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而讀者則是永遠的香客,永遠的朝拜者。北京圖書館喬遷白石橋,坐北朝南,層樓疊嶂
,水磨石牆麵,綠琉璃瓦,落地玻璃門窗,就建築風格而言,是古典與現代的完美結合。至
於它的前身、它的淵源,則如老樹虯枝,盤根錯節。於是,我想到了寫這篇文章。
我對北京圖書館很有感情的。有那麼個夏天,一位穿文化衫的外省青年,幾個每個星期日都
出現在二樓閱覽室臨窗的座位,和一本書相對,就像日常生活中和世界相對一樣放鬆而自然
。休憩的時候,餐廳裏供應五塊錢一份的盒飯,而館前的大理石台階上坐滿了表情悠閑的煙
鬼,猶如放風的囚徒,彼此借火、套話、交換眼神。我曾經是其中之一。
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什麼建築能像圖書館那樣,安撫知識分子的靈魂。它是我們樸素的皇宮
,清貧的教堂。先知的聲音在這裏活著,魚在水裏活著,曆史在紙上活著甚至呼吸著,我們
的眼鏡片上彌漫一片水霧。花園還是花園。假山石學是假山石。高聳的廊柱下,我還是昨天
的我嗎?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坐在陽光燦爛的大理石台階上,抽煙、辯論、思考,沉默或
呐喊——他們這是在向歲月借火呀,用雙手籠絡住風中搖曳、碩果僅存的一根火柴,做一次
炊煙嫋嫋、神曲悠揚的深呼吸……讀書也會上癮的。誰能說,讀書不是一種癮?所謂的知識
分子,即思想的癮君子也。
由於經常泡北京圖書館,愛屋及烏,我對其南側的白石橋也頗感興趣。據說北圖所占之地,
為元大護國仁王寺遺址。“至元七年十二月,建大護國仁王寺於高良(梁)河。”(《元史·
世祖紀》香火好像還很旺盛。可有一條高梁河(通惠河之上遊)相隔,南岸的朝拜者,需向左
或右繞一段路,借廣源橋或高梁橋過河,往返極是曲折。至元二十九年,便在大護國仁王寺
門外以白色石塊砌築一跨河小橋,俗稱白石橋。橋北有路,可達魏公村——時稱畏吾村,為
元朝色目人中維吾爾族營寨。白石橋與魏公村之間,有時肛一位姓萬的附馬所造莊園,也以
白石為名:“附馬都萬公白石莊,在白石橋稍北,台榭數重,古木多合抱,竹色蔥茜,盛夏
不知有暑,附郭園庭,當為第一。”(《燕都遊覽誌》)看來這位附馬爺,很沾了皇帝(及公
主)的光。可惜他靠裙帶關係獲得的別墅,今已夷為平地。魏公村一帶,不僅有維吾爾族集
市,湖南人也很喜歡這塊風水寶地,建造了鄉親們的公墓(義園)。1957年,大畫家齊璜(白
石),就安葬在這裏。齊璜是1913年由湖南闖北京的。跨車胡同13號,有這一代宗師的故居
,今仍住著其第三代嫡孫齊秉頤等8戶齊氏後人。院中的三間北屋,即其自題的“白石畫屋
。”
從白石橋北望,我首先會想起九泉之下的白石老人。看來老人和白石橋,還是挺有緣的。我
想,他一定能遙遙地聽見橋下的流水聲,不會感到寂寞的。
我剛來北京時,古石橋尚存,很結實的樣子。我甚至懷疑:它是否確為元世祖時期修建的那
一座?若是的話,那它可太經得起時光的消磨了。從忽必烈算起,(元明清)換了多少代皇帝
,可白石橋紋絲不動,隻是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人間上演無數的鬧劇——卻依舊沉默無語。
沉默是金。
可惜,前幾年擴建白頤路(白石橋至頤和園),把白石橋拆了。我的詩友高星,感到有點心疼
,問海澱文物所為何不就地保留。人家很為難地回答:誰給出錢呀?高星說:“這就是冷酷
的現實。”唉,有什麼辦法呢?像我等這樣兩袖清風的書生,隻能對消失的白石橋報以一歎
了。
這已經算是很有良知的了。〖LM〗
〖BT1〗月光照耀北京城
北京的城牆雖然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突出其特
征:它既是當代中國最大的城市(政治文化中心),同時又是在民族曆史中占據極重要地位的
古老的城池。或者說,它既現代又古典,既豪放又婉約,既古老又年輕。我熱愛的北京城喲
。
北京的老城牆都拆除了,隻剩下幾座孤零零的城門樓子,在一片鋼筋水泥的新型建築中守望
遙遠的風景。它們就像被剪除了羽翼的稀世之鳥,在人們的視野中是飛不起來的;那憂鬱的
神情注定屬於曆史的回眸。幸好前門樓還在(想到老北京,我腦海裏首先浮現出飽經滄桑的
大前門),小時候我常從某種老牌香煙商標畫上瞻仰它的容顏。大前門——老北京表情豐富
的麵孔,最富於象征意味的標誌。誇張點說,城牆的曆史幾乎就是北京的年齡。根據房山區
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以及專家們的共識,文物部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
(即《史記》所載武王伐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3000年以前,原始的北京城就建立了,
並砌起它最初的城牆。想起來真讓人感慨——哦,3000歲的北京城。今天晚上,30歲的我,
要給3000歲的北京城唱一支情歌。我很喜歡來北京流浪的巴蜀詩人李亞偉的一篇舊作《月光
照耀四川省》。和亞偉在長安街上喝酒時我告訴他:那首詩的內容我記不清了,惟獨這標題
總忘不掉——某一天我要借用過來寫一篇散文。朋友們公認亞偉的詩有太白之風——他一向
是拎著酒瓶(現代化的酒葫蘆)上路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行吟詩人的酒葫蘆,酌
滿月光。我姑且把今夜的情歌,命名為《月光照耀北京城》。在我的感覺中,陽光象征著白
晝與現實,而月光則是屬於記憶的,它揭示的是那些在暗夜中掩蓋的事物。紅星照耀中國,
