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冠蓋滿京華
〖BT1-1〗李自成:紫禁城的哈雷彗星
李自成是撞入北京城的哈雷彗星。北京的建都史在八百年以上——八百年,隻出了這麼
一顆。作為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陝西農民,他偏離了約定俗成的軌道,無法遏製地燃燒起
來,並且以氣衝牛鬥之勢,震撼了大明帝國的根基。他最大程度地打破了太陽的威信:把手
足無措的皇帝趕下龍椅(最終吊死在後院的一棵樹上),簡直稱得上是奇跡!
據謠傳,其父叫李十戈——十杆槍啊,充滿殺氣的名字;其母石氏,懷孕十三個月,忽夢見
一人手持長槍,騎乘駿馬,直闖入家門——醒來便產下男嬰。因而為其取名為闖(又名自成)
。這孩子長大成人,果然造反了,江湖上以李闖王稱之。這個“闖”字用得很好,很形象。
他風起雲湧的一生,僅一個“闖”字就足以概括。
他不僅風風火火地進入了曆史,甚至還把勇往直前的身影留在戲劇舞台。民間有一折百演不
衰的戲叫《闖王進京》,說的就是這個不平凡的外地人跟北京的關係。老百姓對其勇氣大抵
是持嘉許態度的。他是名副其實闖進來的。闖王進京,並非為了趕考、旅遊、探親抑或做生
意,而是在奪權——要皇帝老兒的命。北京的城門樓子再高,也擋不住覺醒的農奴的鐵流。
(以毛澤東的詩句來形容未嚐不可: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
自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中國的曆史便絡繹不絕地上演著形形色色的農民起義。梁山好漢的口
號很有代表性:“衝進東京府,殺了那鳥皇帝。”可李逵們隻是喊喊而已,實際上做不到。
真正實現了這一最高理想的,恐怕也隻有李自成。他肯定比宋江之流更有闖勁兒。哪來那麼
大的力氣?居然還真把皇帝給拉下馬了。
李自成不滿足於在中國的西北部橫衝直撞,深明“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之理,因而稍
具規模即乘勢將鋒芒指向帝都:“今大兵既興,誌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
皆為
我有矣。”他東渡黃河,攻克太原,隨即直撲有天險之稱的長城居庸關。過五關、斬六將,
如同迅雷不及掩耳,打進紫禁城,坐上金鑾殿。自其由西安出發之日算起,前後僅月餘。僅
僅用了數十天,即一舉完成了別人幾輩子也做不了的事情——誰叫他是闖王呢?
李闖王之成功,在於他知道自己要什麼(說白了就是一頂皇冠),因而省去諸多繁文縟節,繞
開敵人圍追堵截的重兵,直奔主題,等於是跟皇帝本人單獨決鬥了。文弱的崇禎哪裏是闖王
的對手呢?我聯想到圖窮匕現的荊軻,曾經把措手不及的秦始皇追得繞著柱子跑了好幾圈。
可崇禎連繞著景山跑幾圈的時間都沒有,隻好直接找一棵樹吊死算了。李自成雖比孤膽英雄
荊軻有眾多的助手,但他本人堪稱偉大的刺客,該出手時就出手——穩、準、狠,沒給皇帝
留下任何的餘地。揮手之間,明史就改寫了。
這個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的不速之客,這個騎一匹烏龍馬的闖入者,使京城的九門
乃至諸多關隘(譬如長城)形同虛設。前門樓有懸燈示警、彙報敵情的效用:掛燈一盞,說明
兵臨城下;二盞,說明正在交戰;三盞,說明即將失守。李自成圍城僅三天即攻破廣安門。
崇禎正苦思冥想對策呢,一抬頭,看見前門樓上三盞燈全掛出來了,知道全泡湯了。對於亡
國之君來說,那夜空中的三盞燈簡直像噩夢一樣——他不敢懷疑自己是否數錯了,隻希望驚
叫一聲就能醒過來。據說他逃離深宮去後花園尋短見時,連鞋子(龍靴)都跑丟了。隻穿著沾
滿泥水的襪子見上帝去了。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已延續兩百多年帝祚的大明王朝,算是遇見了“克星”。
我稱李自成為掠過北京上空的“哈雷彗星”,還在於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在紫禁城裏
僅僅做了四十二天皇帝(俗稱“吃了四十二天餃子”),這變幻莫測的金鑾殿就又“鬧地震”
了,將其給掀了下來。唉,屁股還沒坐熱呢!四月十三日,已披上龍袍的李自成(稱大順皇帝
)“禦駕親征”,圍攻山海關,欲剿滅明朝的殘兵敗將。偏偏在一片石決戰之時,吳三桂請
來關外的清軍幫忙,使李自成腹背受敵,兵敗如山倒。隻好於二十六日退回北京。四天後又
忍痛割愛,棄京城而回陝西老家。我猜測李自成在走這段回頭路時,心情一定很複雜,深深
體會到名利富貴如浮雲,即使能抓得到,也未必抓得牢。皇宮禦苑、權杖玉璽乃至金錢美女
,得來全不費工夫,可失去得更快:又統統從指縫裏溜走了。終究是一場空啊。
李自成,就這樣成了北京的匆匆過客。他沉浸在“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的喜悅之中,
估計連好多名勝古跡還沒來及參觀,連風味小吃還沒嚐遍呢,又沮喪地與這座城市永別了。
恐怕連“我還會回來的”之類大話,都不敢講。有什麼辦法呢?是命運誘導他打馬而來,又
正是命運——把他驅逐出去。仿佛注定了:這位草頭王與北京城隻有四十二天的緣份。不過
暫借其一用而已,到期即要歸還——簡直刻不容緩。
這一退可不要緊,最終連老家都保不住了。李自成在清軍的追逐下,放棄西安,經襄陽、入
武
昌(武昌魚雖美,也留不住亡命之徒的腳步),直至次年四月,在湖北九宮山“中了埋伏”而
被殺。可以說他撤出北京,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這輝煌一時的流星式人物,拖著光線日漸稀
薄的尾巴,且戰且退,最終默默無聞地熄滅了。
不管怎麼說,北京城裏的“四十二天餃子”,肯定給這位過客留下一生中最深刻、最豪華的
印象。這個世界上,即使有再多一夜暴富的傳奇,也比擬不了李自成的感覺。他是憑著一把
鋤頭起家的“暴發戶”。
即使僅僅吞咽了四十二天的龍鳳水餃,也很值!畢竟,他充分地發了光、散了熱,照耀了悠
悠古都。畢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畢竟,再狂傲的賭徒,不見得比其有更大的野心,結
局也不見得比其好到哪裏。既然是豪賭,遲早會有輸光的一天。李自成,靠孤注一擲而發跡
,轉眼之間一敗塗地——其實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李自成曾經被捧上了天。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姚雪垠推出長篇小說《李自
成》,帶有為其樹碑立傳的性質。
受該書之影響,少年時代的我把李自成當作英雄(中國的斯巴達克思)來崇拜的。我甚至積攢
一套根據原著改編的連環畫。畫麵中的李闖王,永遠一副很典型化的打扮——他頭戴的翹簷
氈帽,正如後世阿拉法特的黑白相間花格頭巾,簡直構成起義者的符號。李闖王戴一頂綴著
紅纓的高帽子,運籌帷幄、衝鋒陷陣,或者跟荷壺漿相迎的民眾親切擁抱。說實話,我很想
買一頂如此款式的帽子戴著玩。可惜帽店裏並無仿製品。隻好從插隊的叔叔那兒偷來一頂破
草帽,跟同院的小夥伴們“打遊擊”。
“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這口號挺有鼓動性的。使我聯想到《閃閃的紅星》等電影裏
的“打土豪、分田地。”看來李自成挺了不起的,在數百年前,就有這麼高的政治覺悟。
然而,也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說姚雪垠把李自成理想化了(或現代化了)。他創造的是一位
“高大全”式的人物:渾身上下找不到任何缺點,高瞻遠矚,坦蕩無私,說出來的盡是一套
套的豪言壯語。李自成若有如此高的思想境界與指揮才能,應該戰無不勝,怎麼可能窮途末
路?
