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直到當代,又產生了叫做《前門大碗茶》的抒情民歌:“高高的前門樓,那是我的家…
…”看來要品嚐老北京特色的大碗茶,最好往前門去。
天安門前不會允許擺茶攤的。天安門主要舉辦重大的慶典,譬如1949年的開國大典,以及國
慶節的閱兵式或聯歡活動。總之是很嚴肅很莊重的。
前門卻沒有那麼多禁忌。前門不僅賣大碗茶,還賣全聚德烤鴨、都一處燒麥乃至六必居醬菜
。熱鬧非凡、民風淳樸的前門大街,雲集著眾多的老字號。前門樓簡直是個聚寶盆。
“元時既開通惠河,運河糧船直至積水潭。”(《宸垣識略》)沾了積水潭這個大碼頭的光,
鍾鼓樓一帶是元大都的繁華集市。可自明朝改築京城之後,風水就變了:大運河終點碼頭南
移至崇文門外大通橋,積水潭日漸蕭條,前門則取而代之,成為新興的商業中心。不管是明
清、民國,還是當代,生意人都看重這塊寶地。“前門大街一帶名老店鋪眾多,吃、穿、住
都有,人們都喜歡到這裏來購買物品,品嚐佳肴或遊玩。”(王永斌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前門是屬於老百姓的,是平民主義的樂園。《道鹹以來朝野雜記》:“戲園,當年內城禁止
,惟正陽門外最盛。”可見清代中晚期,票友們隻有到前門一帶,才能自由自在地看京劇。
戲樓林立,無疑也為此地經濟錦上添花,吸引來更多的消費者。熱呼籲的前門,香噴噴的前
門,甜蜜蜜的前門,笑咪咪的前門。
二十世紀初美國駐華公使保羅·芮恩施,對前門情有獨鍾:“內城中央的城門(前門)仍舊保
持著原來的樣子。穿過這座城門或站在城門下麵時,人們就會產生一種難忘的印象,感到這
個獨一無二的首都所特有的了不起的威嚴高貴。”我將此視為一位金發碧眼的西洋人對一座
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築所投出的飛吻。
香煙盒上的前門,不僅感動過我,還感動過詩人西川:“我騎在我的戰馬上,也就是我那破
舊
的二八鳳凰牌自行車上,每過正陽門,我的目光便會在那高大灰暗的建築上停留片刻。那是
畫冊中的前門,歌曲中的前門、煙卷包裝紙上的前門。”老牌的大前門香煙,不知當初是由
哪家卷煙廠生產的?如今市麵上再也見不到了。可它那古樸的畫麵一定烙印在許多人的記憶
裏。
大前門,相當於北京的一張正麵標準像。隻不過它還戴著一頂高帽子:巍峨的城樓——是君
主的皇冠?武士的頭盔?詩人的鴨舌帽?抑或知識經濟時代的博士帽?
成年後我移居北京,迫不及待地去拜訪前門。一抬頭,看見一大群漆黑的鳥像被誰安排好的
,布滿城樓上空。我以為是烏鴉——仔細辨別,不像。也不是蝙蝠。形狀較像雨燕,估計至
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停,仿佛樂不可
支——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前門樓上空,清朝就已經有這種鳥裝點著黃昏,和
暮鼓晨鍾一起,構成典型的人間城郭景像。我頭頂的這群鳥,已經曆過多少代傳承?本身就
是一個秘不可宣的故事。這個故事隻能由歲月來講述。
一群小天使般的門神、一群守門的精靈,頓時填補了我記憶中的一小塊空白。前門不死,前
門
充滿了活力。對於我個人而言,前門不僅僅停留在紙上,它終於變成了觸手可及的實體。在
此之前,它一直在我的想象中以影子的形式存在。我曾經暗自祈禱:前門啊前門,請站在原
地等我!
或許我的前生,就是前門上空的一隻鳥?或許此刻的我,就是一個影子?抑或,是姍姍來遲的
另一個人?我究竟是在替誰圓夢呢?
瀏覽一張晚清或民國時期的老照片:一支運煤或糧食的駝隊,從前門的城樓下走過。那時候
的北京城,駱駝比小轎車的數量要多(連老舍筆下的一個人物都綽號“駱駝祥子”)。由城樓
、箭樓、甕城三位一體組成的大前門,其甕城於1915年拆除,隻剩下彼此脫離的城樓與箭門
——如同兩隻懸浮的駝峰。往事皆已化作虛無的駝鈴。後人隻能根據史料的記載,來揣測海
市蜃樓般消失的甕城的威儀:“在城樓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堵似半月形的城牆和箭樓相連,那
就是甕城。甕城裏是個東西寬108米,南北深85米的小廣場。箭樓和甕城是前門正門的重要
屏障,是保衛內城的重要堡壘。守城的士兵在箭樓上通過各個射孔,向下放射弩、箭;在甕
城的城樓和女牆處,向攻城者放箭和投擲灰瓶滾木……”(引自王永斌著《話說前門》)。甕
城內原先尚有關帝廟與觀世音菩薩廟,也相繼被夷為平地。”來往人皆動拜瞻,香逢朔望倍
多添。京中幾萬關夫子,難道前門許問簽?”《都門雜詠》裏所描繪的燒香拜神的熱烈場景
,已成灰飛煙滅之夢境。
前門箭樓下的護城河上,原本有一座古拱橋的,叫正陽橋。類似於天安門前的金水橋?如今
,不僅橋已無影無蹤,護城河也被填平了。同樣佚失的,還有橋頭一側木質結構、油漆彩繪
的五牌樓。
所謂的大前門,其實是一組環佩相連的建築群。而今,我們所能目睹的城樓與箭樓,不過是
缺乏呼應的殘肢。
沉默的前門,數百年間不知迎送了多少繁華與恥辱。李闖王率領起義者衝進去了。八旗子弟
衝進去了。八國聯軍衝進去了(而且在天壇架炮,轟塌前門的箭樓與城樓)。侵華日軍衝進去
了……這道大門檻上來往過各色人等。1949年2月3日,葉劍英、聶榮臻、林彪、羅榮桓等當
代名將登上前門箭樓,指揮並檢閱中國人民解放軍入城式。
前門啊前門,什麼都記住了,又什麼都不說。它駐守在現實中,同時又投映在史書裏——紙
上的前門,影子一樣的前門,亦真亦幻的前門,寵辱不驚的前門……
屬於你,也屬於我的前門。屬於北京,更屬於全中國的大前門喲!
出前門,在丁字路口的東側,有一幢風格古舊的建築,係北京鐵路分局職工俱樂部。門洞上
方有金屬的字牌。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從其門前路過,卻不大在意。後來無意間從史料裏發
現:這原來就是清末和民間期間的北京火車站。不禁肅然起敬,同時又責備自己有眼無珠,
不識泰山。前門在清朝時又叫正陽門,前門火車站被稱為正陽門站,它於1901年建成,真是
位世紀老人了。
二十世紀,構成中國大動脈的交通工具,還是火車——有霸主的風範。可是中國的鐵路史榮
辱俱備。1880年清朝政府批準了洋務派李鴻章修築唐山——胥名莊鐵路的申請,第二年唐胥
線便竣工通車,火車——這工業時代的巨人,終於奔跑在中華大地上。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
中國,修築了二十年的鐵路全部被列強瓜分。1901年2月21日,北京至山海關間的鐵路正式
被英國接管,原設在馬家堡的車站被延伸到北京正陽門。這也是城下之盟的一項結果。不管
怎麼說,火車站離北京城更近了,僅僅幾步之遙。緊閉的國門,還是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
轟開了。
發展到民國,前門火車站是平漢、北寧兩大幹線的起點。據尚錫裕先生介紹:“一切設施較
齊全,旅客運輸堪稱便利。供旅客上下車的站台有三座,其中兩座有風雨棚,一座沒有。候
車室在車站兩端,普通旅客在站內大樓等車,頭、二等客人則另有客廳候車。問事房、客票
房、行李房分設於車站西端等處。旅客用的公用電話、廁所、無線電報等,亦均完備。北平
是中外人士彙集之地,故客運發達,每日上車旅客二千人左右,一個月約六萬人,據統計,
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三年的三年中,每年最高六十九萬七千多人,最低也有六十二萬二千多
人。客運收入比貨運高四至五倍。故該站以客運為主,貨運次之……”前門外本是商業繁華
區,加上火車站又坐落於此,南來北往的旅客絡繹不絕,因而更顯得熱鬧非凡、人海茫茫。
多少外地的有誌青年投奔北京,對北京的第一印象就是巍巍的前門火車站——而一走出月台
,又能目睹到經常被印在香煙商標、年畫上的大前門。據說從湘西來的沈從文,在前門下了
火車,一跺腳:“我是來征服你的,北平!”沈從文一生,是否算得上征服者,尚不好說—
—因為他晚年基本是在“接受勞動人民的教育”中度過的,甚至放棄了文學的陣地,改行研
究起古代服飾了。但是他年輕時的豪言壯語,仍然令同樣是坐火車來北京的我輩熱血沸騰。
隻不過我下火車時已不在前門,而是在解放後興建的新火車站了。業已退役的前門老火車站
喲,是否還記得那位湘西口音的沈姓青年?
