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龍袍與布衣?(3 / 3)

這是他個人的經驗。有一次還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看海棠。朋友Y勸阻——他是前一天

去的,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

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

,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幾十年之後,北京城裏,我們仍然在趕著看花——仍然很有

意思。在看花的間隙,我甚至還趕著寫了這篇文章。是花開得較以前慢了,還是我的動作更

快了?

看花不如養花。本世紀的北京文人中,老舍是最愛花的:“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

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隻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

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隻要開花,我就高興。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

,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幹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裏,

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隻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鬥的花

草,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

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養花像交朋友。看花也相當於會朋友。與老

舍的時代相比,北京的花木,越來越豐富了,而且越長越漂亮了。不知是因為北京的氣候好

轉了,還是花本身的生命力增強了?〖LM〗

〖BT1〗花鳥市場

周作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吸煙、飲酒、品茶,都遠別於衣食男女,刻意

追求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滿足肉體淺顯的欲望,而是為了實現心靈對閑適的渴

念。這就是人生了。所以,周作人路過西四牌樓以南的異馥齋,這義和團之前的老店獨木招

牌上模糊陰暗的字跡,會使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油然而生;然過其門而

不入,生怕那古典的香盒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他甚至對北京區區的茶食念念不忘,

並振振有詞:“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

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

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這,簡直把個人任性率真的

休閑行為上升為頗具說服力的理論。

琴棋書畫自然是文人的專利,但煙酒茶食、花鳥蟲魚,則不妨雅俗共賞。你說它俗,它也俗

到極點,但所謂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於誰賞玩,比賞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動

機與心態了。隻是,周作人的時代、有閑階級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有錢才能有閑,而且

有錢不一定有閑,閑無處可買賣。要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做個隱士,比做總統還難。

北京這座城市不尋常。本地人常掛在嘴邊的大白話有一句“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藏龍

臥虎的北京就是這麼隻大鳥籠子。在這兒呆久了,什麼都不新鮮。朝陽區腹地有個水碓子,

怪怪的地名,水碓子有個全城皆知的花鳥市場。露天市場其實僅一條街,街兩邊擺滿了兜售

花木魚鳥的板車、玻璃缸和帶篷布的簡易櫃台。花街緊鄰著一條河,河道彎彎的,街也就彎

彎的。我翻閱過舊地圖,沒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聽,居然有好幾種說法,索性不刨根問

底了。畢竟,水碓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夠了。第一次來水碓子,我驚呆了,以為《清明

上河圖》在現實中恢複了:垂柳、橋、水邊的矮樓、紙糊的招牌、服飾各異的行人,什麼都

有。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挪動,走馬觀花,確實能體會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樂趣,問貨、

侃價、遞煙、聊天,全北京城的閑人仿佛都集中到這兒了。惟獨我不諳此道,隻是個乏味的

過客。

若拍愛鳥周的廣告,真該到水碓子的鳥市來。有新手來買鳥的,更多的則是拎著精致的絲籠

來遛鳥的(讓它感受大家庭的氣氛?),或是攜鳥來選購飼料的。你會聯想到戴瓜皮帽、套府

綢馬褂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的遺風——這種景觀恐怕非老北京沒有。一位穿舊牛仔服的工人

模樣的漢子擦肩而過,你仔細一瞧,籠中關著的是極昂貴的虎皮鸚鵡——不禁刮目相看,歎

聲:“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當然,人還是北京人,鳥卻不是清朝的鳥了。

據說在水碓子,拎一隻讓同道眼饞的畫眉招搖過市,不亞於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麵威風。

人家的貨色好唄!

在展覽名貴金魚的大玻璃櫃台旁邊,卻蹲坐一位守著洋鐵皮水桶的通縣漁夫——正叫賣剛從

運河釣上來的草魚。一邊明碼標價三千元現大洋一尾,一邊卻用天平論斤稱,一邊是讓人當

掌上明珠養的,一邊是供作盤中餐吃的——鮮明的對比,卻相安無事地成為鄰居,這是水碓

子集貿市場特有的怪現狀。或許這正是老北京的風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定與名廚;既擁

抱物質,又擅長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潤呀!想通了之後,再往前碰見花攤與菜擔為鄰,鬱金

香與新上市的空心菜為鄰,我已見怪不怪了。

據說除了“文革”冷清過一陣子,水碓子的花鳥市場一直這麼熱鬧,一輪主顧老了,又一輪

冒出來了。生意越來越旺盛,人情味也越來越濃。就像下圍棋評段位似的,花鳥的玩家也分

檔次,叫誰比誰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話很能說明問題。據說北京的花鳥市場不隻水碓

子一處,連最靠近故宮的北河沿、皇城根兒都有,那可是天子腳下的花鳥市場啊。據說養花

鳥有養癡的、上癮的——據說不是癮君子那隻能算鬧著玩的。但我覺得一臉癡迷地吹著口哨

遛鳥,比貴婦人牽一匹戴項圈的哈叭狗過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愛物,後者是寵物——字麵

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兩種境界。前者是養氣修性,後者是養心肝寶貝。種花、飼鳥、養

魚,難度大點,要有咱做學問的功夫。貴婦人養狗、大款養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資就可以了

