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龍袍與布衣
〖BT1〗旗袍的花樣年華
港台的女演員中,張曼玉最適宜穿旗袍的。風行一時的電影《花樣年華》,實現了女人與旗
袍最經典最完美的結合:張曼玉穿一襲鑲金絲的大紅旗袍,把一位舊上海的幽怨少婦給演活
了。旗袍套在張曼玉這樣的女人身上,頓時顯得有生命有靈魂了。這部彌漫著懷舊情緒的電
影,無形中在為旗袍做廣告。以至許多女觀眾產生了旗袍情結,恨不得趕緊找上了年歲的裁
縫替自己做一套。還有什麼服裝款式,能比旗袍更恰切地裝綴中國女性的花樣年華?
後來,張曼玉又穿著這件旗袍去法國參加電影節,使洋佬們大為驚豔。巴黎雖然是世界時裝
之都,在來自東方的旗袍麵前也不敢表現絲毫的傲慢。張曼玉穿上旗袍,如魚得水,既端莊
典雅,又風情萬端。仿佛一下子就回到海上繁華夢之中,回到一個風花雪月的時代。估計在
西方人眼中,旗袍是最能烘托女性曲線美的服飾。張曼玉穿著長及足踝的旗袍(玉腿卻又在
兩側的開叉處若隱若現),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麵,似乎比紐約地鐵站口被風掀起超短裙的夢
露還要性感。
然而,旗袍的源頭並不在香港,也不在上海,而是在北京。
清兵入關之後,駐防北京地區的八旗軍就占其總兵力的一半,況且將士們都是帶家屬的,因
而形成龐大的“京旗”集團。他們的後代被稱為旗人(或八旗子弟)。旗下婦女所穿的民族服
裝,也就被叫作旗袍。
旗袍最初是一種很寬鬆的長袍(沒有後來那麼緊的腰身),既防寒保暖,又便於騎馬或勞動。
當時滿州婦女與漢族婦女最大的區別,一是不纏足,二是不穿裙子穿旗袍。她們一直保持著
自己的傳統。
看慈禧太後的老照片,可以對清代的旗袍有較直觀的印象。我手邊就有一幅,估計是她六十
大壽時在頤和園拍攝的。穿旗袍的葉赫那拉氏,花樣年華時迷倒過一國之君鹹豐——電影《
火燒圓明園》演繹過這一段豔史,劉曉慶扮演的慈禧,在亭台樓閣間暗送秋波。再美的人也
會老的,慈禧晚年的形象,卻依然雍容華貴。她的旗袍不同凡響,刺繡著繁複的花鳥圖案,
而且鑲嵌金邊。袖口和下擺都呈喇叭狀。慈禧雖未像武則天那樣正式稱帝,但掌握政權達四
十八年,實際上已相當於女皇(或女太上皇)。她垂簾聽政時所穿的這一身禮服,恐怕算所有
旗袍中最尊貴的一件,多多少少帶有“龍袍”的性質。在那風雲變幻的半個世紀裏,大清的
江山是由一襲旗袍所控製的。旗袍啊旗袍,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慈禧之所以能牢牢抓住鹹豐的心(一如楊貴妃之於唐明皇),一方麵因為她非花瓶式的女人,
頗具心計,另一方麵,還在於她很會打扮,常有新意,是宮中難得的一大“摩登女郎”,使
三千粉黛無顏色。她甚至對發型與頭飾加以變革,從而領導時尚新潮流:“孝欽皇後時製成
新式,較往時之髻尤高;滿州婦女鹹效之。”榮登皇太後之寶座後,對服飾的要求更加苛刻
:“常禦之服為黃緞袍,上繡粉紅色大牡丹花”,而且“外邊罩著用三千五百顆珍珠串成網
狀的大披肩,頭上常是並排幾朵大花,再加各種珠寶流蘇,風流之極,為宮中一大奇談。”
(苑洪琪語)估計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以及俄國的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日常也不敢如此鋪
張浪費。據清內務府檔案記載:光緒十年十月初十日,“皇太後五旬萬壽,臣等照常恭進壽
意:紅綢九九件、吃食九九盒……”這還算是額外的。慈禧每年享有綢緞布匹一百六十匹的
份額,但幾乎總要“超標”。要這麼多的綾羅綢緞做什麼?做旗袍唄!慈禧擁有帝國最好的時
裝設計師與縫紉師。
慈禧終生都穿旗袍。惟一一次改穿平民化的漢族服裝,是一九年,八國聯軍兵臨城下,
十萬火急,慈禧隻好化裝成農婦(怕被追兵發現),去西安逃荒要飯去了。那一路上淒風苦雨
,慈禧不僅披著老棉襖,而且吃了窩窩頭。吃膩了山珍海味的“老佛爺”,居然還覺得窩窩
頭是天下頂好吃的東西;事後還宮時曾令禦膳房仿製。她是否還覺得旅途上的老棉襖,要比
宮廷的黃緞袍更實用更溫暖呢?
而旗袍本身的價值並未因之貶低。恐怕因為慈禧太後穿過,它所隱藏的皇家之風、王者之氣
——或者說貴族格調,似乎至今尚未完全湮滅。畢竟,它曾經傾國傾城,裝扮過整整一個王
朝的婦女——除了慈禧之外,還有珍妃,還有紫禁城內寂寞無名的三千宮女,還有大大小小
的福晉(王爺的妻子)、命婦(有封號的官員的妻子)、格格(皇族女兒的稱號)……估計連賽金
花之流的娼妓,也靠穿旗袍附庸風雅?