新火車站(即北京站)在前門往東兩公裏處,建於五十年代末。前門站卸下了重負,被改建為
北京鐵路分局職工俱樂部(幸好仍然與鐵路有緣)。在我眼中,這飽經風雨的老式建築,堪稱
是中國鐵路史上的一座裏程碑。或者說,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以實物的形式紀念著滄桑的
歲月。
許多年輕人都不識前門火車站的真麵目了——我也曾經犯過類似的錯誤。大家印象中的北京
火車站,就是那座有鍾樓、有廣場的新火車站,它仿佛是惟一的——而不知前門火車站是其
前身。
幾十年過去,新火車站已不斷了。九十年代,北京又興建了現代化設施的西客站。西客站的
建築風格很有特色,可謂中西合璧。尤其是它那琉璃瓦的屋頂,作為民族傳統的象征之物,
令人仰目——當然,也有人提出非議,說這是建築美學上的一項敗筆。意思是指:既然要追
求現代化,幹嘛非要戴一頂舊帽子——這終究是革新不徹底的表現。帽子雖舊,帽子下的世
界卻是全新的。在門前有立交橋的西客站趕火車,最能體會到時代的節奏:本次列車的終點
,沒準就是21世紀了。〖LM〗
〖BT1〗王〓府〓井
我尚是外省的學童時,從地方小報上讀過一篇叫《亨得利斧影》的偵探小說,內容已記不清
了,它惟一的教育意義在於:讓我很早就知道北京有個王府井,王府井有個“亨得利”。
後來移居北京,王府井是必逛的項目,走著走著,就到了亨得利鍾表店門前。那一瞬間沒想
到別的什麼,而是想起了一篇遙遠的偵探小說——亨得利果然還在啊,仿佛一直等待著我?
我有一種重逢般的感覺:這是我曾經神遊過的地方。直至此刻,那篇虛構的小說才真正完成
了現實中的使命:把我引導到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點。
雖然鍾表店裏的老板、營業員乃至進進出出的顧客,恐怕都不曾讀過那篇沒什麼名氣的小說
。
這隻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夢想中的亨得利,和生活中的亨得利,終於重疊了。而生活中的王
府井,同樣也證實了夢想中的王府井:並不僅僅作為背景而存在,它是一條現實主義的街道
,兩側商鋪林立,人流如織。我和我的那點心思,很快就被新時代的喧囂與噪動給淹沒了。
亨得利的鍾表,仍然在很刻板地走著——時針、分針、秒針,交替邁步。雖然也曾幾度停擺
,但並未阻撓時光的流逝。亨得利,以自己的方式為王府井的曆史計時。
逛王府井,我耳畔總回響著鍾表的滴嗒聲。真奇怪,它似乎比汽車的喇叭聲、商販的吆喝聲
、遊客的說笑聲更漂亮,也更真實。我把它當作王府井的心跳。一顆古老的心,在跳動。
王府井的老字號,可遠遠不隻亨得利一家。
這些年來,我不隻在亨得利買過電子表,還在盛錫福買過遮陽帽,在同升和買過千層底懶漢
鞋,甚至還在大明眼鏡公司配過變色鏡。至於稻香村的南味糕點,更是要嚐一嚐的。
對於我來說,在王府井走一圈,購物並不是目的,更主要的是為了感受那古樸而熱鬧的氛圍
(仿佛在茫茫人海中用腮呼吸),為了朝拜一係列的老字號——我的心情可比懷揣的錢包豐厚
得多。
“文革”期間,亨得利曾改名首都鍾表店,正如盛錫福改叫紅旗帽店、同升和改叫長征鞋店
。可結果怎麼樣呢?被摘去的老牌匾最終還是重新掛了起來。老百姓都已叫慣了,要改口是
很難的。再說,又有什麼必要改呢?
包括王府井也是這樣。民國四年(1915年),袁世凱下令將這條街道更名為“莫裏遜大街”—
—因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喬治·莫裏遜在路西100號(今271號)居住,而他替袁世凱
當皇帝捧過場,後擔任北洋政府的政治顧問(1919年以北洋政府代表團顧問身份出席巴黎和
會)。可王府井絕對不屬於某一個人的。雖然西方人士習慣稱之為莫裏遜大街,但“北京的
老百姓沒有人承認它,依然叫這條街為王府井大街。1948年,在北平解放的前夕,原在王府
井大街南口所立的用英文書寫的莫裏遜大街路牌也被老百姓推倒,將其投進垃圾堆中。”(
王永斌語)
王府井是屬於老百姓的。
老百姓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至於王府井為何叫王府井,還是很值得研究的。
此地曾有王府是無疑的,曾有井也是無疑的。隻是王府早已湮滅,井也“地址不詳”:有人
說原工藝美術服務部門前便道上有一口井,有人說今《經濟日報》社院內有一口井……為了
開發旅遊資源,有關部門確實在天主教堂隔馬路的斜對角挖掘了一口井,新配置井蓋與護欄
,並加以文字說明。但它是否確為原始的王府之井遺址,估計誰也不敢擔保。
那口大名鼎鼎的井在與人類捉迷藏。或者說,是時間在與人類捉迷藏。
大街南段西側,尚存大、小甜水井胡同——可也隻是空洞的地名,因為井已失蹤。隻是在史
料中有相應的記載。譬如清代朱一新著《京師坊巷誌稿》,言之鑿鑿地聲明“王府街”有“
二井”。
也可以講,這一帶的水井太多,反而讓人弄不清王府之井究竟屬哪一座。
多多益善。或許王府之井本來就不僅指一座。
惟獨井水之甜是無疑的。
探查大、小甜水井胡同,我步履謹慎,生怕踩破了一個夢。胡同本身,在蒙古語中即是水井
的意思。北京城裏,胡同之密集,亦可想見水井之眾多。當然,隨著社會的進步,有些被填
平了,有些遭到廢棄,總之大多數已名存實亡。在普遍安裝了自來水設施的時代,井已成文
物,抑或作為古典的象征。井已非為飲水之用,它真正的功效在於審美。
“有井水處皆有柳詞”,本是誇獎宋代詞人柳永的。若泛指的話,有井水處皆有人情,有井
水處皆有世故——似乎也說得過去。
北京的胡同,是難以統計的。北京的水井,也是無法計算的(據說帶“井”字的胡同曾有
上百條)。它們都屬於被遺忘的角落裏被廢黜的事物。不斷地遭受損壞,隨時都可能麵臨滅
頂之災。因為水井的沒落,我不禁擔心起胡同的命運——同樣也會傾覆,隻留下象征性的地
名。沒準某一天,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雖張掛著某某胡同的門牌,卻已無胡同之格局與氣像
。
王府井不就是這樣嗎?豈止不見王府,更找不到那口古老的井了。於是隻好以贗品來代替。
居然還有人信以為真。
北京的水井,剩下的已不多了。碩果僅存的一些,水都已經枯了吧?甜水井,甜水井,簡直
像神話。再甜也甜不過滿大街熱銷的雪碧與可樂呀。有了工業化的軟飲料,人們也就忽略或
忘卻了田園情調的水井。
參觀為旅遊觀光而發掘的那口“王府井”(“全新包裝”?)——銅鑄的井蓋上鐫刻著對典故
的解釋。我怎麼讀,怎麼覺得像是為北京水井這一光榮的集體所擬定的墓誌銘。北京的水井
已經死了!
