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個人的經驗。有一次還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看海棠。朋友Y勸阻——他是前一天
去的,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
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
,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幾十年之後,北京城裏,我們仍然在趕著看花——仍然很有
意思。在看花的間隙,我甚至還趕著寫了這篇文章。是花開得較以前慢了,還是我的動作更
快了?
看花不如養花。本世紀的北京文人中,老舍是最愛花的:“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
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隻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
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隻要開花,我就高興。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
,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幹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裏,
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隻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鬥的花
草,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
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養花像交朋友。看花也相當於會朋友。與老
舍的時代相比,北京的花木,越來越豐富了,而且越長越漂亮了。不知是因為北京的氣候好
轉了,還是花本身的生命力增強了?〖LM〗
〖BT1〗花鳥市場
周作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吸煙、飲酒、品茶,都遠別於衣食男女,刻意
追求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滿足肉體淺顯的欲望,而是為了實現心靈對閑適的渴
念。這就是人生了。所以,周作人路過西四牌樓以南的異馥齋,這義和團之前的老店獨木招
牌上模糊陰暗的字跡,會使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油然而生;然過其門而
不入,生怕那古典的香盒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他甚至對北京區區的茶食念念不忘,
並振振有詞:“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
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
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這,簡直把個人任性率真的
休閑行為上升為頗具說服力的理論。
琴棋書畫自然是文人的專利,但煙酒茶食、花鳥蟲魚,則不妨雅俗共賞。你說它俗,它也俗
到極點,但所謂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於誰賞玩,比賞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動
機與心態了。隻是,周作人的時代、有閑階級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有錢才能有閑,而且
有錢不一定有閑,閑無處可買賣。要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做個隱士,比做總統還難。
北京這座城市不尋常。本地人常掛在嘴邊的大白話有一句“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藏龍
臥虎的北京就是這麼隻大鳥籠子。在這兒呆久了,什麼都不新鮮。朝陽區腹地有個水碓子,
怪怪的地名,水碓子有個全城皆知的花鳥市場。露天市場其實僅一條街,街兩邊擺滿了兜售
花木魚鳥的板車、玻璃缸和帶篷布的簡易櫃台。花街緊鄰著一條河,河道彎彎的,街也就彎
彎的。我翻閱過舊地圖,沒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聽,居然有好幾種說法,索性不刨根問
底了。畢竟,水碓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夠了。第一次來水碓子,我驚呆了,以為《清明
上河圖》在現實中恢複了:垂柳、橋、水邊的矮樓、紙糊的招牌、服飾各異的行人,什麼都
有。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挪動,走馬觀花,確實能體會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樂趣,問貨、
侃價、遞煙、聊天,全北京城的閑人仿佛都集中到這兒了。惟獨我不諳此道,隻是個乏味的
過客。
若拍愛鳥周的廣告,真該到水碓子的鳥市來。有新手來買鳥的,更多的則是拎著精致的絲籠
來遛鳥的(讓它感受大家庭的氣氛?),或是攜鳥來選購飼料的。你會聯想到戴瓜皮帽、套府
綢馬褂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的遺風——這種景觀恐怕非老北京沒有。一位穿舊牛仔服的工人
模樣的漢子擦肩而過,你仔細一瞧,籠中關著的是極昂貴的虎皮鸚鵡——不禁刮目相看,歎