月光照—照耀我的北京城。北京上空的月亮,與圖騰的華表、蟠踞著九條大龍的回音壁、祈
禱江山社稷的五色土、殘缺的城門樓子同在,照耀著四合院與胡同地帶,照耀著城南舊事,
也照耀著徘徊在曆史長廊的行人。今夜,我是月光下最年輕的一個夜行人。一個詩歌的守望
者和城市的哨兵。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歲月蹉跎,隻剩下遍地月光和磨損的
秦磚漢瓦,甚至,連完整的城牆都拆除了。歲月的老詩人,癟著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喃
喃自語。
新中國成立後,為了利於作為首都的北京發展,決定拆掉大城牆和城門樓,隻保留東南角樓
和南麵前門、北麵德勝門的城樓——當然,紫禁城則受到嚴格保護。建築學家梁思成認為僅
保留紫禁城是不夠的:“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7公裏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鏈’,二
次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複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
鏈’,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鏈’。它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
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支持拆牆派則認
為:這些城牆是封建帝國的防禦工事,在新時代已經毫無用處,還妨礙交通並限製城市的發
展,但它拆除了則可用於建造房屋或成為鋪設馬路的磚頭的來源。因此拒絕了梁思成的建議
(即不破壞門樓和城牆的整體性,在每座城門兩邊打開一個車輛出入通道,這樣交通堵塞問
題中得到緩解和控製)。在以後的20年中,城牆整個被毀。護城河不見了,城市的擴展甚至
消除了一度享有盛名的元、明、清三代首都城牆的輪廊……(引自《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
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但每喊一聲,都一陣心疼——北京
城啊北京城!
元朝的城牆是土壘的。北京有幾處元大都城牆遺址,不像城牆,不見磚瓦,頂多算一道土壘
的堤壩。殘存的城垣上已改種柳樹了(無情最是台城柳)。芳草萋萋的斜坡上有幽會的戀人們
長期踐踏出的羊腸小路。戀人們總喜歡鑽樹林,躲避別人的眼光。戀人們約會所選擇的地點
,在一座城市裏,常常是最僻靜的地方,或者叫被遺忘的角落——它被生活遺棄了,卻惟獨
未被愛情遺忘。這是古城牆的幸運抑或不幸呢?
翻老照片,明代的城牆是最華麗的。我還去西安、南京等古都比較過,莫不如此。這應該歸
功於朱元璋的政治信條:“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明朝是一個擅長修城牆的朝代,缺
乏創造的工匠式朝代。有人說,明朝修了一百多年的長城,照樣沒能擋住北方遊牧民族的鐵
騎。“明修長城,清修廟”,清朝繼承了明朝的遺產(包括富貴堂皇的大城牆),不再擔心外
虜侵襲,高枕無憂,城牆在他們眼中沒有實用價值,隻是傲慢的貴族生活的裝飾品。“普天
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清一代,沒有修過長城,就是很有說服力
的例子。
一代又一代的老北京居民,在城牆下生老病死,熟視無睹。他們從未把朝夕相處的城牆,當
成一道風景。然而在今天,它可真是價值連城、不可再現的風景了。安定門、西直門、朝陽
門、崇文門、宣武門、廣渠門、永定門……北京的地名中依然有那麼多門,而大多名存實亡
,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形貌各異的城門樓子,取而代之的是高速公路、地鐵車站、紅綠燈、斑
馬線和立體交叉橋。北京的城門喲。我們這一輩人,對北京的大多數城門樓以及城牆,已經
沒有福氣親眼目睹了。下一代人更是如此。或許有一天,人們會對城牆毫無印象。在他們的
感覺中,北京城這個舊式概念是空洞的。空洞無物。他們隻知道北京,卻不知城為何物,如
此推演、如此想像下去是很可怕的。
可是對於我卻不一樣。每想起北京城,我就熱淚盈眶。我對它的城門、城牆乃至一磚一瓦都
是有感情的。這是一種詩人(而非曆史學者、政治家、武士、小市民、工匠、建築師)的感情
。據說詩人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極其懷念故鄉北京的風物人情,特意用北京各城門的
名稱作為小標題,寫了一部長詩,總題就叫做《城》。他是能夠理解北京城這個概念——何
其博大、溫馨、古樸且富於包容性。在他的回憶中,月光照耀北京城,照耀千裏之外的北京
城,照耀紙張與文字,照耀一紙之隔的北京城。月光照耀,照耀你也照耀我,照耀在郊區寫
詩的一張沉思的臉。這整整照耀3000年的月光!在回憶的月光中,被推翻了的城牆重新浮現
,像時間之手在搭積木。城門可能推倒,牆壁可能拆除,甚至磚瓦都可能腐爛,惟獨月光是
不朽的。照耀秦磚漢瓦,照耀唐詩宋詞,照耀著古人也照耀著今人,照耀草莽英雄也照耀芸
芸眾生……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每喊一聲,就一陣心疼
