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冠蓋滿京華(2 / 3)

》不僅僅屬於北京,更屬於整個中國,屬於全世界;不僅僅表現了家庭史抑或清代的鼎盛時

期(乾隆王朝),更表現了永恒。在這一點上,曹雪芹是後世最著名的京味作家老舍也無法超

越的。雖然老舍寫了偉大的《茶館》——平民化的“大觀園”。

曹雪芹與老舍同屬“北京滿洲人”(或稱北京旗人),隻不過年代不同罷了。記不清曹家算哪

一旗,反正老舍是出生在“正紅旗下”。他們二人,稱得上是另一種性質的八旗子弟——與

世人印像中豪奢傲慢的八旗子弟相比,絕對算“另類”了。他們既不提籠遛鳥,又不唱戲捧

角,而熱衷於寫小說,是少有的文學家。當然,曹雪芹比老舍要更多一些貴族氣質,畢竟他

是闊過的——這就像賈寶玉與駱駝祥子,雖然性別相同,卻風格迥異,屬於完全不同的社會

階層。

人們根據食粥、寒夜奔走、徒窮四壁之類傳說,認定曹雪芹命苦,有點像“文革”中遭受衝

擊的“黑五類”子弟。其實他是吃過滿漢全席、享過種種豔福的——否則他如何逐一描繪大

觀園裏的“高消費”(山珍海味、畫棟雕梁以及穿金戴銀),如何再現美女如雲?假如純屬虛

構的話,那他的想像力可就驚人了。別的不說,從《紅樓夢》裏,將描寫飲食的情節抽出來

,足夠編一本供五星級飯店使用的菜譜。非美食家不能著此書也。以此類推,曹雪芹還基本

具備服裝設計師、建築學家、戲劇導演、詩人、琴師乃至娛樂記者的素養。這可都是靠溫柔

富貴鄉裏泡出來的,非道聽途說或三兩天的熏陶所能造就的。公子雖然落難,富翁縱然破產

,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呀。

在這方麵,我又很讚成張中行的觀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曹雪芹不會像詩文中描畫的

那樣窮。文人,張口阮囊羞澀,閉口貧無立錐,也隻是說說好玩而已,如果真衣食不足,那

就連寫阮囊羞澀、貧無立錐的力量也沒有,況八十回的錦鏽大書乎?所以所謂文窮而後工,

窮隻是未大富貴,卻必須執筆半日,到食時還有,哪怕是粗茶淡飯,送上桌麵。還不隻是粗

茶淡飯,見於詩文,他也不少喝酒,顯然,不名一錢是辦不到的。還可以看看他的朋友,敦

氏弟兄等都是中上層人物,他的情況會下到底層嗎?”我想,曹雪芹再尷尬,也會比大清帝

國垮台後破落的旗人境遇要稍好些。令其有切膚之痛的並不完全是物質,而更多的存在於精

神層麵上——譬如愛情的失落、親朋的離散。就像在高鶚續寫的結局,賈寶玉遁入空門,絕

對不會是經濟的原因,絕對不至於為躲債而離家出走。

說實話,當我第一眼看見臥佛寺附近的曹雪芹故居時(尚不知其假),頭腦首先浮現出“光著

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雲遊的怡紅公子。我下意識地念叨:賈寶玉

呀賈寶玉,原來你躲到這裏了。讓我好找啊!古刹如林,人海茫茫,原來你投奔的是臥佛寺

呀!

在《紅樓夢》結尾,賈寶玉和一僧一道飄然登岸而去,口中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他所隱居的青埂

之峰,原來就是香山呀。

我正要為查找到賈寶玉的下落而高興——一瞬間,夢又醒了。這曹雪芹故居,跟賈寶玉又有

什麼關係?說到底,賈寶玉不過是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或許,在潛意識裏,我把曹雪芹的

生活當作賈寶玉的延續了。賈寶玉是曹雪芹對前世的回憶?

賈寶玉離開大觀園之後,就去臥佛寺當和尚了,就躲在香山腳下寫回憶錄了……這純粹屬於

我本能的想像。我被自己的想像給戲弄了。

說到底,我是被《紅樓夢》給迷住了。我把太虛幻境當真了。

甚至忘掉了是非與虛實。

我是把藝術當作真理了。這又有什麼不好的呢?〖LM〗

〖BT1〗紀曉嵐的閱微草堂

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熱播,使這位清代的大學士頗有點“鹹魚翻身”的架式,仿佛又

活了過來。雖屬“戲說”的風格,卻把人物形像塑造得很傳神。“再現也罷,“誤導”也罷

,總之使老百姓倍感親切。真實的紀曉嵐究竟是什麼模樣——似乎已不重要了,活躍在熒屏

上的是他兩百年後的替身,吸引著我們的眼球。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清宮戲”絡繹不

絕,在熱了皇帝、熱了格格之後,終於輪到文人了。讓大家瞧瞧古代的知識分子是如何風流

倜儻。

於是,紀曉嵐給人留下了“嘴快”(伶牙利齒嘛)的印像。耍貧嘴,是北京人一直很擅長的。

紀曉嵐雖出生於直隸(今河北省)獻縣,可長期生活在天子腳下(官至禮部尚書),怎麼也算半

個北京人,這方麵的功夫一定也不弱。其實他的眼與手也是極快的(絕非光說不練之徒):乾

隆年間主持編輯蔚為大觀的《四庫全書》,用十三年時間,將三萬六千冊的《四庫全書》瀏

覽了一遍(相當於如今出版社的終審),並且親自執筆撰寫出二百卷《四庫全書總目》,概括

了各書的內容提要及相關材料,比當代創作了《談藝錄》、《管錐篇》等等的錢鍾書(有“

文化昆侖”之譽)要辛苦多了。他口才究竟如何,我無緣領教過。我隻知道他堪稱是身體力

行的實幹家。可電視劇偏偏要把他拍攝成“大專辯論賽”冠軍的樣子。這簡直是北方的唐伯

虎了,隻不過以一口京腔取代了那江南才子的吳儂軟語。

我最早知道紀曉嵐這個人,是因為年少時讀的《閱微草堂筆記》(在南京楊公井的古籍書店

買的線裝本)。有六朝筆記小說之風,但似乎更富於人情味一些。作者在我心目中是個怪人

。那種在山青水秀、窗明幾淨間寫寫畫畫的隱士生涯,很令我景仰。我盼望日後也能有這樣

一處可以獲得精神上絕對自由的“自己的房子”,起個好聽的齋名,每天都在屋頂下做著自

己想做、愛做的事情:賞花、飲酒、在燭光下寫詩抑或雪夜閉門讀禁書呀什麼的。

我居然沒有留意閱微草堂究竟在哪裏,在我想像中,它帶有桃花源或烏托邦的性質。一個人

的桃花源。一個人的烏托邦。

這就是我對紀曉嵐其人的原始感覺:一位古老的隱士。這種直覺應該說並沒有欺騙我。他

確實是個隱士,隻不過隱於市、隱於朝罷了,而非隱於鄉野。據說隻有大隱才能修煉成這番

境界。

紀曉嵐(1724年—1805年)名昀,是乾隆皇帝的大紅人,社會地位相當於那個時代的文化部長

。曆朝曆代,很少有幾個作家能爬得這麼高。可紀曉嵐並不“犬儒”,在奉命輯錄《四庫全

書》之餘,他也常有”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時候,他的創作自由尤其體現在《閱微草堂筆記

》裏,這是與公文、奏折、演講稿風格迥異的一部奇書,剔盡了禦用文人或宮廷詩人的虛偽

與媚俗。

有一年夏天,詩人野夫作東,請若幹朋友聚餐。我按其指示的路線,打一輛黃色麵的抵達宣

武區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晉陽飯莊。落座後,野夫笑問:“你們猜這晉陽飯莊是怎樣一塊寶

地?”見無人應答,他又笑了:“這是紀曉嵐的閱微草堂呀!”不知別人聽了感受如何,我的

心是怦然跳動了一下。什麼?這就是閱微草堂?閱微草堂原來在這裏?