而在元代,在明清,整座北京城都是靠井水哺乳、滋潤的。整座北京城,都不過是一扇龐大
的井蓋。
北京的水井中,最膾炙人口的當數王府井。其次才是珍妃井呀什麼的。王府井已蛻變成一個
抽象的地名,不僅已枯竭,連井址都失傳了。可它仍然是生命之源。它以另一種形式的井水
(商業)澆灌著老北京的後裔。人們稱之為“北京的窗口”,以及“中華第一街”。
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的王府井大街,確實出名了,為之提供原始依據的王
府與井,卻先後消失,徹底變成傳說:“這裏原來是王府的住宅。王爺府中有一口有名的
水井……當年井上有一座精巧玲瓏的六角亭子,井口是一塊大石頭鑿的圓孔,井沿很高。井
的南麵就是王府大院,很闊氣……”(轉引自趙誌忠著《北京的王府與文化》)
王府井的現實,與“王府井”的傳說分不開的。
我一度沒弄清王府井所稱的王府,屬於明代的,還是清代的。偶然翻閱《明太宗實錄》,才
解開了謎團:“……於皇城東南建皇太孫宮,東安門外建十王邸。通為屋八千三百五十楹。
自永樂十五年六日興工,至是成。”看來此地曾為明代十位親王的“集體宿舍”——一座座
王府唇齒相診。據說這十王府位於今烤鴨店的帥府胡同至長安街一帶。王府井大街就因之
而得名:明時稱十王府或十王府街,清時稱王府大街。
十王府選址於東安門外,肯定是因為永樂皇帝的恩賜。東安門是皇城的東門,這十王府屬於
“皇城根兒”。皇城根下多貴族。東安門在1912年“壬子事變”中被燒毀,南段的皇城城
牆於1917年拆除。城已消失,門也不存,惟有東安市場能喚起人們的回憶。東安市場的原址
,在清初曾為某王府——你猜是誰的?是吳三桂的。吳三桂被順治封為平西王,其宅邸一定
很豪華。他後來因叛亂而身敗名裂,風光一時的“平西王府”自然也難逃厄運:被連根拔除
,平毀後移交八旗兵神機營作操場(估計要練射擊)。可惜呀,“平西王”自己最終也被人“
平”掉了。王府的遺址,駐紮著一群“打靶歸來”的大兵。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原在王府大街兩側擺地攤的小商小販,全被收容進廢棄的神機營操
場,統一管理——命名為“東安市場”。東安市場沾了東安門的光,沾了皇城根兒的光,生
意火爆。宣統元年(1909年)的《京華百二竹枝詞》述及其盛況:“新開各處市場寬,買物隨
心不費難。若論繁華首一指,請君城內赴東安。”原詩附注:“各處創立市場,以供就近居
民購買。東安市場貨物紛錯,市麵繁華,尤為一時之盛。”看來大清帝國的“市場經濟”,
最初是從這裏搞起來的。
如今你要去王府井,再也找不到那露天搭棚(俗稱“雨來散”)的東安市場了——一座現代化
的“新東安市場”大樓淩空屹立,取而代之。
清末的王府井一條街,是靠東安市場帶火的。加上它南接東交民巷使館區,可以很方便地掙
洋人的錢(賺取外彙?)。同樣,它也比其他地段的商鋪銷售更多的進口貨。譬如亨得利,主
要推銷瑞士的名牌鍾表——勞力士、浪琴、歐米伽之類。
王府井的明代十王府,早已成了海市蜃樓。廢棄的十王府遺址,清雍正年間營造了賢良寺。
王府雖未留下一磚一瓦、隻鱗片爪,但王府井大街就是這麼叫響的。
其實在未有王府之前,此街就存在了,據元末明初熊夢祥著《析津誌》記載:元朝時名稱為
“丁字街”。主要指今燈市口至金魚胡同一段。這一段,在民國後又叫“八麵槽”——據說
路中間有一架八角形的水槽(清朝遺物),原是供南來北往的客商飲馬用的。我想,那時候載
人運貨的騾馬(可能還有走過絲綢之路的駱駝),俯飲的一定是甜美的井水吧?
對奔波於城鄉之間的騾馬而言,這架巨大的水槽就是北京的標誌,就是最好的街心花園。
估計那口井,離飲牲口的水槽不會太遠吧?否則一桶桶地拎過去,多麻煩呀。
而今井已失傳,水槽也蕩然無存。
在原先安裝水槽的位置,站立著一位指揮交通的警察——這紅綠燈下的哨兵!
他可以疏導車輛,卻喚不回遙遠的馬群。
所有的往事,隻服從歲月的指揮。〖LM〗
〖BT1〗運河之死
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部電視專題片叫《話說運河》,以懷舊的筆調重溫了京杭大運河的盛
衰與始末。不知道攝製組是否確實沿著運河一線且走且歌,在夾敘夾議中橫穿了半個中國?
假如在古代的話,這需要磨爛多少雙鞋子,抑或折斷多少根槳楫?今人肯定是搭乘汽車之類
現代化交通工具與運河同行,我仿佛能從那晃動的鏡頭裏聞到淡淡的汽油味。因為這條古老
的航線自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就被新興的鐵路“擠垮”了——或者說,從那時起,運河
就成了中國現代史上的“離退休老幹部”,隻能蹲在家中自言自語、自娛自樂,而不再承擔
偉大的社會責任。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較為完整地聽見運河的傳說——我目睹的是一條流淌在熒光屏上的運河,
質感不太明顯,色彩有點失真。作為畫外音的解說詞采用了悲壯的語調,頗像是為烈士擬的
悼文。不管怎麼講,我間接地完成了一次和運河的擁抱。
從此以後,運河的消息日漸稀少。它似乎被全社會遺忘了。簡直相當於從世人的視野裏消失
,連一朵浪花都未留下。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運河還是很值得說一說的。其實運河本身,就如同一位講故事的老人
,開場白永遠是:“從前呀……”從前呀有個皇帝,叫隋煬帝——諸如此類。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說完也就完了。
東北的鮑爾吉·原野去杭州,寫過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趙健雄所在的拱宸橋,要坐很久的
公共汽車。有一段路與一條河並行。河水白濁肮髒,一副疲憊之相。機動船往來運送水泥預
製板什麼的。總之這條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壯闊不風景。晚上在趙府談天,夜已靜了,窗外
有低緩的汽笛聲傳來,我向趙氏打聽這條河的名字。趙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說:
運河呀。運河!這就是運河?我才知‘京杭大運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煬帝等
等。自己不僅昧於地理,還在心中唐突了運河。我第一次見到運河,應該整衽正冠,肅然起
來才好。”有的人終生不曾見過運河。有的人與運河不期而遇(像鮑爾吉·原野這樣的)。卻
很少有人專門去拜訪運河的——因為運河不是公園、不是風景區、不是遊樂場?因為運河
業已廢棄——沒人願意去攪這潭渾水?
原野兄無意插仰,偶然間邂逅運河的。運河給了他運氣。我倒是特意拜訪過運河——通州至
天津的這一段,史稱北運河。大運河共分為五段。我看了河之頭,原野兄看的是河之尾。我
據此而明白了“京杭大運河”中的“京”字的道理:“北起通州、南迄杭州之京杭大運河,
縱連京津二市與冀魯蘇浙四省,溝通浙長二江同淮黃海三河,全長3400餘裏,自開鑿之日起
,至今已有2400餘年。其曆史之久,規模之大,工程之巨,作用之偉,敢謂環球之最,同萬
裏長城相媲美,亦乃中華民族之象征。”周良先生的這段敘述頗有點慷慨陳辭、大力推舉的
味道。聽得我渾身發熱。
通州號稱京東首邑,是因北運河的開發而飲譽天下的。當地接待的朋友聽說我專程看運河而
來,搖頭笑了:還是不看的為好,免得失望。怎麼能不看呢?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學童,即
從地理課本上知曉了這條京杭大運河——當然那時候,它是印在紙上的。紙上的運河伴隨著
乾隆下江南等故事,使我魂縈夢繞。通州的老碼頭,肯定係過皇帝的龍船。縱然折戟沉沙,
憑吊一番夕照煙柳也未嚐不可。
當地的朋友連稱別誤會。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劃上一個黯
淡的句號。自潮自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
死水微瀾,已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跡之一——遺址
一詞使用得讓遊客絕望,但畢竟準確。試想,假如目睹漂滿空易拉罐、食品包裝袋、朽木與
菜葉的汙濁水麵,你願意相信它就是大運河嗎?所以頑固地保留一段盡善盡美的想像,未嚐
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我去南京時,也有人勸我千萬別去看秦淮河,說槳聲燈影名存實亡,隻剩下一條嚴重汙染的
臭水溝;既然美人遲暮,最好過其門而不入吧。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獨自夜遊了一回。後
半夜躺在旅館的席夢思上,心裏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運河已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
真於心不忍,我的靈魂在通州的城門口徘徊,很矛盾。
魏晉時期某名士雪夜突發奇想,劃船溯流去拜訪一戴姓朋友,至其門前又悄然返回,自我安
慰:“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何必見戴?”在運河的問題上,其怪誕的方式確可仿效——也不
失為一種風度吧?但我還是很不甘心。
北運河遺址究竟什麼麵貌,我不敢去想象。運河真的死了嗎?我內心存留這樣的疑問,波浪
