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北京人很少到廣場上鏤彎兒。廣場上聚集的人群大多是來自外省的遊客。廣場離火車站很近,坐公共汽車隻有兩站路,何況如果不在廣場上站一會,等於沒來過北京。本地人上下班騎車經過廣場3行色匆匆,顧不上看風景。隻是每天黃昏,這裏總有許多放風箏的老人和青年,倒退著抖擻線繩,形形色色的風箏便鼓足勇氣越飛越高。那些紙剪的蝴蝶、蜻蜓、鷹或金魚,離我們的域市越來越遠。它們幾乎是沒有表情地俯瞰大地上倒退著行走的主人。這一現象有兩點令我驚訝。我一向以為放風箏是兒童的事情,想不到在北京城裏它倒成為成年人的遊戲,甚至是很嚴肅的遊戲。另外,放風箏本適宜於天高氣爽的鄉野,居然也會在車水馬龍的都市如此流行,這簡直帶有抒情色彩。或許在放風箏的人心目中,廣場就是這座繁華大都會中碩果僅存的一塊打穀場。我常常把他們專注的神情、熟練的動作當作一首詩來欣賞。所有在城市裏放風箏的人都是熱愛大自然的,本質上都是田園詩人。
有風箏的天空,便美麗了許多。每一隻風箏,都和我們生活中的一雙手、一顆心靈息息相通。想到這一點,我有點感動。仰望著風箏,我會莫名其妙記起《紅樓夢》裏薛寶釵的一句詩:“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天究竟有多高,我的手夠不著,風箏卻能夠著。放風箏需要技巧。我估計風很重要,就像沏名貴的茶葉需搭配上好的泉水,才能盡善盡美、功德圓滿一樣。放風箏的人對風的鑒別,是否和玩味茶道的心情類似?
放風箏這一活動在不同人手上,會體現出不同的境界。實際上隻要比較一番他們或沉穩或衝動的手勢,或陶醉或嬉戲的表情,就能發現其區別。我僅僅是廣場上的觀察家。
廣場每天都迎接著不計其數的外地遊人,它仿佛作為全北京最公開的露天客廳而存在。早晨的升旗儀式,傍晚的降旗儀式,以某種神聖的氛圍吸引著觀眾一我聯想到奧林匹斯山巔諸神的火炬。外地人三五成群,以天安門、紀念碑為背景,攝影留念,或坐在花圃的水泥台階上吃幹糧、喝礦泉水。麵對他們,我總看見自己多年前初來北京的影子,看見多年前陽光下一張風塵仆仆的年輕的臉。那個背挎行囊的外省書生,是我嗎?他現在在哪裏呢?我不懷疑時間會修改一些什麼。
我和一位北京姑娘談戀愛,曾經並肩走過廣場。記得走到前門的城樓下,黃昏的天空棲集著一大群鳥,我以為是烏鴉,仔細一看,不像。也不是蝙蝠。形狀較像雨燕,估計至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停,仿佛樂不可支一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大前門樓上空,清朝就已經有這種鳥裝點著黃昏,典型的人間城廓景象。我頭頂的這群鳥,巳經曆過多少代傳承呢一這本身就是一個秘不可宣的故事。這個故事隻能由歲月來講述。記得那是晚秋,一抬頭看見鳥群像被誰安排好的布滿城樓上空,我身邊的那位姑娘驚喜地叫了起來。印象中她很美麗,也很活潑。她摘下了紅披肩,向頭頂的鳥群招個不停。多少年過去了,這仍然構成我心目中廣場的晚霞。
我小小的家在故宮後門附近,黃昏散步一不小心就沿著淺淺的護城河走到長安街了。今天我一個人在廣場上轉了半圈,突然想起那位說著一口清脆的京腔的姑娘,想起那年晚秋的風曾經打著呼哨掠過我肩膀。我們早就失掉了聯係。今天,走過廣場的瞬間,我突然很關心:她,現在在哪裏呢?
我們不可能有在廣場無意間重逢的機緣一一那隻能作為小說中的情節:畢竟,一生太短暫了。好多人一生修行的緣分,也隻夠見一麵,這已經箅有緣了。即使事實中的她真的與我擦肩而過一我們恐怕都認不出對方了。畢竟,多少年過去了。畢竟,我們都有點老了。隻有廣場沒變。在城市裏,隻有廣場永遠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