——北京城啊,我所熱愛的北京城!〖LM〗
〖BT1〗長城情結
從古書裏可以看到,北京的曆史簡直就是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長期抗衡、抵觸並不
斷融合的曆史,長城就是這段曆史留下的遺物及其見證。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不僅僅是防禦
性的戰爭建築(類似於後來的哨樓、堡壘、戰壕、工事),更相當於一座舉世無雙的紀念碑—
—尤其表現在古老的騎射文明與農業文明所展開的漫長拉鋸戰灰飛煙滅之後。和平時期,它
不再具備實際功效,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沉重的紀念,紀念退隱於歲月帳幕深處的金戈鐵馬
,碧血黃沙。提到紀念碑,我首先聯想到普希金的一首著名的詩篇,引用過古羅馬賀拉斯一
曲頌歌的拉丁文題詞,大意為“我建立了一個紀念碑”。普希金渴望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
造的紀念碑”,長城雖是人工建造的,卻承載著冥冥之中的天意。“秦時明月漢時關”,它
自始皇帝督建(有孟薑女哭倒城牆的傳說),經曆了秦漢、唐宋曆朝曆代的加固,在明代又兩
度大規模地擴建,已蔚然成大觀——世界大觀。不僅列入人類七大奇跡,而且據說是宇航員
在太空惟一能目擊到的人工景致。“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兩邊是故鄉”,直至今天還有這
樣的謠曲在民間流傳。在民族心理中舉足輕重的“長城情結”,以偏頗的筆觸劃分著禮儀之
邦與蠻荒之域的界限,並由此展開了無窮盡的防範與進攻、保守與突破,長城的榮辱忠實記
錄著華夏諸民族在長夜般的封建時期的興衰更替,在血腥的博鬥與嚴酷的生存競爭中,可以
說誰擁有長城就擁有中國,勝則為王敗則為寇。長城情結——長城的心理學意義甚至高於其
建築學意義:大牆泱泱,不僅象征著中原農耕民族封閉、保守、自私、膽怯的防衛型心理,
同時加倍激勵起城外遊牧民族渴望占有先進文明的鐵血鬥誌。從金兵南下飲馬、成吉思汗射
大雕,到清軍入關坐收天下,一牆之隔有時比一紙之隔還要脆弱——你有長城,我有鐵蹄,
十年麵壁圖破壁。但霍去病、李廣、嶽飛、戚繼光……這一係列星辰般閃光的英雄名字,還
是鑲嵌進長城的曆史。以至明崇禎誤殺袁崇煥的事件,被後人痛心地說成是“自毀長城”。
看來華夏曆史中除了一座磚瓦結構的長城之外,還確實存在著一道“血肉築成的長城”(《
義勇軍進行曲》的說法),或者說精神長城,精神力量的長城。長城的涵義比它自身更為博
大。它證實了普希金關於建立一座“非人工所能造的紀念碑”的想法。所謂的長城情結亦是
文明的產物,鬼斧神工,非現實中的能工巧匠可為,它呼喚著提英雄主義。人造就了長城而
長城的曆史也造就了英雄。
長城情結某些時候也就是英雄情結。亂世出英雄,戰爭是殘酷的——但也是對英雄本色的最
大考驗。在古代,最大的英雄幾乎都是在戰爭中誕生的。難怪曹操要與劉備青梅煮酒呢:“
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大戰爭造就了大英雄,而中國曆史上的大戰爭,相當一部分都
與長城有關。和長城有關的英雄,常常被叫做民族英雄。如果說長城確實是一座彈痕累累的
紀念碑的話,那上麵同樣也星羅棋布地刻滿了英雄的名字。和中國的所有城池相比,長城是
最不允許陷落的——城在,陣地就在,和平就在,尊嚴就在。長城失守,則江山淪陷。雖然
長城是城又非城,它不是城市,卻是城市的衛士,是所有城市的靈魂。當然,在輕歌曼舞的
現代社會,古老的長城僅僅是裝飾品或紀念品,不再具有實際意義。
但長城情結是有遺傳的。現代人的口號是:“不到長城非好漢。”好漢即英雄的別稱。譬如
鄰近北京的八達嶺長城居庸關,已變成風景點了,我常見地攤兜售印有這句口號的旅遊工藝
品,並有遊客穿著印有同一字樣的文化衫攝影留念,在箭垛口撫今思昔,昂首挺胸,擺出很
好漢的架式。這些終於登上了長城的英雄們——當代英雄,真是太容易做了。口號至少要令
人熱血沸騰,“不到長城非好漢”一旦被濫用,甚至連口號都算不上了,快變成風景區的廣
告詞了。
長城是偉大的。隨便舉個例子:我所崇拜的遠在拉丁美洲的文學大師博爾赫斯,甚至都寫過
一篇叫《長城和書》的短篇小說。他說他無法想象“下令修築中國的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城
牆”以及“申令全國焚毀先於他的全部書籍”——居然是同一個人。我明白他的意思:前者
是建設性的,後者是毀滅性的,中國的第一個皇帝(也可謂第一位大英雄)的功過相互抵消了
。我在長城腳下,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呢?我還清晰地記得博爾赫斯原文中有一句話:“長
城是一種挑戰。”是防衛者對進攻者的挑戰呢,還是物對人的挑戰?我一直以為挑戰是進攻
者的專利哩——長城打破了我的觀念。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白發已先斑”,多少英雄是在對長城的敬禮中衰老的。英雄輩出,
長城卻隻有這麼一座。
我從外省投奔北京,最關注的是長城。在我心目中,北京是離長城最近的一座城市。或者說
,它和長城——彼此成為對方的一部分。選擇長城腳下生活,多麼幸福的事情。我是一個遠
道而來的遊牧者,我以遊牧民族的眼光打量長城:長城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挑戰,足以激發起
我的血性和英雄夢想。在長城腳下,我是一位步行的現代遊牧者:我的寶馬嗎?我的長纓呢?