清亡以後,旗袍並未立即煙消雲散。肖伯青回憶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去鼓樓前大街看花燈,看
見不少的旗人婦女:“穿長旗袍,梳大板頭,麵部擦了胭脂粉,長身玉立,端莊大方,雜在
人群中看燈看花。這時辛亥革命雖已十餘年,但旗人婦女著旗袍的風氣,仍存在於民間。”
而旗人婦女很容易分辨,“她們穿著旗袍,下邊是天足,上邊是常梳著大板頭,就像《四郎
探母》中鐵鏡公主梳的那種發式。或隻腦後梳上兩塊黑緞子糊的板,好像蟬翼似的……尤其
是王公命婦家的婦女外出,總是塗脂抹粉,穿上盛裝的。”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馮玉祥
將軍將退位的溥儀驅逐出紫禁城。“從這一天起,在全北京的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梳大板頭的
婦女了……到北京幾百年來旗人婦女梳大板頭的風氣,到這時根本絕跡了。說來也奇怪,北
京街頭梳大板頭的不見了,穿木頭底鞋的沒有了,而旗人婦女穿的旗袍卻悄悄地在北京市民
中流行起來了。很快地從北京流傳出去。二十年代中葉起,婦女穿旗袍已風靡全國,不僅各
大城市婦女穿裙子的少了,都穿上了旗袍,連鄉村婦女也穿上旗袍了。”看來旗袍的生命力
真夠強的。恰如白居易筆下的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趨演趨烈。
在我想象中,“五四”前後北平的女大學生,通常穿著丹士林布料的單色旗袍,再加上雪白
的毛線圍布、輕便的黑布鞋。譬如魯迅所悼念的劉和珍君以及他的學生許廣平,譬如死後葬
於陶然亭的才女石評梅,譬如楊沫小說《青春之歌》裏的林道靜,都是如此打扮。她們有時
在長安街上撒傳單,有時又夾著書本坐在人力車上,去上課或去自由戀愛。那是早春二月啊
。我在歲末的梆聲中幻覺著這一係列新女性清純的背影。她們使旗袍變得樸素了,也變得更
有思想了。
後來,新月派女詩人林徽因,以及會演話的貴婦人陸小曼,都穿過這種經過“改良”的旗袍
,使風流才子徐誌摩(當代的唐伯虎)大為傾倒。穿旗袍係圍巾的“林妹妹”(徽因),曾陪伴
誌摩與前來北京訪問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合影。林徽因的旗袍,已進入中國的新詩史了。
旗袍曾是老北京的特色。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它卻大出風頭。上海的時髦女郎,極
具匠心地修改旗袍的風格,既保留了國粹,又顯得洋味十足。旗袍,似乎迎來了真正屬於自
己的“花樣年華”。在征服了紫禁城之後,又風靡了十裏洋場。
讀張愛玲的小說,即使塗去作者的署名,你也能判斷出:那絕對是穿新式旗袍的上海小女人
寫下的。意境的華麗自不用說了,甚至連文字,都像旗袍上的針腳一樣縝密而又周詳。我沒
找到張愛玲穿旗袍的照片。但我想,這滬上的一代名媛穿旗袍的造型,應該不比張曼玉遜色
。至少,她會使旗袍顯得更有文化了。
京派的旗袍,與海派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傳統的旗袍,和改良主義的旗袍,還是有區別
的。
肖伯青描述旗袍的潮漲潮落:“從二十年代中葉,直到一九四九年,近三十年中,服裝設計
家,要使時裝常變花樣,去追求新式樣,萬變不離其宗也無非把旗袍的領子做高做低(高時
硬領箍脖,高可頂住下顎骨,還釘上三個紐袢,頭部轉動都受限製。低時領子隻有一扁指高
,總算有個領子罷了。)把袖子截長截短(袖口長時蓋住手背,短時袖口僅及肘部,再短時隻
遮兩腋,乍一看像穿著個大坎肩兒。)把身長裁長裁短(袍身長時下擺掃著腳麵,短時下擺僅
至膝部。)把下裉開高開低(下裉開高時高到胯骨,使旗袍的前後襟很像舞台上大將軍的甲片
飄在下身前後。低時低到膝部以下,走路時邁不開步。)他們的新裝設計隻是在旗袍的領、
裉高低,袖、身長短,變換花樣,爭奇鬥勝,反正就是離不開旗袍。這個風氣一直繼續到一
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國成立,始漸衰歇。”他尤其提及十年動亂期間,旗袍與裙子都被視為四
舊,列入要打倒的事物之中,“街頭行人中一個穿旗袍的也不見了。”
然而,旗袍最終還是像鳳凰一樣複活了。旗袍回光返照,獵獵飄揚於我們的生活中。它代表
著一種美,一種典雅莊重的傳統女性美。穿上旗袍獨步花叢,就會有種畫中人的味道,回眸
一笑百媚生,仿佛曆史的煙雲都鑲嵌在錦繡的花邊裏——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旗袍搖曳生
姿,令人重溫那逝去的朝代,“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蒹葭蒼蒼中依舊是秋水伊人。