我被種種觀點搞迷糊了。不知道該相信誰。真正的李自成,究竟什麼模樣?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不斷地反思李自成:他肯定是有局限性的。正是這種局限性,導致他打
下了江山也守不住。
後來參觀革命聖地西柏坡,發現1949年的毛澤東最深刻地意識到李自成的局限性。毛澤東在
西柏坡指揮打贏了三大戰役,勝券在握,準備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出發之前特意做了一
個重要的講話,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在其眼中:闖
王進京後的失敗,堪稱“反麵教材”。當代的革命者必須避免重蹈覆轍。毛澤東進入北京城
時,比李自成要虔誠多了、謙虛多了。他說:“我們是來趕考的。”正因為如此,才經得起
時間的考驗。
作為先驅者的李自成,考試不及格,早就被淘汰了。
根據毛澤東的說法:李闖王是被糖衣炮彈打倒的。糖衣炮彈到底什麼樣子?我很好奇。不會
跟北京的糖葫蘆似的吧?它的命中率為何這樣高呢?以至見慣了槍林彈雨的共產黨人都呼籲對
此保持警惕。
看來糖衣炮彈雖像糖葫蘆一樣可口,卻是劇毒的。李自成中了“暗器”,翻身落馬。
其實,從來不曾有軍火商製造過這“秘密武器”。所謂的糖衣炮彈,本身並無殺傷力——是
由我們內心的欲望所引爆的。
闖王進京,可以說一開始就坐在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上麵(僅僅四十二天就爆炸了。)畫棟雕
梁、燈紅酒綠,再加上衣香鬢影呀什麼的,闖王立馬就暈了。於是改元大順,充分體驗當皇
帝的滋味。至於他手下沒見過世麵的子弟兵,自恃立下汗馬功勞,更是醉臥長安、樂不思蜀
。
闖王住進了夢寐以求的紫禁城,首先想到是的好好犒勞自己。凡是皇帝享受過的,都要一一
嚐試。雖然把數萬名太監全部驅逐出宮,卻將三千粉黛留作己用。恨不能融化在這溫柔富貴
鄉裏。夜夜狂歡,甚至連續數日不曾出宮視朝。他登基後惟一的政績,就是“追贓助餉”,
處決了一大批前朝的貪官汙吏,將其私產罰沒充公(共獲白銀七千多萬兩),然後論功行賞,
散發給將士們作工資,皆大歡喜。說白了,他隻是在模仿梁山好漢的江湖作風,並未進步到
哪裏。開國後的第一件事,不是“抓革命、促生產”,而隻想到搜刮銀餉,確實有孚眾望。
他還下令興辦鑄錢局(造幣廠)二十四所,發行永昌通寶,希望在全國範圍流通——名義上實
行“平買平賣”,其實藉此清算天下財富。
李自成初舉義旗時,為突破敵人圍剿,甚至帶頭殺掉自己的妻妾,以示輕裝前進之決心。可
自打占據北京城之外,他徹底放棄了遊擊隊員的精神,心甘情願地為財色二字所束縛。我真
懷疑橫衝直撞的闖王——最終身不由己地鑽進錢眼裏了。
清兵壓境,李自成不是想到如何屯集糧草彈藥,以鞏固城防,而是先預備好退路,將追繳來
的金銀熔鑄成餅,約數萬枚(每餅價值千金),用一支龐大的騾馬車隊裝載,火速運往陝西老
家。至於宮廷裏的珠寶器皿,也一律打包托運——吃不了兜著走?闖王的戰車,全變成“運
鈔車”了。將士們人人皆背著沉重的行李(內有分紅所得),哪有心思戀戰呢?“腰纏既富,
人多鄉井之思,已無赴敵之氣慨。”所以虛晃一槍,即大規模地潰退了。大順軍儼然已成“
搬家公司”。吳三桂領著清兵沿途追殺,發現道路都被各種輜重與甲仗堵塞住了。隻好先扮
演清道夫的角色。
李闖王身上的局限性,同樣束縛過其他農民起義軍領袖。譬如兩百多年後,太平天國建都南
京(號天京),洪秀全也就深居天王府而不出,為錦衣玉食、如雲美女所“催眠”,而醉生夢
死。當然,南京最終也成為洪秀全的“滑鐵盧”。
我想,是人性中的劣根性(欲望),導致李自成,洪秀全等英雄氣短的。可見毛澤東所形容的
“糖衣炮彈”,確實大大的厲害!不可不防。
後人回避了李闖王為錢所累的一麵,將其失敗歸因到一個女子的頭上。陳圓圓也就像曆史上
的諸多“紅顏禍水”一樣,成了替罪羊。造成了這樣的錯覺:仿佛大順政權是因李自成、陳
圓圓、吳三桂之間的“三角戀愛”而垮台的。
鐵獅子胡同(今張自忠路)明末有田畹府。田畹是崇禎的老丈人,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幸的田
貴妃(崇禎死後就草葬在田妃墓中)。而陳圓圓,則是田畹家收養的歌伎。戍邊的軍閥吳三桂
去田府玩,一眼就看上了美若天仙的陳圓圓,厚著臉皮向田畹老頭討要——田畹雖心疼,也
隻好故作大方地促成這兩位年輕人的好事。
李自成打進北京城,將吳三桂的親屬全劫作人質,以勒令其投降。審訊的時候,覺得吳三桂
的“小蜜”確實光彩照人,於是充作自己的嬪妃。
屯兵山海關的吳三桂原本已臣服了,在回北京城“報到”的路上,聽說愛妾被李闖王占有,
忍無可忍,索性投靠關外的清兵——甘當急先鋒,與李自成決一死戰。此即“三軍慟哭皆縞
素,衝冠一怒為紅顏”之典故。吳、李二人成了不共戴天的政敵兼情敵。
吳三桂圍城時,李自成將其父母全綁上城頭,企望以此舉退兵。吳不屈服,眼睜睜地瞧著父
母被斬首。
李自成突圍,陳圓圓謊稱:“大王若放我,三桂必不追也。”李依從其計。聰明的陳圓圓,
就這樣回到情人的懷抱。
闖王進京,陳圓圓算是一件特殊的戰利品——正是這件戰利品,導致他最終兵敗,使唾手可
得的江山美人全化為泡影。小小的一個女子,居然有這天大的本領?她甚至還改變了一座城
市的命運:北京被八旗子弟所占據,成了大清帝國的都城。難怪蔡東藩寫《清史演義》時說
:“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雲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曰唯
唯
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嚐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
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
〖HT5,6SS〗與〖KG-*3〗欠〖HT〗?”