聲:“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當然,人還是北京人,鳥卻不是清朝的鳥了。
據說在水碓子,拎一隻讓同道眼饞的畫眉招搖過市,不亞於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麵威風。
人家的貨色好唄!
在展覽名貴金魚的大玻璃櫃台旁邊,卻蹲坐一位守著洋鐵皮水桶的通縣漁夫——正叫賣剛從
運河釣上來的草魚。一邊明碼標價三千元現大洋一尾,一邊卻用天平論斤稱,一邊是讓人當
掌上明珠養的,一邊是供作盤中餐吃的——鮮明的對比,卻相安無事地成為鄰居,這是水碓
子集貿市場特有的怪現狀。或許這正是老北京的風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定與名廚;既擁
抱物質,又擅長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潤呀!想通了之後,再往前碰見花攤與菜擔為鄰,鬱金
香與新上市的空心菜為鄰,我已見怪不怪了。
據說除了“文革”冷清過一陣子,水碓子的花鳥市場一直這麼熱鬧,一輪主顧老了,又一輪
冒出來了。生意越來越旺盛,人情味也越來越濃。就像下圍棋評段位似的,花鳥的玩家也分
檔次,叫誰比誰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話很能說明問題。據說北京的花鳥市場不隻水碓
子一處,連最靠近故宮的北河沿、皇城根兒都有,那可是天子腳下的花鳥市場啊。據說養花
鳥有養癡的、上癮的——據說不是癮君子那隻能算鬧著玩的。但我覺得一臉癡迷地吹著口哨
遛鳥,比貴婦人牽一匹戴項圈的哈叭狗過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愛物,後者是寵物——字麵
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兩種境界。前者是養氣修性,後者是養心肝寶貝。種花、飼鳥、養
魚,難度大點,要有咱做學問的功夫。貴婦人養狗、大款養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資就可以了
。
我來北京,賣文為主。花鳥市場盡頭即水碓子郵局,我的稿費一般都寄到那兒。隔三差五去
取彙款,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鳥語如風吹過耳、稍縱即逝。有時站在郵局的水泥台
階上,觀察那一張張癡迷或悠閑的麵孔,觀察鶯歌燕舞、花團錦簇中的眾生相,也會臨淵羨
魚,卻舍不得把幹癟衣袋裏新換來的血汗錢花去,做一回浪漫主義生活的買主。即使買得起
也養不起呀,主人尚且要為稻糧謀——隻能閉門謝客。閑適對於忙人是奢侈品,夢想對於窮
人是易碎品,花鳥對於流浪的詩人僅僅是遙遠的裝飾品——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認真地寫詩
,以繡花的心情。
前生修行得不夠,我與花鳥市場的緣分,僅此而已了。
熟識的文人中卻還真有愛物成癖的。鄒靜之對鳥情有獨鍾,在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靜之通宵
談的都是鳥經,我們反倒聽出無盡的詩意來。他至少有兩篇隨筆是寫鳥的。一篇《墨環》追
憶少年時養的鴿子,還拉梅蘭芳做大旗:“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提到梅蘭芳早年近
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
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獄》則斬釘截鐵:“看見有人拿槍打鳥,我就在心裏把他打
死一千次,一萬次。我曾阻止過一個少年。他當時走了,但是到離我遠的樹下去放槍。我馬
上產生了想法:我們不能把地獄毀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獄該留下來,用來懲罰做壞事的
人。”他還提供了一條建議,但估計上帝不會采納:“天堂確實可以不要,我想沒有幾個人
能到那兒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輪回的活,讓打鳥為樂的人,來世變成被追殺的鳥。
”
鳥是有福的,有這麼愛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讀到過一篇這麼愛鳥、愛美的文章。
愛喝的是在本地口碑最好的燕京啤酒。也住過燕山大酒店(四星級?),經常想這樣的問題:
北京古時候為什麼叫做燕京?因為緊靠著燕山,還是因為做為燕國的都城?這座城市與燕子有
一種隱秘的聯係——燕子似乎自古即是它的象征與吉祥物。明朝的朱元璋封第四子朱棣為燕
王——朱棣後來做了永樂皇帝,並正式由南京遷都北京。他對自己鎮守多年的古燕都是有感
情的。由於以上諸多原因,在我想象中,這座城市的上空永遠有燕子翔集,如眾星捧月。
多年前似乎確實如此。記得我剛移居北京時,趁著黃昏瞻仰大前門,驚喜地發現巍峨的城樓
上,有成群的黑色鳥類翱翔並且嗚叫。因體型較小,容易被誤認為蝙蝠。但明眼人知道,那
是雨燕——或至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
停,仿佛樂不可支——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大前門樓上,清朝就已有這種鳥裝
點著天空,和暮鼓晨鍾一起,構成典型的人間城廓景像。在古老的燕說法遇見了古老的燕子
,我也覺得自己是有福的。如今,已很難有這樣幸運的目睹者了。殘存的幾座城門樓,風景
是光禿禿的——那群小天使般的門神,似乎抖一抖翅膀就消失在空氣中。到哪裏才能找回這
群快樂精靈?是什麼原因使你們不辭而別?沒有了燕子,燕京便離我們更為遙遠了。燕京已改
名為北京。北京的上空,不僅燕子幾近絕跡,連麻雀都少見了。聽友人鄒靜之回憶,大躍進
除四害時,全北京曾統一行動消滅麻雀,樓頂、陽台、樹上都站著人,敲打鍋盆或晃衣服,
把麻雀都驚飛了,麻雀騰空後就再找不到地方降落,無處藏身,隻能在空中盤旋,直到精疲
力竭墜地:“空中墜落的麻雀都被人收走,據說要統計成果,成果當然很大。再後來的日子
就沒了鳥叫。”北京人其實是愛鳥的。養鳥是老北京的傳統。若幹年以前,坐在四合院裏,
經常能看見別人家馴養的鴿子從頭頂掠過。在對往事的記憶中,充斥著悠悠的鴿哨聲——作