。

我來北京,賣文為主。花鳥市場盡頭即水碓子郵局,我的稿費一般都寄到那兒。隔三差五去

取彙款,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鳥語如風吹過耳、稍縱即逝。有時站在郵局的水泥台

階上,觀察那一張張癡迷或悠閑的麵孔,觀察鶯歌燕舞、花團錦簇中的眾生相,也會臨淵羨

魚,卻舍不得把幹癟衣袋裏新換來的血汗錢花去,做一回浪漫主義生活的買主。即使買得起

也養不起呀,主人尚且要為稻糧謀——隻能閉門謝客。閑適對於忙人是奢侈品,夢想對於窮

人是易碎品,花鳥對於流浪的詩人僅僅是遙遠的裝飾品——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認真地寫詩

,以繡花的心情。

前生修行得不夠,我與花鳥市場的緣分,僅此而已了。

熟識的文人中卻還真有愛物成癖的。鄒靜之對鳥情有獨鍾,在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靜之通宵

談的都是鳥經,我們反倒聽出無盡的詩意來。他至少有兩篇隨筆是寫鳥的。一篇《墨環》追

憶少年時養的鴿子,還拉梅蘭芳做大旗:“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提到梅蘭芳早年近

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

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獄》則斬釘截鐵:“看見有人拿槍打鳥,我就在心裏把他打

死一千次,一萬次。我曾阻止過一個少年。他當時走了,但是到離我遠的樹下去放槍。我馬

上產生了想法:我們不能把地獄毀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獄該留下來,用來懲罰做壞事的

人。”他還提供了一條建議,但估計上帝不會采納:“天堂確實可以不要,我想沒有幾個人

能到那兒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輪回的活,讓打鳥為樂的人,來世變成被追殺的鳥。

”

鳥是有福的,有這麼愛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讀到過一篇這麼愛鳥、愛美的文章。

愛喝的是在本地口碑最好的燕京啤酒。也住過燕山大酒店(四星級?),經常想這樣的問題:

北京古時候為什麼叫做燕京?因為緊靠著燕山,還是因為做為燕國的都城?這座城市與燕子有

一種隱秘的聯係——燕子似乎自古即是它的象征與吉祥物。明朝的朱元璋封第四子朱棣為燕

王——朱棣後來做了永樂皇帝,並正式由南京遷都北京。他對自己鎮守多年的古燕都是有感

情的。由於以上諸多原因,在我想象中,這座城市的上空永遠有燕子翔集,如眾星捧月。

多年前似乎確實如此。記得我剛移居北京時,趁著黃昏瞻仰大前門,驚喜地發現巍峨的城樓

上,有成群的黑色鳥類翱翔並且嗚叫。因體型較小,容易被誤認為蝙蝠。但明眼人知道,那

是雨燕——或至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

停,仿佛樂不可支——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大前門樓上,清朝就已有這種鳥裝

點著天空,和暮鼓晨鍾一起,構成典型的人間城廓景像。在古老的燕說法遇見了古老的燕子

,我也覺得自己是有福的。如今,已很難有這樣幸運的目睹者了。殘存的幾座城門樓,風景

是光禿禿的——那群小天使般的門神,似乎抖一抖翅膀就消失在空氣中。到哪裏才能找回這

群快樂精靈?是什麼原因使你們不辭而別?沒有了燕子,燕京便離我們更為遙遠了。燕京已改

名為北京。北京的上空,不僅燕子幾近絕跡,連麻雀都少見了。聽友人鄒靜之回憶,大躍進

除四害時,全北京曾統一行動消滅麻雀,樓頂、陽台、樹上都站著人,敲打鍋盆或晃衣服,

把麻雀都驚飛了,麻雀騰空後就再找不到地方降落,無處藏身,隻能在空中盤旋,直到精疲

力竭墜地:“空中墜落的麻雀都被人收走,據說要統計成果,成果當然很大。再後來的日子

就沒了鳥叫。”北京人其實是愛鳥的。養鳥是老北京的傳統。若幹年以前,坐在四合院裏,

經常能看見別人家馴養的鴿子從頭頂掠過。在對往事的記憶中,充斥著悠悠的鴿哨聲——作

為富於感情色彩的畫外音。那簡直是熱愛生活的表示。不知是出於政府的限製,還是現代人

已失去了這份興趣——鴿子也像天鵝那樣離我們很遠。北京仍然有花鳥市場。但買賣的都是

籠子中的寵物——鸚鵡、畫眉之類,不是為了看它們飛,而是為了聽它們叫。那還一沼買一

隻八音盒回家。估計自然界的候鳥遷徙,也會遠遠地繞開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裏,已很難

見到自由的飛行之物。密集的高樓大廈,成了人類囚禁自身的籠子。

北京人常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北京的林子越來越大了,鳥卻越來越少了。〖LM〗

〖BT1〗京劇之光

在電影業發達以前,老北京居民的娛樂生活中,看戲是最重要的項目。由於北京城曆朝曆代

都不乏外來人口會集,市民們興趣廣泛,各路地方戲都能找到自己的市場與忠實觀眾,確實

是“你方唱罷我登台”。黃梅戲、昆曲等等,都不如京劇幸運;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

京以後,北京城似乎對這項戲劇藝術情有獨鍾,慷慨地貼上自己的標簽,將之命名為京劇(

俗稱京戲)。北京是一國之都,所謂京戲自然也就是“國戲”——正如若幹年代後北京話被

定為普通話一樣。徽班進京,走的是“上層路線”,從此京劇藝術便發揚光大、風靡全國,

獲得了惟我獨尊的曆史地位。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本土戲劇藝術的重大代表(或曰“國粹”)