是我找到了閱微草堂,還是閱微草堂找到了我?

就像是夢境一般。我居然坐在了紀曉嵐的家裏。而且有飯吃,有酒喝。有沒有搞錯呀?

酒過三巡,我以找廁所“走腎”為由,溜出觥杯交錯的包間,在宅院裏轉了轉——仿佛為了

證虛實。這是一所兩進深的四合院,古風猶存,跟一般的餐館確實大不一樣。尤其餐廳所處

的位置,據說原是紀曉嵐的書房,曾懸有“閱微草堂”匾額,如今已換成啟功手書的橫匾,

上有“閱微草堂舊址”六字。看來確實是真的。紀曉嵐的書房可真夠大的,足夠擺十幾桌酒

席呢。真正是多功能廳呀。紀曉嵐夜讀時,是否有紅袖添香,我不清楚。但我們聚飲時,確

實有穿旗袍的女服務員侍立一旁,殷勤地斟酒。紀曉嵐當年是否曾預想到,日後會出現這樣

的情景——而且是在他家的屋頂下?這幅畫麵,簡直比他熱愛的誌怪小說還要“誌怪”。風

聲雨聲讀書聲的閱微草堂,竟然演變成公開營業、迎賓送客的飯館,回蕩著點菜、猜拳、罰

酒的喧囂。有什麼辦法呢,都是市場經濟造成的。

這座古建築的曆史可追溯到清雍正初年,係奮威將軍嶽鍾琪(嶽飛的後裔)之府邸。後來歸紀

曉嵐所有——不知是單位分配的,還是他用稿費買下的?他將其命名為閱微草堂,意思是可

以看到翠樹的地方。朱漆大門,至今仍遺留有兩棵古槐。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紀曉嵐的閱微草堂,使我下意識地聯想到杜甫的草堂。隻不過一座在北京,一座在四川。而

主人的境遇也大相逕庭:一個是皇家的筆杆子,一個是饑餓藝術家。由紀曉嵐的《閱微草堂

筆記》,我又聯想到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紀教授,是否能理解為秋風所累的杜詩人?

在這院子裏,原先有間船形的屋子,紀曉嵐稱之為“岸舟”,並題寫了匾額懸掛。紀曉嵐本

人,也早早就靠岸了:先是中進士,後升任協辦大學士……風調雨順地走上仕途。但從其對

“閱微草堂”的命名來看,內心深處也不無陶淵明式的隱逸思想——但可能隻是想想罷了。

在現實中,他終生都把皇帝當作最值得依靠的大碼頭。

紀曉嵐之後,閱微草堂屢易其主,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先是一個叫黃安濤的人買下這名人

住過的二手房,後幾經轉賣,至民國年間又陸續為姓劉的鹽商、京劇名旦筱翠花等人擁獲。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梅蘭芳曾重金購置,與餘叔岩等同仁在此組辦“國劇學會”、國劇畫報

社”、“國劇傳習所”,院內的空地是搭了戲台的。紀曉嵐若地下有靈,可以側耳傾聽梅老

板的好唱腔。

大約在1958年,閱微草堂經翻修後,成為國營的晉陽飯莊,專賣山西菜。

為趕一場飯局,我與閱微草堂不期而遇。失敬了,失敬了!

趁別人沒注意,我虔誠地斟了一滿杯白酒,悄悄潑在地下。這是敬給紀曉嵐先生的。

老舍也這樣幹過吧?至少,他曾懷有類似的心情。有詩為證:“駝峰熊掌豈堪誇,貓耳撥魚

實且華。四座風香春幾許,庭前十丈紫藤花。”這是老舍坐在前院的那架紫藤前寫下的。他

次來晉陽飯莊就餐,總喜歡選擇紫藤掩映的那張桌子。我特意打量了一番那個位置:空空的

座位,久已不見老舍的身影。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還會回來嗎?

這架藤蘿也是有典故的。它和後院的那株海棠,據傳說皆是當年紀曉嵐親手種植的。

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是值得懷疑的,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相信的。包括這花,包括這樹,包

括這人。

在晉陽飯莊飲酒,我潛意識裏總以為是紀曉嵐請客。〖LM〗

〖BT1〗慈禧太後的頤和園

說起老北京的戲樓,不得不提及頤和園仁壽殿北花台後麵的德和園:慈禧太後看戲的地方。

這絕對屬於“皇家大劇院”了,始建於光緒十六年(1891年),是慈禧親自下令在清漪園(頤

和園前身)怡春堂舊址上修造的。林語堂在講述頤和園時,也未敢忽略這座戲樓:“在園中

不計其數的建築物中,包含著一座三層的戲台,一個設有鐵製轉藏輪的亭子和庭院。這是為

慈禧太後建成的一處絕妙居處,位於一片美麗的石庭之前,裝點有一對銅鶴和其他擺設,最

講究的是從特定角度、位置上觀覽景致時可見出的匠心。”

占地麵積3851平方米的德和園,主體建築自然是那層層皆可表演的三層大戲樓(高21米),附

屬建築則有兩層扮戲樓(化妝間)、看戲廊及慶善堂。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正麵對大戲樓的頤

樂殿。頤樂殿正中即是太後的“雅座”,她在執扇、端茶的宮女侍候下,搖頭晃腦、旁若無

人地看戲——所有的戲目都是特意為她安排的專場演出。可真會享清福啊。所謂的德和園,

其實是一個人的劇場。所有的演員都是跑龍套的。真正的主角,坐在看台上呢。

這個老女人獨自看戲,是感到熱鬧呢,還是感到寂寞?這恐怕就是萬人之上,惟我獨尊的感

覺:連寂寞都不願與別人分享。她哪是坐在看台上,分明是坐在雲端,抑或坐在月亮上——

像偷吃了靈藥的嫦娥一樣。陪伴嫦娥的是伐木工人吳剛和一棵桂花樹。陪伴慈禧的是太監李

蓮英和一根雕龍描鳳的拐杖。

據說慈禧看戲的戲單,皆由南府總管商選後,交李蓮英呈送慈禧禦覽。姚天新先生曾描述:

“慈禧是個戲迷。她不僅能改戲,而且還能編戲,對戲劇有一定的修養。當大戲樓排演新劇

時,慈禧曾‘坐戲樓中,仔細推敲,終日無倦容。其見有應當改正之處,則即刻飭太監傳知

後台,一經改正,則自覺生色不少’。”可見她對“文藝工作”管得還挺細,時有“最高指

示”。她讚賞的戲目計有:《群英會》、《定軍山》、《芭蕉扇》、《鐵弓緣》、《穆柯寨

》、《金山寺》……這是她一個人的“樣板戲”。

戲樓底層下麵挖有一口深井和五座水池,一方麵可增強演唱的共鳴效果(最原始的音箱),另

一方麵,當劇情需要用水烘托氣氛(譬如《羅漢渡海》中鱉魚噴水,或要噴出水柱的龍燈),

隨時可借助壓水機自井中汲水。空中還有配合演員表現特技動作的滑車五部。由此可見,大

戲樓的技術裝備(包括音響、布景)在當時還是極先進的,堪稱全國一流。

慈禧太後挪用二千四百萬兩白銀的海軍軍費,建造了自己的超級大別墅:頤和園。僅修築德

和園,就曆時三年,耗資七十一萬兩銀子。頤和園多了個大戲樓,戍邊的北洋水師就少了艘

鐵甲艦。慈禧太後,你就盡情地〖FJF〗NE93F〖FJJ〗踏去吧。會有你好看的時候。

為了趕在光緒二十年十月初十(慈禧的六十大壽)之前竣工,德和園的工程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可戰爭的步伐邁得還要更快一些:這一年的七月,中日甲午海戰打響了。

大戲樓雖然平地而起,為給太後慶壽需款而讓道——卡緊褲腰帶“停購艦艇兩年”的北洋水

師,卻全軍覆沒。

設施先進的戲樓,和裝備落伍的海軍,恰成鮮明對比。慈禧太後的錯誤在於:她把舞台上的

氣氛看得比戰場上的氣氛還重要。

當昆明湖的荷花爭香鬥豔之時,遠處的黃海水麵,漂散著帝國海軍的斷槳殘櫓。這是戲外的

戲。這是簡直非人力所能設計的悲劇布景。

這一年,慈禧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尷尬的一個生日。血腥的甲午風雲大大地抵銷了北京城裏的

喜慶場麵。日本人用轟鳴的炮聲為中國的老太婆呈上一份沉甸甸的“賀禮”。而大清帝國的

海疆,像堆滿奶油的生日蛋糕一樣被輕易地切開了。

原定在德和園給慈禧慶壽的那場演出,被推遲了。然而僅僅在第二年的九月初三,慈禧就好

了傷疤忘了痛,她的注意力又由脆弱的邊防轉向了歌舞升平的戲樓。她在頤和園裏看戲,一

看就是十三年。

在我眼中,慈禧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一個“商女”——不知亡國恨。她在德和園十三年共觀

看二百多場戲,花樣繁多,內容各異——其實都不過是《玉樹後庭花》的翻版。她在大清帝

國的後花園,翻唱了一曲悲哀的老調。

慈禧:紫禁城裏天字第一號的票友。熱愛文藝,本身並沒有錯,但她確實不適宜治國。

果然,1912年,苦苦撐持的大清帝國終於像草台班子一樣垮掉了。曲終人散,隻在頤和園裏

留下一座冷冷清清的大戲樓。

中國,在出過喜歡歌舞的陳後主、喜歡填詞的李後主以及喜歡書法的宋徽宗之後,也出過一

個喜歡戲曲的慈禧太後。

慈禧挪用海軍軍費興建頤和園,遊山玩水,搭台看戲,這當然算假公濟私。她恐怕也不是沒

有一點兒慚愧。考慮到應該象征性地為海軍事業做點什麼,於是下令營造了一條數十米長、

兩層樓高的巨大石舫,停泊在昆明湖水邊。“老佛爺”經常坐在上麵賞荷、品茶、納涼、會

晤大臣與使節,私下裏估計將這般皇氣逼人的石舫視為帝國海軍的旗艦。旗艦都如此笨重,

那麼整個海軍還有什麼指望呢——同樣也不過是一種擺設。我每次逛頤和園,看見這條又大

又傻的石頭船,總覺得可用作覆滅了的北洋水師的墓碑。其實,當時的中國,也像這“假冒

偽劣”的石頭船似的,徒有其表,毫無靈魂,隻能處處挨打,連閃躲的力氣都沒有。

慈禧不曾視察過海軍,更不曾去海防督戰,隻是乘坐高價進口的豪華遊艇在昆明湖上轉悠過

一圈:“有一次慈禧太後弄來了一條遊玩的汽船遊湖,船遊一周達四英裏長,但她後來卻沒

有再遊——也許是她買不到零部件吧!”(林語堂語)場麵確實挺滑稽的。不僅整個北洋水師

都檣傾楫摧(有些軍艦上的炮彈都因過期而打不響了,隻好束手就擒),連太後私人的遊艇也

拋錨了。

麵對頤和園裏的大戲樓,我就想:慈禧太後戲曲方麵的鑒賞力,對這個國家的戰備不僅毫無

幫助——相反,還阻礙了她及時發現海防的破綻。當頤和園裏好戲連台之時,世界上發生的

變化更充滿戲劇性,愈演愈烈:繼中日甲午戰爭之後,又有八國聯軍長驅直入,自大沽口登

陸,最終攻占北京——嚇得慈禧逃到西安聽秦腔去了……這真用得上白居易《長恨歌》裏的

詞句來形容:“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這招人恨的慈禧——十足的“女昏君”!可僅僅恨你,又有什麼用呢?中華民族曆史上最恥辱

的一頁,就這樣無法更改地寫下了。

“搖搖欲墜的清帝國,由於已無學習的能力,確已衰老,漸漸消亡。頑固愚昧的女人已完全

徹底地腐敗。自從北京災難性地淪陷,她本人逃往西北的西安時,已頭腦僵滯、閉目塞聽了

。她於1902年返回北京,仍頑固不化,心中無悔,再一次將皇帝軟禁在瀛台。中國人對君主

立憲製的渴望又持續了十年,直到他們的耐性已被耗盡。在1908年,慈禧太後終於駕崩。”

(引自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慈禧不死,被縛的中華民族就無法解脫。好在這幕冗長的

悲劇總有劇終的時候。

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是一個時代的女主角——可惜屬於醜角、屬於反麵人物。她在頤和園

裏看戲時,是否也垂著一道昏聵的簾子?這珠光寶氣的簾子,甚至無法用作那段恥辱的曆史

的“遮羞布”。它反而使恥辱愈加明顯。

圓明園是1860年被英法聯軍焚毀的,園內那殘留的西洋水法是難以磨滅的恥辱柱。1900年,

八國聯軍本想部分毀掉頤和園,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頤和園在戰火中幸存了下來,可在

我眼中——不過是另一座圓明園,是我們民族的又一個傷心之地。至於德和園內的大戲樓,

則是慈禧太後本人的恥辱之柱。她的陰魂被捆綁在上麵。

我想像中的慈禧,體態臃腫,臉色蠟黃,留著長長的指甲,附庸風雅而又斤斤計較。她對內

是潑婦(有人稱之為“光緒的那位母老虎似的嬸娘”),對外是娼妓(雖未賣身,卻賣國了)。

劉半農曾將慈禧與賽金花並稱為晚清史上的兩大“寶貝”,隻不過“一個在朝,一個在野;

一個賣國,一個丟臉。”