假如闖王與陳圓圓擦肩而過,那麼吳三桂是否就不會因戴上“綠帽子”而惱羞成怒?不會借
刀殺人了?那麼,曆史是否就要改寫了?
其實不然。清軍垂涎大明江山已久,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吳三桂求援,不過給其提供了一
個借口而已。因為多爾袞最初聽見李闖王逼死明帝的消息,即起趁火打劫之心。八旗兵馬早
就整裝待發。入侵中原,根本不需要什麼通行證的。
李自成卻未考慮那麼多。他在北京城裏歌舞升平,忽略了內憂外患。即使沒有吳三桂開門迎
敵的原因,闖王的江山也不見得坐得牢。他的起義具備破壞性,卻缺乏建設性;給風雨飄搖
的明王朝“添亂”了,並施予致命一擊——卻沒有收拾殘局的本領。從客觀的效果上來說,
他無意識地推動了清兵入關、執掌天下的步伐。得矣?失矣?
然而吳三桂與陳圓圓的豔情,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或者說,混淆了曆史的視野。喧賓奪
主的兒女情仇,遮掩了國家興亡的真實內幕。過多地關注那被誇大了的吳三桂與陳圓圓對改
朝換代的影響,必將使吾輩顧不上總結李自成的教訓。
方彪先生認為:“一些官兵在繁華的城市裏,生活很快的腐化了,使部隊失去了戰鬥力……
大順軍在北京雖然隻有四十二天,這四十二天使大順軍變了。由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師,變成
了一支一蹶不振的弱旅,變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也實在令人深思。”李自成作為首領,
無疑應承擔最大的責任。沒必要回避這一點。
還有另一種說法:並非李自成本人占有了陳圓圓,而是其手下的驍將劉宗敏搶了陳圓圓作“
壓寨夫人”。這是很典型的“為尊者諱”:生怕李自成的高大形象會因好色而大打折扣。這
是在把領導者的失誤推卸到部將頭上——同時也推卸到叛徒(吳三桂)與女人(陳圓圓)的頭上
。好像李闖王不會犯這類低級錯誤的,都是別人惹的禍。
過於美化李自成,等於在偽造曆史。我們需要肯定李自成身上的積極因素,但不能因此而掩
飾他消極的一麵。
毛澤東是偉大的,他能夠正視李自成的缺陷。他進入北平後,接到解放軍攻占國民黨老巢南
京的捷報,特意賦詩:“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而李自成缺乏的,恰恰是這種一鼓作氣、擴大戰果的雄心。說到底,他不過是楚霸王的翻版
。所以他的失敗,亦是情理之中的。
如果不能汲取這前車之鑒,就無法超越李自成——以及他身上的局限性。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樹立的)。他正如探囊
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金鑾殿而去,渴望在古老的龍床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
,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
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
時候,勒住了尚有餘力的戰馬?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
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韁繩所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製約。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
不行!
闖王的靈魂,隻好在北京城的外麵徘徊。離功德圓滿永遠保持著一箭之地。在我眼中,這尊
塑像的表情是很複雜的。僅僅四十二天,就由誌滿意得的勝利者淪落為落荒而逃的失敗者—
—這也忒快了吧。留下的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此乃闖王進京的路線。我想,應該在另一條路線(向西安逃亡的路線),為之樹立另一尊塑像
。或許更有警誡的意味。應該銘記住闖王的教訓。馬還是那匹烏龍馬,人還是那個人——可
人物頭上的光環,已經被摘去了。雖然他依舊戴著那頂寬邊氈帽。
是用了四十二天,還是幾百年?李闖王終於走下了神壇。
傳說李自成揚鞭躍馬入紫禁城時,曾彎弓搭箭,直指承天門(即西安門):“我若射中天字,
必得一統。”不料射偏了一點,箭頭插在牌匾的左下方。有人說此乃李闖王不能“正統江山
”之預兆。馴羊先生在《北平傳說》裏提及:“如今那枝箭還插在原處,箭尾的羽毛已是一
根不剩,隻餘鐵質的尖杆一枝了。”每逢去故宮博物館參觀,進門時我總要仰頭找那塊受傷
的匾,找那枝生鏽的箭。
闖王挽弓如滿月之時,肯定充滿了射天狼的豪情。可惜,射偏了。
這位中國的羅賓漢,箭法其實很一般嘛。看來光有蠻力還不夠,光有欲望還不夠。
開弓沒有回頭箭。闖王本人就像那枝飄忽的箭一樣,雖然射出去了,卻偏離了靶心。畢竟未
能徹底地穿透曆史。所以,他僅僅是個過客。在偌大的北京城裏,隻留下了一枝小小的箭簇
——作為惟一的禮物與惟一的見證。
闖王進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餉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
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有史料可查。李
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他把西安立為西京),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
落戶。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
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
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追索贓銀助餉。所以他稍微受挫即走為上策,押運著幾萬枚銀餅
回去“支援家鄉建設”。其實,這銀餅能當飯吃嗎?能比炮彈要好使嗎——能嚇退敵人的追
擊嗎?此非帝王之胸襟。或許能稱職地擔任銀行行長,卻無治理國家之魄力。
說到底,李自成並沒有把北京當作家之所在、國之根本乃至生命之所係。隻懂得攻取,不懂
得捍衛。很缺乏責任感的。難怪這座城市會成為他的滑鐵盧呢。難怪他的光榮與夢想,像彗
星一樣短暫易逝呢。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其實,長城的城磚
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珠寶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崩潰,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長城的缺
口,靠儲滿國庫的金磚銀餅是堵不住的。
這麼想一想,李自成在我眼中就沒什麼了不起的了。簡直像街頭一個烙大餅的夥夫——不過
烙的是銀餅而已。甚至還不如一個瓦匠。瓦匠至少還知道如何把長城修補修補呢。
長城決堤,湧進來的滾滾洪流,一下子就把草頭王李自成衝走了,衝往曆史的下遊。數萬枚
