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景山:吊死皇帝(1 / 1)

第二十九章 景山:吊死皇帝

二景山不高,正因為擱置在城市裏一尤其是北京這座十裏長街、萬家燈火的平麵化的城市,它才勉強箅為小山頭;若和郊野的奇峰峻嶺相比,不過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撫平的一堆土丘。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軟禁在圍城裏的山神,屏住呼吸,潛伏在朱紅宮牆連環巨鎖的桎梏之中,隨時都可能大夢初醒仰天長嘯,抖擻周身的林濤鬆針破空而去。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來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緊鄰皇氣逼人的故宮後門。難怪當李自成的響箭命中紫禁城的門匾,明朝的末代皇帝會一溜煙地穿過後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我想,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

有些山是憑據自身的巍峨壯美立足於世,令遊人過客歎為觀止,譬如鼎立中華的三山五嶽;而另一些如景山者,則依靠的是典故,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在它們麵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是想撥開時光的迷霧窺探栩栩如生於幕後的故人往事呢。於是,這樣的山便帶有經典的意味,如無字天書供奉於曆史的青玉案頭,風吹鬆濤,落葉遍地,你會懷疑冥冥之中是誰在展卷拜讀呢?

所以,我喜愛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喜愛有典故的山水。正如,我樂意與胸中浮現城廓的有識之士交往,也算體驗一番“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脫俗美感一這在獨自埋首趕路的世俗苦旅中不失為忘我的小憩。我甚至覺得,和我們一樣一山水也在尋找知音,正如無字天書若真有靈的話,每時每刻都會默默期待點石成金的讀者,否則,它也會寂寞的。

我前年去過陝西,八百裏秦川的奇峰無數,獨獨驪山與馬嵬坡令我想得最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時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腳下做一次深呼吸,想辨別千年前混雜的脂粉與硝煙是否散盡;後者則因有個貴妃做過犧牲品而身價百倍,至少我聽過當地有趣的傳說:楊玉環墓原為土塚,盛傳把這土攪在粉內擦臉,可使皮膚與容貌變得更加細膩白潔,因此遊客和婦女紛紛偷土,致使土塚被挖下去數尺,為保護墓的封土,才加砌了一層青磚……因而我聯想到,一個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遊山玩水,比一般人他還額外帶有一層“偷土”的動機,即挖掘依附在曆史斷層的凝固的靈感,淘洗混雜於歲月塵埃的理智的金砂。這注定他與山水擦肩而過後不會空手返回的,他借助與山水的靈性相通豐富了自己記憶的庫藏。

和驪山、馬嵬坡一樣,景山意味深遠,在於它吊死過一位皇帝一更確切地講是一個朝代。山腳是鼓角齊鳴、旌旗招展,山頭的枯樹頑石則永遠地展覽孤家寡人無處藏身的陰影,與其昔日笑擁的雍容華貴相比,這是何等淒涼的諷刺。為什麼這樣,何至於此?亡國之君垂憐於髙枝的孤影遊魂,給景山打上了一個看不見的問號。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懷有品茶的心境,玩味那揮撣不盡的苦澀中,是否浮沉有幾瓣雖經水煮火沸而青嫩如初的曠古哲理。文似看山不喜平,那麼看山呢,不也類似於讀書嗎,誰也不願意掌上的經卷平鋪直敘,一覽無餘。

這篇文章是以景山開頭的。客觀上說,我和景山還是有點緣分的。我的寓所在沙灘北街,出門若步行的話,離景山隻有十分鍾的路程。約見外地來的朋友,我經常把守候的地點定在景山公園門口。在等人的那幾分鍾,我會依著公園門口的石獅子,望著街對麵不動聲色的故宮仿佛望著一紙之隔的曆史,想一會兒心事。既然和景山熟悉如近鄰,我想我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發言權的。便信手寫下這篇與山有關的文字,獻給無聲無息坐守於我書房窗口能望得見的地方、陪伴我度過無數個寫作與讀書的不眠之夜的景山。景山,任何時候都醒著。

景山是人工堆砌的,又叫煤山一命名者幻想山下埋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煤炭,可在城池被圍困、彈盡糧絕對作為應急的燃料。據說,《馬可急波羅遊記》寫到景山(還有萬歲山之稱):“離皇宮不遠的北麵距大圍牆的一箭遠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高達一百步,山腳周圍約有一英裏,山上栽滿了美麗的長青樹,因為大汗一聽說哪裏有一株好看的樹,就命令人把它連根挖出,不論有多重,也要用象運到這座小山上栽種,這使得這座小山增色不少。因此這座小山樹木四季常青,並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頂上有一座大殿,大殿內外皆是綠色,小山、樹木、大殿這一切景致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爽心悅目的奇景。”元朝時的這位“老外”目睹過的大殿,即廣寒宮,明代中葉被毀。