一樣起伏。我走過它的身邊,卻不敢去試探它的呼吸——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還是怕把
它從死寂中驚醒?這是否太懦弱或膽怯了。其實,即使眼睜睜地瞅著夢的破碎,也比與其擦
肩而過要好!至少,也算用一種遺憾取代另一種遺憾。生活中總會有遺憾的。
不願意與運河失之交臂,我鼓足勇氣踏上了殘花敗柳的堤岸。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淤積的河
床、傾頹的碼頭,以及雜草與汙水間的種種垃圾。古運河已成一潭死水,我看見的是一具光
榮的屍體。
看來北運河確實已經死了,在做完了溫柔富貴夢之後停止呼吸——你簡直無法想象它擁有過
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華場麵。甚至斜陽衰草間如我這樣虔誠的憑吊者,也寥寥無幾。仿
佛此情此景不足一遊。但要知道,唐、宋、元、明、清甚至更早(北運河通漕始於秦漢,秦
始皇曾由此調兵運糧以加強北陲防禦),運河的水路是南北交通與運輸的要道——當時通州
是北京城的大糧倉與大庫房,幾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糧食、絲綢、鹽鐵、磚木及其他貨物
自江南水鄉遠道而來,囤積在碼頭上。尤其北京成為元大都後,江山大一統,天下奇貨皆為
大汗擁有,可任意調撥——一位叫郭守敬的水利學家,奉命開鑿了大都路的通惠河與山東的
會通河,使運河真正成為一條連接了古中國的南北大動脈。“元時既開通惠河,運糧船直至
積水潭”(《宸垣識略》)遠航的貨物到了通州,甚至不用在碼頭裝卸、換乘,而進入通惠河
(忽必烈的賜名),直抵大都城下。大碼頭已非通州張家灣,而移置積水潭了,雲帆高掛,桅
杆林立。積水潭至鍾鼓樓一帶,頓時成為集市與酒樓密布的商業中心。通惠河俗稱裏漕河,
而北運河俗稱外漕河。裏漕河起始在東便門,又和內城的護城河相連,可見古人在水運上的
良苦用心——當然,作為世代漕運河道的通惠河,如今隻是北京城區幾條主要的排水河道,
聽不見槳聲了。
元代把運河的水路一直延伸到天子腳下的積水潭,這是一個被大大擴張了的夢。
洪武二年(1369年),征虜大將軍徐達指揮數十萬北伐軍雲集德州,步、騎、舟三軍沿大運河
北上,一舉攻克了通州。元王朝在大都立國,大運河這條補給線是其命脈所係——可這回,
大運河給它送來的不是糧草布匹、珠寶玉器,而是一艘艘複仇的戰船。百年的盛宴結束了,
看來該到了讓元朝的皇帝“買單”的時候。兵臨城下。坐吃山空的元順帝,隻好騎上馬兒逃
回沙漠裏去了。從此,運河的水聲隻能回響在夢中,濺濕他傷逝的眼神。
“自明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潭之寬廣,已非舊觀。”(《宸垣識略》)大運河終點碼
頭南移,不再是風光一時的積水潭,隻在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停泊、卸貨了。前門外因
而成為新興的商埠。
無論作為元都、明都抑或清都,北京都是一座寄生性的城市,完全依靠大運河來“輸血”—
—保障供給。“百司庶府之繁,衛士編氓之眾,無不仰給於江南。”民以食為天——每年往
返的糧船就有兩萬艘左右。況且明朝修建洋洋大觀的北京城,磚木、玉石、琉璃瓦等建築材
料,基本上都由南方水運而來——甚至連給皇帝蓋陵墓時也是如此。北京城的諸多“硬件”
,都是靠大運河給一點點地背過來的,然後才平地而起,構築成華麗的風景。大運河啊,舊
中國的挑夫,大步流星,揮汗如雨,日夜兼程。這是多麼溫柔又多麼堅強的一根民族脊梁!
北運河古稱潞河,挾潮白河、榆河、渾河、閘河諸水,南流直沽,與南運河段銜接。自秦漢
通漕運後,幾乎就不曾好好地休息過。秦始皇“征琅■諸郡之糧,轉輸北河”。漢朝的“邊
防司令”(上穀太守)王霸,為抵禦長城外的胡騎侵襲,“省陸運輾轉之勞,行舟榆河”——
溫榆河自居庸關一帶經關溝流出,途經南口、昌平、通州等地,此航道便於由平原將軍需品
運入燕山山區。隋煬帝東征,唐太宗北伐,遼蕭太後運“東京糧”,金海陵王南侵,都借了
北運河的光。尤其這隋煬帝,是以挖運河而出名的:大業四年(608年),詔令河北諸郡百萬
民夫開永濟渠(大運河北段)——加上其他地段開鑿的通濟渠、江南河、山陽瀆等,一舉溝通
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係。“隋之疏淇、汴,鑿太行,在隋之民,不勝
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得也。”大學士皮日休對隋煬帝的功過與是非評價得較客觀。隋
煬帝啊隋煬帝,什麼也未留下,隻留下了一條運河——他也正是因挖運河而身敗名裂的。好
在這筆浸透了血汗的遺產還是很有價值的。秦始皇修長城,隋煬帝挖運河——這是兩位好大
喜功的皇帝,為自己構築了無字的紀念碑。
北京啊北京,西北有高樓(長城),東南有運河。一個是戰爭的產物,一個是和平的化身。運
河的繁華曾經忠實記錄過諸多的太平盛世——當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滿的夢想大都是在
長城的嗬護下誕生的。這就是戰爭與和平的關係。這就是中國的曆史。所以在我的回憶中,
長城與運河互為補充,長城不倒,運河不死,它們曾經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最重要的命脈(靜
脈與動脈),同時也為今人的追懷提供了沉默的證詞。
然而,運河還是死了。自從清末,鐵路作為新生事物異軍突起,運河便退出了曆史的舞台:
潮白河水斷流、舟航罷止之後,不複修浚的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
那千帆競渡、運貨輸糧的宏偉場麵,已作灰飛煙滅,如同一個縹緲而原始的夢境。而今瞻仰
大運河北端故道,隻剩下淺淺的一脈汙水,恐怕也隻能載動小小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真難以想像它曾經承荷過令人咂舌的曆史重負。
北運河遺址,已快成為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點,一個沒有遊客的名勝古跡。無法挽救了。
我想,乾隆皇帝若目賭此情此景,會揉揉昏花的老眼,不敢辨認的。他會問:誰偷走了我的
運河——抑或,誰殺死了我的運河?乾隆幾度南巡,都借助運河往返的。龍舟率領著金描彩
繪的附屬船隊直下江南,綿延數裏,威風凜凜。在運河沿岸,至今仍流傳著乾隆的一些風流
韻事:有關美食的,有關美女的,有關美景的……在大運河北端,有一座以燃燈為名的遼塔
,高聳入雲——屬於通州大碼頭的標誌性建築,一如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據說天氣晴朗時
,高大的塔影遠映數百米外運河之中,堪稱奇觀。南來北往的舟客,遠遠看見這無燈之“燈
塔”,自然百感交集。甚至乾隆皇帝遠航歸來,一遇燃燈寶塔,頓有“到家了”的親切感,
大筆一揮,以“郡城塔影落波尖”的禦詩,作為賞賜給古塔的重逢禮物。
燃燈寶塔今猶在,然而運河死了。於是古塔也像是滿臉皺紋與悲傷的守陵人,高擎一盞虛無
的長明燈。
我原本來拜訪運河的,結果卻變成了一場無聲的祭典。祭典一條退役的人工河。祭典那淪陷
在黑暗中的往事。
據說曹雪芹的家就在通州張家灣。他對運河應該很熟悉的。在《紅樓夢》中,江南的小姐
林黛玉北上投親戚,走的是京杭大運河的水路,終點站是通州府張家灣,再換乘車馬進城:
“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林妹妹是穿
越了一條漫長的大運河才遇見寶哥哥的。運河又有點像是銀河。賈寶玉在上遊無意識地等著
她呢,就像等著一個影子。後來,當黛玉要回家探視身染重病的父親林如海,賈母派賈璉伴
送,“登舟回揚州”。這一趟趟的來去,運河裏該滴有不少林妹妹的熱淚吧。誰讓她那麼
愛哭的呢?林妹妹已不在了,如今,又有誰會為運河的命運傷心、流淚?而運河本身,也已無
淚可流。
北京的當代文人中,據我所知至少有劉紹棠和浩然是通州人。尤其劉紹棠,少年時即以寫運
河而一舉成名,我記得他有一部代表作叫《運河的槳聲》——你能說他的運氣不是運河給的
嗎?所以運河的“運”字,在我感覺中已非“營運”本意,而接近於“命運”或“運氣”的
概念。雖然運河的產生並非天意,運河本身是人工開挖的。仔細想想,何必對自己糾正這種
字義的錯覺呢?生活並不是語文教師。這種美麗的錯覺本身,即代表著我個人對運河最高的
讚美了:運河,會帶給你、帶給我好運氣的。它絕非一條平庸的河流。
運河死了,曆史卻永生。〖LM〗
〖BT1〗多少寺廟煙雨中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本是形容江南佛廟之眾多。我一直以為杜牧歸納的
這個數目帶有誇張的性質。(“四百八十”是唐人強調數量之多的一種說法)。
然而北京的寺廟,比之毫不遜色,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其數量之多居全國之冠,
並不亞於日本的京都、奈良;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泰國曼穀等被號稱‘寺廟之都’的城市。
”(鬱壽江語)《北平廟宇通檢》一書記載:北京舊城內及近郊區有寺廟八百四十餘處。這還
算是比較保守的統計。其實在鼎盛時期,已超過了一千座——可謂“十步一寺,五步一廟”
。
細細地數一遍,都夠費勁的。
其香火之旺盛,恐怕會使煙雨南朝汗顏的。
隻可惜很少有人替北京的這道風景作詩罷了。看來北京人自古即不太重視廣告效應。
當然,皇家的建築太多,分散了遊客的注意力。又有誰來北京,是專門為了看廟呢?