近年來時裝表演、選美競賽風起雲湧,旗袍作為國粹,不容忽視其溫故其新的審美作用;因
而在花團錦簇的服裝款式中,旗幟鮮明,獨尊一席之地。況且在烘托女性體形方麵,旗袍較
泳裝(哪怕是比基尼)有出神入化之處,半遮半掩,影影綽綽,反倒增添幾分朦朧的詩意、含
蓄的美感。旗袍是高貴的,超凡脫俗。我在天壇附近觀摹過一場旗袍的專題彙演,具體展示
了這種服裝的誕生、發展和變革,可當作一首古色古香的故事詩來閱讀。當一位京城名模高
挽雲髻、輕搖團扇,穿一件刺繡牡丹圖案的大紅旗袍徐徐登台,笙歌四起,曹植筆下“淩波
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頓時在我腦海中橫空出世了。畫山繡水之間,韻味悠遠。
旗袍風韻猶存,稱得上是一種文化,而且是一種古典的文化。時代不同了。然而在我的想象
與祝福中,大風不止,旗袍飄揚……
我有個朋友,叫薑豐,是電視台主持人。她去日本拍攝節目,對和服發過一番議論:“和服
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極素雅極清淡的,和極明豔極濃鬱的,但是穿起來卻是一樣的溫良
、一樣的嫵媚。和服就是有這等魅力,任憑什麼性格的女子,穿上它會不由自主地溫柔賢惠
起來,不用等誰來教,自然而然就雙腳並攏,雙手合握,目光謙恭,笑容含蓄。總之,溫良
恭儉讓全想起來了。”其實,旗袍不也是如此嗎?旗袍不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卻能起
到同樣的效果。日本有和服,而中國,有旗袍,作為女人的傳統。
中國女人的內心深處,恐怕都陳列著一襲影子般的旗袍。哪怕壓在箱底幾乎找不到的位置,
可畢竟,它還是若隱若現地存在著。〖LM〗
〖BT1〗八大胡同:煙花女子的掙紮
談論妓女,是比較敏感的話題。但在舊時代,把妓女也包括在三教九流的範圍之內
,與販夫走卒無異。因而我輩在梳理城市的往事時,似乎大可不必刻意回避。
雖然唐宋的詩人(譬如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以及擅長寫“花間詞”的柳永)與妓女的關係
很密切,但妓女的影子仍然很難登上大雅之堂的,頂多屬於“民間團體”罷了。到了元朝,
取代柳永之地位的是關漢卿,他作為當紅的詞曲作家出沒於勾欄瓦舍之間,與媚眼頻拋的歌
伎舞女們打情罵俏。關漢卿生長於元大都,堪稱正宗的“老北京”了。他在脂粉堆裏一樣能
找到大腕的感覺。
對妓女的記載一般隻能見諸於野史之中。恐怕要算《馬可·波羅遊記》,較早介紹了北京地
區(時稱元大都)妓女的規模與狀況。馬可·波羅說新都城內和舊都(金中都)近郊操皮肉生意
的娼妓約有二萬五千人,每百名和每千名妓女各有一個特設的官吏監督,而這些官吏又服從
總管的指揮。給人的感覺,元大都對妓女也實行半軍事化管理,而督察大員相當於百夫長或
千夫長,行之有效地統率著天子腳下的紅粉軍團。妓女甚至進入了這個歐亞大帝國的外事(
外交)領域:“每當有外國專使來到大都,如果他們負有與大汗利益相關的任務,則他們照
例是由皇家招待的。為了用最優等的禮貌款待他們,大汗特令總管給每位使者每夜送去一個
高等妓女,並且每次一換。派人管理她們的目的就在於此。”妓女的“覺悟”好像也挺高,
“都認為這樣的差事是自己對大汗應盡的一種義務,因此不收任何報酬。”不知馬可·波羅
統計的妓女數目是否有誇張的成分?其中是否包括未正式注冊登記的暗娼?“賣淫婦除了暗娼
以外是不敢在城內營業的,她們隻能在近郊附近拉客營生……這些地方共有娼妓二萬五千人
。無數商人和其他旅客為京都所吸引,不斷地往來,所以這樣多的娼妓並沒有供過於求。”
看來那是一個“性解放”的時代。不過在當時,除了元大都之外,全世界恐怕沒有第二座城
市,能養得起如此龐大的妓女隊伍。元大都的“客流量”真是太可觀了。
明朝的北京,紅燈區又是什麼樣的呢?我不太清楚。手頭沒有現成的資料。我隻聽說,導致
吳三桂衝冠一怒的紅顏,陳圓圓,就是“三陪女”出身:“姓陳名沅,為太原故家女,善詩
畫,工琴曲,遭亂被擄,淪為玉峰歌伎,自樹幟樂籍而後,豔名大著。凡買笑征歌之客,都
喚她做沅姬。身價既高,凡侍一宴須五金,為度一曲者亦如之。走馬王孫,墜鞭公子,趨之
若鶩,大有車馬盈門之勢。即詞人墨客,凡以詩詞題贈沅姬的,亦更仆難數。”後來,崇禎
皇帝駕下西宮國丈田畹,以千金購之,將其包養起來。再後來,吳大將軍去田府串門,一見
圓圓,驚為天人,愛得要死要活的……
明清兩朝,皇帝都住在紫禁城裏,妻妾成群。紫禁城儼然已成最大的“紅燈區”。大紅燈籠
高高掛。隻不過三千粉黛,都是為一個人服務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宮女無辜(雖然也會
爭風吃醋“搶生意”),皇帝才是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恥的“嫖客”。明帝大多短命,想是太