為富於感情色彩的畫外音。那簡直是熱愛生活的表示。不知是出於政府的限製,還是現代人
已失去了這份興趣——鴿子也像天鵝那樣離我們很遠。北京仍然有花鳥市場。但買賣的都是
籠子中的寵物——鸚鵡、畫眉之類,不是為了看它們飛,而是為了聽它們叫。那還一沼買一
隻八音盒回家。估計自然界的候鳥遷徙,也會遠遠地繞開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裏,已很難
見到自由的飛行之物。密集的高樓大廈,成了人類囚禁自身的籠子。
北京人常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北京的林子越來越大了,鳥卻越來越少了。〖LM〗
〖BT1〗京劇之光
在電影業發達以前,老北京居民的娛樂生活中,看戲是最重要的項目。由於北京城曆朝曆代
都不乏外來人口會集,市民們興趣廣泛,各路地方戲都能找到自己的市場與忠實觀眾,確實
是“你方唱罷我登台”。黃梅戲、昆曲等等,都不如京劇幸運;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
京以後,北京城似乎對這項戲劇藝術情有獨鍾,慷慨地貼上自己的標簽,將之命名為京劇(
俗稱京戲)。北京是一國之都,所謂京戲自然也就是“國戲”——正如若幹年代後北京話被
定為普通話一樣。徽班進京,走的是“上層路線”,從此京劇藝術便發揚光大、風靡全國,
獲得了惟我獨尊的曆史地位。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本土戲劇藝術的重大代表(或曰“國粹”)
,堪以和外來文化(譬如西方的歌劇、話劇乃至交響樂之類)抗衡。
徽班進京,最初贏得了遊手好閑、附庸風雅的八旗子弟歡迎,於是有了“票房”、“票友”
等特定的概念。這是京戲在清朝時得以“流行”的基礎。正如《“批判”北京人》一書指出
:“票友唱戲猶今之唱卡拉OK,自娛自樂也……最初是三五同好者湊在一起,拉起胡琴唱小
段,既不帶鑼鼓場麵,也不對外演出,純粹自娛自樂。後來票友活動逐漸變到大場麵上,開
始唱整出的大戲,甚至粉墨登場,對外演出。”至於清末北京二黃(即京戲)流行,“因走票
而破家者比比皆是”(見夏仁虎《舊京瑣記》),那都是玩物喪誌的結果,不能說是京戲誤人
子弟。
為了便於票友們的享樂,京戲有一部分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茶館,但大多是清唱,這樣的場所
也叫清唱茶樓或茶社。和飲食文化接軌,既滿足口腹之欲又兼顧聲色之歡。若欣賞完整的正
宗京劇,還得在設備完善的戲園子裏,不僅音響效果、舞台效果好,而且氛圍逼真,容易“
入戲”。可見京戲雖有娛樂消遣的一麵,但畢竟還是個嚴肅的劇種,需要感情投入的(或曰
參與意識)。京劇行業之所以又叫梨園,是很講究詩情畫意的——它終究追求在市聲塵囂中
構築一席超脫的淨土、一方特立獨行的世外桃源。人生是舞台,舞台上亦有人生——或人生
的補償。這就是它對現實所具備的誘惑力——難怪好此道者人稱戲迷呢。
慈禧太後就是最著名的戲迷。頤和園內有一座雍容華貴的戲台,就是特意為她搭建的。戲樓
子高三層,層層可作舞台,它建在一座層樓四合的宮殿的天井裏。會享受的西太後隻要會在
對麵宮寢的樓上“雅座”,就可憑欄觀望、一目了然。山外青山樓外樓,兩樓對峙,既使舞
台與觀眾席有了某種“隔離感”,同時又使舞台上的悲歡離合縹緲鮮活如海市蜃樓……隻可
惜曲終人散、人去樓空,凡夫俗子如我輩花兩塊錢買張門票就大大咧咧地在這空洞無物的“
皇家劇院”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遭到門衛製止。
平民化的戲園子大多在城南。譬如天橋一帶有幾座著名的戲園子,是那個時代的四大名旦常
去表演的地方,當年也曾觀眾雲集、掌聲雷動。聽戲時發出的讚賞,那叫喝采。隻是後來有
一段時期,上演得更多的是所謂革命現代京劇(別稱樣板戲),《沙家濱》、《紅燈記》、《
杜鵑山》以及《智取威虎山》之類。觀眾們的神態一律很嚴肅,不像是看戲,而是帶著學習
的心情。劇場也變成革命教育的課堂了。今年我又騎車去城南走馬觀花,驚異地發現:許多
曾經赫赫有名的舊式戲園子,居然進行了現代工藝的裝修,改成電影院、錄像廳甚至迪斯科
舞廳了。和現代盛行的影視藝術相比,古老的京劇或許捉襟見肘,它並不是給人以視覺的刺
激,但重在調動觀眾的想象。汪曾祺說:“雖然戲台上尚司徒隻是搖著一根馬鞭,看不出他
騎的什麼”,但了解《封神榜》的觀眾看京劇《南陽關》,必然背得出那回腸蕩氣的唱詞:
“尚司徒跨下呼雷豹”……所以我肯定,京劇是一門想象力豐富的藝術。它之所以曲高和寡
、趨於蕭條,是因為在燈紅酒綠的消磨中,現代人的想象力大大地退化了。詩意也成為讓人
費解的東西。
本世紀以來,京劇的命運幾起幾落,至今已成為少數人的藝術(或老人的藝術)。如此推論下
去是很可怕的。京劇最令我懷念的還是梅蘭芳的時代,那也是它鼎盛的時代。聽老人回憶,
《貴妃醉酒》上演的時候,可真是萬人空巷——幾乎所有票友都雲集到城南去了,即使票早
脫銷了,哪怕站在戲園子外麵聽幾句也好。我去陶然亭玩,總要順便拜訪鬆柏庵,那兒有座
大半個世紀前的梨園公墓。據京劇演員孫毓敏說:“民國初年廟已殘廢,廟外有一大塊空地
。當時京劇藝人地位低下,晚景淒慘,有的流落街間,死後無處埋葬。由荀慧生發起,梅蘭
芳、程硯秋、尚小雲、楊小樓等人呼應,每人交300元大洋,買下廟前十二畝荒地,辟為墓
地,專供藝人們死後葬身,被稱為梨園公墓。修建了梨園先賢祠,祠內還設‘先人注’,凡
對戲曲事業有貢獻的梨園界先人,都在祠內立有牌位。一代名優楊小樓、金少山等都先後安
葬在這裏……”離此不遠,就是解放後創辦的北京市戲曲學校。我有時看見青年學生在圍牆
那邊練武功和吊嗓子。或許,這裏正是京劇藝術記憶與現實的結合部吧。〖LM〗
〖BT1〗臥佛寺尋夢
每次去西山的臥佛寺燒香,看見那尊單手托腮側躺著的臥佛,我總要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並
且無端地猜測:神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其實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
假如它醒著,應該能看見我,看見我鞋子上沾滿的塵土,看見我雙手合什的動作,看見我無
聲地嚅動的嘴唇。它應該明白我的來意。應該聽得懂我沉默的祈禱。
假如它睡著了,是否說明:我來的不是時候?