在德和園的大戲樓,我大大咧咧地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

遭到門衛製止。我很希望慈禧能聽見後人對她的諷刺。

慈禧太後是當時保守勢力的頭麵人物,她擋了民族自強、發展的道。好大的一塊絆腳石喲。

而慈禧太後的大戲樓,同樣也擋了曆史的道。中華民族曾經在這裏摔了個大跟頭。傷疤猶在

。

甲午海戰期間,慈禧太後不曾親臨前線,慰問與強敵對壘的水兵——以鼓舞士氣;她隻是坐

在風平浪靜的頤和園裏,讀讀快馬馳送的戰報而已。頤和園是其心理上最安全的大後方了。

可不久以後,頤和園也會變得不安全。

早在1886年北洋水師的第一次閱兵式上,慈禧也是缺席的——李蓮英大總管作為其代表,出

現在黃海。慈禧以為,她的威望與恩澤可以通過自己的親信來轉達,但她確實選擇錯了對象

。我以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北洋水師隆重出台的開幕式,居然是由一位缺乏陽剛之氣的太

監來剪彩的——那麼,它即使有再多的炮艇,也不過是外強中幹的道具。據說,在彼岸密切

監視著這一動向的日本海軍將領,由此而看輕了大清帝國的威力:“這一細節令東鄉平八郎

和他的同僚們大笑不止,在他眼中,實在是對封建帝國麵臨正在逼近的海洋文明的尷尬處境

的一種精辟的圖解。他時常將這個典故掛在嘴邊,來培養他的兵士們對那個巨大的敵人的蔑

視。他甚至在劉步蟾來訪時當麵表達了這種蔑視,因為他已經毋須考慮後果了。”(祝勇語)

其實,當時的整個大清帝國,都陰盛陽盛。女人當政——況且這女人愛的是順民而非猛士,

愛的是權力而非武運,愛的是園林而非江山。至於北洋大臣李鴻章,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有

陽具的李蓮英:惟慈禧的馬頭是瞻,以本應購置軍火的公款讚助老佛爺的“房地產生意”—

—以討其歡心,在強虜麵前卻又一味地避戰求和……他戰敗後簽署的《馬關條約》,相當於

為自己親手創建的北洋水師擬定了一紙墓誌銘。

慈禧笑納了海軍的孝敬,來實施頤和園的土木工程。她從這筆巨款裏抽了點零頭,在園內修

建一座“水師學堂”——似乎是給北洋水師的“回扣”。有此一舉,她就可以問心無愧地揮

霍了。這高掛著的“羊頭”很明顯是個幌子。試想,帝國的水兵地位再高,又怎敢在禦園裏

荷槍實彈地操練?不管是琅琅的讀書聲還是激越的號角聲,都會擾了老佛爺的清夢。看來他

們隻能屏息靜氣地上課、躡手躡腳地演習了。況且,昆明湖再深,也載不動巡洋艦呀!更甭

提打靶了。頤和園裏的亭台樓閣珠光寶氣,件件都是昂貴的易碎品。

查閱頤和園大事記,確有“海軍衙門呈進火輪船”一項,讓人以為是在添置“水師”訓練的

船隻。可實際上,這造價極高的現代化輪船上連炮座都沒有,僅僅是禦用的豪華遊艇。“水

師學堂”裏的實習生,根本不敢指望登上其甲板。他們頂多隻能遠遠地觀摹一番其外型輪廓

以及戲水的風采。昆明湖的柳浪熏風,隻會磨損與削弱水兵的尚武精神——他們趁早還是別

練了。在這裏,釣釣魚還行。所以,北洋水師的炮塔,最終比魚竿還要脆弱、且於折斷。

林語堂提及的“慈禧太後遊湖的汽船”,其實不隻一艘,而是整整六艘——快接近特混艦隊

的規模了。1862年,恭親王奕忻替神機營向德國購買槍械,訂單裏居然包括遊船一項——這

是他獻給西太後的禮物。翔鳳號及作為僚屬的“他坦兒小汽船”,先是錨泊於中南海,後運

往頤和園。1886年,又從海關關稅中撥款進口了以捧日、翔雲、恒春命名的三般洋船。1907

年,以一萬噸再生鹽作為交換,從日本獲得了最先進的永和號(神戶川崎造船廠製造)。這一

切都是“以備太後巡幸之用”。前五艘船,1900年曾遭到八國聯軍的破壞——慈禧雖逃之夭

夭,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頤和園被洗劫,水麵的遊輪也成了侵略者的撒氣筒。事後,僅

修理鍋爐機器、電燈及重新裝演,就花去國庫裏的十九萬八千一百七十二兩白銀。

這昆明湖裏的船隊,完全是靠金錢碼起來的。慈禧卻很少使用。屈指可數的幾次中,還發生

過這樣的事故:慈禧邀一班親戚朋友共遊,駛近龍王廟一帶,禦船竟然擱淺了(由於輪機出

現故障)。慈禧的尷尬可想而知了,因為在場的還有美國記者卡爾(《慈禧寫照記》之作者)