沉溺於女色的緣故。而清帝中,甚至出過覺得家花不如野花香、微服私訪去逛窯子的人物。
鬧得最出格的是同治。他脫下龍袍換上布衣,讓小太監扮作仆人,頻頻光顧八大胡同,跟上
了癮似的。結果染上梅毒,十八歲暴卒。既誤國,又害了自己。
好像這也是有傳統的。更早的時候,宋徽宗就嚐過去民間做嫖客的滋味。他迷戀東京名妓李
師師,偷偷挖了一條地道通往妓院。不僅跟“追星”的詞人周邦彥“撞車”了,還中過梁山
好漢宋江的“埋伏”。
明末出過個陳圓圓,晚清出過個賽金花。賽金花絕對屬於“另類”。她生長於煙花巷陌,遇
見大狀元洪鈞,就從良了。雖然隻是妾,卻以夫人身份隨洪鈞出使德、俄、荷、奧四國,算
是出過遠門,見識了外麵的花花世界(甚至拜晤過維多利亞女王與威廉皇帝)。很出風頭的。
自海外歸來,因洪鈞早逝,家裏斷炊了,就重操舊業。陳宗蕃《燕都叢考》記載:“自石頭
胡同而西曰陝西巷,光緒庚子時,名妓賽金花張豔幟於是。”以昔狀元夫人及外交官夫人之
身份倚門賣笑,本來就適宜作為花邊新聞炒作,賽金花的“生意”一定很不錯,弄不好還能
成為巴黎茶花女式的傳奇。偏偏賽金花天生是盞不省油的燈,又卷入了更大的是非:八國聯
軍侵占北京期間,她與德帥瓦德西鬧了場滿城風雨的“跨國之戀”……真不知她怎麼想的。
1936年,劉半農領著研究生商鴻逵訪問人老珠黃的賽金花,由賽口述、商執筆,寫了本《賽
金花本事》。此為比當代的暢銷書《絕對隱私》要早得多的“口述實錄”。“大學教授要為
妓女寫書,轟動了整個社會,書出版後銷售一空。”(葉祖孚語)
說起老北京的妓院,人們首先會想到八大胡同。所謂八大胡同,並非某一條胡同的名稱,而
是由八條胡同組成的,位於前門外大柵欄附近,因妓館密集而成一大銷金窟。《京都勝跡》
一書引用過當時的一首打油詩:“八大胡同自古名,陝西百順石頭城(陝西巷口的百順胡同
、石頭胡同)。韓家潭畔弦歌雜(韓家潭),王廣斜街燈火明(王廣福斜街)。萬佛寺前車輻輳(
萬佛寺係一小橫巷,西通陝西巷,東通石頭胡同),二條營外路縱橫(大外廊營、小外廊營)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胭脂胡同)。”
民國後,袁世凱擔任臨時大總統,為八大胡同火上澆油。他出手很“大方”,花高價收買參
、眾兩院八百名議員(號稱八百羅漢),每人月薪八百塊現大洋。而國會的會址位於宣武門外
象來街(今新華社),“錢來得容易也就花得痛快,南城一帶產生了畸形的繁榮,許多商界、
娼界的人士直至四十年代還津津有味地談起‘八百羅漢’鬧京城時的盛況……古有飽暖思淫
欲之說。‘八百羅漢’酒足飯飽之後,當然不乏有些尋花問柳的青樓之遊。位於前門、宣武
門之間的八大胡同是北京的紅燈區,許多妓院竟然掛出了‘客滿’的牌子。”這段文字,見
之於方彪著《北京簡史》。唉,八大胡同,竟然“載入史冊”了。
八大胡同曾是賽金花“重張豔幟”之處,但畢竟出了小鳳仙那樣真正的義妓。袁世凱複辟稱
帝期間,滇軍首領蔡鍔身陷虎穴,為擺脫監控,假裝醉生夢死,放蕩不羈於八大胡同,因而
結識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小鳳仙。小鳳仙膽識過人,掩護臥薪嚐膽的蔡將軍躲避了盜國大賊的
迫害。“一九一六年,一個叫蔡鬆坡(蔡鍔)的人,在雲南舉行了倒袁起義,打碎了袁世凱的
迷夢。這位蔡鍔的名字永存於北海西北角的鬆坡圖書館。麵對蔡鍔的起義,袁世凱籌劃已久
的君主製度像一枕黃粱般破滅了……”(林語堂語)蔡鍔為中國的民主製度立下汗馬功勞,其
中似應有小鳳仙的一份,多虧她助了一臂之力。古人常說英雄救美,可這回卻是淪落風塵的
美人救落難的英雄。
有一部老電影叫《蔡鍔與小鳳仙》,就是表現這位紅塵女子跟北伐名將的知音之情。蔡鍔是
王心剛演的,小鳳仙是張瑜演的。
根據《燕都舊事》一書引用的資料:“民國六年(1917年),北平有妓院391家,妓女3500人
;民國七年(1918年),妓院增至406家,妓女3880人。民國六、七年間,妓院之外私娼不下7
000人。公私相加,妓女就在萬人之上了。民國十六年1927年,首都南遷,北平不如過去繁
榮,妓院、妓女的數字也隨之下降。民國十八年(1929年),北京頭等妓院有45家,妓女328
人;二等妓院(茶室)有60家,妓女528人;三等妓院(下處)190家,妓女1895人;四等妓院(
小下處)34家,妓女301人。以上共計妓院329家,妓女3052人。但實際上暗娼的數字很大,
真正妓女的數字比這大得多。”據說妓院的房間很矮小擁擠,跟鴿子籠似的,隻能放下一張
床及一桌一椅。那裏麵收容著煙花女子們扭曲的人生。幸好新中國成立後,妓女們也得到了
解放。“1949年11月21日,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通過決議,一夜之間封閉了全市所有妓
院。”八大胡同,可以休矣!