,堪以和外來文化(譬如西方的歌劇、話劇乃至交響樂之類)抗衡。

徽班進京,最初贏得了遊手好閑、附庸風雅的八旗子弟歡迎,於是有了“票房”、“票友”

等特定的概念。這是京戲在清朝時得以“流行”的基礎。正如《“批判”北京人》一書指出

:“票友唱戲猶今之唱卡拉OK,自娛自樂也……最初是三五同好者湊在一起,拉起胡琴唱小

段,既不帶鑼鼓場麵,也不對外演出,純粹自娛自樂。後來票友活動逐漸變到大場麵上,開

始唱整出的大戲,甚至粉墨登場,對外演出。”至於清末北京二黃(即京戲)流行,“因走票

而破家者比比皆是”(見夏仁虎《舊京瑣記》),那都是玩物喪誌的結果,不能說是京戲誤人

子弟。

為了便於票友們的享樂,京戲有一部分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茶館,但大多是清唱,這樣的場所

也叫清唱茶樓或茶社。和飲食文化接軌,既滿足口腹之欲又兼顧聲色之歡。若欣賞完整的正

宗京劇,還得在設備完善的戲園子裏,不僅音響效果、舞台效果好,而且氛圍逼真,容易“

入戲”。可見京戲雖有娛樂消遣的一麵,但畢竟還是個嚴肅的劇種,需要感情投入的(或曰

參與意識)。京劇行業之所以又叫梨園,是很講究詩情畫意的——它終究追求在市聲塵囂中

構築一席超脫的淨土、一方特立獨行的世外桃源。人生是舞台,舞台上亦有人生——或人生

的補償。這就是它對現實所具備的誘惑力——難怪好此道者人稱戲迷呢。

慈禧太後就是最著名的戲迷。頤和園內有一座雍容華貴的戲台,就是特意為她搭建的。戲樓

子高三層,層層可作舞台,它建在一座層樓四合的宮殿的天井裏。會享受的西太後隻要會在

對麵宮寢的樓上“雅座”,就可憑欄觀望、一目了然。山外青山樓外樓,兩樓對峙,既使舞

台與觀眾席有了某種“隔離感”,同時又使舞台上的悲歡離合縹緲鮮活如海市蜃樓……隻可

惜曲終人散、人去樓空,凡夫俗子如我輩花兩塊錢買張門票就大大咧咧地在這空洞無物的“

皇家劇院”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遭到門衛製止。

平民化的戲園子大多在城南。譬如天橋一帶有幾座著名的戲園子,是那個時代的四大名旦常

去表演的地方,當年也曾觀眾雲集、掌聲雷動。聽戲時發出的讚賞,那叫喝采。隻是後來有

一段時期,上演得更多的是所謂革命現代京劇(別稱樣板戲),《沙家濱》、《紅燈記》、《

杜鵑山》以及《智取威虎山》之類。觀眾們的神態一律很嚴肅,不像是看戲,而是帶著學習

的心情。劇場也變成革命教育的課堂了。今年我又騎車去城南走馬觀花,驚異地發現:許多

曾經赫赫有名的舊式戲園子,居然進行了現代工藝的裝修,改成電影院、錄像廳甚至迪斯科

舞廳了。和現代盛行的影視藝術相比,古老的京劇或許捉襟見肘,它並不是給人以視覺的刺

激,但重在調動觀眾的想象。汪曾祺說:“雖然戲台上尚司徒隻是搖著一根馬鞭,看不出他

騎的什麼”,但了解《封神榜》的觀眾看京劇《南陽關》,必然背得出那回腸蕩氣的唱詞:

“尚司徒跨下呼雷豹”……所以我肯定,京劇是一門想象力豐富的藝術。它之所以曲高和寡

、趨於蕭條,是因為在燈紅酒綠的消磨中,現代人的想象力大大地退化了。詩意也成為讓人

費解的東西。

本世紀以來,京劇的命運幾起幾落,至今已成為少數人的藝術(或老人的藝術)。如此推論下

去是很可怕的。京劇最令我懷念的還是梅蘭芳的時代,那也是它鼎盛的時代。聽老人回憶,

《貴妃醉酒》上演的時候,可真是萬人空巷——幾乎所有票友都雲集到城南去了,即使票早

脫銷了,哪怕站在戲園子外麵聽幾句也好。我去陶然亭玩,總要順便拜訪鬆柏庵,那兒有座

大半個世紀前的梨園公墓。據京劇演員孫毓敏說:“民國初年廟已殘廢,廟外有一大塊空地

。當時京劇藝人地位低下,晚景淒慘,有的流落街間,死後無處埋葬。由荀慧生發起,梅蘭

芳、程硯秋、尚小雲、楊小樓等人呼應,每人交300元大洋,買下廟前十二畝荒地,辟為墓

地,專供藝人們死後葬身,被稱為梨園公墓。修建了梨園先賢祠,祠內還設‘先人注’,凡

對戲曲事業有貢獻的梨園界先人,都在祠內立有牌位。一代名優楊小樓、金少山等都先後安

葬在這裏……”離此不遠,就是解放後創辦的北京市戲曲學校。我有時看見青年學生在圍牆

那邊練武功和吊嗓子。或許,這裏正是京劇藝術記憶與現實的結合部吧。〖LM〗

〖BT1〗臥佛寺尋夢

每次去西山的臥佛寺燒香,看見那尊單手托腮側躺著的臥佛,我總要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並

且無端地猜測:神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其實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

假如它醒著,應該能看見我,看見我鞋子上沾滿的塵土,看見我雙手合什的動作,看見我無

聲地嚅動的嘴唇。它應該明白我的來意。應該聽得懂我沉默的祈禱。

假如它睡著了,是否說明:我來的不是時候?

