最早把西

湖比作西子的。在這方麵,揚州做得尤其聰明,在本地的西湖前加了個“瘦”字,以示區別

。瘦西湖,瘦西湖,“減肥”之後,顯得更楚楚動人了。

北京的這一座西湖,既不胖又不瘦,很本色。雖然蘇軾不曾來過這裏,但另一位大學者,耶

律楚材,卻看中它了,以此為葬身之地。今天的萬壽山,當時叫甕山,因而昆明湖又叫甕山

泊。耶律楚材係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九世孫,帝王之後,又曾任金朝國史院編修及尚書右丞。

成吉思汗攻破金中都,首先想到了他,下詔書令其從軍參政,並為之起了個“美髯公”的外

號。這一代天驕曾指著“美髯公”告訴其子窩闊台(後來的元太宗):“此人,天賜我家。爾

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耶律楚材為元朝服務數十年,有一半時間擔任著中書令(丞相)之

要職。他雖為契丹族人,卻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晚年自號玉泉老人;隨蒙古鐵騎南征

北伐途中,時常懷念故鄉山水,寫下“歸隱西山五畝宮”等詩句。當公元1244年病逝於蒙古

高原,遺囑以馬革裹屍運回燕京,埋葬在玉泉山下甕山泊之濱。十餘年後,元世祖忽必烈特

意為其重修陵墓,建廟立像,隆重悼念這位開國元老。據說其時甕山泊周圍原來很荒涼,蘆

葦遮天,自從東岸增加了這處人文景觀後,才變得熱鬧了。常有高官顯貴、文豪墨客前來憑

吊。

耶律楚材不僅會搞政治,還精通儒學和佛經,乃至辭賦。譬如他題詠玉泉山上著名的華嚴洞

,剛柔並濟,很有點蘇東坡感歎“大江東去”的味道:“花界傾頹事已遷,浩歌延望意茫然

。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山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鵲。不知何限人

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軍攻占元大都,耶律楚材墓難免受到衝擊,墳頭被夷為平地,祠堂也焚

之一炬。若幹年後,沈德符記述:某貴族在西山蓋房,挖地基時觸及一古家,掀開棺蓋,見

死者之頭顱骨比常人大許多,又獲石碑,方知此地埋著的是耶律楚材。看來玉泉老人不僅胡

子長得美,腦袋也要大一號。不愧為智者也。王崇簡於明崇禎九年(1636年)曾來此探訪:“

甕山山下東南數十步有元耶律丞相墓……祠宇傾頹,尚存公及夫人二石像端坐荒陌。少前,

二翁仲,一首毀,相傳居人夜見有光,疑其怪而鑿也。後一高阜,則公墓雲。“清康熙戊申

(1668年)又策馬重遊,但見“斷壟漸平,耕者及其址,石像僅存下體,餘皆蕩然。三十餘年

來,問之土人,鮮知為公墓者。墓西去半裏,圓靜寺僧猶能言其處。嗟夫!石像何患於人?去

之者以其妨耕也。念此十笏殘基,再數年皆麥畝黍穗矣。”他很有點替黃泉之下的耶律楚材

打抱不平的意思,借詩抒懷:“丞相遺墳知己稀,荒岡不似舊崔巍。空餘祠址藏狐窟,無複

苔紋繡石衣。耕叟驅牛依塚臥,東風流水落花飛。俯思一代名臣盛,徒有青山掛夕暉。”

今人入頤和園東門,沿仁壽殿南側前行至昆明湖東岸、文昌閣以北,仍能找見庭院深深的耶

律楚材祠——北屋內陳列數米高的紅土堆,即其遺塚。但已是乾隆年間重修的。乾隆造清漪

園(頤和園之前身),在甕山之陽挖出耶律楚材棺木,“培土為山其上以藏之”。並加蓋祠堂

三間,內供塑像及墓碑。乾隆對耶律楚材的評價頗高:“聞其為楚材之墓久矣,使閱時而湮

滅無傳,豈所以褒賢勸忠之道哉?”他還親筆題詩:“曜質潛靈總幻觀,所嘉忠赤一心殫。

無和幸免稱冥漠,有墓還同封比幹。窀穸即仍非改卜,堂基未沒為重完。擒文表德輝貞石,

臣則千秋定不刊。”被成吉思汗倚為左膀右臂的耶律楚材,入土五百年後,終於又贏得了一

位隔世的知音——大皇帝乾隆。

乾隆潑墨題詩,猶覺不過癮,還讓丞相汪由敦寫一篇《元臣耶律楚材墓碑記》。命題作文?

“甕山之麓有元臣耶律楚材墓一區,歲久弗治,漸就蕪沒。會其地近別苑,所司將有所營建

,上特命覆以屋三楹,俾勿壞,而敕臣由敦記之。臣謹按元史,楚材事太祖、太宗,曆三十

餘年,時方草昧,一切定賦稅,分郡縣,籍戶口,別軍民,皆其所經理。嚐謂治弓尚須用弓

匠,治天下安可不用天下匠?遇所不便於民,必力爭不少屈,至有厭其為百姓哭者。卒賴其

規畫,法製粗立,民得寧息。故論有元一代名相,必以楚材為稱首。顧閱世久遠,逐漸湮沒

,當日豐碑高塚已翳為荊蓁,幾莫有過而問焉者。王士禎裂帛湖詩已有‘誰吊湖邊耶律墳’

