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長安街:中國的1號公路
一個中國人,走在長安街上的心情,是怎樣的難以描述啊!
寫下這第一句話,我懷疑自己幾乎會以政治教員的麵目來進行本文的創作。誰也無法排除心靈深處的愛國主義激情,這並不完全是教育的結果,乃是與生俱來的,就像我們對待自己的性別、名字乃至腳下這塊朝夕相處的土地所特有的某種依戀與歸順。黑頭發,飄起來,一次次地遮蔽我們鳥語花香的視線,這是命中注定的顏色,構成我們性格中值得驕傲的基調。有誰會想到篡改它呢,誰又願意呢一一那等於扭曲渾然天成且洶湧不息的宿命。雖然我熟知這塊熱土上迸發的水與火、榮與辱以及一望無際的五千年曆史,但我絕非政治教員,與之相比我更願意做個攜琴遠足的抒情詩人,歌頌自己所希望歌頌的事物一譬如此刻,我正走過全中國最寬闊的一條街道,周圍是旌旗、車輛、綠樹紅牆、白玉蘭吊燈、人聲鼎沸的廣場,這一切很容易給人以節日的錯覺。在一個哪怕最平凡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麼地方,能像長安街一樣,每時每刻都帶給你歡樂、幸福、驕傲的感受。
作為一位普通公民,走在長安街清潔的人行道上,我有寫詩的願望。
我想把它命名為中國的1號公路。它也確實是這個960萬平方公裏的國度裏的第1號公路。翻譯成英語就是10.1,容易使人聯想到一種充滿榮譽感的美國香煙的商標。但我要說:車水馬龍的長安街,足夠喚醒每一位路過此處的中國人對民族的良知與集體榮譽感一這畢竟是最能體現五千年滄桑、最接近袓國心髒的一條動脈。
似乎巳經很長時間了,我在寫作時不怎麼使用“祖國”這個字眼,僅僅因為它在過去的時代曾經泛濫過、曾經修飾某種做作與誇張的崇高感?抑或,是擔心渺小的自我不配和這個偉大的詞彙相提並論?總之我不能原諒自己的忽略與健忘。尤其是驀然抬頭,看著千古容顏不變的天安門城樓一這個一向出現在電視、報紙、繪畫乃至課本裏的舉世無雙的建築景觀的時候,它在我心目中頓時成為祖國的化身。祖國出現了,“祖國”這個漢語詞彙,像閃電一樣出現在我腦海中。我就像一位因一記棒喝而猛然恢複了記憶的人一樣,重溫著往事裏的喧天鑼鼓、旌旗招展、節日的氣球、遊行的隊伍以及街上每一位路人臉上洋溢的對一個共同對象的熱愛、感激與讚美一同時,血一點點熱起來,促使我認識到自己身上應該具備的責任與義務。祖國,和母親、故鄉之類詞彙一起,構成每個人的生命之根本。我不會忘記自己的性別、出身、籍貫(填履曆表時造成的重複記憶、但在個人化的生活中卻很少想到袓國這個概念以及這個概念的具體存在——僅因為它太博大、太理念化了嗎?無論如何,對於一個民族而言,健忘不是一種值得稱讚的品質一一尤其是對宿命之根的淡忘與忽略。
時代在發展。世俗生涯中埋首趕路的人們,越來越多地考慮金錢、自我、個性與自由,卻很少有閑暇仰望萬裏無雲的天空,撫慰傷痛累累的土地一對於僅僅擁有個人追逐的他們來說,祖國是無形的,袓國這個概念也就是跑道之外虛設的風景。這是一種何其悲哀甚至恐怖的自私啊一不僅僅對借錢的鄰居,甚至對祖國都表現出情感上的吝嗇。這簡直是一種精神偷稅。我多想呼喚他們:從個人主義的鳥籠裏飛出來吧,到長安街上、到祖國的公路上走走吧,你會覺得自己正佇立在一整張中國地圖的中心,你會發現,熱愛祖國一一是人性中多麼重要的一條交通規則,永遠不會過時。誰也沒有權利嘲笑這份真摯與忠誠,除非他是一個沒有國籍的人。連難民都懂得懷念水深火熱中的祖國,並且把袓國的苦難視作個人生命抗爭的對象。
屠格涅夫通過《羅亭》中人物之口說過:“俄羅斯可以沒有我們當中任何一個,照樣存在下去,可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卻不可以沒有俄羅斯。”他甚至以那首散文詩《俄羅斯語言》,來頌揚母語的古老、美麗以及對心靈無微不至的概括力。可以說,在我們咿呀學語的時候,祖國就已是我們精神上的家庭教師,它的智慧、關懷、力量滲透每一顆成長的心靈一並將伴隨一生。祖國會老嗎?母親會老,但祖國不會老。至少,我們不能容忍衰老侵蝕它的容顏。因為祖國的衰老,等於宣判一代人青春的失敗。
我很幸運,生活在北京,黃昏散步時可以到長安街上走走。在中國這條最偉大的公路上,做個行人也很幸福!不信你試試。至少你可以在遠方想像那種幸福,想像那種幸福就等於擁有了那種幸福一一因為你畢竟還懂得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