。龍王居然也跟西太後過不去!這使之遊興大掃。

還有一次事故則更危險:“光緒三十一年(1905)浴佛節(四月初八),慈禧乘舟赴園,順道前

往萬壽寺拈香。二輪在廣源閘倒船時,忽聽悶雷一聲,翔雲輪機爆炸。輪船公所無奈,隻好

將‘翔雲’輪棄在一邊,拈香畢,改用翔鳳、捧日纖舟入昆明湖。”(引自燾純、建明《火

輪聯翩遊昆明》一文)看來大清帝國不僅無法成功地指揮沿海的艦隊,連內湖的遊艇都駕駛

不住。出戰的海軍敗績累累已無可爭議,而慈禧在自家的養魚池裏居然也會“翻了船”,險

象環生——由此亦可知其頹廢的國運。一切的一切,都夠倒黴的。

從中我們還可了解到,翔雲、翔鳳承擔著為龍舟充當“纖船”的任務:“每年立夏一過,慈

禧即赴頤和園避暑。斯時,一隊龍舟便從西直門外的倚虹堂溯長河而上。光緒二十八年(190

2)以前,龍舟皆用人工背纖,是年遣去纖夫,改用火輪。行舟時,由頭船分出兩條纖索,一

係翔雲,一係翔鳳,火輪鼓於前,禦舟拖於後,俗稱‘鳳引龍’,又稱‘龍鳳呈祥’。”但

自慈禧那次受驚之後,“鳳引龍”的奇觀便從長河上銷聲匿跡了。

豪華裝修的遊艇,竟然隻是在給龍舟拉纖——這昆明湖上的“纖夫”!慈禧思想上的保守亦

可見一斑:她不習慣現代化設施,還是喜歡坐在古老而緩慢的龍舟裏;她對現代文明惟一的

依賴,不過是借助幾分引力……據說“捧曰”、“翔雲”、“恒春”新船入關即運往福建船

政局改造外觀,使之麵目全非,抵京後,慈禧一眼看去仍嫌洋氣未盡,命人徹底修改;將原

有的沙發、桌椅全盤否定,換成“宮裝”。這一係列遊艇,依舊是傳統的龍舟的翻版——隻

不過多一具馬達而已。就像大清帝國,雖然被迫也搞起洋務運動(“師夷之技以克夷”),但

骨子裏還是落後於時代的遊牧民族,對騎射文明念念不忘,主張閉關鎖國。

西太後的觀念,並不比早生其一千年的遼代蕭太後進步到哪兒。蕭太後坐鎮北京時,至少還

知道挖一條三裏河,作為輸導交通的運河。西太後一生中最大的建樹,不過是修造了頤和園

——而這純粹是留作個人享樂的。

所以,西太後雖贏得了昆明湖,卻輸掉了黃海(甲午戰爭)。大清王朝雖獲得了一座華麗的園

林,卻丟掉了江山。

除了每年一度的“拉纖”之用外,更多的時候,慈禧的小小艦隊僅係在岸邊,點綴風景。長

此以往,自然要生鏽、腐朽、失靈乃至報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雖代表了當時世界上

最先進的遊輪製造水平,其實並不比人工劃槳搖櫓的古老龍舟進步到哪兒——當然,也不比

同樣泊在昆明湖邊的那條石舫靈活到哪兒。有什麼辦法呀,誰叫它們從屬於一個沒有方向感

的女船長!它們也隻能伴隨著她折騰、失陷、沉淪——成為她無數犧牲品中的一件。

昆明湖:一座早已凍結了靈魂的“不凍港”,一座並不能帶來安全感的“避風港”。

八國聯軍的鐵蹄踐踏頤和園時,大搞“打、砸、搶”,不僅損壞了昆明湖的小艦隊,甚至連

樂壽堂(慈禧住所)、仁壽殿、慶善堂門前消防蓄水的大銅缸,也全部毀掉(如今擺設的皆是

後來鑄造的贗品)——惟獨留存下來的是排雲殿前的四口銅缸,因體積重而未被劫走,但一

律都砸破了。至今仍然能看出修補的痕跡。砸破的銅缸可以修補,受傷的人心都是無法修補

的。頤和園蒙受的恥辱並不比圓明園少到哪兒。

頤和園裏除了戲樓、石舫、遊艇之外,還有著慈禧太後的影子——幾乎無所不在。畢竟,這

裏曾經是她一個人的莊園。昆明湖與萬壽山,是慈禧精心設置的盆景與假山石。

慈禧在紫禁城垂簾聽政,確實有幾分女皇的氣象——難怪當時有兩位洋記者合寫了一部叫《

女皇治下的中國人》的書。可她一旦回到頤和園,即徹底恢複成女地主的模樣:今天聽戲,

明天劃船;今天打魚,明天曬網;今天拆東牆,明天補西牆……頤和園,是慈禧太後的自留

地,是她在北京城仿製的“避暑山莊”。康熙大帝去承德避暑山莊,是為了圍獵、練武。慈

禧在自己的“避暑山莊”裏,則歌舞升平,玩物喪誌,整天盤算著怎樣把國庫裏的銀子搬到

自家的地窖裏。

她為什麼不想一想:國門垮了,後院必然要遭到波及,也會失火——即使這深宅大院再豪奢

,再輝煌,又有什麼用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慈禧太後不惜代價地營建山重水複的頤和園

,等於是在替大清帝國自掘墳墓。

這恐怕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墳墓了。〖LM〗

〖BT1〗賽金花:北京寶貝

賽金花是一百年前的“北京寶貝”。比當代所謂的“上海寶貝”還要“先鋒”,還要“另類

”。“上海寶貝”們提倡“用身體寫作”,可賽金花的步子不僅邁得更早一些,而且邁得更

大一些:她是用身體搞外交(抑或外貿)。可見古今的“寶貝”,異曲同工,都無師自通地掌

握了行為藝術的竅門。據傳聞某“上海寶貝”剛走紅時,接待境外媒體的記者采訪,突發奇

想,以無上裝的姿態開門,很“酷”地說了一句:“讓你們見識一下上海寶貝的乳房!”她

主動為花邊新聞提供了素材,雖有“炒作”之嫌,也夠讓人瞠目結舌的。想當年賽金花穿過

刀山火海拜見攻占北京的八國聯軍元帥瓦德西,也充滿了以酥胸抗衡列強的堅船利炮之勇氣

——她為聯軍籌措過軍糧(可從糧商那兒吃點回扣),但畢竟曾經勸說敵酋不要對平民百姓施

暴,效果好像還挺明顯。賽金花的挺身而出,“使不可終日之居民頓解倒懸,至今猶有稱道

之者。”(引自一九二二年出版的《賽金花事略》)

在樊樊山的《後彩雲曲》(賽金花嫁洪鈞前名叫彩雲)裏,賽金花深入敵營時特意換了身“薄

、露、透”的洋裝,以顯示其新潮與時尚:“忽報將軍親折簡,自來花下問青禽。徐娘雖老

猶風致,巧換西裝稱人意。為環螺髻滿簪花,全匹鮫絹長拂地。鴉娘催上七茗車,豹尾銀槍

兩行侍……”沙場老將瓦德西,也抵擋不住這勾魂的“糖衣炮彈”,留下她在儀鸞殿同居數

月。某夜失火,“瓦挾賽裸身跳窗而出”……他算是嚐到“北京寶貝”的甜頭了,甚至在燃

眉之急時也不舍得拋棄。在其眼中,賽金花才真正是無價之寶,比紫禁城內的那些文物(玉

璽呀權杖呀龍椅呀什麼的)重要得多。瓦德西“火中取栗”,首先搶救的自然是賽金花——

三軍不可一日無帥,瓦帥不可一日無美人。由此亦可見賽金花的魅力:使瓦帥赴湯蹈火,在

所不辭。

將賽金花稱作“北京寶貝”,並不完全是我的創舉。最早出自詩人劉半農之口:“中國有兩

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轉引自葉祖

孚著《燕都舊事》)當然,我們必須注意,他所說的“寶貝”,是帶引號的。有“亂世活寶

”的意思。

與慈禧相比,賽金花的經曆更充滿了亂世佳人的韻味。至少,尚有可同情之處。慈禧畏洋人

之鋒芒,逃往西安避難去了;作為一個煙花女子,賽金花自然隻能繼續留在紅塵裏苦苦掙紮

。——她和所有的北京市民一起,被惜命的太後拋棄了。她又能怎麼樣呢?難道必須像聖女

貞德那樣慷慨就義?如果非要以花木蘭、穆桂英等古典女英雄的品質來比照賽金花這樣的弱

女子,近乎苟求了——或者說是不太現實的。賽金花的政治覺悟不可能那麼高,她在亂世裏

也必須混口飯吃;其他的生存技能早已退化,還是隻能幹老本行——然而賽金花千不該萬不

該把八國聯軍當成自己的主顧,因此沾上了永遠洗刷不清的汙點。畢竟,在中國的妓女階層

,也曾經出現過李香君這樣的人物。《桃花扇》是血染的風采。而賽金花呢,則隻配被寫入

《孽海花》之中。

曾樸以賽金花為模特兒著述的小說《孽海花》,甚至將許多虛構的情節安在賽金花身上,對

讀者造成了誤導。譬如說她隨洪鈞出使德國時,“浪漫放蕩,天天交際,夜夜跳舞”,並且

勾搭上了瓦德西——以至瓦德西後來率軍侵占北京,公務之餘四處查找老情人賽金花的下落

,終於重續前緣。上海某記者采訪曾樸(筆名“東亞病夫”)之後,也以訛傳訛:“賽於隨洪

出使德國時,與瓦德西將軍有染,故八國聯軍入北京時,瓦德西尋之。賽應瓦德西將軍之召

到北京去仍掛牌子,日夜陪伴瓦德西,騎馬招搖過市,紅極一時,北京市民號之為‘賽二爺

’”。

對此,賽金花本人做過兩點反駁。首先,她翹起三寸金蓮給記者驗證:“你看我這隻小腳,

怎麼可能跳舞呢?”更不可能在德國與瓦德西一舞訂情——那時候根本就不相識。其次,她

聲明庚子事變時與瓦帥交情雖好,彼此之間關係還是清清白白的:“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