之慨;而趙吉士寄園所記並雲‘遭掘於摸金之手’。則此荒壟之僅存,其不致蕩然磨滅盡也

,難矣。乃一旦沐聖天子表彰培護,不唯不以在苑側為嫌,更為之界以垣墉,蓋以簷宇,較

之貞瑉綽楔而愈垂不朽,斯豈楚材當日意計所能及哉?昔唐元和中因白居易一言而為魏征子

弟贖賜第,史冊書之以為盛事。然此猶第加恩於本朝勳舊,而於前代無與也。我皇上乃施及

於異代之臣,雖遠至四五百年,猶為之表遺墟而存故跡,褒忠崇德之聖心,誠有度越前古萬

萬者,固不徒以澤及枯骨廣收恤之仁而已……”談性正濃的汪丞相還繼續由耶律楚材墓加以

發揮:史書上都說耶律楚材精於法術、未卜先知,但他真的能預料到自己死後能獲此殊榮嗎

?假如沒遇見眷懷聖哲的乾隆皇帝,他還不是早被人給遺忘了嗎?這既是楚材的幸運,又是天

下所有人才的幸運。他的意思是:有了乾隆這位伯樂,古今中外的千裏馬都不用擔心被埋沒

了。到底是禦用文人,真會歌功頌德,表麵上是在緬懷古人,卻沒忘記把當朝的“國家元首

”也給大大地誇了一番。乾隆聽到了,一定很開心。

早在金章宗時,禦批的“燕京八景”,就包括“玉泉垂虹”(後被乾隆改作“玉泉趵突”)。

耶律楚材是金朝遺臣,對作為西山支脈的玉泉山情有獨鍾,並且愛屋及烏,相中了玉泉山麓

的甕山泊。他迷信風水,把甕山泊視為“寶地”,雖然當時此水並無富貴氣象,隻相當於荊

釵布裙的村姑。但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看錯。

操勞了一生的耶律楚材,枕山醉臥、伴水長眠,終於可以無憂了。近半個世紀後,公元1292

年,水利專家郭守敬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開辟水源似濟漕運,使京杭大運河直抵大都城下

(積水潭)。為保障新開鑿的通惠河水流充足,特意引玉泉山諸泉及冒平白浮泉水彙積甕山泊

內,再經長河(高梁河)注入積水潭。因而甕山泊帶有京郊第一大水庫的性質(猶如當代之十

三陵水庫),甚至影響著南北的漕運。甕山泊之水,由大都西門水關流進積水潭,再向東南

流入通州白河,流啊流,可以一直流到江南。從這個角度來看,北京的西湖(甕山泊),和杭

州的西湖,還是有聯係的,首尾呼應,搖晃著大運河的繁華夢。

北京的西湖,沒有白堤與蘇堤,卻有一道長約十裏的西堤,自麥鍾橋始發,經龍王廟至甕山

西麓為止。沿湖築堤設閘,本是為了蓄水並控製流速。可西堤也像白堤與蘇堤一樣成為聽浪

觀景的最佳途徑,元大都的風流才子們吟詩紀念:“鳳城西去玉泉山,楊柳長堤馬上遊。”

詩寫得雖不咋的,畢竟給後人提供了若幹信息:西堤較寬闊,有楊柳夾道,還可縱馬馳騁。

到了明朝,此風更盛。“每年四月賞西湖景”,成了北京市民一大風俗。”京城男女老幼西

郊踏青,出西直門,過高梁橋,經西堤而雲集西湖”(姚天新語),而堤上“茶篷酒肆,雜以

妓樂,綠樹紅裙,人聲笙歌,如裝如應”。弘治七年(1494年),助聖夫人羅氏建圓靜寺於甕

山,山上平添了佛國風光,香火旺盛。(很久以後,又有個叫慈禧的女人,借山勢修築了佛

香閣)。萬曆年間,山腳下始有農民聚居:“甕山人家傍山,小具池亭,枯槔鋤犁鹹置垣下

,西湖當前,水田棋布,酷似江南風景。”有人考證:此村落位於今頤和園樂壽堂附近,村

左為耶律楚材墓,村右為甕山圓靜寺。

乾隆是個大孝子,選擇甕山泊修造清漪園,為母親祝壽。他還將甕山改稱萬壽山,西湖改稱

昆明湖,以烘托喜慶氣氛。湖中最小的人造島鳳凰墩(麵積僅百餘平方米),係根據無錫惠山

腳下大運河中的小島黃埠墩“克隆”的,是其孝敬給母親的禮物:“乾隆皇帝奉母下江南,

路至黃埠墩時,因母偶感小恙停留憩息。其間,有當地寺廟裏的僧人供奉齋阪,祈禱平安。

回京後,乾隆皇帝即在水波蕩漾的昆明湖中仿建了這座小島,取名鳳凰墩,以示懷念之情。

爾後,又花費了大量精力裝點這座小島,使鳳凰墩成為昆明湖中著名的一景。”(翟小菊語)