我的彎弓呢?它們失落在何處?最令人苦惱的莫過於:我的敵人呢?(類似於李白的“拔劍四顧
心茫然”)除了滿腹豪情,“請不要責怪我一無所有,請不要提醒我兩手空空”——我背誦
著海子的詩(這位在山海關臥軌的早夭天才)。我是另一種拒絕投降的詩人,我要以頭顱撞開
異鄉的城門。我愛你,烽火台,請給我一個信號吧。我愛你,彼岸的風景,全新的生活,理
想的世界。長城是我夢境與現實的界線——啊,我最後的邊疆,我永遠的驛站。
長城是一種共識,但每個人又可能對它有不現的理解。我剛來北京時,結識一位帶有草原血
統的內蒙畫家,他說他移居北京已八年了,卻從沒去郊外爬過長城。為什麼?他回答:“俗
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對於我而言,沒成為好漢就不到長城。我一直臥薪嚐膽地奮鬥著,某
一天真正成功了——才有登長城的資格。我希望登上長城的時候,不是帶著失敗的酸楚,而
是帶著自信的微笑。否則我無顏見長城,就像楚霸王兵敗無顏見江東父老。我可不想象孟薑
女那樣跪倒在長城腳下痛哭流涕,我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長城是他的一個目標,或夢
想中輝煌的參照物。他忠實地捍衛著“不到長城非好漢”這句誓言的神聖性。壯士一諾,擲
地有聲。我為人類意誌的魅力感動了。這是我認識的最熱愛長城的一個人。他心裏供奉著另
一座堅不可摧的長城,理想主義者的長城。他已經算是半個北京人了,卻固執地保留著這最
後一個風景點。沒有誰這樣要求他,他卻這樣要求自己。後來我漸漸和他失去聯係——像兩
個遊牧者在避風的山穀借火點煙然後就擦肩而過。轉眼又八年過去了,每當想起他,我就想
起他那段對於長城的承諾:價值連城的赤子丹心。而每一次郊遊登長城,我總要想起這位在
北京臥薪嚐膽、麵壁磨劍的朋友,並且極其關心:這些年裏他是否已來過長城?長城是否已
幫助他打破人生的記錄?即使長城永遠與他無緣,他仍然是我眼中的英雄。他的長城情結令
人回腸蕩氣。〖LM〗
〖BT1〗天安門傳
這是一部拚貼式的書。每一篇文章都是打在記憶中的一塊補丁。我在不同的時間段落裏寫下
它們。它們彙集到一起的主要理由,隻是因為它們產生於同樣的地點:北京,並且在這同樣
的背景烘托下呈現出情緒上的差別。
我的筆下有一個情緒化的北京。很長時間了,它像風中的燭焰一樣與我共呼吸。它不僅是一
座城市,更是一種生活、一種感性的存在。這是一件我以流浪的方式收藏的百衲衣,忠實記
載著青春歲月的抗爭與追逐、忍耐與尊嚴乃至疼痛與傷口,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構成一位
年輕的詩人與一座古老的城市強烈的對比。在那被風雨剝蝕的舉世聞名的城牆麵前,這些稚
嫩的文章——我所謂個人記憶中的補丁,新鮮得就像嬰兒身上的胎記。但這已經足夠了,足
夠用來證明對一座城市的私人感情,以補充對這座城市的公共認識。北京這個地名,給我提
供了聯綴、縫補這些精神領域的落葉的線索與脈絡——甚至還額外提供了某種神秘的力量。
20世紀上半葉,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鬱達夫等都曾經描述過北京的風土人情,尤其老
舍的小說,堪稱是對北京平民生活所進行的“紀實的虛構、虛構的紀實”。建國之後,由於
政治的影響,對作為首都的北京的文學描寫卻一度陷於概念化的誤區,對北京的吟詠也千篇
一律是讚美詩的體製,洋溢著漢賦的風采。從那個時代的歌曲中可見一斑:《我愛北京天安
門》、《北京有個金太陽》、《北京的金山上》……最平民化的也是《挑擔茶葉上北京》。
北京的文化膚色,是以金色與紅色為基調的。北京是思想高度、公眾意識、集體力量的象征
,似乎限製或拒絕了私人化的感情色彩——即使是對北京的歌頌,也必須具有人民性或代表
性。無論誰說起北京,首先想到的都是懸掛有領袖畫像的天安門——它印在小學課本的第一
頁,日夜浮現在億萬群眾的腦海裏。天安門是北京光榮的麵孔,它金光四射的形象已構成北
京的化身、祖國的化身。天安門的光瓦覆蓋了整個北京,這是一座沒有陰影的城市。作為一
位遲到的寫生者,依靠在廣場的漢白玉欄杆上,隔著金水橋、隔著長安街與這既載入史冊裏
、又活在現實中的天安門城樓遙遙相望,我簡直不敢輕易地打開畫夾——即使我手握著彩虹
,也會慚愧於自身筆法的蒼白……
過去對北京的重複讚美,無疑對我今天的寫作造成了難度——如果我期望提供一份極其個性
化的文本的話。寫到這兒的時候,我剛剛在古老的北京城裏,過了自己的30歲生日,就當是
一份送給自己的禮物吧,菲薄而又厚重。一個人在一座城市的成長史(抑或一位青年和一座
古城的關係),隻能算這座城市積累的厚厚的一疊發黃的剪報中最新鮮的一頁,那就讓我給
這座古老的城市寫一部年輕的書吧,這種鮮明的對比恰恰給我帶來了勇氣。這會是怎樣的書