它睡著了,能夢見我嗎?夢見我的到來,以及離去?這一點,我想應該能做到的。畢竟,它是
神嘛。神比人偉大之處,在於全方位的感知。甚至,未卜先知。
幾乎所有人,都曾經很關心:是否有神——在人類之外?以及神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在喜出
望外的時候。在大禍臨頭的時候。在有懺悔的心事的時候。在很多很多時候。人會覺得自己
很渺小。
臥佛寺始建於唐貞觀二年(628年)。至於這尊5.3米長、1.6米高的釋迦牟尼臥像,則是元至
治元年(1321年)冶銅五十萬斤鑄成的——(總重量約54噸)——為我國現存最大的銅鑄臥佛。
算起來,它已經不變姿式地躺了七百餘年。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
殿內的香案上陳列著許多雙大鞋,皆是清代皇帝敬獻的禮物。皇帝們考慮得很周到,連拖鞋
都給預備好了。
假如神是睡著了,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那麼,它什麼時候才能醒來——起身穿上碩大的鞋子
?對於睡者來說,鞋子僅僅是擺設。
說實施,神在我想象中,原本是不睡覺的。神先知先覺,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神的視力與
聽力是永遠有效的。假如它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多辜負那些善男信女的膜拜呀。假如不
相信神的存在,他們怎麼甘心麵對一堆堆青銅、泥土、頑石念念有詞呢?
然而臥佛寺,偏偏供奉著一尊慵懶的臥佛。是怕它老人家累著了吧?
臥佛之存在,是有典故的:紀念涅〖FJF〗NB231〖FJJ〗於拘屍那國城外婆羅樹下的釋
迦牟尼。這是無比漫長的最後的瞬間。一、兩千年過去了,神依然保持著初初入睡的姿式:
頭衝西、麵朝南,微抬起上半身,以右手托腮,左手則平放在腿上……仿佛正在閉目養神,
抑或考慮什麼問題。
我覺得這尊臥佛比羅丹的“思想者”更為深沉,更為莊嚴,更具威懾力。因為佛祖所沉浸於
其中的,是一個更為博大的世界——人類對此頂多隻能算一知半解。
婆羅樹為釋迦牟尼遮擋過陽光,由此而出名了,成為佛教徒公認的聖樹。臥佛寺原灑有三棵
古婆羅樹:“兩棵在天王殿前,早已不存在了,另有一棵在三世佛殿前,1949年5月4日被大
風吹折,現存的一棵是1954年補種的,實際是和婆羅樹近信件 一種七葉樹,並非印度產的
婆羅樹。”(趙迅語)我去臥佛寺,總要在這棵“中國特色”的婆羅樹下繞三圈。算作問候吧
。假如樹能懂得我的意思的話。
所謂的臥佛寺,僅是約定俗成的稱謂,老百姓叫順嘴了。畢竟,臥佛是其最大特征。可寺廟
的本名,反而被逐漸淡忘了。在三世佛殿前月台左側,有雍正禦製十方普覺寺碑;而山門殿
懸掛的金匾,上麵也寫著“〖FJF〗NF624〖FJJ〗賜十方普覺寺”。這是雍正皇帝的賜
名。
那麼,在雍正之前,該怎麼稱呼呢?
臥佛寺的曆史,簡直就是不斷改名換姓的過程。唐代叫兜率寺。元代叫昭孝寺,後改作洪慶
寺。明代正統八年(1443年),英宗賜名寺安禪齊,至崇禎年間,又改叫永安寺;據說英宗、
憲宗、武宗、世宗、神宗等五位皇帝,都曾親自來拜謁臥佛,並為寺廟的幾度重修捐贈過財
物。英宗送了一部大藏經,陳列在佛殿內。憲宗敕命於寺前蓋了座高六丈九尺的如來舍利寶
塔及其左右二殿,並額外賜地五頃二十五畝,作為香火錢。神宗甚至拿出宮內的“私房錢”
作為重新裝修的費用,同時賜大藏經及錦被等物——他很細心,給臥佛送了床保暖的被子,
以免看涼?