鳳凰墩上有供奉佛母神像的鳳凰樓,與南湖島上的龍王廟相映成趣,寄寓著“龍鳳呈祥”、

“帝後並配”之美意。乾隆又想寫詩了:“諸墩學黃埠,上有鳳凰樓。一鏡中懸畫,四時長

似秋。山容格外秀,波態度前浮。何事三山遠?還期全羨遊。”1830年,因公主多於王子,

迷信的道光帝怕陰盛陽衰,下了拆撤鳳凰樓的聖旨。”蓋雲龍為帝王之相,而鳳乃後妃之兆

,故去之。”他希望此舉能改變大清帝國江河日下的尷尬局麵?真夠荒唐的。直到慈禧太後

掌權,不僅花重金將清漪園改建為頤和園,還想在繡漪橋北湖內這荒涼已久的孤島上恢複鳳

凰樓。她是個古老的女權主人者,早就期待著扭轉乾坤,形成“鳳在上、龍在下”的政治格

局;如願以償之時,自然大力倡揚鳳凰的精神,以顯示後宮之力量。可惜,頤和園內需要“

砸錢”的地方太多,很快就“超支”了,隻好象征性地在島上蓋了座簡陋的小亭子。不叫鳳

凰樓,而叫鳳凰亭了。慈禧太後死去沒多久,不僅大清帝國崩潰了,而且鳳凰亭也應聲而倒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本是李白於金陵懷古的詩句。借用過來形容昆明

湖裏的鳳凰墩,也挺合適。鳳凰墩是鳳凰台的袖珍版,猶如微型小說。

話題再回到乾隆那兒。乾隆不僅給西湖改名,還動真格的,從水利建設方麵考慮,將水麵向

東拓展,並鏟平西堤的北段,但保留了“舊有龍神祠”(這使龍王廟所處的堤壩成為南湖島)

。姚天新先生說:“昆明湖建成後,乾隆皇帝在湖中仿杭州西湖蘇堤建築了一條貫穿南北的

長堤,取名為西堤,並將原有西堤修整後改名為東堤。為記其沿革,乾隆皇帝在東堤岸邊上

建立了一座鐫有‘西堤此日是東堤’詩句的昆侖石碑。從此,這條元明時期京城西北郊著名

的‘西湖景堤’因乾隆造園而堤改名亡了。“幸好,將西堤改叫東堤,不會鬧出把西施叫作

東施(效顰的醜女)那麼大的誤會。如果說效顰的話,也是乾隆皇帝本人在效顰,讓昆明湖模

仿杭州的西湖,讓昆明湖的西堤模仿西湖的蘇堤。好在模仿得還不算難看。比那位隻知道趕

時髦、卻沒學會照照鏡子的東施,高明多了。到底是皇帝,有一顆愛美之心,而且做得很到

位,表現得很恰切很得體。乾隆這位偉大的“美容師”,給西湖(甕山泊)做了“整容手術”

,使之更漂亮、更有貴族氣息了。正是從這一天起,西湖成了禦苑裏的風景(猶如天然去雕

飾的民女搖身變作穿金戴銀的公主),被高高的紅牆圍住,有勇猛的哨兵把守;普通老百姓

,想看也看不到了,想看也不敢看了。“望西湖月半規”,“見西湖明如半月”——古書裏

的有關記載,都已是傳說了。隻能聽一聽而已。

昆明湖雖好,卻被皇帝一個人所霸占了,圈為其私有財產。看來所有的皇帝,都很吝嗇於與

別人分享自己莫大的幸福。

到了慈禧太後的時代,更是如此。女人若霸道起來,比男人還厲害。她把昆明湖當作自家的

金魚池,以其為核心,蓋起了花園別墅(頤和園),恨不得天天住在裏麵。她唯我獨尊地在昆

明湖泛龍舟、賞荷花、釣大魚,一點也不覺得孤獨?昆明湖,不覺得孤獨?所謂養在深宮人不

識,即其命運也。它也快成白頭宮女了。

可以說直至大清王朝破產,中國的老百姓,才有權利、才有眼福一睹昆明湖之真麵目。

若幹年前和女友在昆明湖劃船,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我半開玩笑地說:“讓我們蕩起雙

槳!”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會兒就陰雲密布,狂風大作,我倆隻好頗有點狼狽地棄舟登岸,

找一

處避雨的地方。當我們一溜小跑鑽進萬壽山腳下帶頂篷的長廊時,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雨

把琉璃瓦和雕欄玉砌擊打得劈啪作響。說實話,我對眼前的這座古代建築物充滿感激。不知

道光緒皇帝與珍妃是否在這裏躲過雨?但此時此刻,它分明是為一對現代的小情侶預備的。

使我和女友不至於成為落湯雞,掃了遊興。我把這感受說出來了,女友笑話我:“皇帝是想

做就能做的嗎?”其實,我對王冠並沒有什麼興趣,我所想做的,不過是一段鴛鴦蝴蝶夢而

已。

頤和園的曲院長廊,確實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既可觀山色,又可賞水景,何況身邊尚有佳

相伴,盡可風雨無阻地作閑庭信步。此中的情調,似乎不亞於在水麵泛舟。這麼一想,我又

對說變臉就變臉的老天爺並無怨言了。沒準這一切都是它刻意安排的。當年,撐著一柄油紙

傘的許仙,不就是在西湖的斷橋邊邂逅白娘子的嗎?在雨打芭蕉的昆明湖畔,我也一樣聞見

了古老的愛情的味道。

正想繼續說些逗女友開心的話,忽然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原來,在長廊的頂篷乃至梁

柱之間,繪滿了裝飾性的圖案與花紋。而且每隔幾步遠,就會出現一幅濃墨淡彩的畫圖:有

的是花鳥,有的是山水,有的是人物(仕女或神仙呀什麼的)……很多甚至是帶情節的,演繹

著民間的神話傳說,譬如唐僧取經,譬如八仙過海,譬如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等等。就跟看連

環畫似的。我癡迷地一幅幅看下去,甚至忽略了身後跟隨的女友——她一定以為我中了什麼

魔法吧?別生氣,小寶貝!