它睡著了,能夢見我嗎?夢見我的到來,以及離去?這一點,我想應該能做到的。畢竟,它是

神嘛。神比人偉大之處,在於全方位的感知。甚至,未卜先知。

幾乎所有人,都曾經很關心:是否有神——在人類之外?以及神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在喜出

望外的時候。在大禍臨頭的時候。在有懺悔的心事的時候。在很多很多時候。人會覺得自己

很渺小。

臥佛寺始建於唐貞觀二年(628年)。至於這尊5.3米長、1.6米高的釋迦牟尼臥像,則是元至

治元年(1321年)冶銅五十萬斤鑄成的——(總重量約54噸)——為我國現存最大的銅鑄臥佛。

算起來,它已經不變姿式地躺了七百餘年。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

殿內的香案上陳列著許多雙大鞋,皆是清代皇帝敬獻的禮物。皇帝們考慮得很周到,連拖鞋

都給預備好了。

假如神是睡著了,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那麼,它什麼時候才能醒來——起身穿上碩大的鞋子

?對於睡者來說,鞋子僅僅是擺設。

說實施,神在我想象中,原本是不睡覺的。神先知先覺,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神的視力與

聽力是永遠有效的。假如它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多辜負那些善男信女的膜拜呀。假如不

相信神的存在,他們怎麼甘心麵對一堆堆青銅、泥土、頑石念念有詞呢?

然而臥佛寺,偏偏供奉著一尊慵懶的臥佛。是怕它老人家累著了吧?

臥佛之存在,是有典故的:紀念涅〖FJF〗NB231〖FJJ〗於拘屍那國城外婆羅樹下的釋

迦牟尼。這是無比漫長的最後的瞬間。一、兩千年過去了,神依然保持著初初入睡的姿式:

頭衝西、麵朝南,微抬起上半身,以右手托腮,左手則平放在腿上……仿佛正在閉目養神,

抑或考慮什麼問題。

我覺得這尊臥佛比羅丹的“思想者”更為深沉,更為莊嚴,更具威懾力。因為佛祖所沉浸於

其中的,是一個更為博大的世界——人類對此頂多隻能算一知半解。

婆羅樹為釋迦牟尼遮擋過陽光,由此而出名了,成為佛教徒公認的聖樹。臥佛寺原灑有三棵

古婆羅樹:“兩棵在天王殿前,早已不存在了,另有一棵在三世佛殿前,1949年5月4日被大

風吹折,現存的一棵是1954年補種的,實際是和婆羅樹近信件 一種七葉樹,並非印度產的

婆羅樹。”(趙迅語)我去臥佛寺,總要在這棵“中國特色”的婆羅樹下繞三圈。算作問候吧

。假如樹能懂得我的意思的話。

所謂的臥佛寺,僅是約定俗成的稱謂,老百姓叫順嘴了。畢竟,臥佛是其最大特征。可寺廟

的本名,反而被逐漸淡忘了。在三世佛殿前月台左側,有雍正禦製十方普覺寺碑;而山門殿

懸掛的金匾,上麵也寫著“〖FJF〗NF624〖FJJ〗賜十方普覺寺”。這是雍正皇帝的賜

名。

那麼,在雍正之前,該怎麼稱呼呢?

臥佛寺的曆史,簡直就是不斷改名換姓的過程。唐代叫兜率寺。元代叫昭孝寺,後改作洪慶

寺。明代正統八年(1443年),英宗賜名寺安禪齊,至崇禎年間,又改叫永安寺;據說英宗、

憲宗、武宗、世宗、神宗等五位皇帝,都曾親自來拜謁臥佛,並為寺廟的幾度重修捐贈過財

物。英宗送了一部大藏經,陳列在佛殿內。憲宗敕命於寺前蓋了座高六丈九尺的如來舍利寶

塔及其左右二殿,並額外賜地五頃二十五畝,作為香火錢。神宗甚至拿出宮內的“私房錢”

作為重新裝修的費用,同時賜大藏經及錦被等物——他很細心,給臥佛送了床保暖的被子,

以免看涼?