尤其在君主製的時代,神的殿堂再偉大,其豪華程度也不可能超越皇宮吧?天子腳下,寺廟
再
多、再輝煌,依然是一種陪襯——作為對盛世的裝飾與點綴。畢竟,中國的任何朝代,宗教
都受製於政治——或者說都是為政治而服務的。難道不是嗎?
皇帝即使尊神,也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希望神保佑自己坐穩了寶座。
譬如,元世祖忽必烈將喇嘛教奉為“國教”,並且下令修建了集皇權與神權的象征於一體的
大聖壽萬安寺(即今“妙應寺”)大白塔,本質上仍是為了貫徹“以佛治心”的政策。“坐鎮
都邑”的白塔再高,也高不過忽必烈汗的王冠。
又譬如,清順治帝為接待達賴喇嘛五世來京朝覲修造了東黃寺(作為其駐錫之所),雍正帝又
允蒙古部落之請興建西黃寺——“東黃寺與西黃寺,同垣異構,時稱雙黃寺”,也是為了加
強“民族大團結”(滿、漢、蒙、藏諸民族和睦的象征)。雍正甚至將自己登基前的私宅捐出
,作為黃教的上院(即雍和宮),夠慷慨的。到了乾隆年間,為禮待來京祝壽的斑禪六世額爾
德尼,在香山仿後藏日喀則紮什倫布寺形式創建大昭廟,供班禪郊遊(俗稱“班禪行宮”);
後班禪因病圓寂,乾隆帝敕建清淨化城塔於其臨終前居住的黃寺之西,同樣是為了紀念彼此
的情誼。
北京的不少寺廟,都映射著帝王的影子。要麼是遵奉聖旨而修築,要麼則留有一代代皇帝的
履痕或墨寶。至於與之相關的傳說就更多了。像潭柘寺的那棵遼代所植銀杏樹,就因為寺內
老方丈告訴乾隆:“聖祖(康熙)和皇上駕幸潭柘寺這棵老樹都生出一側枝,以示慶祝。”乾
隆一高興,當場“禦封”為“帝王樹”。可見寺廟裏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因為皇帝的青睞而
身價百倍——更何況寺廟本身呢?
覺生寺是因懸掛有明永樂皇帝敕令鑄造的巨型銅鍾而改叫大鍾寺的。自乾隆初年起,這裏成
為清朝皇帝鳴鍾求雨的場所。民眾仰慕這座寺廟,純粹為了看一眼那口皇氣逼人的永樂大鍾
。
現代人來北京遊覽,故宮常常是直奔的主題,其次才會去看佛廟。看廟,在拜神之餘,若能
探聽到前朝王者的風流遺韻——更不失為一項額外的收獲。這,似乎才是遊客們真正的興奮
點:更關注的是人而非神——一種以人為本位的獵奇心理。畢竟,北京在大家心目中,是一
座皇帝們住過的城市——這也正是“古都”之意義。皇帝的生活終究比神的生活離我輩更近
一些,更容易引發起興趣。何況,在曆史上,皇帝的形象一向也是被神化的。
所以北京寺廟雖多,若論門票的銷售業績,注定比不上故宮或十三陵。皇帝的生與死,
是最令人熱衷的話題。這多多少少衝淡了寺廟的吸引力。
其實,北京的寺廟,很值得好好看一看的。假如你相信:神是不死的——這種願望會尤
其強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寺廟本應該比故宮呀十三陵呀之類更接近永恒。
看故宮、十三陵,隻要有好奇心就可以了。
看廟,更需要的是虔誠。
北京的內外城及郊區寺廟林立,若逐一抄錄,足可以排列成長長的一卷花名冊。隻是不知該
以何為順序——以名氣大小呢,抑或以年代遠近?俗諺“八刹三山”,就是其中較有代表性
的。基本上屬於論資排輩吧。
先說三山:位於太行山餘脈寶珠峰南麓的潭柘寺,位於門頭溝馬鞍山麓的戒台寺,以及位於
房山區石經山的雲居寺(亦稱西峪寺)。絕對算元老了。
“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多好的廣告詞啊!形容其古老:始建於西晉(距今已一千
七百多年),初名嘉福寺,至清代曾改叫岫雲寺。然而還有另一句民諺:“火燒潭柘寺,水
淹北京城。”仿佛潭柘寺與北京城冥冥之中有某種因果關係——或神秘的呼應。甚至給皇帝
當教師爺的翁同和也如此迷信,他在鹹豐十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中感歎:“雨複至,殊無
晴。直諺雲:火燒潭柘寺、水淹北京城。去年九月潭柘寺佛殿毀於火,今年恐有水患矣。”
難道潭柘寺會發布氣象預報?那麼其寺後龍潭山上的柘樹稱得上消息樹了?
始建於隋開皇年間的戒台寺(距今已一千四百餘年),因有規模居全國之首的戒台而得名(
素有“天下第一壇”之稱)。唐代稱慧聚寺,明代英宗賜名萬壽禪寺。所謂的戒台是共三層
的正方形漢白玉台座,底層邊長約十一米,四周長約五十米。各層外圍均雕有鑲安戒神的石
龕,合計113龕。頂層供奉釋迦牟尼坐像,殿頂正對處有金龍藻井。
至於雲居寺,由隋代幽州智泉寺靜琬法師創建,遼金時因石刻經板而聲名遠播。
再說八刹——可分為內八刹與外八刹。
內八刹位於內城,包括柏林寺——創建於元代至正七年(1347年),嘉興寺——始建於明弘治
十六年(1503年),廣濟寺——創建於金代,法源寺——唐貞觀十九年(645年)太宗李世民敕
建,龍泉寺——創建年代無法考證(明代重建),賢良寺——創建於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
廣化寺——創建於元代,拈花寺——始建於明萬曆九年(1581年)。
外八刹位於外城或近郊區,包括覺生寺——始建於清雍正二十一年(1733年),廣通寺——始
建於元至元年間,萬壽寺——創建於明萬曆五年(1577年),善果寺——創建於梁乾化元年(9
11年),南觀音寺——創建於金代,海會寺——創建於明嘉靖十四年(1533年),天寧寺——
創建於北魏孝文帝時(距今已一千五百餘年),圓廣寺——始建於明隆慶五年(1517年)。
開列了這麼一份時間表,便會發現:還有一些同樣古老(甚至更為古老)的寺廟,並未列席內
、外八刹之中。
譬如宣武區白廣路西側崇效胡同內的崇效寺——創建於唐貞觀元年(627年),香山北麓壽安
山腳下的十方普覺寺(即臥佛寺)——創建於唐貞觀二年(628年),複興門內的鷲峰寺——創
建於唐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廣安門內的報國寺——始建於金代,香山的碧雲寺——創建
於元代至順二年(1331年),西城的護國寺、西直門內的永泰寺——皆創建於元代……
究其原因,恐怕與規模之大小、香火之興衰也不無關係。像宣武區南橫西街路南的白馬寺,
創建於隋文帝仁壽四年(604年),遼金時極其繁榮,可至元代因都城北移,而淪為郊野,門
可羅雀;明代雖重振旗鼓,至清初再度頹廢:惟餘殘碑斷壁。康熙年間的文化名人朱彝尊目
睹後長歎:“仁壽千年寺,今存半畝宮。落鍾橫道北,瓦塔限牆東。客至愁嗥犬,僧寒似蟄
蟲。夕陽留未去,雙樹鳥呼風。”他詠歎的又豈止是一座白馬寺——這難道不是代表了諸多
古刹由盛而衰、直至湮滅的命運?評比熱門的旅遊景點,白馬寺一類自然要落選了。白馬寺
最終被夷為平地,連一磚一瓦皆未留下——除了一個空洞的地名。
鄰近東西牌樓的隆福寺,有“東廟”之稱;而距西四牌樓不遠的護國寺,也相應地被叫作“
西廟”。這東、西二廟的境遇,不比白馬寺好到哪裏。始建於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
的護國寺,被清末的一場大火燒得僅剩下金剛殿和寺西北角的廊房以及垂花門後一層殿三處
。而隆福寺,如今已無影無蹤。
即使是內、外“八刹”榜上有名的寺廟,也不見得全能避難免災。我查閱鬱壽江先生的考察
報告,發現他用哀婉的筆觸描述了其中一些古刹的現狀。
西直門外高梁橋西北的廣通寺:“今為北下關小學使用”。
廣安門內的善果寺:“今已蕩然無存。其址已被工廠、學校招待所占用”。
永定門外大紅門路的海會寺:“現已無存,舊地址為橡膠廠占用”。
廣安門外濱河路的天寧寺:“隻剩下中路院落,且已荒廢不堪,並淪為工廠和民居”。
阜成門外南營房的圓廣寺:“今剩大殿五間,為該地居委會使用”。
廠橋的嘉興寺:“八十年代中期已經全部拆除,於舊址興建了北海賓館”。
陶然亭西側龍爪槐胡同內的龍泉寺:“已改成居民大院”。
金魚胡同的賢良寺:“自1987年始,寺內建築多被拆除”。
大石橋胡同西口的拈花寺:“今尚存,由中國人民大學印刷廠占用,因缺乏維修,顯得破舊
不堪”。
最令人悵然的是南觀音寺:“今已無存,其址難尋”。簡直比白馬寺還要悲哀。我們好歹還
能按圖索驥查找到白馬寺舊址(解放後在原地興建了北京衛生學校和北京工業大學)。對於曾
為“京畿講院之冠”(有高僧說法弘揚經典)的南觀音寺,則徹底隻能捕風捉影了。
這些磚石或木質結構的古刹,陰晴圓缺的古刹,毀於風,毀於雨,毀於火,毀於雷電,毀於
兵戈,也毀於建設(街道的拓展、城市的發展呀什麼的)——說到底是毀於時間。時間才是真
正的敵人。
這些失去了神的佑護的古刹,最終隻能停留在紙上——發出被手指掀動的沙沙聲。這生命中
無法承受之輕!