呢?私人照相冊?歲月畫廊?拆散的筆記簿?經過剪輯的錄音?行吟詩人的錦囊?被淚水打濕、在
同誌中傳閱的手抄本?但可以肯定它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史詩,不是考古學家的備忘
錄,我希望它是一部抒情之書,而非理智之書。
雖然近半個世紀裏很少有作家從私人感情的角度來描寫北京,但30年前,詩人食指勇敢地創
作了一首未公開發表、但在知識青年群落中廣泛流傳的短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記錄上山下鄉午北京時的內心感受。“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這是
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嗚……這是,我的北京,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它凝
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北京時間、北京的時間概念——這是火車出站的時刻,這是人生軌道扭
轉的時刻,這也是詩歌誕生的時刻。從此在我心目中,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屬於詩人的,
屬於繆斯的。這是一個永恒的瞬間,應該載入當代中國的詩歌史。也許這一時刻並未發生什
麼轟轟烈烈的曆史事件,但充滿曆史感。北京的曆史需要以年代抑或朝代來計算,但詩人心
目中的北京時間則精確到小時抑或分鍾——這印證了我所說的舉重若輕、化永恒為瞬間的藝
術功能。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思考城市與詩歌的關係。有一次詩人伊沙走出崇文門地鐵站
,驀然看見歐式風格的崇文門飯店(解放前稱哈德門飯店),伊沙說他想起一種叫哈德門的老
牌香煙,我則想起海子的一首名詩《姐姐》,並半開玩笑地將其結尾“今夜我在德令哈”改
為“今夜我在哈德門,今夜我不想人類,我隻想你”。或許在我閱讀北京、描寫北京的過程
中,也刻意追求這種戲劇性修改的效果——它不亞於一次再創作。這同樣類似於補丁的效果
,給城市的曆史麵貌(如同陳舊的布料)拚貼上一塊塊新鮮的補丁:城市本身就是一件百納衣
,舊的建築頹敗了,新的建築又崛起了;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產生了。
所以我麵對北京被前人歌詠過無數遍的名勝古跡、風情景物,仍然有那麼多新的感受,有那
麼多新的感受要傾述。瓶子是舊的,酒卻是新的。衣服是舊的,補丁卻是新的——它們增加
著,擴張著,延續著,努力刷新這件舊衣給觀眾的印象。這已是一件不斷蛻變著的新衣,一
件夢的衣裳。我剪輯著城市的曆史與現實,獲得反對或互補的效果——哪怕我的筆法無法解
構其靈魂。我相信這斑駁的圖案是無法模仿的,卻又是可以辨認的。
我試圖自己動手給這部城市之書設計封麵,腦海裏首先浮現的總是天安門的形象。無論從何
種意義上來說,天安門都是北京當之無愧的封麵——全世界都熟悉這北京的麵孔,中國的麵
孔——古老與智慧的象征。它籠罩著東方文明的光輝。這是一道麵對現實敞開的曆史之門,
又是一道麵對曆史敞開的現實之門——我在這時間的門檻上徘徊著、沉吟著,甚至無法肯定
自己的身份:是作為朝拜者呢,還是作為守望者?全中國人都會唱《我愛北京天安門》——
它以兒歌的旋律,啟蒙了幾代人的童年與青春,天安門是億萬國人愛的核心。我對北京的感
情,永遠帶有童貞的性質。以詩人的童心來歌頌一座古城。為天安門寫詩,為天安門寫傳—
—是我至今所做過的一個最大的夢。也許我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我做過一個偉大的夢。
在城市的影子裏,我活得很真實。
北京。我在方格稿紙上首先虔敬地寫下這個地名,就像供奉心目中的一尊神——這是一座我
熱愛的東方化的都市,它在人文地理方麵所具備的特征契合了我性格中莊嚴肅穆的屬於信仰
的部分。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上,齒輪與麥穗環抱著天安門,天安門上空是五顆星星——所以我有
理由一再重複:天安門是北京的麵孔,更是中國的麵孔。這是我們每個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
圖案了——我們在國徽的照耀下安居樂業。上海詩人默默寫過一首《國徽上》:“我們在國
徽上收獲民族迷人的性格,汗淋淋的國歌響徹雲霄……”他渴望在國徽上的天安門前種植一