苦心烙製的銀餅,沿途拋置,成了這位傳奇人物的殉葬品。〖LM〗
〖BT1〗納蘭性德的淥水亭
自古以來,北京多帝王,卻少有大詩人。元大都的胡同裏,出過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
但基本上都是寫散曲(近似於今之流行歌曲)的,帶有勾欄瓦舍的媚俗氣息,顯得不夠貴族。
幸好,公元1655年,京西皂甲屯的明府花園,納蘭性德誕生了。他是權傾朝野的武英殿大學
士明珠之長子。自小就養尊處憂: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卻迥異於一般的八旗子弟,心性高傲
,渴望成為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當然,最終也如願以償了。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中進士,可謂少年
得誌。正如他的師傅徐乾學(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所形容的:“從吾遊者亦眾矣,如容若之
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他的老爹明珠,
是康熙皇帝的大紅人,獨攬朝政,氣熱熾烈。而他本人,參加進士考試時,中二甲第一名:
“敘事析理,諳熟出老宿上,結字端勁,合古法,諸公嗟歎,天子用嘉”。康熙當即選其為
禦前侍衛。“禦殿則在帝左右,扈從則給事起居……吟詠參謀,備受恩寵。”康熙頗好風雅
,每有吟興,性德總能出口成章、隨聲唱和。君臣二人相處得很投機,也很有情調。康熙無
論南巡北狩,譬如祭祀長白山、五台山、泰山,及遊覽蘇杭,都喜歡帶著性德在身邊,旅途
上充滿詩情畫意。性德隨駕護航之餘,總能不失時機地奉上《駕幸五台山恭紀》、《塞外七
夕》、《扈從聖駕祀東嶽禮成恭紀》、《秣棱懷古》、《江南雜詩》之類的詩詞,給皇上醒
酒、提神、解悶,令龍顏大悅。性德的陪伴,使霸氣十足的康熙變得儒雅了好多,所謂近朱
者赤也。
納蘭性德是北京城的李白。有清初第一大詞人及清代詞壇領袖之美譽。當年唐明皇召見李白
,請其為楊貴妃寫幾首詩,李白提出的要求,是讓高力士(寵宦)替自己脫靴子。高力士隻好
忍氣吞聲地照辦。納蘭性德縱然沒那麼大的架子,但文武百官,從此再也不敢小瞧詩人了。
在皇帝麵前,獻一首詩,似乎比上多少稅還管用?“上(皇帝)有指揮,未嚐不在側……上之
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剌,及登東嶽,幸闕裏,省江南,未嚐
不從。先後賜金牌、彩緞,上尊禦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中
歲萬壽節,上親書唐賈至《早朝》七言律詩賜之。月餘令賦乾清門應製詩,譯禦製《鬆賦》
,皆稱旨。於是外庭僉言,上知其有文武才,且遷擢矣。”當然,納蘭性德之進入文學史,
並非僅僅因為沾了皇帝的光,還是要靠實力的。他二十幾歲就出書了:《側帽集》與《飲水
詞》。後人精挑細選,得342首,以《納蘭詞》命名。即使在當時,也不乏文壇泰鬥給予高
度評價。顧貞觀長歎:“容若詞一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聶先稱其“少工填詞,香豔
中更覺清新,婉麗處又極俊逸。真所謂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者也。”丁澎的讀後感:“
讀之如名葩美錦,鬱然而新;又如太液波澄,明星皎浩。”至於陳維崧,更將其與李景、李
煜相提並論:“飲水詞哀感頑豔,得南唐二主之遺”。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此乃李白的精神。納蘭性德不可能達到如此純粹的
地步,無法拒絕“皇恩浩蕩”,他還是捧著文房四寶上了天子的船。康熙愛讀性德的詩詞,
經常賞賜給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禮物,以充潤筆的稿酬?抑或鼓勵其多出歌功頌德的好作
品?不管怎麼說,清代文壇,納蘭性德算是一個拿到了“金牌”的詩人。然而,後人並未將
其視作“犬儒派”或禦用文人(像紀曉嵐那樣的),還因為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寫給自己的,
情感真摯、心態善良、語言優美(“真善美”都占全了)。尤其他的愛情詩,纏綿悱惻,感人
肺腑,並不比唐之李商隱、宋之柳永遜色多少。納蘭性德為皇帝寫過一些應試之作,但也僅
僅逢場作戲而已,他更願意向自己的愛人(原配盧氏、繼室官氏)傾述相思之苦、之甜:“戲
將蓮〓拋池裏,種出蓮花是並頭”,“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裏一絲絲”……他後來悼念
亡妻的一係列詞章,絕對是聲聲啼血、字字連心:“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
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
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由此可見,納蘭性德的本性絕非官僚、財迷一類世俗小人
,而是十足的情種。即使稱其為清代的李白稍欠恰當,他也算得上是中國的普希金,愛美人
勝於愛江山。普希金不也是如此嘛,愛美人勝於愛沙皇。
納蘭性德是尊敬康熙大帝的。但僅僅是尊敬,並不眷戀。他的骨子裏,其實與視名利富貴如
浮雲的李白不乏相似之處。李白的偉大不僅在於其詩篇,還在於其對五花馬、千金裘的貶斥
(呼兒將出換美酒)。納蘭性德的內心,同樣是一個清新超拔的隱士,隻不過隱於市、隱於朝
而已。並不見得就比隱於野、隱於山水來得容易。譬如當他頗受康熙青睞,成為禦前一等侍
衛官,王公貴族們皆預料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必將得到進一步重用,走上仕宦而致將相的
光明途程;“納蘭性德在內心深處,卻與侍衛的上馬從征、殿前宿衛的生活很不協調,他既
苦於天涯飄泊,也厭惡金階侍立。他鄙棄庸碌的生活,內心無比空虛,甚至想離開京師,放
棄功名,到江南去過歸隱生活。”(引自張寶章、嚴寬《容若葬於皂甲屯》一文)時人謂之“
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皇氣逼人的紫禁城,對於納蘭性德這樣的真名士來說
,是一個束縛個性的大鳥籠子;縱然是以金絲銀線編製,同樣意味著對翅膀的限製。他尊重
皇帝,但更熱愛自由。曾自稱“不是人間富貴花”,以示對功名利祿的超脫與淡泊。
宦門一入深似海。這種苦悶的情緒長期折磨著清高的詩人,使之常有窒息之感。當然,納蘭
性德是懂禮貌的,不好意思像陶淵明那樣罷官,掛冠而去。但折腰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李白
早就說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納蘭性德也是愁眉苦臉的。他去大
覺寺燒香拜佛,吟詠道:“蝴蝶乍從簾影度,櫻桃豐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真正的
鳥兒,無法在籠子裏頤養天年的。納蘭性德的靈魂,難以忍受紫禁城裏的“無期徒刑”。康
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他因病辭世,年僅三十一歲。和詩鬼李賀一樣,成了短命