可以肯定,這是清代建頤和園時的原創,帶有那個時代宮廷繪畫的鮮明風格。由於年久失修

,彩繪業已褪色,散發出一種滄桑之感。曾經入木三分的鐵劃銀鉤,變得模糊了,需要努力

地去辨認。可不管是書生的袍袖還是仙女的裙裾,依舊保持著飄逸的姿態,令我聯想到“吳

帶當風”的典故。當初的匠人在一筆筆勾勒時,絕對投入了充沛的感情。隻可惜,他們的名

字已失傳了。他們不會是郎世寧的徒子徒孫吧?說起來不好意思,有清二百多年出過無數的

宮廷畫家,我隻知道一個郎世寧。偏偏這郎世寧還是個“老外”(意大利傳教士)。為討好乾

隆,他甚至給香妃畫過肖像。郎世寧參予過圓明園的設計。難怪圓明園的建築顯得那麼洋氣

呢。

皇帝消失了。畫匠消失了。宮廷詩人消失了。整個清朝都消失了。留下的是這座山,這片水

,這段拱廊——乃至拱廊裏美人遲暮的彩繪。

我從拱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仿佛走完了一個華麗的王朝的曆史。有人在拍我的臂膀:“

雨已經停了!’我才神思恍忽地回到現實之中,重新看見女友的笑臉。她嗔怪道:“你都快

要看傻了!”我趕緊安慰她:“別吃醋。它們不是真的。”

我又開始感激這場雨了。它使我歪打正著地來到這古老的畫廊,使我不至於與一個奇跡擦肩

而過。而遙遠的藝術之魅力,居然使我暫時疏忽了身邊的愛情——可真叫絕了。我的脖子都

仰酸了。但我相信,為之所迷倒的,絕不僅僅我一人。

後來查閱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發現他對頤和園的畫廊也情有獨鍾:“……一座華美

的拱廊立於岸上,兩端立有兩尊來曆久遠、聞名遐邇的銅獅,整個湖岸線都是由綿長的漢白

玉欄杆和蜿蜒伸展的彩繪長廊環繞著的,以秀美著稱。站在拱廊之下的人們可以看到隔湖相

對的龍王島,以及通向島上的十七孔橋。再向遠望,在島的一角,橫有一座以其精美而著名

的橋,人稱羅鍋橋或駝背橋。”在拱廊之內,一抬頭,就能看見畫山繡水:水是眼波橫,山

是眉峰聚。而拱廊之外呢,山水如詩,風景如畫。人在拱廊下行走也像一條魚遊於畫境之中

。而拱廊本身,就是為裏裏外外的畫卷配置的鏡框。

與頤和園畫廊不期而遇,如同一個古色古香的幻夢。我甚至不敢輕易地重溫,生怕會破壞那

美好的記憶。是的,當時我確實有一種騰雲駕霧、飄飄欲仙的感覺。

直到最近一次去頤和園,走向長廊的時候,我簡直是躡手躡腳的。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雕

梁畫柱已粉飾一新,空氣中殘留著油漆的氣息。花鳥人物的肖像都用顏料重新勾勒,清晰倒

是清晰了,卻失去了那份滄桑之感。一切簡直像是昨天剛剛畫出來的,鮮嫩欲滴。不知為什

麼,我卻無法再次感動。

我理解公園管理者的好心,為了避免古畫的湮滅,才有此舉。或者用句時髦的話來說:為了

更好地吸引人們的眼球。可把古樸的畫廊弄得跟新嫁娘似的,名義上是保護,客觀上卻對文

物造成了傷害。真正的藝術是一次性的,是拒絕化妝的。用今天的顏料與筆法重描古畫,怎

麼看都像是贗品。因為不同時代的藝術的靈魂,是無法模仿的。

況且,多年以前畫廊對我心靈造成的震撼,並不僅僅是藝術的力量,還有歲月的功勞。我從

褪色的畫麵與模糊的線條裏,透視到時光的流逝、世事的演變,因而產生物是人非的喟歎。

可如今,這舊物、這真跡,也已被笨拙地篡改了。你說我能不感到心疼嗎?