到了清代,帝王們來得更為頻繁。三世佛殿的門額,懸掛著雍正禦筆“雙林邃境木匾,兩側

又有乾隆題寫的對聯:“翠竹黃花禪林空色桐,寶幢珠絡梵宇妙莊嚴”。院內那座四柱七樓

式五彩琉璃牌坊,正麵寫著“同參密藏”,背麵寫著“具足精嚴”,均為乾隆的書法。與雍

正禦製十方普覺寺碑相對的,還有乾隆詩碑。至於作為本寺靈魂的臥佛殿,內懸乾隆題辭“

得大自在”之匾額,殿外的門匾“怯目恒明”,及楹聯“發菩提心印諸法如意,現壽者相度

一切眾生”,均是慈禧太後的手跡。想不到慈禧也練過毛筆字,寫得還挺“帶勁”的。

臥佛寺,仿佛在舉辦帝王們的“書法比賽”?看得我眼花繚亂。不知道該誇誰的字好,不知

道又會得罪了誰。他們一個接一個趕來舞文弄墨,難道不怕打擾了佛祖的清夢?或許,生怕

佛祖不了解自己肚裏有墨水,文化程度較高?我覺得這多多少少有點賣弄的意思。

尤其乾隆,來了後簡直不想走了。三世佛殿因供奉木質漆金三世佛像(唐代遺物)而得名,“

兩壁列置清代泥塑彩繪十八羅漢像,所不同的是,十八羅漢中有十七位都是身著袈裟,出家

人打扮,唯獨東南角的那一尊卻是穿靴戴盔,身披鎧甲,一副武將裝束。據說這是乾隆帝搞

的名堂,奉他的旨意,取消一個真羅漢,換上自己的聖容。在中國佛寺建築史上,恐怕是

僅此一例。”(鬱壽江語)乾隆也真是的,明明當著皇帝,還想搞‘第二職業’,親自出馬來

給佛爺做衛士。總算成了第十八條羅漢,滿足了吧?過癮了吧?

其實,佛爺哪需要你看大門呢?你湧把自己的江山管好就不錯了。

寺廟兩側,有三座以遊廊連接的院落,係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宮。看來皇帝恨不得由紫禁城搬

來這裏來辦公?或許會感到更踏實一些?這分明是找靠山來了。

而寺廟東側相對稱的院落,則是僧侶們的“集體宿舍”:大齋堂、大禪堂、霽月軒、清涼館

……以及為本寺開山祖師爺所虛設的祖師院。

臥佛寺,大抵由牌坊、山門殿、鍾鼓樓、天王殿、三世佛寺、臥佛殿、藏經樓等構成,顯現

為坐北朝南的三組平列的院落。建築大師梁思成說:這種講究對稱與平衡的布局方法,為唐

宋時期伽蘭七堂製度之遺範。

四大天王、哼哈二將、十八羅漢什麼的,其實都是陪襯,那尊高枕無憂的臥佛,才是真正的

主人。即使皇帝來了,它也懶得睜開眼瞧一瞧。再顯赫的皇帝,也不過是曆史甬道上的匆匆

過客。鬱壽江先生認為銅鑄臥佛表現了元代高超的冶煉技術,臥佛殿是寺內的精華部分:“

臥佛前有銅製‘五供八寶’,後麵環立十二圓覺塑像,原為泥塑,采用高超的‘撥金花’法

雕成,反映了我國古代卓越的技藝。殿中的全部造像,向人們描述了釋迦牟尼涅〖FJF〗N

B231〖FJJ〗前向弟子囑托後事的情景。”傳說殿內原先另有一尊檀香木雕的唐代臥佛像

,明末清初兵荒馬亂時遺失。

我來臥佛寺,為了尋夢的。尋一個古老的夢。我的動機,估計比那些抱佛腳的皇帝要純粹一

些。〖LM〗

〖BT1〗陽光燦爛的大院

很久以來,北京市民的居住環境有兩大特色:首先當然是胡同多,據說真正帶有土著血統的

老北京(包括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後裔),大多散落於古色古香,民風淳樸的胡同有為止合院

裏,延續著“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市井生涯;其次,則是大院多——我不知道使用

“大院”這個概念是否規範,它主要指北京地麵上那些國家機關、部隊或文化部門割居的辦

公及宿舍區,以及別於胡同地帶小巧封閉、平民化的獨門獨院。這裏所說的大院,相當一部

分是北平解放後在舊皇城外圍(包括當時的近郊)擴建的,高高的院牆,結實笨拙的蘇式低層

樓房,大門可通汽車,有威風凜凜的士兵或係紅袖章的門衛看守。在大院裏集結並和平共處

的,是一些操外地口音或說著蹩腳普通話的幹部及其家屬,從那麼一天開始,他們遵照這個

古老國家重新編排的戶籍製度——成為名正言順的北京人。北京有一半的空間,是屬於這些

新時代的移民的。他們的孩子,也是在這塊土地上成長的;後來,他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

…這些孩子們啊,在紅漆院牆的保護下醒來,在樓房之間的綠化地帶玩耍,或者去鄰近的學

校上課,說標準的北京話,漸漸淡忘了遙遠的老家。

王朔的小說《動物凶猛》,描寫的就是這樣一群部隊大院裏的少年,自恃遺傳著貴族的血統

,而在那整個社會人性都麵臨考驗的特殊年代,無意識地被推舉到荒草滋長的舞台上,成為

一幕荒誕戲劇的角色:逃課,躲在大院角落的假山石背後學抽煙,比賽喝啤酒,吹噓各自追

逐女孩的經驗,砸仇人家的玻璃,偶爾糾合起來,騎著自行車、脖子上斜挎的黃書包裏藏有

鐵器,浩浩蕩蕩地去和另一所大院裏的少年團夥打架……他們的青春,就是在目空一切的優

越感和張揚的野性中荒廢的。這些在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啊,當年齡的迷彩被院牆外麵的風雨