天才。我想,他患的是心病。心缺一塊難再補。
納蘭性德死後,直至今在,仍有著眾多的崇拜者。在舊社會,字字珠磯的《納蘭詞》被公子
哥兒、富家小姐爭相傳抄。自從進入網絡時代,他的亡靈非但不顯得落伍,反而搭上了快車
:隻需輕輕點擊一下,就能打開一個叫“淥水亭”的網頁——那是屬於納蘭性德的“空中花
園”。想不到新人類們,會對這個古典的詩人感興趣。有些網蟲認為:十七世紀的北京,既
是康熙大帝的(他住過的紫禁城尚存),又是納蘭性德的(有淥水亭為證)。淥水亭本是納蘭性
德在京西的別墅,因園內築有一座鄉野風格的茅亭而得名。主人最喜歡在這小亭子裏納涼、
喝酒抑或會客,特意以《淥水亭》為題寫過一首抒情詩:“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
雲。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夕曛。”可見淥水亭是其靈魂的家園。兩百多年後,周作
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多多少少模仿了淥水亭超然物外的風度。
乾隆年間的太仆寺卿戴璐,在《藤陰雜記》中提了一筆:“淥水亭為容若著書處,在玉泉山
下。”納蘭性德曾以《玉泉》為題寫詩:“芙蓉殿俯玉河寒,殘月西風並馬看。十裏鬆杉清
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據張寶章、嚴寬兩位先生講解:“這芙蓉殿乃是金章宗在玉泉山
南坡玉泉附近修建的一座行宮,禦河即玉河,是玉泉水流到昆明湖這段河道的名稱,淥水亭
即建在玉河岸邊。”納蘭性德坐在亭子裏,眺望玉碎宮傾的前朝遺墟,肯定無限感慨。再輝
煌的功績、再華麗的建築,又能怎麼樣呢?最終還不是化作黃土一堆!這種虛無主義的思想,
尤其流露在他寫的《淥水亭宴集詩序》裏:“此地四載白壁,何以人稱擊築之鄉?台起黃金
,奚為盡說悲歌之地?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淒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
生若夢,昔賢於此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他原本約了一群文友在亭子裏詩酒唱
酬(古人聚飲時吟詩就跟咱們劃拳似的),應該說很熱鬧的,可他本人卻忽然信感孤獨,恐怕
是又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唉,這多愁善感的詩人喲,真稱得上是“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想解也解不開……納蘭性德雖然跟康熙皇帝關係不錯,但他真正情投意合的朋友,
還是文藝界的:朱彝尊、嚴繩孫、顧貞觀、秦鬆齡、陳維菘、薑宸英……畢竟,大夥兒在一
起更有共同語言,也更放鬆一些。而淥水亭,正為這一群風流才子提供了聚會的場所。納蘭
性德利用“業餘時間”,組織了一個鬆散而又團結的詩社。
淥水亭之所以膾炙人口,還因為納蘭性德在此寫過一部叫《淥水亭雜識》的筆記。此書涉獵
頗廣,“說書畫,論瓷器,話刻石,評古錢,讚古跡”——尤其對北京當地的一些名宅古刹
,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其主要者有:燕山竇十郎故居、元代海子岸的萬春園、明代李東
陽故居、紅螺山大明寺碑、呼奴山的白雲觀、德勝門外的千佛寺、魏忠賢建的藥王廟、什刹
海的光華寺、西山資福寺、西山功德寺、懷柔縣城、懷柔釣魚台、西山君子城、西山齋堂時
、西山戒台寺、大興縣題名記碑、阜城門外的宮人斜、盧溝河畔的付氏雅集亭等。”(劉豪
語)
難怪某旅遊類網站要以“淥水亭”為名呢。那些年輕的網民,不滿足於對北京地理的認識,
僅限於故宮、天壇、北海、頤和園之類旅遊熱點,他們更渴望探求納蘭性德所描繪的那一個
北京,那一個快要失傳了的北京。他們,更渴望重溫納蘭性德的心路與足跡。或許,《淥水
亭雜識》裏的北京,比當代導遊手冊所記載的北京,要更模糊、更遙遠,但也更有誘勤力。
哦,康熙大帝的北京,納蘭性德的北京,如今在哪裏?
玉泉山下,曾蔭庇過一代才俊的淥水亭,已無影無蹤。我曾沿著玉河步行,找了多次,都沒
找到。
而《淥水亭雜識》裏評點的某些古跡,也同樣消失了。
納蘭性德給我們留下的是紙上的建築。
什刹後海北河沿的明珠宅第,曾經門庭若市,車馬喧嘩。納蘭性德的青少年時代,他老爹正
置身於權力的巔峰;因而他本人,作為明府的大公子,算是體驗夠了“高幹子弟”的尊貴與
榮耀。他在《淥水亭宴集詩序》中,描繪過這個鍾鳴鼎食之家:“予家象近,魅三天臨尺五
,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晃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
景山峰色。”太液池(什刹海)、景山,開門即見,仿佛襯托富貴氣象的道具。所謂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不過如此耳。
然而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明珠家的後裔,不小心得罪了乾隆寵信的權相和坤(新時代的明
珠),新帳老帳一起清算,家產被籍沒。明珠的亡靈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朝廷指責其貪財納
賄、賣官鬻爵(“〖FJF〗NE837〖FJJ〗簋不飭、貨賄山積”)。而什刹後海的明珠舊第
,被和坤霸占為別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偏偏這和坤,又重蹈明珠之覆轍,乾隆一死、靠
山一倒,即身敗名裂。嘉慶帝將和坤別墅收回,賜給成親王永〖FJF〗ND04C〖FJJ〗。
到了光緒年間,又成了醇親王載灃的王府。
載灃的兒子溥任講解,醇親王府的西花園:“正門三間,但終年封鎖,經常由一個隨牆門往
來。進園後首先看到兩座土石假山為屏障,循山口過小橋見竹林一片,中有方亭一座。依長
廊而行有一六方亭,篆書額曰‘思波亭’。此亭兩麵臨水,因奉旨許引玉泉水進園,故命亭
為‘恩波’。水由西引入,繞園一周,由東端流出園外。循長廊而前可直達南樓上。南樓前
臨水有明開夜合樹七株,其中兩株據園林學家鑒定為二百餘年前的古木。”二百餘年前,恰
恰是納蘭性德的時代。查納蘭性德《通誌堂集》,確有《夜合花》(是其病逝前的最後一首
詩):“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因而“據此可確定為當年納蘭性德所手植”。納蘭性德詠“夜
僉花”後,大病一場,過了七天即溘然辭世。其好友在祭文中說:“夜合之花,分詠同裁。
詩墨未幹,花猶爛開。七日之間,至於蘭摧。”
溥任早年常聽說,西花園即大觀園:“因為曾有人認為《紅樓夢》一書是寫明珠一家之事。
後經考據證實《紅樓夢》是曹雪芹回憶自家往事,這個傳說就成無稽之談了。”
什刹海畔的明珠舊宅,雖和曹雪芹筆下的榮國府、寧國府“脫離了關係”,但納蘭性德身上
,倒是有幾分賈寶玉的影子。或者說,大觀園的怡紅公子身上,有幾分納蘭性德的影子。當
然,怡紅公子除了會填詞、組織詩社之外,還愛舔姑娘嘴唇上的胭脂。不知納蘭性德生前,
是否有這嗜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納蘭性德跟賈寶玉一樣的多情。否則,哪來那麼多寫香
豔詩的靈感呢?或許,這是大清王朝公子王孫的“通病”?