對於古跡的保護,曆來有兩種觀點:一是修舊如舊,一是修舊如新。我一向支持前者。因為

我覺得,“新”不見得比“舊”更有價值,更有感染力。相反,許多翻修一新的古代遺留建

築(譬如頤和園的遊廊),在我眼中充滿了“媚俗”的感覺,仿佛兌了水的假酒,仿佛塗了劣

質口紅的老婦人。至少,不再是原汁原味了。看來看去,總不像那麼回事——反而挺讓人掃

興、挺讓人倒胃口的。與其如此,還不如保留那曆經風雨摧殘卻風韻猶存的原貌呢。人會老

的。建築會老的。藝術也會老的。其衰老的痕跡猶如樹木橫截麵的年輪,越是雜亂繁複,越

能產生視覺上的衝擊力。一旦用新鮮的油墨塗料將其重重遮掩,等於一筆抹殺了其原始的價

值。這真正叫弄巧成拙。

我先後兩次拜謁頤和園彩繪長廊,其趣大異,恰如天壤之別。第一次是陰雨天,在雷鳴電閃

中逐一閱讀古畫,我卻暢通無阻地進入如夢似幻的意境,忘卻了身外喧囂的世界,體會到返

璞歸真的寧靜。第二次是豔陽天,古畫也經重新描繪,纖毫畢現——我的心情卻被弄得很糟

。周圍的梁柱、欄杆,鮮亮得太像是供某清宮戲劇組拍攝電視劇而臨時搭建的布景。濃妝豔

抹的古畫,其靈魂反而是蒼白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被古畫欺騙了?還是被

自己欺騙了?走出被修飾一新的畫廊之後,再看萬壽山,看昆明湖,我甚至覺得連山水都像

是假的,連山水之間的遊人,都像是紙剪的。不看也罷。〖LM〗

〖BT1〗中南海與釣魚台

我的童年是在南方度過的。遙遠的北京,有兩個地方,引起我無限的遐想。其一是中南海,

其二是釣魚台。中南海無疑屬於祖國的心髒,毛主席住在那裏,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至於

釣魚台國賓館,招待過許多來華訪問的各國元首。這兩個地名經常出現在報紙上、廣播中,

即使是對於老百姓來說,也如雷貫耳。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第一次來北京。有遠房親戚在某部委工作,給了我一張中南海的參觀券

。激動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簡直不敢相信,中南海會對我敞開大門。一進去就直奔毛主席

故居——豐澤園的菊香書屋。青磚灰瓦的四合院,那幾棵老槐蒼柏增添了幽雅的氣氛;一代

偉人曾在這濃密的樹蔭下作閑庭信步。走進室內,不禁驚歎了:四壁都是書架,甚至連半張

床板上都堆滿了書籍,真正是伴書而眠啊。據說藏書達數萬冊。如果不了解此院落的背景,

絕對會以為其中居住著一位趕考的書生。在毛澤東身上,英雄本色與書生本色並不相互矛盾

。要知道,他還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我不禁猜測,他有哪些詩篇,是在這寧靜的庭院裏寫下

的?世界的喧囂,與其同心的寧靜,恰恰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位新中國創業者的一生,真正

稱得上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結合。大手筆!

毛澤東的保健醫生王鶴濱,寫過一篇《紫雲軒主人》:“我像第一次看到‘豐澤園’那塊匾

額一樣感到驚奇,因而也浮想聯翩起來,這又是誰家早為毛主席準備好的書房、臥室?難道

造它的主人具有特異功能,知道毛澤東是紫雲軒最合適的主人?知道毛澤東是時代的驕子,

知道他不僅在政治上、軍事上(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是被曆史所證明了的當代偉人。就

是在文學藝術上,毛澤東的造詣之深,也不愧為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的大文豪。”這座帶有清

代宮廷風格的古建築,在二十世紀才真正發揮了作用。紫雲軒成了毛澤東運籌帷幄的書房。

他還在這裏接待過尼克鬆等一係列外賓。

1949年春,毛澤東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一開始住在香山的雙清別墅。在此期間,華北軍

區負責給失修多年的中南海打掃衛生,整整花費兩個月——動用了一支龐大的卡車隊,運送

太液池裏挖出的淤泥。中南海就像布滿雲翳的眼球,做了一番“白內障手術”,終於恢複了

明亮。據孫寶義、張同錫編著的《毛澤東的祖國山河情》一書講述,葉劍英建議黨中央進駐

中南海,毛澤東不願意:“我不搬,我不做皇帝……這是原則問題。”他忌諱皇帝住過的地

方。“進城之前,毛澤東特意號召全黨看一看郭沫若寫的《甲申三百年祭》。這本書講的是

李自成攻入北京後如何驕傲又如何失敗的。”後經周恩來的勸說,毛澤東才同意搬進中南海

——“主要是從安全考慮的,四周的紅磚高牆是很好的安全屏障”。

菊香書屋北麵的勤政殿,明清時是皇帝料理朝政及休息的場所。1949年6月5日,這裏召開了

新政協的籌備會議。而正式的政治協商會議,後來則在懷仁堂舉行。“從1949年到六十年代

中期,毛澤東的大部分活動是在勤政殿進行的。他在這裏會見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召開

最高國務會議共商國家大計。接待外國黨和國家首腦及各界外賓,以及接受各國大使遞交國

書,發表過很多重要談話和聲明。”(引自《毛澤東的祖國山河情》一書)

勤政殿位於南海北岸,能望見延伸到湖心的瀛台。光緒皇帝曾在這小島上被軟禁了整整十年

。他最想見的人莫過於珍妃。而珍妃已被打入紫禁城裏的冷宮。咫尺天涯,情天恨海。望眼

欲穿的光緒與珍妃,簡直在重演牛郎織女的故事。南海啊南海,無形中帶有銀河的性質。拆

散了這一對鴛鴦的,是慈禧太後。她甚至比王母娘娘還要殘酷。1900年,為躲避八國聯軍的

鋒芒,她挾持光緒逃往西安,臨行前下令將珍妃推進宮中的水井。珍妃至死都未能再見光緒

一麵,未能向情人道一聲永別。

林語堂曾將光緒比作那位戴上鐵麵具然後關進地牢的法國王子:“他在那裏腐爛、死去,卻

不為人知,那小島就在法國戛納以外的海中。”同樣,“光緒帝隻在這點綴著美麗建築群的

小島內才有自由。他是在太監們的嚴密看守下生活的。那些太監們曉得,他們的小命是否保

就取決於是否服從太後的旨意。他們常常換班看守皇帝,這樣便無人能與皇帝密謀逃跑……

瀛台中發生的一切,都會立即傳進光緒的這位嬸娘、專橫的皇太後的耳朵。”瀛台,恐許是

世界上最美麗(或檔次最高)的牢房了。年輕的皇帝像困獸一樣在畫棟雕欄間徘徊,可惜連寄

一封情書的權利都沒有。比政治的失意更折磨他的,是難以忍耐的相思病。人間蓬萊,柳浪

聞鶯,絲毫也安慰不了他對自己的另一半的朝思暮想——而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珍妃,簡直