到了清代,帝王們來得更為頻繁。三世佛殿的門額,懸掛著雍正禦筆“雙林邃境木匾,兩側
又有乾隆題寫的對聯:“翠竹黃花禪林空色桐,寶幢珠絡梵宇妙莊嚴”。院內那座四柱七樓
式五彩琉璃牌坊,正麵寫著“同參密藏”,背麵寫著“具足精嚴”,均為乾隆的書法。與雍
正禦製十方普覺寺碑相對的,還有乾隆詩碑。至於作為本寺靈魂的臥佛殿,內懸乾隆題辭“
得大自在”之匾額,殿外的門匾“怯目恒明”,及楹聯“發菩提心印諸法如意,現壽者相度
一切眾生”,均是慈禧太後的手跡。想不到慈禧也練過毛筆字,寫得還挺“帶勁”的。
臥佛寺,仿佛在舉辦帝王們的“書法比賽”?看得我眼花繚亂。不知道該誇誰的字好,不知
道又會得罪了誰。他們一個接一個趕來舞文弄墨,難道不怕打擾了佛祖的清夢?或許,生怕
佛祖不了解自己肚裏有墨水,文化程度較高?我覺得這多多少少有點賣弄的意思。
尤其乾隆,來了後簡直不想走了。三世佛殿因供奉木質漆金三世佛像(唐代遺物)而得名,“
兩壁列置清代泥塑彩繪十八羅漢像,所不同的是,十八羅漢中有十七位都是身著袈裟,出家
人打扮,唯獨東南角的那一尊卻是穿靴戴盔,身披鎧甲,一副武將裝束。據說這是乾隆帝搞
的名堂,奉他的旨意,取消一個真羅漢,換上自己的聖容。在中國佛寺建築史上,恐怕是
僅此一例。”(鬱壽江語)乾隆也真是的,明明當著皇帝,還想搞‘第二職業’,親自出馬來
給佛爺做衛士。總算成了第十八條羅漢,滿足了吧?過癮了吧?
其實,佛爺哪需要你看大門呢?你湧把自己的江山管好就不錯了。
寺廟兩側,有三座以遊廊連接的院落,係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宮。看來皇帝恨不得由紫禁城搬
來這裏來辦公?或許會感到更踏實一些?這分明是找靠山來了。
而寺廟東側相對稱的院落,則是僧侶們的“集體宿舍”:大齋堂、大禪堂、霽月軒、清涼館
……以及為本寺開山祖師爺所虛設的祖師院。
臥佛寺,大抵由牌坊、山門殿、鍾鼓樓、天王殿、三世佛寺、臥佛殿、藏經樓等構成,顯現
為坐北朝南的三組平列的院落。建築大師梁思成說:這種講究對稱與平衡的布局方法,為唐
宋時期伽蘭七堂製度之遺範。
四大天王、哼哈二將、十八羅漢什麼的,其實都是陪襯,那尊高枕無憂的臥佛,才是真正的
主人。即使皇帝來了,它也懶得睜開眼瞧一瞧。再顯赫的皇帝,也不過是曆史甬道上的匆匆
過客。鬱壽江先生認為銅鑄臥佛表現了元代高超的冶煉技術,臥佛殿是寺內的精華部分:“
臥佛前有銅製‘五供八寶’,後麵環立十二圓覺塑像,原為泥塑,采用高超的‘撥金花’法
雕成,反映了我國古代卓越的技藝。殿中的全部造像,向人們描述了釋迦牟尼涅〖FJF〗N
B231〖FJJ〗前向弟子囑托後事的情景。”傳說殿內原先另有一尊檀香木雕的唐代臥佛像
,明末清初兵荒馬亂時遺失。
我來臥佛寺,為了尋夢的。尋一個古老的夢。我的動機,估計比那些抱佛腳的皇帝要純粹一
些。〖LM〗
〖BT1〗陽光燦爛的大院
很久以來,北京市民的居住環境有兩大特色:首先當然是胡同多,據說真正帶有土著血統的
老北京(包括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後裔),大多散落於古色古香,民風淳樸的胡同有為止合院
裏,延續著“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市井生涯;其次,則是大院多——我不知道使用
“大院”這個概念是否規範,它主要指北京地麵上那些國家機關、部隊或文化部門割居的辦
公及宿舍區,以及別於胡同地帶小巧封閉、平民化的獨門獨院。這裏所說的大院,相當一部
分是北平解放後在舊皇城外圍(包括當時的近郊)擴建的,高高的院牆,結實笨拙的蘇式低層
樓房,大門可通汽車,有威風凜凜的士兵或係紅袖章的門衛看守。在大院裏集結並和平共處
的,是一些操外地口音或說著蹩腳普通話的幹部及其家屬,從那麼一天開始,他們遵照這個
古老國家重新編排的戶籍製度——成為名正言順的北京人。北京有一半的空間,是屬於這些
新時代的移民的。他們的孩子,也是在這塊土地上成長的;後來,他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
…這些孩子們啊,在紅漆院牆的保護下醒來,在樓房之間的綠化地帶玩耍,或者去鄰近的學
校上課,說標準的北京話,漸漸淡忘了遙遠的老家。
王朔的小說《動物凶猛》,描寫的就是這樣一群部隊大院裏的少年,自恃遺傳著貴族的血統
,而在那整個社會人性都麵臨考驗的特殊年代,無意識地被推舉到荒草滋長的舞台上,成為
一幕荒誕戲劇的角色:逃課,躲在大院角落的假山石背後學抽煙,比賽喝啤酒,吹噓各自追
逐女孩的經驗,砸仇人家的玻璃,偶爾糾合起來,騎著自行車、脖子上斜挎的黃書包裏藏有
鐵器,浩浩蕩蕩地去和另一所大院裏的少年團夥打架……他們的青春,就是在目空一切的優
越感和張揚的野性中荒廢的。這些在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啊,當年齡的迷彩被院牆外麵的風雨
剝離,脫離了溫室之後也獲得清醒,回首那被時代誇張的少年血性,開始溫和、平淡且豁達
地看待周圍瞬息萬變的世界。《動物凶猛》之所以被薑文改編為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
因為他也曾經是部隊大院裏的孩子,他太了解這些少年的夢想是如何在綠樹紅牆之間奔突而
最終尋找到出路的,因為歲月將作為隱形的導師,以鐵一樣的法則教育它階梯課堂裏所有蒙
昧的學生。
北京錯落有致的大院,在那些少年眼中是帶有母性色彩的——搖籃般嗬護著他們盲目的青春
,寬容得簡直近乎縱容。天永遠是藍的,樹天生就是綠的,一生中又能保持多少陽光燦爛的
日子……
西郊某些地段是軍事單位所在地,較著名的有海軍大院,空軍大院以及玉泉路的國防大學校
園等等。據說王朔本人就是在海軍大院裏成長的,走過那由綠琉璃瓦院牆、鵝卵石甬道乃至
假山石、月亮門組成的街邊公園,我忽然幻想《動物凶猛》裏女主人公米蘭美侖美奐的笑靨
是否曾在這裏綻現?