葉祖孚先生曾重新參觀了從前妓院舊址。他去了朱芳胡同9號,原來是家二等妓院,叫聚寶
茶室,門框上麵“聚寶榮室”四字猶存。“聽說在一次房管局修繕房屋過程中,居住在裏麵
的居民憤怒地要求鏟掉門口這四個字,他們不願意這些象征恥辱的痕跡仍舊保存著。”朱家
胡同45號,原先的妓院叫“臨春樓”(一聽這名字就很媚俗),門框上刻有“二等茶室”的字
樣;裏麵的住戶,抬頭低頭都能看見,估計同樣很不是滋味。“這裏樓下5間房,樓上也是5
間房,每間房約9平方米,原先樓上樓下都是7間房,每間房隻有6平方米,後來改成5間,略
大了些,但仍是鴿子籠似的……”6平方米的空間,雖小,裏麵卻浸染著一部血淚史。當然
,故事早已失傳了,麵目模糊的主人公也下落不明。妓院分三六九等,其中的頭等者,硬件
設施要高檔一些,甚至很豪華,可以想見其門前車馬喧囂的情景,進進出出的都是舊時代的
大款吧?百順胡同,就是精裝修的頭等妓院之集中點,專為上流社會提供服務的。譬如49號
,是個四麵環樓的院落(屬於另類的四合院),“每麵4間房,樓上共16間,樓下也是16間,
每間房均10平方米大。有個樓梯通到樓上,樓梯還結實,樓上還有雕花的欄杆。看了這個頭
等妓院,可以想象從前這裏妓女倚門賣笑,過著紙醉金迷生活的樣子,從這裏散發出來的汙
濁空氣腐蝕著整個北京城。”我嚐試用現成的古詩句串聯一番: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
扇底風;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可惜隻批駁了站在台麵上的商女,沒來得及諷
刺幕後的嫖客。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嫖客比商女更鮮廉寡恥:那是在花錢買“亡國”啊
。頭等妓院除了經營“老本行”,額外還提供餐飲遊樂,堪稱全方位的服務。韓家潭27號,
即叫做“清吟小班”的地方,“門口上麵有個名叫李鍾豫的人題了‘慶元春’三字,是這家
妓院的名字。這裏院子比較寬暢,隻有南北兩麵有兩層樓房,每麵都是樓上4間,樓下4間,
兩麵共16間房,房子比二等妓院要好一些,每間約有10平方米。這是富人們的銷金窟,除了
可以嫖妓外,吃得也不錯,經過修理的樓梯上還釘著一塊‘本莊寄售南腿’的木牌,證明從
前這裏的飲食水平。”連金華火腿都成為一大招牌了。隻是,聞風而至的公子王孫,並非真
的垂涎於此地之夥食,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乎美人之玉腿……樓宇間的娘子們,為投
其所好,即使不會跳埃及的肚皮舞,也得將南美的大腿舞學上幾手。嘣嚓嚓,嘣嚓嚓。推金
山,倒玉柱。
值得一提的是,這花枝招展的韓家潭(今名韓家胡同),曾是閑散文人李漁的隱居之地(大隱
隱於市嘛)。“他生於明清之際,進北京似在入清以後,請張南垣為他在韓家潭壘石蓄水,
仍以他在金陵的別墅‘芥子園’為名,題楹聯曰:十載藤花樹,三春芥子園。”此語我是聽
詩人邵燕祥說的。我想,芥子園,恐怕是八大胡同地帶惟一的文化遺跡吧?想這放蕩不羈的
李笠翁,即使挾妓醉飲,也不會怎麼臉紅的。他老人家並不在乎與八大胡同的秦樓楚館為芳
鄰,不在乎後人說閑話。
而邵燕祥,五十年代中期,曾和袁鷹結伴去韓家潭小學跟少先隊員們見麵。是否輔導作文?
“那時候還不知道李漁在這條街上住過。隻知道韓家潭是所謂‘八大胡同’之一,不免有些
感慨;當時看校舍破舊陰暗,猜想或許正是舊日青樓,又不便問,心中如堵。近年有時去鐵
樹斜街(原名李鐵拐斜街,頗富民俗色彩,不知為什麼一定要改名,是怕誤解為嘲弄殘廢人
嗎),房管所在那兒;左近屬於‘八大胡同’的石頭胡同、陝西巷,四十多年前已盡掃勾欄
穢氣,不過民居沒太變樣;韓家潭胡同較大,寬敞些,但也絕無芥子園的痕跡了。”
前一段時間,有好事者,倡議修繕八大胡同妓院遺址,作為旅遊景點,吸引中外觀光客,哪
怕是進行一番“憶苦思甜”的教育,也有積極意義。此言一出,在報端立即招致眾人反對。
有人說:老北京的風俗,不能靠八大胡同來表現,有趣味的地方多呢,天橋、大柵欄、琉璃
廠等等,夠玩的了。有人說:讓八大胡同重新曝光,不過是為了滿足某些現代人對妓女生活
的好奇心與窺視欲,會產生毒害作用的。凡此種種,都恨不得將八大胡同夷為平地,最好是
索性將其從中國人的記憶裏抹去。
抹,是抹不去的。八大胡同畢竟是北京特定的曆史階段的產物。至於是否有必要列為景點隆
重推出?確實夠讓人為難的。懷古乎?懷舊乎?八大胡同,似乎跟巴黎的紅磨坊、紐約的紅燈
區還是有區別的。東、西方的道德觀念,也還是有區別的。所以,本地雖然一直向外來遊客
推薦“胡同遊”(坐在老式的人力車上,體驗一番“胡同竄子”的感覺),但八大胡同並未列
入其中,即使不能算禁地,也屬於被(刻意)遺忘的角落。
像我前文中提及的葉祖孚、邵燕祥諸君,要麼是“微服私訪”,要麼是不期而遇,都沒有大
張旗鼓的意思。我本人,也不大敢打著“文化考察”的幌子,去八大胡同探古溯源。甚至寫
這篇文章,都不得不斟詞酌句,生怕錯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