比月亮上的嫦娥離他更遠。他能看見月亮,卻看不見愛人的臉。

在珍妃落井八年之後,在慈禧太後死去的前一天,光緒被謀殺了。其實在此之前,他的心早

已死了,他的心早已碎了。

因為這個憂傷的傳說,中南海瀛台,在我眼中,虛幻如海市蜃樓。讓人聯想起《長恨歌》裏

的詩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昭陽

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唐玄宗與楊貴妃的綿

綿長恨,屬於樂極生悲。至於光緒與珍妃的生離死別,完全是大獨裁者慈禧從中作梗,棒打

鴛鴦,故意破壞其琴瑟相和——因而更令人同情。在強權與暴政麵前,他們是弱者,弱者的

愛情是由熱淚和鮮血編織的。在這不同時代的兩個愛情故事裏,男女主人公的位置互換了:

《長恨歌》裏的楊貴妃死後,香魂隱居住雲裏霧裏的蓬萊仙山;而一千多年後,中南海瀛台

成為蓬萊的象征——隻不過它已是喪失了愛妃的光緒帝的幽禁之地。惟一不變的是相思之苦

,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浪漫回憶(過去的好時光),是“在天願作比翼

鳥,在地願為連埋枝”的心心相映,是愛情在現實麵前的不堪一擊……

中南海裏曾經有慈禧的“小艦隊”。不僅有古典的龍舟鳳舸,還包括兩艘從德國進口的豪華

遊艇(是借為神機營購買洋槍洋炮之機順便訂造的,屬於“假公濟私”),因而特設“西苑輪

公所”。可惜慈禧太後坐不慣這西洋味的“舶來品”,隻領著兒皇帝搭乘一次,就厭倦了。

高價購置的汽船,隻好長久地錨泊在岸邊,如同頤和園的石舫,純粹作為風景的裝飾。慈禧

愛照相,是否曾以此為道具,攝影留念?