我從南方移居北京已不少年頭了,剛來時借宿在三裏河一帶某位朋友的空房子裏,那是計委
大院,層層疊疊的蘇式老樓房排列成方陣,中間是蟬聲不絕的林蔭道,樹木已長到三層樓那
麼高。我下班時從木樨地地鐵站口鑽出來,才發現十裏長街已繁星滿天、華燈初上,往北走
約一站路,就是三裏河——地名雖與河有關,我卻連一條稍氣派點的溪流都未找見,倒是左
近修築有積水潭公園,可惜那是一塊巴掌大的湖泊。計委大院與公園僅僅間隔一條馬路,我
在灰漆斑駁的筒子樓裏寫詩,隻要推開窗戶,就能聽見對麵公園裏傳來孩童們嘻戲的笑聲—
—不知為什麼,世界一下子就顯得仁慈安祥了許多。
朋友姓盧,自小便在這座花紅葉綠的大院裏跌打滾爬,根據父母的官職——他也算高幹子弟
吧,喜歡在老式的工作手冊裏寫點卡夫卡風格的劄記,不太願意出門做生意,性格中有點閑
散的禪境。他在大院裏還有幾位小時候在同一所幼兒園看圖識字的鐵哥們,周末之夜大夥找
一處閑置舊家俱的空房間,以深色床單代替窗簾掛起來,沿牆根擺一溜五星啤酒,然後拉開
褪色的八仙桌,劈嚦啪啦地搓麻將。介身其中,我感受精通他們習慣周期性的搓麻將,似乎
並不完全為了消磨時間,打發寂寞,分明借助這平淡溫和的氛圍清點心事呢。夜深人靜,恍
若隔世的大院,雖安插於鬧市之中,卻彌漫著濃鬱的田園情調,給都市裏勞碌的遊子心靈以
一種特殊的安全感……
北京的大院,我似乎是很熟悉的了。然而即使我每天的夢都安置在其中的某一幢樓房裏,我
,仍然是一位冷靜的旁觀者。因為我已習慣了以長安街上外鄉人的身份,來發現這座偉大城
市所無處不有的平凡的美感。
在結束一年搬數回家候鳥般東挪西遷的流浪生涯之後,我終於改變了認為家的形式不過是一
隻稍大點的旅行箱的看法。單位在沙灘北街的文化部老宿舍區給我分了間陋室,我終於可以
把浪跡天涯的心寄存在這裏了,安安穩穩地吃點利息。那裏又是一所簡直帶有文物性質的大
院,張中行老人在《府院留痕》中講解:“這個大院落,指坐落在北京景山之東一條街(舊
名馬神廟,民國後改景山東街,大革命後改沙灘後街)西部路北高牆之內那個大方塊,早是
清乾隆時期的公主府,中是清末起的‘國子學’——京師大學堂,後為國立北京大學第二院
(理學院)”,至於我住的院落,僅僅是舊公主府附屬的部分,“路北第一個門,原北京大學
的西齋,男生宿舍中麵積大、牌號最老的,1904年所建,現在門戶依然,但已成為文化部的
宿舍。“我住的俗稱老灰樓,三層,四麵回環,留一豁道,明顯是模仿四合院的格式,天井
寬敞得可舉辦足球賽,但幾棵槐村、銀杏之間蛛網般係滿了晾衣繩;樓內每個單間都不足十
平方米,僅可容一床一桌一幾,附帶壁櫥,是老北大的獨身老師寢室。北窗外的空地屯積著
煤堆,因為西側即是冬大燒水供應這一帶暖氣的鍋爐房。這幾幢老樓好幾次都想拆除了擴建
,都被文物保護機構阻止。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燒火做飯,生怕煙熏火燎影響了文物的價值,
但轉念一想:或許多少年以後,在後人眼中,這恰恰增添了一個典故——該有多麼好!有時
深夜在院內空地上散步,一抬頭望見周圍黑黝黝的樓群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口,眼前便浮現
出本世紀初那一批莘莘學子偎依的青燈黃卷,甚至,耳畔還會突然響起當時的琅琅書聲……
假若一所有曆史的院落有其靈魂的話,這不失為一種回光返照吧?