也非常守規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這都是有人見我常同瓦騎著馬並轡在街上走,又常常

宿在他的營裏,因此便推想出我們有種種不好的勾當來。”但在中國,有許多事是“越描越

黑”。賽金花再怎樣開脫自己,也無法打消人們豐富的聯想。仍有人繼續責難:不管怎麼說

,你也不該給侵略者的頭領做紅顏知己呀!“賽金花出入禁城時,與瓦帥攜手以行。或結發

辮,頭草帽,足緞靴,拉一白馬,招搖過市。人遂以‘賽二爺’呼之。”瞧她還著男裝、穿

皮靴、騎戰馬,與敵酋並駕齊驅,並且喜歡別人以“爺”相稱,這不跟後來的川島芳子似的

嗎?幸虧賽金花在戰前即是一代名妓,否則人們非懷疑她是女間諜不可。

瓦德西與賽金花,都是因緋聞而遭到街談巷議——就像百年後的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與萊溫斯

基一樣。因為緋聞的緣故,後人才記住了八國聯軍的統帥叫瓦德西,他的相好叫賽金花。緋

聞,居然比慘痛的曆史本身更有感染力——這真是中國人的悲哀!更恥辱的,是居然還有人

津津有味地編造瓦、賽二人在儀鸞殿同床共枕的情節。這是哪來的雅興?要知道,那可不是

在白宮呀之類別的地方,而是在中國的皇宮。侵略者在中國的皇宮裏作威作福,不就等於是

對一個民族的踐踏嗎?色情作家與小報記者們,聽我如此一說,你們的興致是否會大打折扣?

假如中國人學會了憤怒,自然是件好事,但也不應一味地將怒火撒在賽金花之輩身上。在這

方麵,我倒想說句公道話:與其責怪賽金花,不如責怪慈禧太後——雖然都是“寶貝”惹的

禍,但沒有慈禧的“賣國”,又何來賽金花的“丟臉”?作為妓女,即使在和平年代,也屬

於弱勢群體——更何況兵荒馬亂之中呢?戰爭,原本是應該讓女人走開的。可曆史上常常有

如此尷尬的時候:一個國家的男人們無力保護自己的女人——於是女人們隻好自救,通過各

種方式,苟全性命於亂世。賽金花很不幸地選擇了一項比較“出格”的方式,使名譽受到極

大損害。她確實為德國軍官伴宿,但畢竟沒有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像一些漢奸那樣),某些

場合甚至還是頗有良心的。汪〖FJF〗NB327〖FJJ〗翁編撰的《賽金花事略》記載:“

庚子聯軍之役,德法則殘

暴奸掠無虛日。賽金花目睹傷心,以洪夫人名義盛妝往謁瓦德西帥,具陳民苦。瓦頗嘉納,

極約束本軍,更通牒於法營,居民可寧居。京師人甚德之。”救民於水火,按道理講應該是

皇帝和慈禧太後的職責,卻成了妓女賽金花不得不多管的“閑事”。她這一管,也給自己帶

來了諸多麻煩(包括惹上了一身緋聞)。

我想,對賽金花之輩,確實應該寬容一些。從根本上來說,她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在天災

人禍麵前,她們同樣也有求生的本能。舉個不見得恰當的例子:日軍侵華,使數量驚人的中

國婦女淪為刺刀下的慰安婦,後人應該理解她們的血淚史——作為個人,她們並不是可恥的

,因為這已是整個民族的恥辱。她們個人的苦難與整個民族的苦難是一致的。賽金花在那個

非常時期,縱然千錯萬錯,說到底仍然不過是一位鐵蹄下的歌女。她替南城的商賈與平民說

情,也算是盡了一己之力。

好在天地人心是杆秤,勇於為賽金花主持公道的,絕非僅僅我一人。蘇曼殊在《焚劍記》中

說過:“彩雲為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攝小影。及狀元死,彩雲亦零落人間。庚子之

役,與聯軍元帥瓦德西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能保護住這個文物地區,不使它

遭受搗毀破壞,也應算她做了一樁好事。”更大的貢獻,恐怕也超越了她的身份與能力。賽

金花畢竟隻是賽金花。一個弱女子而已。

賽金花是蘇州人,家境破敗,吃過點苦的。1886年生活出現轉機:嫁與洪鈞為妾。兩年後隨

洪鈞出使德、俄、荷、奧四國,體會到作為大清帝國外交官夫人的感覺(譬如拜見過英

國維多利亞女王和德國威廉皇帝)。也算是出國見過大世麵的。這挺不容易的,要知道那個

時代的中國婦女還裹著小腳呢。纏足的賽金花,居然也步步蓮花地走出國門,見識了西洋景

。賽金花確實稱得上是那個時代的“寶貝”。

正因為這一番不同尋常的閱曆,賽金花有一定的外事經驗,懂點外語(“居德即習德語”),

以至後來跟八國聯軍打交道並不怯場,很講究技巧。況且她1894年被排濟出洪家後,一直是

歡場上的交際花,三教九流皆有交往,應該說是比較諳熟於世態人情的。《日出》裏的陳白

露若跟她比,隻能算小巫見大巫了。賽金花是最富於傳奇性的一位妓女。

1934年,劉半農向得意門生商鴻逵倡議寫一本賽金花的傳記。采取口述實錄的方式,由劉親

自出麵,約請賽金花在王府大街古琴專家鄭穎蓀私宅訪談,由商執筆記錄。這樣的會晤共舉

行了十幾次。其時賽金花已是美人遲暮,但仍操著一口吳語儂腔,將往事娓娓道來。這本署

名“劉半農初纂、商鴻逵纂就”的《賽金花本事》,由北平星雲堂書店出版,暢銷一時。引

得影後胡蝶也萌動了演賽金花之心,函請商鴻逵陪同賽金花赴上海,談判拍攝電影之計劃—

—遭到婉拒。我覺得這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大遺憾:若由蝴蝶來演繹賽金花的生平,一定會

淋漓盡致——況且當時正是日軍侵華戰爭爆發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

如今,不僅賽金花本人不在了,胡蝶也不在了。我實在想像不出還有誰能飾演好這個角色。

還有誰,能真正地懂得賽金花?