西苑三海(中南海及北海),慈禧最偏愛中海。中海與北海之間,以美侖美奐的金鼇玉〖HT5

,6SS〗蟲〖KG-*3〗東〖HT〗橋為分界線。

中海一側,有大名鼎鼎的紫光閣:同治皇帝第一次接見外國使臣的地方。“這座建築

有四、

五十英尺高,雖不像其他大殿那樣給人深刻的印象,卻顯得很親切。宮殿內點綴著建築藝術

的珍品,此處可以看到隱在樹叢中的拱形屋頂,彼處有一條修飾性的拱廊護衛著上橋的通道

;這裏是繽紛燦爛的琉璃瓦,那裏是一尊大佛——但整體都很嚴謹,與周圍景致協調一致。

惟一的例外是一座隱蔽的歐式建築,那是慈禧太後突發奇想興建的。袁世凱將其改造成他的

總統府,可是,把它改得非常難看。它襯托在典型的東方景致下,在西方的遊客看來,顯得

不倫不類。”(林語堂語)看來袁世凱的“總統府”,是中南海裏一處很拙劣的敗筆。袁世凱

於1912年2月被選為民國臨時大總統,原本應該去南京就職,可這個老狐狸賴在北京不肯走

,甚至不惜發動一場“兵變”以推翻陳議。陰謀得逞,他把總統府建在中南海。第二年又靠

威逼利誘,當選為正式大總統。他不以此為滿足,又於民國四年(1915年)十二月十二日宣布

實行帝製,自封為洪憲皇帝。此舉遭到舉國上下一致聲討,隻好於民國五年(1916年)三月二

十二日取消帝製。兩個多月後,袁世凱帶著破碎的皇冠去見上帝了——有人說他是觸犯了眾

怒,被嚇死的。

不僅中南海“總統府”的建築風格不倫不類,袁世凱這個人本身,也不倫不類。他想當皇帝

想瘋了。“登基”後發行印有自己頭像的洪憲銀元,被世人笑罵為“袁大頭”。他隻做了八

十三天皇帝夢,黃粱就蒸熟了。還好,比李闖王還稍長點。李自成在北京城裏隻當了四十二

天皇帝,就兵敗遠走——垮台了。看來想當皇帝是沒什麼好結果的。

值得一提的是,光緒當年恰恰由於袁世凱這個人的出賣,而被囚禁於瀛台。戍戊變法因此而

破產。“傳說皇帝臨死前咬破手指,用鮮血寫下了他最後的願望,即應將背叛他的袁世凱永

遠驅逐出朝廷。”(林語堂語)袁世凱向慈禧太後告密有功,青雲直上,在功利的道路上一再

升遷,直至最終爬上垂涎已久的龍椅。當然,爬得高摔得也重,他又鼻青臉腫地從金鑾殿滾

下來了。

自近代以來的中國曆史,和中南海的關係,顯得尤其密切。

西苑三海的原型是遼金時期的西華潭。元代將西華潭範圍擴大,建金鼇玉〖HT5,6SS〗蟲〖

KG-*3〗東〖HT〗橋分隔北海與中海——合稱太液池。明初又在中海南端開挖南海,並以其

土堆築瀛台。瀛台不過是人造小島——或曰假山。難怪看玲瓏剔透的中南海,怎麼看都有盆

景般的效果。小山小橋小亭子,間或有幾條小船——係在小花小草的岸邊。當然,這裏也出

過慈禧、袁世凱之類的“小人”。

中海的主要建築是清波碧浪間顧盼生姿的水雲榭(水中涼亭)。“式樣比較獨特,共有五梁十

二角,如同一座大亭和四座小亭合在一起。二十根紅色立柱豎在花崗岩的台基上,飛簷金瓦

,穩重而端莊。”(東偉語)假如你有福氣登上這四麵環水的觀景勝地,可以目睹供奉在其中

的石碑——上麵鐫刻著乾隆親筆題寫的“太液秋風”四字,及其附庸風雅的一首禦製詩。“

太液秋風”是金明昌年間始有的“燕京八景”之一。乾隆曾分別為“八景”題辭樹碑。風景

也是有門牌的。“太液秋風”的門牌,原來立在這座湖心亭中。真可惜了乾隆鐵劃銀勾的書

法——觀眾寥寥無幾。連我,都是道聽途說的。

中南海位於北京的市中心,釣魚台則稍顯偏僻,座落於阜成門外的西郊。

中南海的前身是金主避暑的夏宮(大寧宮)之太液池(西華潭)。釣魚台,同樣也是金代遺跡。

《日下舊聞考》:“釣魚台在三裏河西裏許,乃大金時舊跡也。台下有泉湧出彙為池,其水

至冬不竭。凡西山麓之水流悉灌於此。”釣魚台的水源自西山諸名泉。而中南海,亦是“引

玉泉山及京西北的水係為源,注入池中”。二者可謂一脈相承。

可見金代很重視水利。水利不僅利國利民,同時為帝王將相的郊遊提供了方便。太液池與釣

魚台,皆屬於金中都(今廣安門一帶)城外隆重推出的“水景樂園”。皇室成員在城牆裏呆得

厭倦了,想出去轉一轉,體會戲水的樂趣——要麼去太液池劃船,要麼去釣魚台垂釣,可任

選其一。

《帝京景物略》記載:“出阜城門南十裏,花園村,古花園。其後樹,今平疇也。金王鬱釣

魚台,台其處,鬱前玉淵潭,今池也。有泉湧地出,古今人因之。鬱台焉,釣焉,釣魚台以

名。”我懷疑原文中的“鬱”字,通假“禦”字也。這似乎就更好理解了。釣魚台,乃金王

禦用,自然屬於禦台。

有金哀宗禦製詩為證:“金主鑾輿幾度來,釣台高欲比金台。”他沾沾自喜地將釣魚台與燕

昭王的黃金台相提並論,有故意拔高的成份。昭王在燕都築台,置黃金於其上,懸賞招募天

下名士,而傳為佳話。那一代明君,以重金垂釣的,是治國安邦的人才。金哀宗哪配跟求賢

若渴的燕昭王相比呢?他登台時純粹為了釣魚,體驗到的僅僅是鄉野漁翁的情趣。說難聽點

,是不務正業,遊戲人生。對於帝王來說,釣到一條大魚,與獲得一位才俊——雖然快感相

似,但層次上是有差別的。況且,由所下的誘餌,即可看出垂釣者的吝嗇或慷慨。金哀宗的

釣鉤頂多懸掛著幾條蚯蚓之類,而持著無形的釣竿的燕昭王,則一擲千金,不惜以江山相許

。

燕昭王出手大方,廣納中原賢才,使淪為齊國“殖民地”的燕國起死回生,“有帶甲數十萬

,車七百乘,騎六千匹,粟支十年。”不僅收複失地,反攻下齊城七十二座(包括齊都臨淄)

,報了一箭之仇。齊國的“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於燕。”昔日下血本垂釣人才的黃金

台,又擺滿了繳獲來的戰利品。甚至敵國的洪鍾大呂、寶鼎禮器,都放在台麵上公開展覽。

至於金哀宗,隻貪圖釣魚之樂,並未真正在意人才之匱乏。他拿自己的釣台比擬燕昭王的金

台,僅僅是在誇富鬥奇。我不知道他垂釣的水平究竟如何,大駕光臨釣魚台,有多少收獲?