向南麵臨街的方向走,可以瞻仰到老北大的紅樓——也算那一個時代中國教育核心之所在。
而這條西通北海、東連美術館的大馬路,名叫五四大街,五四運動最初的學生遊行隊伍舉著
旗幟與標語,就是由這裏出發的——雖然今天的車水馬龍已淹沒了那急促於曆史甬道的腳步
聲。於是我心平氣和地邁動書生的步伐向西走,步行約五分鍾,就看見黑鴉如織的故宮後門
,就看見文武百官、粉黛三千的清朝了。我不再遠足,而是在景山腳下駐步懸聽——那山頭
的鬆濤陣陣,曾經吊死過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文化部大院裏的好多居民,月初都去訂購了
景山公園的月票——以便每天清晨沿石梯的山路跑步,並去山頂的亭台樓閣練氣功、練嗓子
或花拳繡腿地舞一回劍。而我總是在景山公園門口轉過身來,過其門而不入,我總是在那塊
刻有講解詞的雕花石碑前折回現實。〖LM〗
〖BT1〗炭盆與暖氣
我在北京城裏漂泊了多年,終於分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是1993年11月15日。根據市政府
規定:每年的11月15日,全市樓房的暖氣設備開始供暖。我住的雖是老式的筒子樓,牆壁上
照樣有一溜漆成銀灰色(像飛機的顏色)的暖氣管。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與我相伴的是前
任房主遺棄的一小堆垃圾),撫摸著逐漸增溫的暖氣管道(裏麵有沸水循環流動)百感交集:
我在這座城市的個人生活終於進入一個溫暖而有保障感的階段。
每年的11月15日,都人為地劃分了自然季節。從這一天開始——在北京人心目中,就進入冬
天了。人們需要考慮過冬的方式了。市民的居住環境被嚴格地分為兩種:住樓房的與住平房
的。凡是樓房都有暖氣供應——不失為某種優越感。至於平房(包括舊式的四合院),則需要
提前儲存大量的蜂窩煤,以便生爐子取暖。所以對住平房的,單位會補貼一定的煤火費。凡
是住入樓房的,從此便與蜂窩煤無緣,因為北京的樓房大多帶“雙氣”(煤氣和暖氣),他們
欣然地與一個灰蒙蒙的舊生活告別,並且憐恤地關注著搶購蜂窩煤的平房居民在濃烈的人間
煙火中掙紮。
在搬入樓房之前,我有過租平房住的漫長經曆——每逢冬至則暴露出弊端,怎麼取暖過冬是
很傷腦筋的問題。南方人一般是不太會生煤爐的——尤其是有許多高雅技巧,譬如怎樣封火
,以便上班回來後打開爐門,就能使爐火複燃。我試過幾次,可每次下班推開家門就感到寒
氣森森:煤爐早已令人泄氣地熄火了,重新點火不僅費事,而且費時間——至少要兩小時後
,室內的溫度才能轉暖。臨睡覺前仍然需要給爐子封火。這一切真是太難伺候了。我總是看
見工人出身的房東手腳麻利地用濕煤餅封上火,然後甩上門頭也不回地上班去了,徒有羨魚
情,卻無法退而結網。在北京的平房裏過冬,我這個外省來的讀書人,是很尷尬的。這是屬
於冬天的尷尬。幸好單位的辦公樓裏有暖氣,我每天總在樓裏滯留到很晚,從不缺勤,以至
領導跟我開玩笑:“辦公室在你眼中相當於賓館了吧。”這就是暖氣對我的吸引力。就像一
首流行歌曲唱的:我想有個家——但這必須是個帶暖氣的房間,有暖氣才稱得上真正的家。
所以我搬進沙灘北街的筒子樓,那份進入了天堂般的喜悅,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永遠記住
了1993年11月25日,暖氣進入了我的生活,我也算終於擺脫了冬天的圍困及其尷尬。我可以
滿麵春風地過冬了。我住的是文化部後院,有一座陳舊結實的鍋爐旁,據說這一帶的暖氣供
應,全靠鍋爐房日夜燃燒——把沸水通過暖氣管道輸送到每個家庭。因而院內還有一片空地
,每年冬至之前,便有整車整車的煤卸在這裏,供燒暖氣用。第二年春天,半層樓高的煤堆
也消耗殆盡。人類就是這樣向大自然索取光與熱的。走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仰望著樓群裏
那一扇扇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的窗口,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我同樣想深入這座城市的記憶,了解舊時代的北京人是怎樣過冬的。在林語堂的筆下有所記
載:“人們逃進了掛有厚棉門簾的大門內,門簾上有木板加固以防寒風吹得它嘎嘎響……屋
子裏是用炭火盆取暖。燃燒的木炭放在廚房中,直到不冒煙了再放入銅盆裏,蓋上熱灰。窗