至今沒踏訪過八大胡同舊地,加上不想招惹是非,隻得借助前人的文字,想象並評述一番這
昔日青樓地帶的風風雨雨。
談論妓女,一如在談論洪水猛獸。八大胡同,乃至天底下所有的紅燈區,仿佛是人類囚禁、
奴役自身的“動物園”。或者說,都展覽著人性向獸性演變的複雜過程。令後世之觀眾惆悵
不已、五味俱全。是的,我們無意間目擊了人類心靈中曾有過的陰暗麵。華美的肉體與醜陋
的靈魂,形成鮮明的對比。
《燕都往事談》一書,在原則乃至語氣上把握得很準、很正,雖涉及了一些煙雲往事(或煙
花往事),但特意在代序中強調:“舊北京也有它的陰暗麵:公開和不公開的妓院,形形色
色的賭博,以及算卦相麵、坑蒙拐騙……充斥著這座古城的底層,散發著臭氣,毒害著人民
。紙醉金迷的‘八大胡同’是罪惡的淵藪,使古城失色。北京解放以後,這些垃圾堆被鐵掃
帚掃到九霄雲外去了。本書記下這些資料,目的在於讓後人知道舊社會曾有這樣的渣滓,以
便提高警惕,千萬不能讓沉渣泛起。”正氣凜然,可作示範。該序言雖署名“北京市政協文
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聽說執筆者正是葉祖孚先生,文風老辣!
我工作過的單位,曾租借泡子河一帶某宅院辦公。這幢老房子格局較奇怪,四麵皆兩層小樓
,中有天井。房間數量多,但各自的麵積小,頗封閉。作為互不幹擾的單人辦公室倒正合適
。於是同事們紛紛搶占有利地形。雖然年久失修,但室內及走廊所鋪實木地板絕對是好材料
,依舊棱角分明,隻不過踩起來咯吱響而已。後來聽街坊說,此處日偽期間曾為妓院,各間
暗室裏皆擱有貼地的榻榻米。有女同胞頓時花容失色,上班時全敞開著門。我想她們的緊張
是可以理解的:誰知道這老宅裏有沒有孽債,有沒有冤魂?說不定曾有鐵蹄下的歌女(或慰安
婦)在此被逼迫而死呢。天井裏本有一口枯井的。我在井邊跟領導下過棋。從此盡量繞道而
行。
後來,單位搬遷了,離開那幢宅院,那條胡同。大家全由衷地舒了一口長氣。
讀老照片,能對清末的妓女有更為直觀的印象。我發現,當時有兩類女性頗愛照相的,其一
是宮廷女性(以慈禧太後為代表),其二是煙花女子。前者是因為與洋人接觸的機會多,難免
忍不住好奇心,攝影留念。後者也同樣如此,隻不過場合不同罷了。外國使節或傳教士,在
紫禁城的頤和園裏,跟慈禧太後之流打交道,是很累的,生怕破壞了禮儀。於是,業餘時間
,就去泡八大胡同,放心大膽地見識神秘的東方女性。飲酒作樂之餘,難免技癢,順便掏出
照相機來,摁一摁快門。在中國,民間的女子中,很難有誰能像妓女這麼大方,經得起陌生
的藍眼睛的挑逗與注視。於是,這些來自大洋彼岸的“攝影愛好者”們,終於在胡同深處尋
找到最稱心如意的模特兒。
賽金花各個時期的玉照,我見過許多幅。她堪稱是當時最“上鏡”的中國女性了,拍照時比
慈禧太後要放鬆,況且也更年輕。挺會擺姿式、做表情的。如果不加以說明,你會以為畫中
人是某大家閨秀。
更多的則是一些無名女郎,穿著形形色色的旗袍,或中式棉襖,在畫棟雕梁間搔首弄姿。客
觀地說,北京妓女的打扮比較樸素(有些尚未擺脫村姑的稚氣),比同時期上海灘的摩登女
郎要顯得土氣一些。她們雖然碰巧進入“洋鏡頭”了,但估計還沒使用過巴黎香水、倫敦口
紅。
有一幅照片,我看了特別不舒服。那是兩位俄國大兵(肯定是八國聯軍的),各自正摟著一個
強作笑顏的妓女(至少我希望其笑容是強作出來的),圍坐在八仙桌邊,高舉酒杯合影。隻需
看一眼,你就會明白,所謂的“鐵蹄”,指的是什麼。當時,連紫禁城都在洋人的刺刀下顫
栗,更何況八大胡同呢?這一回,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照相機了,還有口徑更大的槍炮。想
一想那一時期的中國,命運的悲慘,似乎並不比苟且偷生的妓女強到哪裏。需要同時麵對一
大群如狼似虎的虐待狂。簡直連招架之力都沒有。
舊中國,對於垂涎三尺的西方列強來說,就是可以自由進出、肆意妄為的八大胡同。他們到
這塊古老而豐腴的土地上來,是為了尋芳的,為了探寶的,更是為了最大程度地蹂躪其自尊
。他們並不是腰纏十萬貫來消費的,而是借助堅船利炮來掠奪的。
從這張妓院的照片裏,我看到了一個時代的影子,一個無比屈辱因而無比漫長的瞬間。對其
中的那兩位表情尷尬的女性,我很憐憫,有什麼辦法呢,身若飄蓬的弱女子,隻能隨波逐流
地忍受命運的擺布;她們承擔著的其實是雙重的恥辱(從肉體到靈魂),因為她們不僅是飽受
欺淩的妓女,同時又是毫無尊嚴的亡國奴。
我關心的是:在畫麵之內以及之外,中國的男人們,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麼拋棄了自己柔弱
的姐妹?據了解,當時中國的天字第一號“男子漢”——皇帝本人,已一溜煙地逃出紫禁城
,到偏僻的大西北避難去了。唉,光緒真夠窩囊的,臨出逃前不僅無法搭救心愛的珍妃(被
慈禧太後下令投進井裏),更顧不上照料首都的婦女們(包括社會底層的妓女),眼睜睜地看
著她們即將身陷水深火熱之中……
難怪有騷客借用古代郛國夫人的詩句(當時她所在的王國的軍隊,全部向入侵者繳械投降了)
,來形容公元1900年的北京城:“盡無一人是男兒!”