畢竟,我們離恥辱的曆史越來越遠了。〖LM〗

〖BT1-1〗王國維與辜鴻銘:辮子的葬禮

大清帝國於公元1912年土崩瓦解,隻給那些愚忠的遺老遺少留下一根陰魂不散的辮子。他們

就像捍衛最後的戰旗一樣保存著自己的辮子,以此為沒落王朝的僵屍守靈。

張勳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個。他要求麾下的士兵全體保留發辮,因而其統帥的部隊有“辮

子軍”之稱——他本人並不以“辮帥”的形象為恥,反以之為節烈的標誌。宣統小皇帝退位

已三載,張勳仍虔誠地來北京謁見,因腦後懸掛的小辮子而遭路人嘲笑,他惱羞成怒,發誓

至死留辮:“誰敢動我的辮子,我就跟他同歸於盡!”1917年6月,這支駐防徐州的辮子軍借

調停“府院之爭”為名,風塵仆仆地奔赴北京城,擁戴清室複辟。這自然屬於螳臂當車之舉

。沒隔多久,聞訊趕來的討逆軍就輕而易舉地解除了辮子軍的武裝——不知繳槍之餘,是否

還順便剪掉他們那畫蛇添足的辮子?畢竟,辮子也算他們精神上的武器。

文化界也有遺老遺少。且不說遺老遺少本身能否算一種頹廢的文化,文化上的遺老遺少——

頑固程度一點不亞於張勳之流。“武死戰,文死諫”。文人的辮子,似乎比武夫的辮子還要

根深蒂固。“辮帥”複辟失敗,被手下強行架上汽車,送往荷蘭使館“政治避難”——至少

他本人尚有求生欲,才“走為上策”。而時隔十年,作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的王國維

,卻更為極端地發動了“一個人的戰爭”。他不僅蓄辮子、穿馬蹄袖口的長袍馬褂,而且采

取了最偏激的方式——自殺,來為一個日落西山的王朝殉葬。

如果說叛逆者(譬如刺秦的荊軻)不無悲壯,愚忠者的死則是悲哀的——他僅僅是自己的刺客

。估計王國維其心已成死灰,赴水時平靜如赴宴。據趙萬裏《王靜安先生年譜》敘述:“五

月初二夜,閱試卷畢,草遺書懷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FJF〗NEEC2〖FJJ〗洗飲食

,赴研究院視事亦如常。

忽於友人處假銀餅五枚,獨行出校門,雇車至頤和園。步行至排雲殿西魚藻軒前,臨流獨立

,盡紙煙一支,園丁曾見之。忽聞有落水聲,爭往援起,不及二分鍾已氣絕矣,時正巳正也

。”王國維精心選擇的自殺地點,頤和園昆明湖,曾是慈禧太後龍舟戲水處;他拖著冗長的

辮子(有詩人說他是拖著一個時代的問號)投身其中,莫非水中有著他所懷念的帝國的影子?

張寶章與嚴寬兩位研究者,曾據此聯想:“頤和園是清朝八代皇帝夏宮。昆明湖東岸的耶律

楚材和蘇氏夫婦合葬墓,就是他寫的《耶律文正年譜》的主人公,而且夫人蘇氏為蘇軾的後

裔,也是王國維先生考證出來的。先生曾多次來頤和園散步、遊覽,他喜愛這裏的碧水青山

,曾寫有千言長詩來傾心地描繪它,以高度抒情的韻味寫道:西直門西柳色青,玉泉山下

流清。新賜山名呼萬壽,舊疏湖水號昆明。昆明萬壽佳山水,中間宮殿排雲起。拂水回廊千

步深,冠山傑閣三層峙……玉泉水、萬壽山、昆明湖、排雲殿、佛香閣、長廊,雄偉聳峙,

峻秀嫵媚,而無限鍾情的那位國學大師卻與它們果決地告別了。”其實,王國維在頤和園裏

,絕非觸景生情,初次產生自殺的念頭;此前在紫禁城裏為清廢帝做陪讀期間,就曾想投禦

河自溺,幸被家人所勸阻。

想死的人,終究是攔不住的——尤其當他對於死有某種目的,其願望便顯得尤其強烈。別說

旁觀者了,即使他自己,也挽救不了自己。王國維把死作為特殊的抗爭手段,哀悼傳統文化

之衰敗及封建王朝的覆滅。這是一場遲到的水葬:在相隔十五年之後,大清帝國又死了一次

;這次垮掉的不是它的體製,而是它的精神——在苟延殘喘之後,終於麵臨真正的末日……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王國維無意識地在模仿屈原,誤以為昆明湖就是汨羅江。他墮入了曆朝

曆代的書生很難解開的一個迷宮。滄浪之水清兮,抑或濁兮?照出了封建時代最後一位士大

夫的影子。祝勇認為:“屈原投江與王國維沉湖,一個在傳統文化的源頭,一個在傳統文化

的尾端,它們像兩座界碑,標定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走向。”但我們必須認識到:王

國維比屈原多一根辮子——我指的是思想上的辮子。可以用悲劇之類來形容屈原的縱身一躍

,至於王國維的自沉,則沒有多少美感,隻剩下悲哀了。他企圖用搖搖欲墜的辮子垂釣點什

麼——譬如說舊王朝的亡靈。說到底,王國維是被自己的辮子絞死的。所以,我個人覺得:

王國維與屈原相提並論,還是有點太抬高他了。他骨子裏不過是張勳的翻版——一位文化界

的“辮帥”而已。況且,他還隻是個手無寸鐵、孤家寡人的“辮帥”。

張勳的複辟,是辮子的複辟。王國維的葬禮,是辮子的葬禮。都在把辮子當作槍杆子來使喚

。王國維對張勳很崇敬:“三百年乃得此人,庶足飾此曆史。”他以自沉掀起軒然大波,即

使不是在遙遙地聲援張勳那流產了的政變,也仍然是清朝那根辮子的餘響——或弦外之音…

…張勳死後,溥儀賜“忠武”的諡號。王國維死後,溥儀賜“忠愨”的諡號。這是給兩位死

者的辮子紮上的“蝴蝶結”。

王國維懷揣的遺書,是以父親的名義寫給兒女們的:“五十三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

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掃,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

兄不於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

必不致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

字。”除“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一句外,所談盡為家務事。

我覺得他真正的遺囑並非這封家信,而更充分地體現在他自沉的那一天——給溥儀所上的奏

折中:“臣王國維跪奏,為報國有心,回天無力,敬陳將死之言,仰祈聖鑒事。竊臣猥以凡

劣,遇蒙聖恩。經甲子奇變,不能建一謀、畫一策,以紓皇上之憂危,虛生至今,可恥可醜

!邇者赤化將成,福州荒翳。當蒼生倒懸之日,正撥亂反正之機。而自揣才力庸愚,斷不能

有所匡佐。而二十年來,士氣消沉,曆史事變,竟無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灑此恥,此則

臣之所能,謹於本日自湛清池。伏願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恥,潛心聖學,力戒晏

安……請奮乾斷,去危即安,並願行在諸臣,以宋明南渡為殷鑒。波彼此之見,棄小嫌而尊

大義,一德同心,以拱宸極,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迫切上陳,伏乞聖鑒,謹奏。宣統

十九年五月初三日。”這就是王國維的“出師表”:他向清廢帝辭行,踏上了一個人的征途

——一條不歸路。這就是王國維的“死亡宣言”:他想作死於社稷的第一人,以示大清雖沒

落,猶有敢死者。這就是王國維賦予自己的“神聖使命”。

究竟值不值得呢?