好在八旗子弟中,還是出過幾位偉大的藝術家的。譬如詩人納蘭性德。譬如小說家曹雪芹他
們都生在金玉堆裏、長在脂粉叢中,卻耽於夢想,弄得自己很不開心,隻好往紙上渲泄——
一串串似是而非的囈語。但正是這一係列說夢的癡人,解剖了華麗的王朝的另一麵:盛極必
衰,樂極生悲,或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納蘭性德堪稱那個時代悲觀主義者的先驅,而曹雪芹
則繼承了這一遺產,並使之發揮到極致。不管怎麼說,飽受詩書熏陶的曹雪芹,即使不是以
納蘭性德為原型塑了賈寶玉,但他肯定讀過手抄本《納蘭詞》的。我甚至認為:紅學家們關
注納蘭性德其人並沒搞錯,《紅樓夢》本身,就近似於《納蘭詞》的小說版,那種浮生若夢
的情緒,在彼此間息息相通。完全可以把《納蘭詞),移用作《紅樓夢》的解說詞或畫外音
:“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淥水亭,是納蘭性德的“怡
紅院”或“大觀園”。
納蘭性德喜歡去西山踏雪欲梅:“西山雪易積,北風吹更多。欲尋高土去,層冰鬱嵯峨。琉
璃一萬片,映徹桑幹河。耳目故以清,苦寒其如何?”若幹年後,正是在西山腳下,破落貴
族曹雪芹,寫出了《紅樓夢》——被脂硯齋稱為一部“哭書”。納蘭性德與曹雪芹,都是“
淚盡而逝”的。從《納蘭詞》到《紅樓夢》,流的都是同一把辛酸淚。
連《清史稿》等書都記載了大學士明珠“廣置田產,市買奴仆”,“田產豐盈,日進鬥金”
。什刹後海的豪宅,是其官邸。而皂甲屯(屬今海澱區上莊鄉)的明府花園,是其鄉間別墅。
皂甲屯村外,尚有納蘭氏祖塋(曾獲“小十三陵”之稱)。
明府花園始建於清順治十一年,呈長方形,占地約50畝:“南麵為正門,東西設便門,北麵
為更道後門,進正門,繞過大影壁,東麵為車馬庫與馬圈和田莊處。西麵為坐北朝南多進四
合院和跨院,為主人客廳及臥室,最西部為花園,園內廣植花木。花園北部用清理河道的泥
土堆積假山一座,上置茅亭一座,為觀賞四周風景而設。環宅園西北部的河流,疏浚展寬後
,用丈餘花岡石條,襯砌了長達一裏多的河道,兩岸遍垂柳,並設五座石橋於河上,水道寬
闊,可以行舟……”黃兆桐先生在重溫別墅舊貌之時,沒忘記提上一筆,“清代著名詩人納
蘭性德曾出生在這裏,並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納蘭性德為明府花園錦上添花了
。
村外的納蘭氏墓園,同樣很氣派,有樹林,泉水與石橋。附近還有千年名刹東嶽廟,被用作
納蘭氏的家廟。《重修榆河鄉東嶽廟碑記》:“都城德勝門之北有榆河鄉,中有皂莢屯者,
或雲昔日造甲處。其地平原,厚土木深,有相國明公與其嗣總憲揆文瑞公墓在焉。主穴迎相
國家安全局考妣,以故相國歲時瞻掃。”而納蘭性德,也與其妻盧氏合葬在這裏。在他死後
,與其同時期的詩人杜詔,登貫華閣,目睹納蘭性德三十歲時小像,倍感淒涼,寫下“風流
休敦鴛鴦社,隻是傷心皂甲屯”等詩句。並注明:“皂甲屯,其葬地也。”
據黃兆桐講述:1972年,中央民族歌舞團的於岱岩回皂甲屯探親,聽說村西在平整土地時挖
出好幾塊漢白玉石碑,忙趕往現場,隻見一片斷磚殘石,四米深的墓坑底部,兩扇漢白玉墓
門一立一斜。泛著紅色的棺木長達四米,已被用作簡易木橋。而石碑移置生產隊辦公室院內
。走近細瞧,竟是納蘭性德的墓誌銘。四年後,領市文物局有關人士前往,發現該碑已被用
作台階,有的字已經破損。“看到一代名人石刻遭此破壞,無不感到痛心疾首。當即從台階
上拆起墓誌銘,並連同他夫人盧氏的墓誌銘及朝珠等殉葬品和幾十斤清錢,運回市文物局,
並相應地給了生產隊一些報酬……”黃先生呼籲:“我們在保護納蘭性德家墓誌銘的同時,
能否以納蘭性德廟為墓地,把散落在京郊皂甲屯周圍的有關遺物搜集整理後,在那裏建一座
納蘭性德紀念館呢?”如今,這座紀念館經千呼萬喚,終於麵世了。
張寶章、嚴寬二位,早先也曾在海澱區上莊鄉皂甲屯的大隊部門口,發現過當做墊腳石用的
納蘭性德及其夫人的墓誌。盧氏的老石字麵朝下,幸未損壞。而性德的老石麵朝上,被長期
踩踏磨損,有些字跡已模糊。刻有“皇清通議大夫一等侍衛佐領納蘭君墓誌銘”,由“內閣
學士兼禮部侍郎、教習庶吉士,昆山徐乾學撰文:“……益肆力經濟之學,熟讀通鑒及古人
文辭,三年而學大成。歲丙辰應殿試,各對凱切,書法遒逸,讀卷執事各官鹹歎異焉。名在
二甲,賜進士出身。閉門埽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者,輒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
愉悅而已……容若選送三等侍衛,出入扈從,服勞唯謹,上眷注異於他侍衛。久之晉二等,
尋晉一等……”張、嚴二人感歎:“在十年浩劫中,納蘭性德的墳墓被掘開,寶頂被拆毀,
棺材挖出時還看到棺壁被盜墓匪用利刀剜了一個不足一尺見方的小洞,貴重的殉葬品已被盜
走多年,剩下的一些金銀珠寶經過清理交給了文物部門;而那兩塊墓誌銘卻被生產大隊充做
隊部的階條石。從此,性德墓和納蘭氏祖塋便被夷為平地,栽種玉米小麥了。”
繁華總被雨打風吹去。幸虧,讀後令人唇齒生香的《納蘭詞》,並沒有失傳。其生命力,並
不亞於玉米小麥之類農作物。
金啟琮回憶,北京的掌故家、民俗學家金受申某日在安定門內酒缸喝酒,“見一洋車夫披破
棉襖持一極精細之碗前來買酒。受申索其碗觀看,見碗底有紅印‘鴛鴦社’字樣,極驚問:
您家的墳地在皂夾村嗎?車夫答是。(原來鴛鴦社係納蘭性德室名,受申既知又以墳地皂夾村
印證得實,知車夫確為納蘭性德後人無誤)遂與車夫攀談,並歎息說:納蘭氏後人一至於此
乎!為之唏噓者久之。“看來納蘭性德的後裔,不僅不會寫詩,而且改拉人力車,成體力勞
動者了。這麼說,天才確實是無法遺傳的了?性德填詞時,是否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自己
家族的傳人,在後也會落魄到這個地步?但若落在曹雪芹身上,絕對不會吃驚的。他說過: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他看見(並親身經驗)了早夭的納蘭性德無法
看見的蕭條景象。曹雪芹雖未淪落到躋身販夫走卒之流的程度,可他的心喲,分明比納蘭性
德那賣苦力的後人要敏感得多,痛苦得多。
假如回到舊時代的北京,你可不能對街頭巷尾的“駱駝祥子”們有任何輕視。沒準某個車夫