很多的情況下,它們以傳說的形式存在。幻影取代了實體。
那一代代的僧侶,一代代的香客,一代代的建設者與毀滅者。
偶像。碑刻。燭台。經卷。鍾鼓。禪房。橋梁。園圃。階梯。池塘。牌匾……還有像鎮紙一
樣沉重的寶塔。
麵對著你,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我不得不放輕腳步。
我是怕驚動了遠古的夢境吧?
北京的寺廟,除卻辟作旅遊景點(需買門票進入)的那部分,其餘,恐怕已所剩無幾了。以什
刹海為例——因其周圍有十座古刹而得名(據說全盛時增至五十八座),包括瑞應寺、普濟
寺
、龍華寺、淨業寺、豐泰庵、彙通祠、火神廟、永泉庵、淨海寺等等,如今惟一留存下來的
是後海北沿鴉兒胡同內的廣化寺(今北京佛教協會所在地)。廣化寺占地一萬三千八百平方米
,有山門(門外為影壁)、鍾鼓樓、天王殿(三間)、大雄寶殿(五間)、菩薩殿、方丈室以及後
院的二層藏經樓。
北京的寺廟在明清兩朝估計是最興旺的。尤其明代,一些太監參予進這項“公益事業”,紛
紛捐資創建或修複。譬如安定門內的慈隆寺是禦馬監太監高勳、張進等人讚助興建的,並且
請得動萬曆皇帝題辭;魏公村的大慧寺是正德八年(1513年)司禮監太監張雄創建,供奉著高
達十六米的銅製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立像;左安門外的弘善寺是正德年間一位姓韋的太監投資
興
建,作為郊外的別墅,因而俗稱“韋公寺”——莫非他將寺廟作為房地產來經營了?還有舊
鼓樓大街的廣濟寺,是成化元年(1465年)神宮監太監劉嘉林拆房賣地興建的,真夠舍得的;
京西的崇化寺是太監吳公亮集資修複,也有皇帝題寫的招牌;法海寺是曆事五朝的老太監李
童於英宗正統四年(1439年)集資創建的——那位導致英宗皇帝在“土木堡之變”中被瓦刺騎
兵俘虜的權宦王振,居然也是讚助商之一(在青銅佛鍾上鑄刻有其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
香山碧雲寺,本由正德年間禦馬監太監於經斥資擴建,並在寺後預留了墓地,想作為死後葬
身之所;誰知權宦魏忠賢也看上這塊風水寶地,搶奪過來,選作墳址——據說製作規模和豪
奢程度不亞於皇陵。當然,隨著他身敗名裂,這一計劃也破產了。他隻給碧雲寺留下一件半
成品。
由上述可見:明代的太監很有錢的。其次,這一部分“先富起來的”太監,不曾捐款興辦“
希望小學”呀什麼,而更熱衷投資於修造寺廟——估計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希望工程”吧
?或許與其榮辱觀念、生死觀念有關吧?當然,這僅僅是我個人的猜測。
寺廟本是神聖的地方,而廟會則使之世俗化了。有廟會的日子,估計神也放假了,而寺廟則
充滿市井的氣息。人們跨進山門,不再是為了燒香許願、求神拜佛,純粹是挑貨購物甚至看
熱鬧——就跟逛商場、逛公園似的。心情肯定輕鬆了許多。
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神的腳下,為什麼出現了最早的跳蚤市場?或者說,在神的眼
皮底下討價還價、斤斤計較,居然也能做到理直氣壯?
可能因為寺廟裏的空地較大,便於擺攤設點、堆放商品。要知道,那畢竟是超市尚未出現的
時代。況且,總不能在大馬路邊或天安門廣場上練攤吧——那多妨礙交通、影響市容啊!不
管怎麼說,廟會提供了最平民化的節日。市民們熱衷於逛廟會的話,就不會上街遊行、搞政
治運動去了。所以當時的執政者也是很支持廟會的:廟會不僅是集貿市場,簡直還帶有“群
藝館”的性質,豐富老百姓的業餘生活嘛。廟會除了買賣白貨與零食,還有算命測字的、耍
江湖把戲的、說拉彈唱的……
張中行寫過一篇《北平的廟會》:“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廟,五、六
是白塔寺,七、八是護國寺,幾乎天天有;如再加上正月初一的東嶽廟,初二的財神廟,十
七八的白雲觀,三月初三的蟠桃宮,你會說北平真是廟會的天下。”諸多寺廟輪流值日,排
得可真夠滿的。不知道寺廟的主持們,是否會戴著紅袖章值勤,收取一定的管理費或場地租
金?這點市場經濟的觀念,估計他們還是懂的。
白雲觀的春節廟會連開數天,以正月十九最為熱鬧——因為這是老掌門邱處機的生日,故稱
“燕九節”。清代的一首《竹枝詞》描繪道:“京師盛日稱燕九,少年盡向城西走。白雲觀
前作大會,射箭擊球人馬蹂。”可以看出其中包括一些體育競技項目。聽老人說,扭秧歌、
踩高蹺等民間表演更是年年都有。
北京郊區還有專門的“花會”:張燈結彩,跑旱船、耍獅子、擂太平鼓呀什麼的。豐台鎮看
丹村有一座藥王廟,每年舊曆四月二十八(相傳是藥王孫思邈生日),開廟三天,好戲連台。
有一年,把紫禁城裏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都吸引了去看熱鬧。“老佛爺”想不到民間還有如
此的樂趣,當場封藥王廟的太平花鼓會為“皇會”,並賜龍旗,以資鼓勵。“老佛爺”肯定
不是微服私訪,而是坐著八人抬的大轎,有大批的保鏢追隨——有點像下基層體驗生活。而
藥王廟的花鼓會被評為“先進”,其檔次該如同當代的“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了吧?
還是張中行總結得好:“我總以為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東交民巷、東安市場、大學、電影院
,這些在地道北平精神上講起來隻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場,
她仍保存茶館;任你有球場,她仍保存鳥市;任你有百貨公司,她仍保存廟會。”
解放以後,北京傳統的廟會陸續被取消了。半個世紀過去,北京的寺廟是否感到寂寞?是否
還能回憶起傾城轟動的廟會——以及那些逛廟會的人?
路過雍和宮,我會聯想到西藏——尤其是下雪天,我會聯想到藏北的雪,還有熱騰騰的奶茶
,在屋脊上飄拂的經幡……雍和宮究竟跟西藏有什麼關係?我的聯想究竟是荒誕的,還是應
驗了某種冥冥之中的安排?
1723年雍正當了皇帝,把自己做世子時的私宅,一半作為行宮,一半則捐賜給章嘉呼圖克圖
,成了黃教敬的上院——故名雍和宮。這座君權與神權達成統一的寺廟裏,住的都是喇嘛。
喇嘛們大都是從西藏來的。雍和宮也就成了藏傳佛教在北京的一大根據地,同時又是皇帝的
家廟。在清朝時,它應該算最正宗的西藏會館吧——或者叫西藏駐京辦事處。西藏的喇嘛得
到皇帝的關照,在北京城裏有了落腳點,迎候著善男信女的頂禮膜拜。其中有一座白檀木雕
彌勒佛屬國內最大的木雕佛像,是西藏七世達賴喇嘛於1750年進獻給乾隆皇帝的——以感激
乾隆出兵協助他平息了一次叛亂。這棵白檀巨木本是尼泊爾從印度采集的,達賴又以重金換
取,轉贈大清皇帝。據說由尼泊爾經四川運抵雍和宮,整整花了三年時間。如今又有幾百年
過去,來自異域的白檀,不會忘卻那三年的風雨兼程吧?