個浪漫的約會。國徽上的圖案或許是最袖珍的藝術品了。但其發行量卻是最大的——各種麵
值的人民幣上都印刷有它的形象。我尤其喜愛硬幣背麵陳列的國徽圖案,凹凸有致,耐人揣
摩——這是被多少億人親手撫摸、用汗水擦拭過的天安門啊!我甚至覺得:最微型的浮雕,
通常體現在一個國家的硬幣上——這是連窮人都能夠隨身攜帶的麵值最小的藝術品。無論在
曆史抑或現實中,天安門既是屬於偉人,屬於英雄的,又是屬於平民的。平民化的天安門形
象,同樣在民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廣泛流傳——天安門的形象拉近了與群眾
的距離,反而被放大了。天安門與每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及其命運息息相關。這是它無微不
至的溫柔與力量。甚至使清貧的人也會覺得富有呀。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完整的天安門,並且
在它的凝視中勞動與消費、創造與收獲——這是天安門賦予的平等的權利。自1949年毛澤東
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天安
門的形象便被移植在新中國的國徽上,迄今已整整半個世紀了。這是天安門所反映的離我人
鄣近的一段曆史,也是它最引以為驕傲的一段曆史——在此之前它還承載過更多的滄桑與榮
辱,它的存在就是一部血淚書寫的民族傳記。哦,天安門——中國的一麵鏡子!
這麵鏡子是包羅萬象的,它接納崇高,又不拒絕平凡;接納榮譽,又不拒絕樸素;接納巨人
,又不拒絕平民……每位中國人都能從中透視出跟整個民族共同經曆的歲月裏自己的往事。
我創作這部書的過程,無疑也是一次給這座城市——包括給自身照鏡子的機遇。我不能說沒
有這樣的夢想:渴望借助這麵博大的鏡子,照得見自己投奔北京後的生存狀態與情感軌跡;
渴望能從鏡麵裏映射的茫茫人海,捕捉到一絲屬於自己的影子……有記憶作為證明。有文字
作為證明。
1989年的夏天,我提攜著簡陋的行囊出現在人海茫茫的北京火車站。為了投奔北京,我幾乎
來不及作更多的準備,隻帶著幾本世界文學名著和一顆心就上路了。我暗暗鼓勵自己:遠離
湘西的青年沈從文也是這樣下火車的,沈從文甚至沒休息一下就去拜訪鴉聲如雨的大前門。
隻聽風命運打了個響指,我手持畢業分配派遣證在景山派出所辦理了登記手續,成為一名有
本地戶口的外來移民。我沒去大前門,我在恍若隔世的老胡同群落裏轉悠著,據說寫《大堰
河》的艾青,就居住在東城的某一座四合院裏。我相信我會遇見艾青的。
我在北京,幾乎每隔一年就要更換一次睡覺的屋頂。因而我的夢也像一冊拆散的線裝書,缺
乏溫情脈脈的連貫性。鍛煉期間,鄰近的麥子店街道借調我去搞人口普查,我便在那一片破
舊的四合院群落裏租了一小間防震棚改建的農民房。那是帶家具出租的房間,而所謂的家具
不過是一張老式八仙桌、藤椅和一架行軍床。即使很久以後我艱難地贏得了葡萄美酒夜光杯
的成功慶典,也會對寄宿北京的最初幾個冬天記憶猶新:那間6平方米的窩棚沒有暖氣設備
,我作為南方人又不擅長生煤爐,便完全依靠血肉之軀以及碩果僅存的青春激情來抗衡無孔
不入、地凍三尺的嚴寒。我一下班便蜷縮進兩層棉被的行軍床上,懸掛在腦袋上的吊燈散發
出有限的溫暖,我便哈著氣暖暖手指,去翻動橫陳在胸前的厚重書頁。我有好幾個合訂本的
文稿都是在那架行軍床上寫下的,我把它假設成馬背吟詩的樂趣。當這些洋溢著生命本質光
輝的文字陸續出現在各省市報刊的一隅,遠方的讀者,不可能了解它們在一燈如豆下誕生的
過程。
我又不斷地在物質勢力的驅逐中搬家。甚至還曾在西單位的書庫裏搭床寄宿了春夏秋冬幾百
個夜晚。由於這種生活的流動性,我盡量避免添置任何可能在搬遷中造成負擔的個人用品(
書籍與換洗衣服除外),我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奢求,擁有筆、紙以及旺盛的創作激情,是
我幸福的惟一前提。我偏愛這種理想主義的生活框架,四海為家。我有一篇曾經被轉載與傳
抄的散文,叫做《我的靈魂穿著一雙草鞋》。我說靈魂需要一雙合腳的鞋子,它隨時願意以
浮名與虛利作為交換。人的一生,不就是尋找一雙與自身的審美和價值觀念最為吻合的鞋子
嗎——哪怕它表現為某種生活方式、思想境界抑或某一瞬間心靈的默契與撫慰。
我認識好多從外省闖蕩京城的文化界人士,哪怕他們今天勝券在握,也未敢淡忘或忽視創業
期間的艱難。他們都是從兩袖清風的自我起步,直麵人生的慘痛而背水一戰,終於以不計代
價的拚搏獲得思想的遞升,成為精神的富翁。外地人在北京,破釜沉舟之後不敢再寄希望於
命運,隻能依靠勇氣、忍耐、勤奮等人格魅力作為反駁外界壓力的武器——這恰恰是贏得曙