剝離,脫離了溫室之後也獲得清醒,回首那被時代誇張的少年血性,開始溫和、平淡且豁達

地看待周圍瞬息萬變的世界。《動物凶猛》之所以被薑文改編為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

因為他也曾經是部隊大院裏的孩子,他太了解這些少年的夢想是如何在綠樹紅牆之間奔突而

最終尋找到出路的,因為歲月將作為隱形的導師,以鐵一樣的法則教育它階梯課堂裏所有蒙

昧的學生。

北京錯落有致的大院,在那些少年眼中是帶有母性色彩的——搖籃般嗬護著他們盲目的青春

,寬容得簡直近乎縱容。天永遠是藍的,樹天生就是綠的,一生中又能保持多少陽光燦爛的

日子……

西郊某些地段是軍事單位所在地,較著名的有海軍大院,空軍大院以及玉泉路的國防大學校

園等等。據說王朔本人就是在海軍大院裏成長的,走過那由綠琉璃瓦院牆、鵝卵石甬道乃至

假山石、月亮門組成的街邊公園,我忽然幻想《動物凶猛》裏女主人公米蘭美侖美奐的笑靨

是否曾在這裏綻現?

我從南方移居北京已不少年頭了,剛來時借宿在三裏河一帶某位朋友的空房子裏,那是計委

大院,層層疊疊的蘇式老樓房排列成方陣,中間是蟬聲不絕的林蔭道,樹木已長到三層樓那

麼高。我下班時從木樨地地鐵站口鑽出來,才發現十裏長街已繁星滿天、華燈初上,往北走

約一站路,就是三裏河——地名雖與河有關,我卻連一條稍氣派點的溪流都未找見,倒是左

近修築有積水潭公園,可惜那是一塊巴掌大的湖泊。計委大院與公園僅僅間隔一條馬路,我

在灰漆斑駁的筒子樓裏寫詩,隻要推開窗戶,就能聽見對麵公園裏傳來孩童們嘻戲的笑聲—

—不知為什麼,世界一下子就顯得仁慈安祥了許多。

朋友姓盧,自小便在這座花紅葉綠的大院裏跌打滾爬,根據父母的官職——他也算高幹子弟

吧,喜歡在老式的工作手冊裏寫點卡夫卡風格的劄記,不太願意出門做生意,性格中有點閑

散的禪境。他在大院裏還有幾位小時候在同一所幼兒園看圖識字的鐵哥們,周末之夜大夥找

一處閑置舊家俱的空房間,以深色床單代替窗簾掛起來,沿牆根擺一溜五星啤酒,然後拉開

褪色的八仙桌,劈嚦啪啦地搓麻將。介身其中,我感受精通他們習慣周期性的搓麻將,似乎

並不完全為了消磨時間,打發寂寞,分明借助這平淡溫和的氛圍清點心事呢。夜深人靜,恍

若隔世的大院,雖安插於鬧市之中,卻彌漫著濃鬱的田園情調,給都市裏勞碌的遊子心靈以

一種特殊的安全感……

北京的大院,我似乎是很熟悉的了。然而即使我每天的夢都安置在其中的某一幢樓房裏,我

,仍然是一位冷靜的旁觀者。因為我已習慣了以長安街上外鄉人的身份,來發現這座偉大城

市所無處不有的平凡的美感。

在結束一年搬數回家候鳥般東挪西遷的流浪生涯之後,我終於改變了認為家的形式不過是一

隻稍大點的旅行箱的看法。單位在沙灘北街的文化部老宿舍區給我分了間陋室,我終於可以

把浪跡天涯的心寄存在這裏了,安安穩穩地吃點利息。那裏又是一所簡直帶有文物性質的大

院,張中行老人在《府院留痕》中講解:“這個大院落,指坐落在北京景山之東一條街(舊

名馬神廟,民國後改景山東街,大革命後改沙灘後街)西部路北高牆之內那個大方塊,早是

清乾隆時期的公主府,中是清末起的‘國子學’——京師大學堂,後為國立北京大學第二院

(理學院)”,至於我住的院落,僅僅是舊公主府附屬的部分,“路北第一個門,原北京大學

的西齋,男生宿舍中麵積大、牌號最老的,1904年所建,現在門戶依然,但已成為文化部的

宿舍。“我住的俗稱老灰樓,三層,四麵回環,留一豁道,明顯是模仿四合院的格式,天井

寬敞得可舉辦足球賽,但幾棵槐村、銀杏之間蛛網般係滿了晾衣繩;樓內每個單間都不足十

平方米,僅可容一床一桌一幾,附帶壁櫥,是老北大的獨身老師寢室。北窗外的空地屯積著

煤堆,因為西側即是冬大燒水供應這一帶暖氣的鍋爐房。這幾幢老樓好幾次都想拆除了擴建

,都被文物保護機構阻止。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燒火做飯,生怕煙熏火燎影響了文物的價值,

但轉念一想:或許多少年以後,在後人眼中,這恰恰增添了一個典故——該有多麼好!有時

深夜在院內空地上散步,一抬頭望見周圍黑黝黝的樓群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口,眼前便浮現

出本世紀初那一批莘莘學子偎依的青燈黃卷,甚至,耳畔還會突然響起當時的琅琅書聲……

假若一所有曆史的院落有其靈魂的話,這不失為一種回光返照吧?