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隻想去死。他把死當作一場短兵相接的戰鬥了。所以我說:王國

維是自己的刺客——他赴水時恐怕自以為是屈原、是荊軻。他被臆想中的烈士情節給感動了

。

可那麼多士大夫都受過傳統教育,為什麼偏偏隻有王國維一個——將腦海裏的節烈觀化為行

動了?隻能說,他迂腐到家了。一個書呆子,成了昆明湖邊的堂吉訶德。那位落伍的騎士挺

著生鏽的長矛向風車衝鋒;王國維沒有長矛,隻有一根辮子。他把迎麵而來的新時代視為擋

道的巨人與邪惡的怪物,而充滿仇恨。最終,是他本人被時代的車輪給狠狠地拋下了,摔得

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王國維的出身是前清的秀才。清末曾任學部總務司行走。1923年,被溥儀召為“南書房行走

”(領五品官俸祿),等於給退位的小皇帝做家庭教師。後來馮玉祥將軍將清廢帝驅逐出紫禁

城,王國維又“失業”了。清華國學研究院“雪中送炭”,欲聘王國維為教授,他原本拒絕

(有一股“不食周粟”的勁兒),多虧溥儀相勸,他才奉廢帝“麵諭”上任。可堅持蓄辮子、

穿馬蹄袖,以示不忘前朝恩情。最後,他又把這“行為藝術”發揮到極致:在昔日的禦苑投

水自盡,以生命作為犧牲品。

遵其遺願,屍骨被安葬在清華大學東二裏西柳樹的七間房。解放後遷葬至西山福田公墓。

至今在清華校園工字廳東南方土山下,仍能找見那塊“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係當時國

學研究院師生捐款籌建的,由梁啟超之子梁思成設計。看來王國維的人緣還是不錯的。碑文

由其同行陳寅恪撰寫:“海寧王先生自沉後兩年,清華研究院同人鹹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

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愈曰,宜銘之貞瑉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

詞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誌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

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

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生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

,嗚呼!樹茲石於講舍,係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

萬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陳寅恪斟詞酌句,總算完成了這極富難度的任務。

早先讀過梁漱溟所寫一篇《王國維先生當年為何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的實情》,披露的內容

,已記不清了。

祝勇倒是對王國維之死不無同情:“至今還沒見一種關於其死的解釋是有說服力的,而王的

自沉,又絕對是出於深思熟慮。這種無法解釋,正好證明了王國維之死的深刻性:他並非死

於具體的時世,而可能是死於對他處身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失望、對於中國文化中某些無法補

救的闕如的拒絕。從大的曆史觀來看,他的死,不僅不拘泥於一些具體時務,更超越了個性

生命;他以死來將自己同淪落的文化分割開來——他看到,倘若肉體不死,精神必定走向

泯滅,所以,隻有以肉體的死,換取精神的永生。”這是往高尚的方式去解釋。在學術界,

願意為這“二十世紀中國第一學人”作辯護的,似乎大有人在。

夏中義在《九謁先哲書》中,就認為王國維之沉並非殉清,而是殉文化:“目睹‘赤縣神州

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卻又無力補天,則先生作為‘此文化精華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

之共命而同盡?於是可以說,先生之死是對處於價值轉型期的傳統文化危機的悲劇性放大…

…民族或人類文化是在其精英身上體現得最純粹,故其裂變之陣痛,也是他們體驗得最深刻

,若至痛不欲生則舍身耳。假如能這麼看先生之死,當不得不承認先生確實死得回腸蕩氣,

凝重而悠遠。”王國維之死是一麵多棱鏡,從不同角度能看出不同效果。

曾為王國維治喪的吳宓,更是認為“世傳似是而非”。據他所知:“王國維並不留戀清朝,

但看到很多人士在民國肇始之前,怒罵革命黨,穢詈萬端。等到民國建立,他們急轉彎:剪

辮子,穿西裝,高喊民主、共和。王國維深以為恥。為了表示對這種無恥投機的憤慨,他就

以蓄辮子、穿馬蹄袖來表示品德之分……”(轉引自張紫葛著《心香淚酒祭吳宓》一書)照這

種觀點,王國維是“反潮流”的,反人性中的陋習的,出淤泥而不染的。他的死不是墮落,

而是超越。

諸多學者替王國維辯解,瀏覽之後,我如陷雲裏霧裏。王國維,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啊?

可再讀王國維臨死前獻給溥儀的遺奏,我又覺得白紙黑字很清楚。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態度:

王國維之死是消極的,是複古主義思想的犧牲品——他死在公元1927年6月2日(他仍視為之

宣統十九年五月初三),可他的靈魂一直跟那夭亡的封建時代保持著藕斷絲連的聯係。這種

聯係,不僅僅體現在一根辮子,還有著更為深厚的血脈與筋絡。悲劇發生的原因在於:皮之

不存,毛將焉附?

和王國維一樣留辮子的,還有個辜鴻銘。辜鴻銘也是“帶著瓜皮小帽及其下的發辮去見上帝

的”(張中行語),隻不過他是古稀之年無疾而終。

辜鴻銘曾受張之洞賞識,先後在兩廣總督署和湖廣總督署做幕僚,又去外務部,由員外郎升

郎中,直至左丞——也算是青雲直上。大清帝國壽終正寢,他衣冠不改,依舊蓄發梳辮,戴

紅頂瓜皮小帽,穿綢長袍緞馬褂,並且公開聲明效忠清室,宣揚複辟帝製。

王國維與辜鴻銘,都屬於文化“辮子軍”吧?不約而同地以辮子作為政治態度的符號。對於

新時代,他們采取了不同的抵抗方式:前者是以死,後者是以生——其戰鬥力並不遜色於前

者。張勳複辟時,辜鴻銘為之鼓與呼,因而列名為外交部次長。《清史稿》:“湯生好辯,

善罵世。國變後,悲憤猶甚。”可見他是以謾罵來鬥爭的。他不會輕易去死的,因其不甘示

弱,寧願拖著根灰白色長辮招搖過市,堅持不懈地做前清的“形象代言人”。這恐怕正是其

長壽(享年72歲)的原因?與辜鴻銘堪稱伯仲的還有林紓、嚴複。

蔡元培受孫中山之命接管北京大學,既廣納李大釗、陳獨秀、魯迅等激進革命派,對政治上

保守但學術上有實力的舊式學者也不摒棄——誠邀辜鴻銘來北大教授英國文學和拉丁文。胡

適對此提出異議,蔡元培替辜鴻銘開脫:“我們尊重的不是辜鴻銘的辮子,而是他的學問。

”使遺老遺少也物盡其用。

辜鴻銘亦曾親自出馬反駁眾人的偏見:在那些腦袋後麵光禿禿的所謂革命者那裏,他們思想

上的辮子卻仍很固執——他似乎並不以自己物質的辮子為恥。有人據此猜測辜鴻銘隻是表麵

上的遺老遺少,骨子裏很叛逆:“他隻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他留著辮子,有意賣弄

,這就把他整個的為人標誌出來了。他脾氣拗,以跟別人對立過日子。大家都接受的,他反

對。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視。他所以得意洋洋,就是因為與眾不同。因為時興剪辮子,他才

留辮子。要是誰都有辮子,我敢保證辜鴻銘會首先剪掉。他的君主主義也是這樣。對於他,

這不是原則問題,而是一心想特殊……一個鼓吹君主主義的造反派,一個以孔教為人生哲學

的浪漫派,一個誇耀自己的奴隸標識(辮子)的獨裁者,就是這樣自相矛盾,使辜鴻銘成了現

代中國最有趣的人物之一。”(溫源寧語)這剖析了辜鴻銘性格中的悖論,或者說,揭示了另

一個不為人知的辜鴻銘。

辜鴻銘肯定比王國維更堅強、更有韌性,才能遊刃有餘地堅持“韌的戰鬥”。他旁若無人地

特立獨行於新潮青年雲集的北大校園。一尊活著的老古董。他把新文化運動貶得一錢不

值。連堪稱“韌的戰鬥”之模範的魯迅都被激怒了,與這位陰陽怪氣的老夫子打起了“嘴仗

”:“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代的空氣,卻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