光至關重要的因素。不要以曾經是霧都孤兒為恥辱,生命中可以省略一個花季——隻要能把
果實累累的秋天圓滿地兌現,就不能算遺憾的人生。我們是在書寫北京呢,還是在北京書寫
著?隸書的北京,草書的北京,淡妝濃抹總相宜。〖LM〗
〖BT1〗草〓木〓篇
北京的花木仿佛是有靈性的。每逢春暖花開,與其說是“冠蓋滿京華”,莫如說是花木滿京
華——整座城市的街道、公園、建築物,都不約而同地鑲嵌著鮮豔的花邊,令人刮目相看。
在這方麵,一點也不遜色於草長鶯飛的江南。甚至可以說,其花樹的品種要比南方的城鄉更
繁密而集中——畢竟是悠悠的古都,皇帝在的時候,各地爭相進貢的項目也包括奇花異苑。
而養花遛鳥,更是老北京人的傳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漫步花木叢
中,我不知自己是在觀賞那些青春的容顏呢,還是在端詳這座古老的城市?花樹是北京的一
麵時時擦拭的鏡子,花樹的興衰無形中也記載著城市的年輪。“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
”潭拓寺始建於西晉,距今已有1700多年的曆史,因寺後有“龍潭”山,上有柘樹而得名。
它也是一處與植物最有緣分的古跡,假若深山中無柘樹,又何來其命名呢?所以,應該說先
有柘樹,然後才有潭柘樹。每去潭柘寺拜佛之前,我總要先參見古風猶存的柘樹——沒有天
哪有地,沒有地哪有你,沒有你哪有千年後的我呢?我與柘樹的相遇,純粹算一種修行。在
這座因受曆代皇帝青睞和推崇而享有皇家第一寺院之譽的佛教聖地,能找到著名的“帝王樹
和配王樹”,皆皇氣逼人。另有植於方丈院內的兩株千年柏,據稱用手觸摸,一個冒涼氣,
一個有熱氣——這也像是神話。潭柘寺還有兩株華北地區最大的紫熱氣——這也象是神話。
潭柘寺還有兩株華北地區最大的紫玉蘭,皆有300年曆史而尤顯名貴,被喻為“二喬”(東吳
大喬和小喬,一個嫁給了孫權,一個嫁給了周瑜)。“銅雀春深鎖二喬”,曹操未完成的夢
想,在潭柘寺實現了。原來潭柘寺不隻有柘樹。不隻有古樹,還有名花。鄰近的戒台寺,常
與潭柘寺合為一景。始建於隋開皇年間,至今也有1400年。內有1000多株古丁香,其中樹齡
在200年以上的竟達20棵之多——據考證係乾隆皇帝來玩時命人自圓明園移植來的。如此古
老的丁香,即使在故宮禦花園也僅有兩棵而已——戒台寺堪稱富翁了。這裏還以牡丹為驕傲
,傳說是乾隆於1764年第二次來時專門賞賜的。除有紅、白、粉、黃諸色,還有罕見的黑牡
丹。還能見到恭親王奕欣親手栽種的珍貴品種綠牡丹。姚黃魏紫,都是皇親國戚。
景山也牡丹。景山栽培牡丹的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明宮史》也未忘對景山牡丹提及
一筆)。真不知道崇禎皇帝為逃避李自成追捕,究竟是吊死在景山(時稱煤山)的槐樹上呢,
還是算醉臥花叢?時至今天,位於市中心的景山公園,牡丹是越發繁榮了——已種植牡丹、
芍藥20000餘株,約200多個品種,而且幾乎每年都要舉辦牡丹花展。純粹看牡丹的話,不勞
遠途(戒台寺畢竟在城西30餘裏),也有近路。天子腳下的國色天香。
想當年慈禧的時代,頤和園就開創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爺一笑。排雲殿
東側設國花台專門培植外地進貢的牡丹,有十層之高,鋪滿半個山坡。但頤和園真正的名花
,尚數玉蘭。頤和園與玉蘭結緣,可上溯至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還是
那個風流皇帝乾隆,率先將玉蘭引種於樂壽堂庭院內,譽之為“玉香海”。遺憾的是,乾隆
時期的玉蘭,大多未躲過1860年和1900年兩次大劫難,在異族的鐵蹄下香銷玉殞。碩果僅存
的當數樂壽堂後院的紫玉蘭(樹齡超過200年),以及長廊起點邀月門口的白玉蘭,雖曆經磨
難,卻癡心未改。頤和園辟為公園後,一直傾重玉蘭,密植廣種,恐怕也是為了再現太平盛
世“玉香海”的景觀。玉瀾堂、南島及部分院落,均有玉蘭分布——遊園時最能體會到對玉
蘭的厚愛。玉蘭又稱木蘭,本屬南方花木,在氣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實屬不易,可見煞費
苦心。聽園丁解說:“頤和園玉蘭的種植配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追求,與中國傳統文化
又密切相連,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頤和園的玉蘭多栽植於生活區的高堂大院內,常常和西
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貴’之諧音,暗寓帝後身份的高貴,大清