的祖上,曾經是某位王爺或某位大才子呢。別責怪其無能,有辱先輩的尊嚴。要怪的話就怪
命運吧。命運,最會捉弄人了。〖LM〗
〖BT1〗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
假如我說自己在北京曾經邂逅曹雪芹,肯定有嘩眾取寵的嫌疑。但不這麼說,又無法準確地
概括我的心情。
1992年係我移居北京的第三個年頭,因參加詩刊社舉辦的青春詩會,而在香山以東壽安山南
麓的臥佛寺住了一星期。茶餘飯後,去附近的植物園閑逛,不知怎麼就撞見一幢古色古香的
農家院落:老樹昏鴉自不必提了,低矮的圍牆下麵,擱置著廢棄的磨盤、碌碡之類,乃至半
筐暗黃的老玉米棒子呀什麼的……居然還有像模像樣的門匾!這一看可不要緊,我渾身跟觸
了
電似的——原來這深山裏藏著的是曹雪芹紀念館。曹雪芹,不就是寫《紅樓夢》的那個人嘛
。說實話,中國的古典作家裏我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根據講解員的介紹:此乃曹雪芹落魄時的故居,他默默無聞地藏身於這香山腳下的鄉間,遠
離紅塵,追憶繁華,撰寫了洋洋大觀的《紅樓夢》——十年辛苦不尋常啊……至於是如何發
現的,還緣自當地人修理老房子,鏟掉牆皮,裏層上麵暴露出許多題壁的詩句,按照內容與
字體來猜測,極有可能是曹雪芹的手跡。於是,紀念館就這樣落成了,還隆重地舉行過開幕
典禮——其驚喜不亞於發現了新大陸。看來紅學家們焦頭爛額地考證了兩百年,都不如老農
的幾鋤頭管用。由此可見,不管是脂硯齋,還是胡適呀俞平伯之流,一律是紙上談兵,都不
曾邁出書房一步。
我登堂入室,瀏覽一圈,不由得當真了,甚至從牆頭殘損的墨跡,讀出無盡的辛酸。況且室
內還煞費苦心地擺放著一盞生鏽的油燈、幾本紙張泛黃的古書(似乎信手一翻就會像蝴蝶的
薄翼一樣碎了),乃至一些年代久遠的陶製器皿,仿佛都在證明著自己是曹雪芹使用過的舊
物。
記得那是個冬天,暮色昏暗,更增添了庭院的蕭瑟。我抬頭望望逾越了斷牆的老棗樹,葉子
都已經掉光了,隻剩下黑鐵般枯澀的樹杈,在風中顫栗,書寫著轉瞬即逝的文字——莫非,
它也曾經與那位清代的大手筆作伴,窺探過其奮筆疾書的身影?
以前讀《紅樓夢》,隻關注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喜怒哀樂,很少考慮作者的一些情況。曹雪芹
對於我,象征著一個聲音、一種語氣,或者說僅僅是躲在幕後講故事的一個幽靈,虛無縹緲
,不食人間煙火。可我無意間踏進他的書齋、臥室,走動在曾籠罩過他的夢想的那塊屋頂下
,才察覺他原本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是要吃飯的——聽說他因家境衰敗,寫《紅樓夢
》時隻好整日裏熬稀粥充饑,熬一大鍋,放在窗戶外麵凍了,每頓切取一塊加熱……在曹雪
芹故居,我東張西望,下意識地尋找那口貧寒的粥鍋。我開始關心作家的夥食問題:一部豪
奢華麗的《紅樓夢》,原來都是用“堅硬的稀粥”(借用王蒙的小說標題)喂養的。或者打個
不恰當的比喻:《紅樓夢》本身就是滿滿的一大鍋八寶粥,文火慢熬,反複閱讀,最後把讀
者的五髒六肺都快熬化了。隨便從鍋底裏撈點什麼,都夠一個紅學家吃一輩子的。
我摸了摸牆腳的土炕——久不生火了,已冰冷如鐵。幸好擱在中央的炕桌還有點意思,油漆
雖剝落了,卻依舊四平八穩。想當年曹雪芹就趴在這樣的炕桌上,盤腿打坐,就著一盞小油
燈,一邊嗬氣搓著手,一邊斷斷續續地用蠅頭小楷寫下《紅樓夢》?據說曹雪芹最窮時買不
起柴禾燒炕取暖,經常在寒夜裏繞著北京城跑半圈,跑得渾身發熱了,再回到陋舍繼續寫作
。一部書假若也有體溫的話,《紅樓夢》應該是忽冷忽熱的吧——忽而錦裘玉食,忽而布衣
草履;忽而富可敵國,忽而玉碎宮傾……用原書中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解注來形容最好了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
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如今北京市每年早春仍舉辦環城馬拉鬆(雖
然城牆早已拆了),跟曹雪芹並沒有什麼關係,可我無端地猜想:這是否正是曹雪芹長跑的
路線?在我看來,他跑在隊伍的最前麵——正如其在文學史上的名次。
很慶幸這次會議地點選在臥佛寺,使我歪打正著地邂逅了曹雪芹故居。在想像中,我甚至邂
逅了曹雪芹本人——一位在香山腳下隱姓埋名、著書立說的落難書生。如此一想,這座四壁
透風的農舍便帶有聊齋的感覺。曹雪芹,寂寞的時候,會夢見狐仙嗎——夢見裙裾飄揚的幻
影般的女郎?當然,曹雪芹和蒲鬆齡是不一樣的,蒲鬆齡體會到的僅僅是沒考上大學、無法
出人頭地的失意與憤懣(與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狐狸哲學”有點相似),曹雪芹是從雲
梯上掉下來的,由富而貧,屬於破落貴族,其感受到的世事無常要加倍地深刻(他是嚐過葡
萄的滋味的)——所以他懷有更多的疑惑:誰動了我的葡萄?誰動了我的奶酪?
話又說回來,曹雪芹夢見林妹妹(以及金陵十二釵),跟蒲鬆齡夢見狐仙(譬如嬰寧、胭脂
、紅玉之類),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畢竟,都是舊時代的文人嘛,連夢想都會沾染上脂粉
的痕跡。
在《紅樓夢》第一回裏,有如下的語句:“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
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
癡,誰解其中味?”脂硯齋就此評點:“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
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假如這部“石頭記”確實出自香山(青埂峰),
那麼我要把這座荒舍當作曹氏的悼紅軒了。悼紅軒的字紙簍雖然已倒空了,我依然在徒勞地
尋覓那揉成一團拋棄了的心事,以及被打濕了的手帕。我端詳著題寫在牆壁的潦草字跡,不
僅是為了重溫一段舊夢,也是在查找曹雪芹的淚痕——書尚未寫完,他的淚水就流幹了。他
是以淚洗麵、以淚磨墨的吧?他是以淚為酒精、汽油——為助動的燃料吧?