向南麵臨街的方向走,可以瞻仰到老北大的紅樓——也算那一個時代中國教育核心之所在。

而這條西通北海、東連美術館的大馬路,名叫五四大街,五四運動最初的學生遊行隊伍舉著

旗幟與標語,就是由這裏出發的——雖然今天的車水馬龍已淹沒了那急促於曆史甬道的腳步

聲。於是我心平氣和地邁動書生的步伐向西走,步行約五分鍾,就看見黑鴉如織的故宮後門

,就看見文武百官、粉黛三千的清朝了。我不再遠足,而是在景山腳下駐步懸聽——那山頭

的鬆濤陣陣,曾經吊死過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文化部大院裏的好多居民,月初都去訂購了

景山公園的月票——以便每天清晨沿石梯的山路跑步,並去山頂的亭台樓閣練氣功、練嗓子

或花拳繡腿地舞一回劍。而我總是在景山公園門口轉過身來,過其門而不入,我總是在那塊

刻有講解詞的雕花石碑前折回現實。〖LM〗

〖BT1〗炭盆與暖氣

我在北京城裏漂泊了多年,終於分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是1993年11月15日。根據市政府

規定:每年的11月15日,全市樓房的暖氣設備開始供暖。我住的雖是老式的筒子樓,牆壁上

照樣有一溜漆成銀灰色(像飛機的顏色)的暖氣管。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與我相伴的是前

任房主遺棄的一小堆垃圾),撫摸著逐漸增溫的暖氣管道(裏麵有沸水循環流動)百感交集:

我在這座城市的個人生活終於進入一個溫暖而有保障感的階段。

每年的11月15日,都人為地劃分了自然季節。從這一天開始——在北京人心目中,就進入冬

天了。人們需要考慮過冬的方式了。市民的居住環境被嚴格地分為兩種:住樓房的與住平房

的。凡是樓房都有暖氣供應——不失為某種優越感。至於平房(包括舊式的四合院),則需要

提前儲存大量的蜂窩煤,以便生爐子取暖。所以對住平房的,單位會補貼一定的煤火費。凡

是住入樓房的,從此便與蜂窩煤無緣,因為北京的樓房大多帶“雙氣”(煤氣和暖氣),他們

欣然地與一個灰蒙蒙的舊生活告別,並且憐恤地關注著搶購蜂窩煤的平房居民在濃烈的人間

煙火中掙紮。

在搬入樓房之前,我有過租平房住的漫長經曆——每逢冬至則暴露出弊端,怎麼取暖過冬是

很傷腦筋的問題。南方人一般是不太會生煤爐的——尤其是有許多高雅技巧,譬如怎樣封火

,以便上班回來後打開爐門,就能使爐火複燃。我試過幾次,可每次下班推開家門就感到寒

氣森森:煤爐早已令人泄氣地熄火了,重新點火不僅費事,而且費時間——至少要兩小時後

,室內的溫度才能轉暖。臨睡覺前仍然需要給爐子封火。這一切真是太難伺候了。我總是看

見工人出身的房東手腳麻利地用濕煤餅封上火,然後甩上門頭也不回地上班去了,徒有羨魚

情,卻無法退而結網。在北京的平房裏過冬,我這個外省來的讀書人,是很尷尬的。這是屬

於冬天的尷尬。幸好單位的辦公樓裏有暖氣,我每天總在樓裏滯留到很晚,從不缺勤,以至

領導跟我開玩笑:“辦公室在你眼中相當於賓館了吧。”這就是暖氣對我的吸引力。就像一

首流行歌曲唱的:我想有個家——但這必須是個帶暖氣的房間,有暖氣才稱得上真正的家。

所以我搬進沙灘北街的筒子樓,那份進入了天堂般的喜悅,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永遠記住

了1993年11月25日,暖氣進入了我的生活,我也算終於擺脫了冬天的圍困及其尷尬。我可以

滿麵春風地過冬了。我住的是文化部後院,有一座陳舊結實的鍋爐旁,據說這一帶的暖氣供

應,全靠鍋爐房日夜燃燒——把沸水通過暖氣管道輸送到每個家庭。因而院內還有一片空地

,每年冬至之前,便有整車整車的煤卸在這裏,供燒暖氣用。第二年春天,半層樓高的煤堆

也消耗殆盡。人類就是這樣向大自然索取光與熱的。走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仰望著樓群裏

那一扇扇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的窗口,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我同樣想深入這座城市的記憶,了解舊時代的北京人是怎樣過冬的。在林語堂的筆下有所記