頂多把魚簍給裝滿吧。在政績方麵,哀宗毫無建樹,最終被蒙古兵圍困而自縊,真夠悲哀的

!釣魚台,送走了一位亡國之君。

元滅金後,有位達官貴人將釣魚台據為己有,改造為花園別墅,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萬柳堂

。據時人描繪:“堤柳四垂,水四麵,一渚中央,渚置一榭,水置一舟,沙汀鳥聞,曲房一

邃,藤花一架,水紫一方。”

直至清乾隆年間,釣魚台又沾染上王氣,成為皇家的行宮。水域的麵積有所增擴,但仍沿用

金代自香山開鑿而來的水渠。由於金主的禦台早已傾頹,因而大興木土,在其遺墟重建了一

座以城磚包砌的高台。登台遠眺,乾隆忍不住又技癢(手癢?)了,讓隨行的太監取來紙筆,

潑墨寫下“釣魚台”三個大字,下令鐫刻於西門的匾額。乾隆來釣魚台,沒有釣魚,改練毛

筆字了。這是一位喜歡題寫“某某到此一遊”的風流皇帝。從中南海到釣魚台,北京諸景,

乃至全國各地(尤其是江南),都能見到這位“業餘書法家”的手跡。金主釣魚成癮,而清朝

的皇帝——大都有賦詩題詞的癖好。

傳至末代皇帝宣統,釣魚台又被轉手了:溥儀很大方地將其賜予自己“陪讀”的教師爺陳寶

琛(屬於禦用文人一類)。估計陳老頭又驚又喜,暗暗地掐自己幾下,以驗證是否為夢境。這

一筆“學費”,確實夠昂貴的。“老教授”無意間釣到了一條“大魚”。

北平解放前夕,傅作義將軍曾以此為別墅。傅將軍立了一大功勞:向共產黨軍隊交出了自己

駐防的北京城,使文物古跡免受炮火損失。我猜測:他在下榻的釣魚台深思熟慮,終於作出

了正確的抉擇。

1959年,釣魚台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賓館,開始了全新的命運。“包括古台在內,占地

麵積達40萬平方米左右,十五座造型古樸,雍容華貴的賓館樓,形成新型園林組鮮,館內河

道環流,彎曲有致,樹木蔥蘢,新辟三個人工湖,引玉淵潭水注入。古釣魚台的皇帝行宮於

1982年進行了重修,基本上保留了清代乾隆行宮的原貌。行宮內的齋、軒、亭、台的建築形

式,各具特色,充分體現了我國古典造園建築的獨特風格。養源齋院曲廊迂回,散置峰石,

秀潤多姿。淙淙溪流,在齋前彙成一池碧水,遊覽者至此,心與景會,魚鳥親人。瀟碧軒三

楹,門前臨池即可垂釣。澄漪亭建在土阜石山最高處,登台俯覽,玉淵潭的秀麗景色盡收眼

底。”(引自焦雄著《北京西郊宅園記》一書)

釣魚台國賓館的警戒很嚴格。酷愛野菜的美食家汪曾祺,有一次路過,發現高高的圍牆外長

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忍不住彎下腰采摘,裝進隨身挎著的書包,準備回家後炒一炒,“打

牙祭”。門衛很警惕地走過來,邊審視邊問:“你幹什麼?”汪老乖乖地把書包裏的灰菜抓

出來,供他“審查”,他才沒再說什麼,走開了。事後汪老很幽默地自我解嘲:“他大概以

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我就這樣知道了國賓館的衛兵很負責。同時知道了:釣魚台的圍牆下

居然有野菜。我當然不會去采的,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但挺想看一看的。看一看總可以

吧。釣魚台的野菜,是否屬於古老的品種?估計隻有植物學家才能看懂。我去看,純屬瞎看

——湊熱鬧。我想,釣魚台肯定越來越熱鬧了。汪曾祺寫的《沙家濱》裏,有熱情的唱段:

“祭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當然,那是讚美春來茶館的,並不足以形容

釣魚台國賓館的興旺發達。〖LM〗

〖BT1〗大〓前〓門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尚是葵花向太陽的天真孩童,家住南京長幹橋一側,對岸就是中華門城

堡。爺爺奶奶皆有煙癮,常吸一種叫大前門的廉價香煙(不帶過濾嘴)。香煙盒上印著陌生的

城樓畫麵。我很納悶:它怎麼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天天能看見的中華門城堡呀——中華門是南

京城的前門。後來聽人講解:這香煙盒上的大前門遠在北京。

紙上的前門,使少不更事的我獲得了對首都北京的最初印象。實在不好意思,我是通過香煙

的商標認識你的——魂縈夢繞的大前門啊!

讀小學後,發下的新課本第一頁,是天安門的圖畫。在那個時代,畫天安門,常常要畫一輪

正從城樓上升起的太陽,幅射出無數道金光。於是在我想象中,天安門會閃光,仿佛寶石雕

琢而成。

恐怕有很多外地的男女老少,都跟我一樣,把天安門或前門視為北京的象征。一紙之隔,就

是廣大人民群眾夢遊了無數遍的地方。

至今我仍覺得,天安門與前門,其實具有不同的涵義。天安門富於政治色彩,是貴族化的—

—在古代惟有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從中出入。而前門則是平民化的,更通俗一些,甚至可以

屈尊出現在商品廣告中。類似於大前門的還有哈德門(即崇文門),亦衍生出了一種香煙品牌

。

正陽門(在元代叫麗正門)是京城九門之首,屬於正南大門。前門是老百姓給它起的外號,約

定俗成,越叫越順口了。而其原名,則逐漸被人淡忘。喊一聲大前門,絕對相當於昵稱,很

親熱的,就像喊大山、大河、大樹、大路似的。大前門喲,九座城門中的大哥哥。古老的北

京翹起的大拇指。

“劉伯溫修造北京城,前門樓子高大是第一名。”“北京城方又圓,四十裏走不完,就屬前

門高又好,前門樓子九丈九。”為讚美這個大寶貝,當地人編造出一係列的順口溜。此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