曹雪芹與蒲鬆齡惟一的差別(也正是“悼紅軒”與“聊齋”的差別),在於他對名利富貴不隻
有憎恨,還充滿了憂傷與悼念。他以一部書的創作過程,為一個湮滅了的黃金時代召開了一
場無聲的追悼會。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在我眼中,自始至終洋溢著靈堂的氣氛:遍地落
葉,是寒風吹送來的挽聯,而西山的落日,如同枯萎的花圈。曹雪芹在此哀悼自己家族的殞
落——姍姍來遲的我輩,則是為了憑吊一位多愁善感的亡者(但願這對他的痛史能有一定的
撫慰)……
回到城裏以後,偶爾能看見相關的文章:某些紅學家對臥佛寺附近的曹雪芹故居是存疑的。
尤其張中行,屬於堅決的“反對派”:“康雍時期建築,如暢春園內的,至今也片瓦無存,
何以這幾間小民房會如此長壽?漏洞一大堆,或說毫無證據,就以為曹雪芹曾伴其新婦(小說
中的史湘雲?)在這裏卿卿我我,這輕些說是視夢為真,重些說是自己知道是夢,卻希望他人
視為真,連用心也成問題了。”他提及牆上的詩句絕大部分抄自《西湖二集》——這位寫《
紅樓夢》的大手筆會這樣陋嗎?如何證明這就是曹雪芹親筆手書?
我以為張先生有些言重了。對於一些美好的事情,我一般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明知無法
證實,內心還是期許著這樣的精神寄托。哪怕是海市蜃樓或虛光倒影,也總比無枝可棲要好
;人生,總有些感悟需要借助外物觸發——即使這外物是假、是虛擬的,隻要抒出的情是真
的就可以。正如讀《紅樓夢》最受感動的人,一般都以為這是作者的自傳,甚至直接將賈寶
玉視為曹雪芹的替身。又有什麼不好的呢?這反而證明了小說本身的魅力。無論讀者還是作
者,都是需要當真的。俄國的托爾斯泰寫到安娜·卡列尼娜臥軌,痛哭失聲:“安娜死了。
”曹雪芹若能活著堅持寫完林黛玉的悲劇結局,估計也會哭的。你能說他們傻嗎?作者若無
哭腔,又如何叫讀者落淚呢?曹雪芹肯定是住在北京的,也是死在北京的。《紅樓夢》肯定
是寫在北京的。至於曹雪芹究竟是住在香山腳下,還是住在通州張家灣——又有什麼關係?
除了大內紫禁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留下其足跡。曹雪芹故居——即使是偽托,也總比空缺
著要好。總應該盡早給大家提供一個懷念大師的地方吧。至於這地方是否確屬大師購置的房
地產,模糊點也好(朦朧也是一種美嘛),宜粗不宜細。正如許多傳說中的古代名人衣冠塋呀
什麼的(小到西湖的蘇小小墓,大到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陵),都有類似的效果:給其崇拜者
找一個墳頭哭一哭。情感本身,遠遠比事實依據之類更重要,更真切。
以我個人為例:買門票參觀了曹雪芹故居——哪怕它最終被證明為偽造的(出自旅遊行業的
策劃),我也沒覺得鑽了圈套,更不會將之定性為“商業陰謀”。那幾塊錢花得還是很值的
。不管對於我,還是對於曹雪芹,都是有意義的。畢竟,它使我產生了那麼多的聯想,那麼
多的感歎。畢竟,它也使九泉之下的曹雪芹聽到了從人間傳來的更多的唏噓之聲。明明是夢
,好就好在隔著一層單薄的窗戶紙——若徹底捅破了就很沒意思。即使我上當受騙,也是心
甘情願的。況且,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騙局呀:告訴你飽經磨難的藝術家是怎麼生存的,玉
璞天然的藝術品是如何誕生的……即使無人騙我,我還願意這樣欺騙自己呢。這不叫欺騙,
而是演繹。
在那個萬木蕭索的冬天,我相信自己邂逅了曹雪芹——枯澀的心靈發出一粒新芽,癢癢的感
覺。我與自己所崇敬的大師的靈魂擦肩而過。他都走得很遠了,我還頻頻回頭看他,看他的
背影。是我夢見了他,還是他夢見了我——為什麼我的腳步無比沉重,思緒卻無限飄忽?香
山腳下的這座農舍,究竟出自曹雪芹的夢境,還是來自我的幻覺?我擔心它隨時會像影子一
樣消失。正如每次合攏《紅樓夢》,我都意識到自己被大觀園拒絕了——書中的人物,生活
得比我還要真實、還要豐富。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即使在我死後,他們還會同樣地活著,
還會一遍遍地重演著悲歡離合——就像每天都會在天空準時出現的月亮一樣。他們按他們的
方式活著。他們才是不朽的。
其實,人生的一切經曆都帶有邂逅的性質,都是偶然。譬如,我與一個人的邂逅,與一部書
的邂逅,與一座城市、一座村莊的邂逅,與一條路、一棵樹、一眼水井的邂逅,與一隻蝴蝶
的邂逅——包括與一個夢的邂逅……隻要遇見了(甚至隻要想起、隻要記得),就是緣分。因
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物將注定與我無關,與我南轅北轍。而一旦邂逅(哪怕僅是瞬間),就
構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構成記憶沙漏裏的顆粒——可以打破秩序,卻無法剔除。
那怎麼能輕易地否定曹雪芹不曾與香山邂逅呢,不曾與臥佛寺裏高枕無憂的大佛邂逅呢,不
曾與這古老的村落邂逅呢?
怎麼能否定:他不曾與我邂逅?
邂逅,原本有多種方式。包括一些神秘的心靈感應。
我懷念曹雪芹,並不站在紅學家的角度——我既不會“索隱”,又不懂考古。所以,我不僅
對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持寬容態度,甚至對在北京城南仿製的大觀園也很感興趣——
按圖索驥,將小說裏的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絳芸軒等等,照搬到現實中,而能保持各
自的建築風格,是很需要動點心思、下點功夫的。讓《紅樓夢》的熱心讀者們,身臨其境地
在這“贗品大觀園”裏逛逛,讀書而有所參照——總是件有益無害的事。大不了,就把它當
作古典文學教學用的沙盤或模型嘛。總比將大觀園一直藏在雲裏霧裏、分不清東南西北要好
!作為人,不僅愛幻想,也是很渴望美夢成真的——尤其《紅樓夢》,堪稱所有美夢中的美
夢。連好讀書的毛澤東都承認:“中國古典小說寫得好的是這一部,最好的一部。”(轉引
自陳晉著《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
這座大觀園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見縫插針營造的,麵積有限,在氣勢上肯定無法跟小說中
(以及讀者想像中)的大觀園比擬。相當於縮微景觀吧?它的另一項意義在於:使大觀園作為
地名出現在北京的地圖上。小小的夢鄉。據說其原址本是一片農民的菜地。我想,種瓜果、
種蔬菜,再掙錢,也比不上種出一座大觀園。畢竟,《紅樓夢》在我心目中,屬於絕佳的精
神食糧——雖然不能喂飽我的胃,卻能滋補我的心靈。
曹雪芹是北京人,讀者卻常常忽略了他與北京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關係,恐怕因為《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