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古清生這樣曾努力學說普通話而失敗的不在少數。賈平凹也進行過類似的嚐試:“我曾經學過普通話,最早是我補過一次金牙的時候,再是我戀愛的時候,再是我有些名聲,常常被人邀請。但我一學話,舌頭就發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兒的一字步,有醋溜過的味兒。自己都惡心自己的聲調,也便羞於出口讓別人聽,所以終沒有學成。”他出門不大說話,是因為不會說普通話。據說一口秦腔的賈氏不怎麼多來北京,也是因為說不慣普通話加上不願意更換語言環境。在異鄉的他總是給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其實這位小說家在其鍾愛的西安城裏還是極健談的如魚遊回水中甚至自稱擅長罵人的藝術一“用家鄉的土話罵,很覺暢美。”這種所謂的罵並沒有恨的意思,相反還浸透了如影隨形的母語的愛。非如此似乎不能淋漓盡致地與母語相親相愛!方言也有普通話無法取代的魅力與感情色彩。賈平凹棄學普通話的理由是一“毛澤東一輩子都說湖南話”一包括他住進中南海以後。我喜歡一遍遍地重聽他在那些影響中國命運的重大會議發言的錄音資料,抑揚頓挫,確實是強者的音樂。尤其是五十年前他在天安門城樓上說的一句話(帶著濃重的口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有一錘定音的效果。全世界都聽見了。語調裏的那份雄渾、傲岸乃至瀟灑,是一般的播音員無法比擬的。
北京就是這樣一座富於樂慼的城市。在這裏,你會聽見最標準的普通話,也能遭遇種類最豐富的方言。這裏除了沉默的天壇、地壇、日壇、月壇之外,還另有一座嘹亮的人類的講壇,雖然它是無形的,卻供奉在我們每個人的口音裏。各地方言的加入,也在擴張著它的輪廓,並接受著它的考驗。不管怎麼說,正宗的北京話還是好聽的一一這種“好聽”還包含著易懂的意思。北京人說話,也是很藝術的。我對北京話沒有什麼抵觸情緒一雖然在學說時也難免流露模仿的痕跡。這注定我永遠隻是北京話的模仿者。當然換一個角度來理解:越來越多的模仿者帶著各自的口音),不也正是北京話得以強大的原因?如果說我是因為愛聽北京話而來此地的,那肯定太誇張。但北京話好聽,也使我更愛北京了。聽覺中的北京,似乎比視覺中的北京更為深遠、廣博(甚至能把我帶回老舍那個時代)。北京話啊北京話,究竟是古老的,還是年輕的?一個世紀以來,北京的街景、居民、建築以及風格在變,惟獨琅琅上口的北京話沒變,在一代又一代講述者的口中繼承著——言是否才是最不容易被歲月改變的事物呢?還是一座城市最明顯、最本質的特征?在這個意義上,北京話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