江山的國富民殷,而樂壽堂東配殿的西匾額‘舒華布實’更明顯了,明指花木,實寓大清皇
室的昌盛。”如聽天書。古人想得真夠多的,真夠細的——對簡單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
奧的寓意。頤和園的四時花木尚有迎春、連翹、桃杏、丁香、臘梅、二月蘭、梨花、芍藥、
木槿、榆葉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麵的荷花(專供觀賞的紅蓮),可謂紛至遝來、
絡繹不絕——花簡直比人類還要繁忙,也更富於競爭性。你方唱罷我登台——都是匆促的過
客。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也隻有它們,才是頤和園真正的主人——從古到今,從遠到近,
抬頭不見低頭見。頤和園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館式皇家園林,同時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
館——與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園,頂多隻能得單項獎,而無法成為全能冠軍。假如從亭台
樓閣間賜除了花樹的影子,頤和園隻剩下空洞的萬壽山和蒼白的昆明湖,將何其寂寞,不可
一日無此君。
中山公園(其前身是明清兩代的社稷壇)的鬱金香,則集三千寵愛在一身。幾乎每年四月份,
都要舉行大型鬱金香花卉展覽,展出四十餘個品種三十餘萬株鬱金香,可得單項獎也。不知
為什麼對這西洋之花情有獨鍾?與之相類似,玉淵潭則以櫻花而獨樹一幟,招徠著遠親近鄰
。
天壇雖有二月蘭“香雪梅”,但其魅力並不在花而在樹。樹是天壇公園裏的偉丈夫,花隻能
算作小女人了。百年以上的古樹就有3562株,其中許多都是有名字的,如“九龍柏”、“迎
客柏”、“屈原問天柏”、“槐柏合抱”等。認是認不全的,數也是數不過來的。看見鬱鬱
蒼蒼的古柏林(表情夠嚴肅的),我不知該奔擁而去,還是繞道而行?在花木世界裏,它們堪
稱嚴厲的父親。天壇是一座父權的公園。
“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要想拜訪這位自然界著名的隱
士,最好去紫竹院。紫竹院公園是解放後新建的一處以竹取勝、以竹造景的自然式山水園林
,因園內有明清時期廟宇“福蔭紫竹院”而得名。作為華東地區最大的竹園,竹是其當之無
愧的戶主:現有80餘個品種,約100萬株。“中華民族創造了竹文化,而且形成了竹文化的
精神,其概括起來就是:自強不息、堅貞氣節、剛直品性、厚德載物以及剛、柔、忠、義之
高尚品德……”這是我參加紫竹院每年一屆的竹文化節,抄在筆記簿上的。開個玩笑:紫竹
院堪稱北京公園裏的文化部長。或者說,這是一座文化程度最高的公園。鄭板橋若路過這裏
,會認同為精神故鄉的。不知為什麼,逛紫竹院,我會想起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還會想
起詩書畫,想起笛與簫。
若想學神農嚐百草,最好去西山臥佛寺的北京植物園,這裏共引種栽培植物62萬餘株、6000
餘種(含品種)。僅觀賞植物區就由牡丹園、芍藥園、月季園、碧桃園、丁香園、海棠園、木
蘭園、竹園、海棠荀子園、宿根花卉園和梅園等11個專類園組成。參觀這大百科全書般的植
物園,你會覺得自己逐漸變得學者化了。富於戲劇性的是:園內有曹雪芹紀念館,藝術地再
現了大文豪晚年的生活環境——而這位文豪恰恰是以描繪了一座大觀園而出名的。瀟湘館、
怡紅院、絳芸軒、蘅蕪苑、水月庵、柳葉渚、凸碧堂、凹晶館、稻香村……讀書人會對《紅
樓夢》裏的園林建築記憶猶新。而北京植物園,堪稱花木的大觀園,是真正的花花世界。在
植物園中迷路,也是幸福的——像是在大觀園裏夢遊。
北京的花木,我是看不夠的。北京的花木,靠我一個人也是說不完的。被我忽略的還有很多
。我無法不忽略——視力有限,腳力有限,心力有限。而美是無限的。花是開會迷——花的
會議是沒完沒了的。走馬燈一樣的花期與花會喲。隨處可見的花園——做個看客似乎比做園
丁還要辛苦。
朱自清本無心於花草,初來北京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
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
名的),後來卻傳染了花的嗜好:“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
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