雍和宮的紅牆,既有佛光四射,又皇氣逼人。雍和宮的雪是京城一景。雪是冷的。血是熱的
。紅牆給人以溫暖的感覺。這是一座屬於佛的壁爐。穿黃袍的喇嘛,日積月累地在給爐火添
柴吧?他們想念故鄉西藏了嗎?那兒有一座布達拉宮,與雍和宮遙遙相望。雍和宮與布達拉宮
。北京與拉薩。很遠又很近。
還有我,雍和宮的一位多情的看客。身體佇立在雍和宮門前,思想卻回到拉薩。回到遙遠的
年代,如今有一首全國人民都愛聽的流行歌曲,就叫《回到拉薩》,鄭鈞唱的。這是一種精
神上的回歸吧。寺廟是神的會客室。又是人類的精神別墅。
雍和宮又是北京環城地鐵的一站。我每天上班,都要在雍和宮換乘地鐵。在紅牆下停駐片刻
,就坐帶扶手的電梯到地下去了。地下也有佛吧。我一邊頻頻回首一邊想:下次,該去雍和
宮燒一柱香了。或者想得更遠點:明年暑假,爭取去拉薩看一看。〖LM〗
〖BT1〗古刑場:從西四牌樓到菜市口
漫步西四,已看不見高聳的牌樓了。自從這標誌性建築被拆掉之後,西四牌樓便簡稱為西四
。我知道它在明朝又叫西市,是處決死囚、或殺或剮的刑場。“西四牌樓者,乃曆朝行刑之
地,所謂戮人於市者也。”(楊士聰《甲甲核真略》)消失了的牌樓,很見過些腥風血雨的。
昔時曾專門樹立一根比牌樓還要高的木杆,懸掛被割下的頭顱示眾。在那個時代,殺人是一
種儀式,很有些熱鬧可看:轔轔作響的囚車,枷鎖鐐銬的罪犯,乃至赤膊上陣揮舞鬼頭大
刀的劊子手(故意露出胸毛)……“醜陋的中國人”,愛看熱鬧,首先是從看殺人開始的——
他們不僅迷戀生活,對光天化日之下的死亡同樣也充滿了興趣。
西四牌樓,見證過許多大快人心的時刻,譬如淩遲處死武宗時權宦劉瑾,“都人鼓舞稱慶,
兒童婦女亦以瓦石奮擊,爭買其肉啖之。”但不能否認,也製造過一係列千古慘痛的冤假錯
案。
漫步這矗立著廣告牌、紅綠燈、交通崗亭的十字路口,我首先想起了兩個人:於謙和袁崇煥
。這兩位北京城古老的保護神,都曾以血肉之軀抗拒胡虜侵襲。悲哀的是,他們未能如願以
償陣亡沙場,不約而同地死於自己拋灑血汗所捍衛的城市,死於族人的刀斧之下——真不值
得啊!使親者痛、仇者快的漫長悲劇,於謙與袁崇煥,並不是開始——嶽飛的風波亭,可比
西四牌樓早得多了。當然,他們血染鬧市,並不代表悲劇的結束。
假如民族英雄的宿命如此,這又是怎樣一個民族啊?僅僅靠英雄作為犧牲品,並不足以增添
這個民族的光榮——它又被濃重的陰影給抵銷了。史學家說:崇禎殺袁崇煥,等於“自壞長
城”。建長城很難,毀長城則很容易。毀長城無異於自殺——尤其當你拆除的是“血肉築成
的長城”,是良將與忠臣,就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這不是在挖自家的牆角嗎?帶來的危
機要嚴重得多,甚至可以說是毀滅性的——首先從精神上開始垮掉了。
想起於謙與袁崇煥(簡直是嶽飛的替身),再查找西四那消失的牌樓——我看見了,我看見
了風波亭的倒影。
正統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刺騎兵在土木堡(今官廳水庫地區)大敗明軍,俘虜了禦駕親征
的英宗(北宋欽、徽二帝的替身)。後以英宗為人質,兵臨北京城下,逼迫守軍開門迎接“
聖駕”。群龍無首,明之朝臣人心煥散,甚至主張避敵逃亡,遷都南京。兵部侍郎於謙挺身
而出:“京師天下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並且拔刀出鞘:“倡議
南遷者,當斬首!”他說服了皇太後,勸請英宗弟弟朱祁鈺繼皇帝位(即代宗),遙尊落入敵
手的英宗為太上皇。此舉迫使瓦刺部死了挾持英宗騙占北京城這條心。
於謙升任兵部尚書,不甘困守,大力主戰,列陣於九門之外。他還親自披甲持刀,一馬當先
衝出德勝門,與圍城者拚殺,並且指揮炮火擊斃數位敵酋。城關一帶的老百姓見這位父母官
親臨前線,深受鼓舞,再不願躲在地窖裏了,爭相爬上屋頂,揭瓦片投擲慌不擇路的敵騎。
連婦老兒童也臨時組織成啦啦隊,齊聲呐喊助威(不知那時是否有“加油”一說)……從草原
襲來的騎士們哪見過這陣勢,頓時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
雖然北京衛戍部隊剛剛有數十萬兵馬覆滅於土木堡,但於謙集結剩勇,兼而發動群眾,硬是
將瓦刺騎兵趕出塞外。在那段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日子裏,京師的軍民,確實把這位臨陣不亂
的“總司令”當作主心骨,甚至視為保護神。於謙救過北京城、救過明王朝一命!
英宗朱祁鎮成了“多餘的人”,被瓦刺部放回。在北京城的一座別墅(南宮)裏頤養天年,享
受離退休老幹部待遇。他這人打仗不靈,搞政變卻很有一套,於景泰八年(1457年),把病危
的代宗趕下台(降為成王),奪回了令其念念不忘的龍椅,改元天順。頗有“小別勝新婚”的
親切感?
“南宮複辟”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有北京保衛戰之功勳的於謙,卻麵臨滅頂之災。英宗
挺記仇的。他記住了自己被挾持為人質立於城下時,是於謙拒開城門的;也正是這個於謙,
扶助朱祁鈺為新主,而使自己人走茶涼。新帳老帳一起算,捏造了於謙“意欲迎立外藩”的
“謀逆罪”,於天順元年(1475年)正月二十二日押赴西市操刀問斬。”公被刑之日,陰霾翳
天,京郊婦孺,無不灑泣。”仿佛老天爺也在替於謙鳴不平。至於劫後餘生的京城百姓,更
感激其救助恩情,夾道哭送。那是北京淚水流得最多的一個日子——估計皇帝駕崩,亦不過
如此吧。更重要的:這淚水皆是自發地流出的。是一場心雨。甚至還有人自遠郊趕赴西市,
僅僅為了最後看於謙一眼,僅僅為了哭一場。他們冒險在刑場灑祭酒,燒紙錢,大放悲聲。
不知道於謙看見這“行路嗟歎、天下冤之”的場麵,是什麼心情?他是否也哭了?為百姓哭,
為自己哭,還是為昏庸的皇帝哭?哭吧哭吧,哭出來舒服一些。代替嶽飛哭。代替文天祥哭
。代替方孝孺哭……
查抄於謙私宅,讓製造冤獄者大失所望。別說謀逆的罪證根本不存在,連值點錢的家具或器
物都沒有。居室甚至不曾好好地裝修,徒窮四壁。滿袖清風的一代高官,留下的惟一遺產,
就是堆滿床頭案幾的經史與兵書。而他讀這些書的目的,是為了報國的。
這一回,連奉命搜查的“秘密警察”(錦衣衛),都哭了。
後來,明憲宗平反了這樁冤假錯案,為九泉之下的手謙昭雪,將其故居改為“忠節祠”。
而今“忠節祠”已被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比於謙更冤的是袁崇煥。他在西市淩遲處死,不僅無人哭送,而且遭到痛罵。磔刑照例應剮
三千六百刀”,皮肉寸斷。當這一代名將被千刀萬剮時,心靈肯定比肉體還要痛苦,晃動在
他眼前的是一張張憤怒的麵孔。市民們不明真相,視之為通敵賣國的“漢奸”,爭相掏腰包
買其肉而食之,以解心頭之恨:“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時必罵一聲,須
臾,崇煥肉悉賣盡。”(《明季北略》)
天啟六年(1626年),鎮守寧遠城的薊遼總督袁崇煥,以弱勝強,擊破兵力上占絕對優勢的後
金大軍,取得“寧遠大捷”。正是在這次戰役中,努爾哈赤中炮受傷,不久後死去。其子皇
太極時刻銘刻著這“殺父之仇”。
三年後,皇太極繞開袁崇煥重兵駐紮的防區,由喜峰口突破長城,包圍了北京城。袁崇煥風
雨兼程自山海關外趕回增援,護駕勤王。又一輪北京保衛戰打響了(與於謙指揮的那一次相
隔約一百八十年),主角已是袁總督——此時他也像於謙一樣,在戰亂中升任兵部尚書。
袁崇煥率領的九千騎士,在長途跋涉之後,顧不上休息,直奔皇太極督戰主攻的廣渠門,與
數倍於己的八旗軍展開決鬥。這一場刀槍交錯的近距離混戰,整整持續了一個白晝。袁將軍
身先士卒衝鋒陷陣,輕傷不下火線,縱橫馳聘,窮追皇太極之寶帳而不舍,如蒼鷹撲兔,有
常山趙子龍之風!“兩肋中箭如蝟,賴有重甲不透。”一尊怒發衝冠的戰神,出現在廣渠門
外,嚇得八旗軍紛紛閃避。
袁崇煥,真乃敢死隊員中的敢死隊員——主帥能如此,還怕麾下的士兵不賣力嗎?廣渠門大
捷,完全憑勇氣取勝的(敵眾我寡)。另兩處戰場(德勝門與永定門),八旗軍同樣兵敗如山倒
。
皇太極終於意識到:有袁崇煥這個死對頭在場,絕對啃不動北京城的硬核桃。隻好灰溜溜地
撤回老家。
強攻不行,隻能智取。皇太極設“反間計”,故意讓戰俘在放歸前竊聽到袁崇煥與後金有密
約的假情報。崇禎居然鑽進了圈套,將自己的良將拉下戰馬,輕易地定罪:“袁崇煥以複遼
自任,功在五年,朕是以遣員湊餉,無請不發。不意專事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
帥,縱敵入犯,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散遣。乃敵兵薄城下。又潛攜喇嘛僧入軍中,堅
請入城。敕法司定罪,依律,家屬十六歲以上處斬,十五歲以下給配,朕今流他子女妻妾
兄弟,釋放不問,崇煥本犯置極刑。”
皇太極“借刀殺人”成功了。昏君崇禎將己方的一杆戰旗給連根拔掉。
袁崇煥死得太慘了。“時百姓怨恨,爭啖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
”比身碎千段更痛苦的,乃是忠臣蒙冤的心碎。他恐怕以為置身於惡夢之中:這就是我苦苦
捍衛的城市嗎?這就是我拚死保護的人民嗎?滿腔熱血,沒能流在殺敵的戰場上,而流在自家
的刑場上——真他媽地不值!命運啊命運,我算是認識你了!