這張八國聯軍逛窯子的照片,是侵略者親手拍攝的。他們以此紀念自己的雙重征服(或全方
位的征服)?
日本電影《望鄉》,通過在南洋的山打根妓院所經曆的滄桑,表現了一群“南洋姐”被祖國
拋棄(甚至歸國後還受到歧視)的苦難生活。作為一個戰敗國,能以電影的方式對那一卑微的
群體加以關注與追悼,恐怕需要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才能做出決定的。
而中國人,不大可能為八大胡同(尤其是作為聯軍侵華期間的)拍一部電影的。正如他們在心
理上,把八大胡同排除在古跡保護的範圍之外。八大胡同,哪能算“文物”?哪能辟作旅遊
景點?這不等於自己打自己嘴巴嗎?傳統的觀念是:家醜不可外揚,舊事(主要指負麵的)不必
重提。
中國人,不大好意思(或沒有勇氣)直麵慘痛的曆史與慘淡的人生。
更談不上反思以及檢討了。
他們通常選擇回避或遺忘,來化解曾遭遇的尷尬與羞恥,包括自己曾犯下的錯誤。
莫非正因為如此,中國人雖經曆了幾千年興盛衰亡的大循環,卻一向被公認為是“樂觀”的
民族?
自十九世紀初至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屢屢受傷,很容易受傷。卻很少真正地“傷心”。
因為他們掌握了遺忘的技巧。因為他們的想法很簡單:要活下去,就得朝前看。你說這是魯
迅先生所批判的“國民劣根性”也罷,你說這是民族性格中堅韌的一麵也罷。
畢竟,而今的中國人,已徹底改變了“亡國奴”的身份,並且“洗腦”般地擺脫了恥辱的記
憶。
可我想,痛定思痛,倒也不失為一種美德,或一種勇敢。
逛北京城,無意間碰見八大胡同遺址,其實大可不必繞道而行。〖LM〗
〖BT1〗從皇史■到圖書館
北京最早的圖書館是什麼模樣?
紫禁城西南側(南池孱南口路東),紅牆圍護著一組叫做“皇史〖FJF〗NBE65〖FJJ〗”
的古建築群,即明清時期的皇家檔案館。始建於嘉靖十三年(1534年),初名“神禦閣”,兩
年後竣工,皇帝親自將其命名為“皇史〖FJF〗NBE65〖FJJ〗”,主要收藏皇家檔案文
獻。總麵積達八千四百多平方米,先不提其中的東西配殿等附屬建築,僅其中黃琉璃筒瓦廡
殿頂、拱券式磚石結構的正殿,就麵闊九間;室內有座近一人高的漢白玉須彌座,上置雕雲
龍紋銅皮樟木櫃一百五十二個,俗稱“金匱”,恐怕算最豪華的書架了。除了存放聖旨、玉
牒等宮廷資料,還藏書,如《永樂大典》副本(及後來的《大清會典》)等。
皇史〖FJF〗NBE65〖FJJ〗雖是中國古代最大的檔案館,卻非嚴格意義上的圖書館。直
到清朝,乾隆皇帝出麵修集共3460種,計75854卷的《四庫全書》,曾繕寫七份,建閣藏庋
,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大內曰文淵,圓明園曰文源,熱河曰文津,盛京(沈陽)曰
文溯,並於揚州大觀堂之文彙閣,京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亦各
庀一份。”若幹年後,文源閣毀於英法聯軍入京之役:火燒圓明園,園內的圖書館也難逃此
劫。文淵閣在紫禁城內,所藏《四庫全書》後歸故宮博物館,今存台北。文津閣所藏《四庫
全書》,民國初年由熱河避暑山莊運回北京,充實京師圖書館的館藏。
據史樹青先生講解:“京師圖書館是在宣統元年清政府廢止科舉製度後所設立,館址在今地
安門外什刹海廣化寺。當時全部藏書不到十萬冊,其中包括國子監南學藏書、內閣大庫藏書
以及敦煌寫經八千餘卷。至民國四年六月,全部藏書遷移至安定門內方家胡同南學舊址。”
館內少數罕見善本可以推溯到南宋絹熙殿所藏書,恰在此時獲得文津閣《四庫全書》,如虎
添翼,今非昔比,“民國十五年,租用北海公園內慶霄樓、悅心殿、靜憩軒等處建築。十七
年成立北海圖書館,京師圖書館改名為國立北平圖書館,民國十八年兩館合並為國立北平圖
書館,並選定北海西岸興建館舍。其地為元興聖宮、明玉熙宮、清禦馬圈舊址。”就因為館
內藏有文津閣《四庫全書》,其街也搖身一變,易名為文津街。“文津街館全部建築於民國
二十年落成,同年七月一日,正式接待讀者,公開閱覽。”
京師圖書館,是位於北京白石橋的今國家圖書館(舊稱“北圖”)之前身,那套來自熱河避暑
山莊的《四庫全書》,至今仍在白石橋安營紮寨。由此可見,書和古玩、玉璽、權杖、人心
一樣,是無價之寶,代代相傳。書和帝王將相一起搬家,一起遷都。一座圖書館(譬如圓明
園的文源閣)毀於天災人禍,也和阿房宮焚之一炬同樣損失失慘重,令人扼腕可惜。書的命
運就是曆史。書是曆史的一麵鏡子,同時又可構成其內容。譬如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篝火熊熊
。譬如司馬遷《史記》中的結繩記事。譬如……乾隆創立的七大圖書館大相逕庭的命運,本
身就可以寫一部書。
圓明園文源閣,係乾隆下令仿照寧波範氏天一閣之格局建造的,是皇帝在禦苑的藏書樓。可
惜,英法聯軍點的一把火,成了其最後的讀者。北海金鼇玉東橋西側的文津街,今北京圖書
館分館門前,蹲踞著一對石獅,正是圓明園長春園大東門之遺物,該館還收藏有華青兩根,
禦碑數尊,及石象、銅仙鶴、蟠龍石刻台階等,皆是從圓明園的灰燼裏創出來的。算是對文
源閣的懷念?