戶用厚實、耐用、柔軟的紙蒙住,可用來隔離冷風和熱氣。真正的禦寒措施要屬土炕。那是
修在屋內的臥扇,通常是順著屋子的長度而設的,能有七八英尺寬,和一般床的長度一樣。
這種炕用泥和磚築成,生火和通風都在屋外,白天它的功能是代替座騎,晚上才用作床。不
富裕的家庭,取暖設備很有限,冬天裏可能全家人都擠在一個熱炕頭上睡覺……駱駝祥子是
這樣過冬的,八旗子弟也是這樣過冬的。再往遠點想,曹雪芹恐怕正是趴在這樣的炕桌上,
一邊嗬氣搓著手,一邊斷斷續續地用蠅頭小楷寫下了《紅樓夢》。北京的冬天喲。
現代人是幸福的,可以在帶暖氣的房間裏過冬,一進門還需脫下外套,在室內僅需穿一件毛
衣——他們是無法想像舊時代冬天的嚴酷。北京城裏的最後一座土炕,恐怕也已經拆除了。
在冬天,我們享受著溫室裏花朵的待遇。有一天下雪天陪外地朋友逛故宮,忽發奇想,仔細
觀察殿堂裏的陳設,發現禦寒用具也不過幾隻銅炭盆和手爐腳爐之類——跟今天的生活相比
真是太落後了。皇帝也不過如此。回到帶暖氣的樓房裏大家感慨良多:看來我們比那個時代
的皇帝還要幸福。於是多了一份比較而言的優越感。〖LM〗
〖BT1〗胡同記憶
寄居於單位作書庫之用而在近郊購得的一座破舊四合院裏,白天騎車去市區的大樓裏上班做
些編書寫書的活計,夜夜歸來,在紙墨味很濃的窄窄的過道裏搭一架行軍床,便堪以棲身安
夢了。青燈黃卷的日子,幸虧有值夜班看守書庫的邢老頭(河北人氏)相伴,棋盤上便有了對
手,可以相互撐著打發一些月色,漸漸地,臨窗對奕成了不可或缺的功課。老人來自平原農
村,淳樸厚道,雖是臨時工,但燒爐沏水、清掃倉庫、守夜封門,無一不盡心盡職。
所在胡同以船板命名,巷名起得古怪。不提遠近無大水,連雨窪泥塘都屈指可數;事後聽說
,清末這一帶緊鄰某船廠,頭腦裏頓時浮現出鋸末刨花滿地的情景。若說造船,恐怕也多為
舢舨一類吧。我一介書生,從南方雲遊至此,清風滿袖,胸中不缺的惟有文章;易地謀生求
職,自然入鄉隨俗,但深感北方缺水——尤其春秋風沙襲麵,氣候幹燥,人情性格也粗獷凝
滯,空乏的是故鄉的花紅柳綠、漁歌唱晚,那份細膩與滋潤,我確實疏淡許久了。碌碌無為
於京城一隅,高遠並非朝思暮想可得,所幸夜夜托夢於船板胡同,地名的巧合,連續了我命
中注定水若即若離的緣份。便足以耐風塵仆仆了。
加上身為書生,本就在專管編書出書的機構裏幹活,偏偏又安排在汗牛充棟的書庫裏借宿,
與僅擁有一間書齋畫室的小戶人家相比,也類似於“以天地為廬”的氣魄。我輩既視書如命
,僥幸為單位兼任書倉看守者,在本質上自然等同於“金庫保管員”的地位,伴書而眠,盡
可以享受精神上富有的錯覺。與書的緣份難分難解,增強了我跨出校園時選擇筆墨人生的信
心。難道一切都是天意?
庭院深深,牆腳處有兩棵粗壯的棗樹——我想到了魯迅《野草》裏的名句。邢師傅在他精心
鋪設的絲瓜架下告訴我,這是座木質結構的老宅,朱漆的門柱,瓦頂、高簷,人走動在下麵
覺得自己不很偉大,四麵很空,這裏的“空”字不是空曠的那種“空”。前任的房主是位華
僑,據說是因為鬧鬼的緣故才廉價易手給我單位。邢師傅又說起他的前任,迷信的喬大爺,
某夜聽見四壁如紙般抖顫,甚至有咳嗽聲,第二天慌忙去大樓彙報。領導置之一笑,喬大爺
憤然辭職。替補的邢師傅是無神論者,安然無恙。聽到這裏天色從瓜棚上黯淡下來,方桌上
擱置的兩杯清茶不知不覺已涼了,邢師傅進屋去開了燈。很久以後我都會記著這個夜晚,渲
染著淡淡的美麗,給人以置身聊齋的幻覺。聽故事時我啞然失笑:在這改作書倉的院落裏假
若真有鬼的話,日積月累地受書香熏陶,也該文雅如蒲鬆齡老先生描繪過的?我下意識地望
望那堵斷牆,隻有低矮的天空,和鄰院孩子鼓舞的一角風箏。
我和邢師傅養成了茶話的習慣。每晚在格子上爬累了,便邀邢師傅談他河北家鄉的風土人情
,順便共品故人從江南給我捎來的龍井。茶盅裏的話題是沏不完的。我也發現了住四合院的
樂趣,天圓地方,清風穿堂,很自足、很適宜閑情逸致的審美空間。若是庭院裏再搭配一架
轆轤井,氛圍則不亞於江南了,我甘願在四堵院牆之間踱步尋詩。上班的早晨,我的自行車
從睦鄰的院落中間穿過,像穿過一群安詳地收攏著翅膀的鳥,穿過好多的故事,甚至,穿過
一座城市的曆史。
再說些什麼呢?除了那些夜晚。……我如今已遠遠離開那裏了,又投身於其它的屋頂;今夜
瓜棚豆架,是否仍然逗留著我的影子?邢師傅是個好人,書庫是做夢的好地方。想起船板胡
同的那一段日子,我很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