皇帝犯了一個錯誤?百姓犯了一個錯誤?曆史犯了一個錯誤!
當然,曆史同樣也是受害者:袁崇煥的傷口乃曆史的傷口。一直疼痛到今天,還會疼痛到
永遠。
明王朝最終葬送在崇禎自己手裏。清廷移鼎北京,修明史,總算公布了內幕(把“絕密檔案
”給曝光了)。北京的民眾才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摧殘了自己的保護神。追悔莫及。
清亡後,立即在離袁崇煥舊戰場不遠的地方——廣渠門內龍潭湖西側,集資修造“袁督師廟
”。既然是廟,可見市民確實把袁將軍(像關公那樣)奉若神明。
我想,寫完這篇文章後,應該抽空去給袁督師燒一柱香!雖然也有疑問:燒香能止痛嗎?止他
的痛還是止我的痛?
袁崇煥死後,眾叛親離,無人收屍。多虧他手下的一位佘姓親兵,堅信自己的“老領導”非
壞人,趁天黑將其殘屍(實際上隻剩一副骨架子)從西四牌樓背回自家的院落,加以掩埋。此
舉在當時要冒生命危險的。
純屬民間行為的“袁崇煥將軍之墓”,在北京城裏秘密地紮根了。忠實的親兵在將軍的墓前
一如既往地守護著——仿佛將軍還活著,正酣睡於營帳。他臨死前又把這項任務托付給子孫
:永遠給袁將軍守靈!代代相傳。佘姓親兵的後裔們,既是遵循祖先的遺訓,更是出於對民
族英雄的敬仰,一直不曾搬家、不敢賣掉祖傳的私宅——後園裏種植著一棵不斷擴充著年輪
的精神之樹呢!
這一家人,一直在原地守候著。這一家人,替一城之百姓做著懺悔的事情。
強將手下無弱兵。袁將軍自然偉大,這一家人也不簡單:他們是自發組成的衛兵,永遠的衛
兵。
三百多年過去,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墳墓還是那個墳墓——可守墓人已傳至第十七代了。
電視台采訪了第十七代守墓人:一位叫佘樹芝的老太太。她說這麼些年來,經常有知情者慕
名前來敲她家的院門,給袁將軍上墳。主人總是熱情招待,引領來賓去後園祭典那位著名的
死者。隨著鏡頭,我看見了袁崇煥之墓——已用混凝土澆鑄(如同堡壘),並且立有大理石墓
碑。庭院打清得很幹淨,可見主人很盡心盡職。
由於袁崇煥之墓、祠已列為供遊客參觀的文物保護單位,守墓人家族將移遷新居。佘樹芝老
人在墓前鞠躬、痛哭,跟祖祖輩輩生死相守的袁將軍告別。仿佛能聽見她呼喚:袁將軍,我
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說實話,作為觀眾的我,也想哭。為袁將軍哭(假如淚水可作賠償的話)。為這一家人哭。為
天地人心而哭。
袁將軍若活著的話,應該給自己世代相傳的衛兵授勳。或者說,我們這座城市,應該給這有
良知的一家人記功。一個平凡的家族(絕對屬於“老北京”了),總算為曆史犯下的錯誤作出
了一定的補救。我視之為人民的代表,從精神上對冤死的民族英雄進行著永遠的補償。
在明朝以前,元朝,北京(時稱大都)的刑場在柴市口(今東城區交道口)。
說起來,我知道柴市口,還是因為文天祥——這位寫有《正氣歌》的南宋狀元宰相,正是在
柴市口,實現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最高理想。
文天祥戰敗後,經過了“零丁洋”而被押赴大都兵馬司獄中。元世祖忽必烈看重這個人才,
讓被俘的亡國之君恭帝出麵當說客,希望文天祥遵君臣之道而投降。文天祥一見恭帝即淚如
雨下,邊哭邊說:聖駕請回,聖駕請回!很藝術地處理了難題:既給了恭帝麵子,又保持了
自己的氣節。
“君恩”不靈,便動用親情。唆使文天祥淪落樂坊與妓院的寵妾及寶貝女兒,氣求其救助。
文天祥肝膽欲裂,仍硬起心腸給“掌上明珠”回信:“阿爹救不得。”
最後,戰無不克的忽必烈隻好親自出馬,勸說一位文人:“我很欽佩你的忠烈。但你們的皇
帝都歸順於我了,你也不妨做我的丞相。我不會虧待你的。”文天祥不屑一顧:“我是大宋
的宰相,哪能再為另一個朝廷服務!”忽必烈覺得還有商量的餘地:“當兩朝宰相或許有違
你的觀念,那麼可否主管樞密院?照樣能為老百姓做些實事嘛!”文天祥昂首回答:“一死之
外,別無所求!”
黔驢技窮,忽必烈下令對文天祥執行斬刑。
那是至元十九年(1283年)發生的事情。當囚車駛往柴市口,老百姓紛紛趕來為忠貞不屈的文
丞相送行,僅刑場周圍就集合了一萬餘人。行刑官怕市民造反,鑼鼓開通時一再宣稱:皇上
有旨,隻要文丞相肯降,立即收回成命,榮任本朝宰相!“文天祥戴著鐐銬,神色坦然地來
到了刑場上,他問旁邊的百姓哪一麵是南方。百姓指給他看了。文天祥恭恭敬敬地朝著正南
方拜了幾拜,然後從容就義,時年四十七歲。”(引自方彪著《北京簡史》)
文天祥的碧血,拋灑在柴市口。文天祥的丹心,跳動在史書裏。
清朝取代明朝後,將殺伐的刑場,由西四牌樓轉移至宣武門外的菜市口。
不管元之柴市口,明之西四牌樓,抑或清之菜市口,皆屬交通要道。在鬧市區行刑問斬,便
於示眾。
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菜市口被殺害的。譚嗣同走下囚車時曾質問
監斬官:“革新變法有何罪過?為什麼不審而斬?”監斬官無言以對,隻是投去殺頭的令箭,
讓劊子手持刀上前。譚嗣同的頭在被砍下前,還在高呼口號:“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
其所,快哉快哉!”
光緒皇帝主張變法革新,下詔令譚嗣同從速進京引見,參與新政。賜譚嗣同軍機章京“四品
卿銜”。他下榻在城南北半截胡同的瀏陽會館,“然而他不坐轎子,總是步行穿過宣武門,
到紫禁城去。他的任務是拆看各省的奏章和上疏,擇善而從,批駁守舊。”(農偉雄語)變法
失敗後,他本有機會像康有為、梁啟超那樣逃離北京、流亡海外的(某國使館的外交官數次
登門請其“政治避難”)。然而他認定“中國的新舊兩黨,非鬧得流血遍地,國家才有希望
”,故有以血自薦軒轅之誌:“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
者,此國之所以不倡也。有之,請自嗣同起!”
譚嗣同等六君子,使北京的菜市口也出名了。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乘公共汽車出宣武門去廣安門。每當聽見售票員報出菜市口這一站名,
心弦頓時繃緊了。我仿佛感覺到譚嗣同等人的靈魂,仍停留於原地,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守望著未來。
菜市口呀菜市口,謀求騰飛的近代之中國,曾在這裏被守舊勢力絆了一下,跌了個跟頭。當
然,它跌倒後還是爬起來了,揉揉傷口,擦去血跡,繼續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