汪曾祺曾描述北京這塊地麵上圖書館的興衰變遷:“國子監,現在已經作為首都圖書館的館
的館址了,首都圖書館的老底子是頭發胡同的北京市圖書館即原先的通俗圖書館——由於魯
迅先生曾經襄讚其事,並捐贈過書籍的圖書館,前曾移到天壇,因為天壇地點逼仄,又挪到
這裏了。”
魯迅時為北洋政府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員,後改任教育部僉事兼第一科科長,專門負責圖書
館、博物館的管理事務。應該說專業還挺“對口”的。他除了對中國曆史博物館之等建立有
汗馬功勞,及為頭發胡發的通俗圖書館捐贈個人藏書,還花了大力氣促成京師圖書館的改組
、搬遷、建立分館、健全借閱製度、拓寬使用功能。”這些事務性工作占用了他大量時間,
卻為他借閱圖書,繼續完成《唐宋傳奇集》的纂集工作提供了便利條件。在苦悶和沉鬱之中
,南京清涼山下的江南圖書館曾經給過他幾許安慰,而今的京師圖書館更是他聊以慰藉苦悶
心靈的最後家園……他把這些畫譜、雜記、詩話、史典,以及收藏它們的散發著陳舊氣息的
圖書館譬作一座古代的荒塚,將自己掩埋,以免自己抬起頭來便會聽見外麵令人厭惡的嘈雜
的塵囂。”(鈕岱峰語)看來北京的圖書館,曾經是這位未來的鬥士蟄伏時期的“避難所”或
避風港。
似乎應該提一提北京大學圖書館。“五四”運動前後,館址在沙灘紅樓內,(今五四大街29
號),主任是李大釗。周作人等北大教授,去紅樓講學,下課後常去圖書館主任室找李大釗
談今說古。1918年,有個叫毛澤東的新青年,從湖南來,穿著灰布長衫,頻頻進出北大圖書
館,在擔任助理管理員期間,不僅博覽群書,而且孕育了最初的思想——就像卡爾·馬克思
在倫敦的大英博物館構思出《資本論》一樣。幾十年後,他微笑著回到北京,在中南海住下
來,讀書、寫詩、批閱文件。據傳說,北京圖書館還專門為他辦過一張特殊的借書證。
新中國成立後,位於文津街的北京圖書館接待了無數讀者,對幾代人的成長產生過非同小可
的影響。可由於麵積有限、設備陳舊,加上置身於鬧市,很難拓展,因而顯得較局促。大約
在1975年,由周恩來總理主持,批準了北京圖書館擴建方案,作出“原始保留不動,在城外
找一個地方,解決一勞永逸的問題”的決定。“1980年5月26日中央書記處討論圖書館工作
的同時,討論了北京圖書館新館建設,決定按原來周總理批準的方案,列入國家計劃,由北
京市負責籌建,並作為國家重點工程之一。1983年9月23日在北京西直門外白石橋新址舉行
了隆重的新館奠基典禮,現已落成。”(引自史樹青《北京圖書館新址考略》一文)
在我印象中,北京至少擁有兩座頗具王者之氣的宮殿。其一眾所周知,乃皇帝們住過的紫禁
城(又叫故宮);其二則是位於白石橋的北京圖書館(現稱作國家圖書館)。在讀書人心目中,
遍搜天下籍典的巍巍北圖,堪稱精神上的朝廷,踏進其門檻真恨不得焚香淨手,頂禮膜拜。
一朝天子一朝臣,紫禁城最繁華的時候,也不過駐紮著文武百官、嬪妃三千,而今皆被雨打
風吹去。而堪稱中國一號的北京圖書館藏書之豐、讀者之廣,足以倚仗半壁江山,雄峙九州
方圓。
多少年了,有多少卷牘泛黃的古籍藏在深宮人未識,又有多少才子與名流曾經在圖書館的翹
簷下進進出出?這已然和曆史一樣,渺如煙海了。圖書館是書的別墅,使書享受到貴族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