載:“人們逃進了掛有厚棉門簾的大門內,門簾上有木板加固以防寒風吹得它嘎嘎響……屋

子裏是用炭火盆取暖。燃燒的木炭放在廚房中,直到不冒煙了再放入銅盆裏,蓋上熱灰。窗

戶用厚實、耐用、柔軟的紙蒙住,可用來隔離冷風和熱氣。真正的禦寒措施要屬土炕。那是

修在屋內的臥扇,通常是順著屋子的長度而設的,能有七八英尺寬,和一般床的長度一樣。

這種炕用泥和磚築成,生火和通風都在屋外,白天它的功能是代替座騎,晚上才用作床。不

富裕的家庭,取暖設備很有限,冬天裏可能全家人都擠在一個熱炕頭上睡覺……駱駝祥子是

這樣過冬的,八旗子弟也是這樣過冬的。再往遠點想,曹雪芹恐怕正是趴在這樣的炕桌上,

一邊嗬氣搓著手,一邊斷斷續續地用蠅頭小楷寫下了《紅樓夢》。北京的冬天喲。

現代人是幸福的,可以在帶暖氣的房間裏過冬,一進門還需脫下外套,在室內僅需穿一件毛

衣——他們是無法想像舊時代冬天的嚴酷。北京城裏的最後一座土炕,恐怕也已經拆除了。

在冬天,我們享受著溫室裏花朵的待遇。有一天下雪天陪外地朋友逛故宮,忽發奇想,仔細

觀察殿堂裏的陳設,發現禦寒用具也不過幾隻銅炭盆和手爐腳爐之類——跟今天的生活相比

真是太落後了。皇帝也不過如此。回到帶暖氣的樓房裏大家感慨良多:看來我們比那個時代

的皇帝還要幸福。於是多了一份比較而言的優越感。〖LM〗

〖BT1〗胡同記憶

寄居於單位作書庫之用而在近郊購得的一座破舊四合院裏,白天騎車去市區的大樓裏上班做

些編書寫書的活計,夜夜歸來,在紙墨味很濃的窄窄的過道裏搭一架行軍床,便堪以棲身安

夢了。青燈黃卷的日子,幸虧有值夜班看守書庫的邢老頭(河北人氏)相伴,棋盤上便有了對

手,可以相互撐著打發一些月色,漸漸地,臨窗對奕成了不可或缺的功課。老人來自平原農

村,淳樸厚道,雖是臨時工,但燒爐沏水、清掃倉庫、守夜封門,無一不盡心盡職。

所在胡同以船板命名,巷名起得古怪。不提遠近無大水,連雨窪泥塘都屈指可數;事後聽說

,清末這一帶緊鄰某船廠,頭腦裏頓時浮現出鋸末刨花滿地的情景。若說造船,恐怕也多為

舢舨一類吧。我一介書生,從南方雲遊至此,清風滿袖,胸中不缺的惟有文章;易地謀生求

職,自然入鄉隨俗,但深感北方缺水——尤其春秋風沙襲麵,氣候幹燥,人情性格也粗獷凝

滯,空乏的是故鄉的花紅柳綠、漁歌唱晚,那份細膩與滋潤,我確實疏淡許久了。碌碌無為

於京城一隅,高遠並非朝思暮想可得,所幸夜夜托夢於船板胡同,地名的巧合,連續了我命

中注定水若即若離的緣份。便足以耐風塵仆仆了。

加上身為書生,本就在專管編書出書的機構裏幹活,偏偏又安排在汗牛充棟的書庫裏借宿,

與僅擁有一間書齋畫室的小戶人家相比,也類似於“以天地為廬”的氣魄。我輩既視書如命

,僥幸為單位兼任書倉看守者,在本質上自然等同於“金庫保管員”的地位,伴書而眠,盡

可以享受精神上富有的錯覺。與書的緣份難分難解,增強了我跨出校園時選擇筆墨人生的信

心。難道一切都是天意?

庭院深深,牆腳處有兩棵粗壯的棗樹——我想到了魯迅《野草》裏的名句。邢師傅在他精心

鋪設的絲瓜架下告訴我,這是座木質結構的老宅,朱漆的門柱,瓦頂、高簷,人走動在下麵

覺得自己不很偉大,四麵很空,這裏的“空”字不是空曠的那種“空”。前任的房主是位華

僑,據說是因為鬧鬼的緣故才廉價易手給我單位。邢師傅又說起他的前任,迷信的喬大爺,

某夜聽見四壁如紙般抖顫,甚至有咳嗽聲,第二天慌忙去大樓彙報。領導置之一笑,喬大爺

憤然辭職。替補的邢師傅是無神論者,安然無恙。聽到這裏天色從瓜棚上黯淡下來,方桌上

擱置的兩杯清茶不知不覺已涼了,邢師傅進屋去開了燈。很久以後我都會記著這個夜晚,渲

染著淡淡的美麗,給人以置身聊齋的幻覺。聽故事時我啞然失笑:在這改作書倉的院落裏假

若真有鬼的話,日積月累地受書香熏陶,也該文雅如蒲鬆齡老先生描繪過的?我下意識地望

望那堵斷牆,隻有低矮的天空,和鄰院孩子鼓舞的一角風箏。

我和邢師傅養成了茶話的習慣。每晚在格子上爬累了,便邀邢師傅談他河北家鄉的風土人情

,順便共品故人從江南給我捎來的龍井。茶盅裏的話題是沏不完的。我也發現了住四合院的

樂趣,天圓地方,清風穿堂,很自足、很適宜閑情逸致的審美空間。若是庭院裏再搭配一架

轆轤井,氛圍則不亞於江南了,我甘願在四堵院牆之間踱步尋詩。上班的早晨,我的自行車

從睦鄰的院落中間穿過,像穿過一群安詳地收攏著翅膀的鳥,穿過好多的故事,甚至,穿過

一座城市的曆史。

再說些什麼呢?除了那些夜晚。……我如今已遠遠離開那裏了,又投身於其它的屋頂;今夜

瓜棚豆架,是否仍然逗留著我的影子?邢師傅是個好人,書庫是做夢的好地方。想起船板胡

同的那一段日子,我很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